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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故园留影——读李新宇先生的《故园往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杂志 热度: 12321
■ 李良智

  与故园留影
——读李新宇先生的《故园往事》

  ■ 李良智

  故园,永远是每一个人、尤其是漂泊在外的人内心的柔软、温暖、甜蜜、哀愁、怅然所在。大唐诗人李白床前明月下的故园之思,岑参马上相逢东望故园路漫漫的故园之痛,余光中那隔着浅浅的海峡的故园之愁,在文学史上光辉灿烂。在外漂泊的游子啊,面对“故园”这词,一碰,就泪花阑珊,一想,就夜不能寐了。写故园的文字、文学,成了浩瀚文学世界里的一道光辉灿烂的风景。

  南开大学李新宇教授,是一位著作等身的学者,讲学授徒之余,专业著述之余,新著《故园往事》。这是凝聚着作者心血和深情的文字,读罢叫人感念不已,唏嘘不已。感谢先生送我两本,让我这个在先生家乡谋食的小老乡,得以享此文字盛宴,感悟先生的家国情怀,体验先生对家乡的深情,让我能够同先生一起回味故园往事,回望那段苦难岁月。

  一

  李新宇说,写关于故园的文字,是在母亲去世以后。“人大概都是这样吧,拥有时并不珍惜,逝去了方觉珍贵;越是找不回来的,越是不能忘怀。”“由亲人又想到那片土地,故园的一草一木,记忆中的点点滴滴,都顿时珍贵起来。而且,那些东西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想起来难免叫人怅然。……苦难岁月的生活琐事,早已成为历史,但深夜回想起来,却常常难以入睡。使自己重新入睡的最好办法,就是起床开灯开电脑,把它写下来。”于是,就有了这些文字。

  作者接着说:“有句话叫‘文化侵略’,当下中国乡间,正遭遇一场无力抵挡的城市文化侵略;还有句话叫‘话语霸权’,当下中国乡间,旧有话语也无力抵抗主流媒体的话语霸权。这一切的后果,已经毁灭和毁灭着故园,毁灭着乡土和文化。因为想到这些,为文时就略微有了一点自觉:为故园留影,为历史存档,收拾些断碑残碣。”

  人往往就是这样:父母在,总感觉自己是个孩子。父母走了,却恰恰相反,不管自己多大,都要以成人的心态,挑起生活的大梁。在情感上,父母去世,这是莫大的打击,最容易让人回想,而这时的回想,无疑又是充满了无奈的。作者正是在这种情感基调下,开始了对故乡往事的抒写。故园的点点滴滴涌上心来,让人夜不能寐,于是作者奋笔疾书,不吐不快。由人,到事,到乡土文化,从“断碣残碑”式的记忆残片中,为故园留下一片断影残照。

  二

  《故园往事》的第一部分是“史地”,主要纵横描述家乡青州的历史地理沿革。在青州的历史叙写中,又表达了作者对青州历史的无奈:这里曾经是一个州,一个府,还曾是南燕国的国都,却又是几经屠城,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大禹治水,将天下划为九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冀州、兖州、雍州、凉州。《尚书·禹贡》记载:“海岱惟青州”,说明青州范畴是:从泰山到大海。东汉中期,青州人口已达到300多万,70多万户,曾经一度辉煌。然而到了西晋,却只剩了5万户,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曹植《梁父吟》写道:“剧哉边海民,寄身于野草。”司马懿征战公孙渊,一战俘获青州30万人,悉数迁入内地。青州空了。于是,辽东丰城的百姓被迁入青州,筑丰城(今寿光西)。在十六国和南北朝时期,青州15次易主。每一次都是血流成河,甚至屠城,灭绝。后赵石虎打下青州,坑杀3万人,只留700口,然后从秦州迁来3万户。公元410年,刘裕战青州,攻克广固城,杀尽当地居民,只留1万妇女儿童赏给部下……

  唐朝和宋朝,青州重新繁荣。但到了明朝,这里又是一片蒿草。大明永乐年间,又一次大移民,山西洪洞或直隶枣强的人,从大槐树下,手被绑着,人被牵着,浩浩荡荡,被押解到青州。

  先生与我的祖先,正是这群被押解而来的人!

  这故园,历史上曾是那样的惨淡,充满刀光剑影,几经荒无人烟,真正的青州人大约的确已经不复存在了。

  正是因为如此,作者说:“像大多数人一样,我常以故乡的历史悠久而自豪。但是,当我面对几千年的历史而说‘我们青州’时,就会怀疑自己的资格。因为我毕竟是后来移民的后裔,明代以前的历史并非我的先人参与创造的。”

  作者在叙写故园的历史,并不是单纯史实罗列,而是不时表达着自己的灼见。作者说:“一个王朝的发祥地,必然是许多百姓的苦难之地。”青州的辉煌在宋朝。范仲淹、欧阳修、寇准、富弼等几十个宰相在此任职,作者说:“可以断定,小小州府,任职官员中却有几十个宰相,这绝不可能是普遍现象”。范仲淹庆历新政后,被贬邓州,写了《岳阳楼记》,此后又来到青州,赈济灾民、治疗眼疾等事迹广为百姓称颂。人们建立范公亭,纪念范仲淹的政绩。欧阳修和范仲淹差不多,也是因为庆历新政,被贬出京城,到了滁州,写了《醉翁亭记》,又倡导“诗文革新”,皇帝丧期因紫衣事件,被贬亳州,又转青州。欧阳修治青州如烹小鲜,被青州山水吸引,纵情忘情于山水之间,却让青州大治,被百姓称颂至今。作者说:“在中国历史上,一般的官总是多事,自己不闲着,也不让百姓休养生息。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运动群众,折腾百姓,以求自己的政绩或者上镜率。而欧阳修却让百姓忘记了他的存在。说真的,这才是聪明人,这才是好官。”

  先生出生的村子,是个地灵人杰的风水宝地。先生故园老家的村子叫“青冢”。响亮吧?唐杜甫《咏怀古迹》之三:“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杜甫的“青冢”指的是王昭君的墓。而先生的老家村名之为“青冢”则是因为皇帝的老师而得名。作者写道:“最先的定居者是一位隐居的帝师——后周皇帝郭威的师傅。丢开城市的繁华,不理睬名山大川,选择这里作为隐居终老之地。……他大概热闹怕了,所以不怕寂寞,也不怕荒凉。即使在他老死此地之后,仍然有几万大军前来,用战袍从四周兜来五色土,为他筑起了雄伟的坟冢,并在上面栽满了松柏,因而名为‘青冢’。”文采斐然,深意存焉。

  地灵的另一表现是两条河。村东村西两条河,在村北合为一条,今称裙带河,别小看这条河,这是中国最权威的史书“二十五史”中的“地理志”中有记载的,古称“女水”。《齐记补》中说:“女水,东海龙女隐于此。……将还,作此水,甚有神焉。”这里曾是东海龙女的隐居之处,可谓卧虎藏龙的宝地了。郦道元《水经注》及《太平寰宇记》《读史方舆纪要》中都有记载。两条河,给少年时代的作者无穷的乐趣,游泳,捉鱼,戏水,回望少年这些往事,作者说:“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对于少年,这本是应有的生活,包括逃课、罚站和编谎。当然,不编谎更好。”这真是真知灼见。现在的孩子,已经没有了这种多彩的童年和少年了。

  作者还动情地写了老宅子。一滴水里看世界,从大跃进到新农村,拆拆建建,老宅子的变化,就是中国农村的发展史。这里承载太多,父母的身影,兄弟们的欢笑,“那里有童年往事,有兄弟们嬉戏的笑声,有母亲的身影、足迹和气息”。而今天,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字里行间,蕴含着多少隐痛和无奈!

  接着写的是“西园”“南园”等园子,正如同鲁迅的百草园,这里充满了童年少年时代的欢笑和趣味,这里杂树茂盛,野草纵横,是鸟的天堂,是兄弟姐妹的乐园,“今年欢笑复明年”,但是,“兄弟姊妹很快大了,开始各奔东西,就像大观园最后的那份凄凉,实在令人伤心”。作者的文字,总是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令人读着这些文字,联想着自己的童年少年,共鸣着这种情感。朴素的文字,唤醒着人生之思。读这样的文字,是一种感动,一种提升,一种升华。人生况味,人生哲理,就在如烟的往事中,就在如叙家常的话语中。

  三

  在第二部分,作者把当地的结婚、过年等风俗向读者仔细讲述。“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风俗的不同,形成不同区域的独特的“这一个”。

  婚俗,是作者重笔渲染的部分。“绞脸”这个词,现在很多人当是陌生的。作者说:“从毛脸到光脸,有一个仪式叫开脸,也叫绞脸。”毛脸,就是脸上还有汗毛的样子。光脸,就是脸上的汗毛被拔光了的状态。很奇异吧?作者接着说:“但我的故乡不同,齐鲁大地,处于汉民族主流文化中心,传统礼教影响甚重,所以不做类似的广告,开脸也就不是女孩子的成年礼,而是由姑娘变媳妇的外貌标志。”开脸之后,姑娘焕然一新,面色红润,特别干净,成为名副其实的“新人”。这比当今的美容店搞得照镜子都不认识自己是谁,似乎更有意义。

  花轿,显然具有浓重的中国味。这比当今的宝马、奔驰车成片,更让新娘尊贵。更让人大开眼界的是作者的叙述:“平民百姓一辈子卑微,但有两个场合却可以高贵:一是死了出殡的时候;一是结婚的时候。下层农家的闺女,结婚时凤冠霞帔,与诰命夫人相差无几。而新郎的装束,一般是八品模样。官员们……遇到发丧或娶亲,他们却会绕道而行。如果无路可绕,就要退到路边让路。”为新娘新郎让路,显然要比为官员让路、清场,更有人情味。

  作者写了“彩礼”“嫁妆”等,但这里的“彩礼”,不是今天意义上的“卖儿鬻女”般的动辄十万挑一百万挑一的现金猛砸。那时的彩礼,惠而不费,丰富而有意义。“下帖子”,确定婚期。“下礼”,用食盒装起来一斗米、一斗面、两刀肉、两条鱼。下礼的队伍浩浩荡荡,抬的东西却并不贵。无论远近,11点之后到达女方家,饱餐一顿,取了赏钱快意而归。作者的笔下故事,总是充满了现场感。送嫁妆,同样是浩浩荡荡,人越多越有面子,家具、生活用品、被褥,等等,被褥的“八铺八盖”就是高档次。

  浓墨重彩写的是过门、拜天地、入洞房。这是婚礼的高潮。很多独特的婚俗让人感到新鲜:例如“新媳妇的脚不能沾地”,例如红纸包裹的红砖压房檐,例如大门两边左贴龙右贴虎,例如女方有送亲的,男方有领亲的,例如院子里拜天地,而不是电视里的堂屋中拜天地,例如新人要迈火盆,例如拜天地之际新人开锁子,例如入了洞房新人要有一系列吃的仪式,例如入洞房后新娘的亲戚或同乡要“送小饭”,例如闹新房叫“要火烧”,例如婚礼后第二天要上喜坟,坟墓上压红色坟头纸……丰富多彩,富有意趣,同时捎带了历史细节。

  与其他风俗一样,婚俗也在变迁。作者说:“对权力而言,文化领域的事,是很容易破除或改造的。”振聋发聩,一语中的。

  年俗,这是作者另一个风俗刻画的重点。

  作者从辞灶写起,这一活动或许很多地方都大同小异,但活动内容却大相径庭。灶王画像是草纸套色印刷的,属于潍坊年画系。潍坊的杨家埠木版年画,是全国三大木版年画之一。今日的青州,是属于潍坊地区的。灶神像,又非灶神一人,还要有财神和八仙以及招财童子等诸神,年历节气,几锄几饼,几龙治水,草籽几分,都有印刷,指导着农人的一年农事。供品也是独特的,柿饼、软枣之外,有种叫“糖瓜”的甜品不可缺。蒲松龄教授过的清朝乾隆年间临朐人马益著写的《庄农日用杂字》写道:“早晨二十三,辞灶在眼前。糖光称几两,黄面烙几盘。烧香供神马,叠锞化银钱。奠酒辞了灶,拾掇置办年。”这里的“糖光”,就是糖瓜。糖瓜,形若瓜,质为糖,又甜又黏。老百姓的想法是质朴的,就是想甜住黏住灶王的嘴,从而更好地“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这和鲁迅笔下的“胶牙饧”如出一辙。

  作者接着写忙年,先是大扫除,又写“忙吃的”,杀鸡炖蘑菇,做豆腐,蒸馒头,蒸年糕,松肉,炸鱼,炸丸子,读着那些多彩的文字,看到了人们的忙碌。而在忙碌的人们中,女人是最忙的,“越是没有足够的原料,女人们就越是劳累,越是费尽苦心”。

  关于过年的描写,作者更是不遗余力,趣味盎然。作者是大学教授,每年的新年过后,新学期开始,都要询问各地学生过年的情况,得到的回答却普遍不如人意。因为现在过年,没有作者故园过年的那种味道:美食的味道,香烛的味道,鞭炮的味道,放开铺陈之后,作者却说“年味还在种种忌讳中”,这真是知者之言,“种种忌讳”,可能不科学,但却很有必要。有了忌讳,才让人心怀敬畏,心有虔诚,有所不为,有所不敢为,说些“过年的话”,做些“过年的事”,人心向善,互为祝福,祝福声中体味着人与人之间的纯洁与美好。这远比啥都不讲究、啥都不信、啥都不怕、啥都敢做要强百倍。有所敬畏,“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事就不敢太昧良心。在这浓浓的年的味道里,在敬畏之中,小孩子虔诚地给长辈拜年,大人们充满爱心分些小糖果,分点压岁钱,目的就是“压祟”,让孩子有所敬畏而并不惊怕。

  在这里,我们体味到了那种年文化的醇厚而悠远。

  四

  第三部分是“志异”。一说“志异”,大家就会想到蒲松龄。李新宇先生的故园,距离蒲松龄的家乡80里。作者说:老人们都不把《聊斋志异》当小说,更不认为是创作。这真是奇特的见解。“那是蒲松龄搜罗、记录的一些事。”那些事并非蒲松龄的想象,更非编造的,而是生活现实的一部分。从蒲松龄的故乡,到李新宇的故乡,的确盛产鬼狐故事。青州郑母村有个明代状元赵秉忠,就是今存青州博物馆的全国孤本状元卷的作者,他与貔子精的传说家喻户晓。赵状元后代尚存,世世代代没人不信。史书记载说,赵秉忠因得罪魏忠贤而获罪,当地认为是盖楼得罪了貔子精,貔子一夜之间将传单贴到皇城:“南京到北京,都是赵家兵。”大明乃朱家天下,都成了赵家兵,这还了得!《故园往事》中写到一个小鬼给清代文华殿大学士冯溥顶灯的故事,而在郑母的传说中,小鬼也给赵壮元顶灯。

  面对历史上那些传说,你可以“打死也不信”。但《一个还魂的神医》中写的事,我实地考证过,也问了附近村子的同事,却是千真万确!这个故事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见证者都还健在。一个不识字的农家妇女,大病已死,突然又活了过来,能说,会走,开始人们以为是“诈尸”,没想到这位农家妇女突然声称自己会看病。作者写道:“一是这女人不识字,50年代初上过识字班,学会过几个,但几十年不用,早就忘了。二是从娘家到婆家,她身边没有懂医道的人。但在坐堂之后,她却开口就是当归、厚朴、黄连、半夏,药方一串又一串,从《汤头歌》到《伤寒论》,听上去似乎滚瓜烂熟。她说着,别人记,开出的方子是禁得住医书检验的。”

  作者还与医学院的同学一道实地观察过,对真有病的,她看病到位,对没病故意去试探的,她一眼瞧出。我的考证结果也是如此。作者所言不虚,并非耸人听闻。确实神了奇了怪了。我学的贫瘠的科技知识,显然不能解答这一问题。

  在这一部分,作者写了不少志异故事,都是身边人身边事,例如《大姐家的火灾》《岳父的经历》,都让人看得“拍案惊奇”。作者的岳父是读书人,也是军人,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却遇到了很不唯物主义的事:冰天雪地、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上,大冬天竟然在一山坡上吃到了初夏才有的树上的青杏……不是幻觉,几十年过去,依然清晰记得。

  对于这些怪异现象,作者说:“学者强调实证,但实证的好处不过是避免轻信,而事实上一些东西往往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比如灵魂,比如神仙与鬼怪,那是实验室和手术台至今无能为力的。如果这个世界一切都明明白白,生活将是多么苍白!”

  这一部分,作者写得奇异叠出,情节曲折。几分真实,几分虚幻。叫人手不释卷,又百思不得其解。故事好多,引人入胜,读来可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媲美。信或不信,并不重要,很多看似不可信的事,就在那儿神秘地存在着,问题只是我们还没有能力破解其中的秘密。

  五

  第四部分写的是亲人。

  这一部分,我是带着眼泪读完的。至亲莫若父母之爱,至痛莫若双亲去世。父母的去世,给作者无尽的痛。写母亲,“周年祭”“三年祭”“十年祭”,三大篇,一悲三叹。写父亲,“最后的时刻”“回忆一生”,“追忆”,三大篇,一悲三叹。泪光中的记忆,总是由定格的历史剪影组成。作者写了不少经典的想念母亲的“历史镜头”。困难的年月,生活之衣食住行柴米油盐,莫不给双亲带来巨大的挑战。民以食为天,要吃饭,母亲就要推磨,推碾,要摊煎饼,饥荒岁月,要采集树叶草根补充口粮。这让我想起我的求学岁月,那时我的母亲也是每个周末给我摊煎饼,浓烟滚滚,涕泪横流,为我准备一周的饭食。我们称之为“地瓜干老滚”,就是用地瓜面滚出来的煎饼,和上磨推出来的煎饼糊糊摊出来的煎饼不同,更为低级。滚煎饼和辣疙瘩咸菜,撑起了自己艰苦的求学岁月。读到作者写的母亲摊煎饼的情节,我母亲为我摊煎饼的镜头跃上心头,让人共鸣落泪。“即使是在1960年,我们兄弟五个,没有一个饿死。我们没有另外的收入,一切的一切,都归之于我们有个好母亲。”回忆当时的食物来源:草根,树叶,能吃的都吃了,文字中不乏独特年代的独特记忆,作者写道:“核桃叶子是不能吃;枣树叶子是不能吃的;国槐叶子能当饭,但吃多了会肿脸;桑树叶子很好吃,但吃了容易犯困;榆叶最好吃,榆钱是美味;洋槐叶好吃,洋槐花更是佳肴;柳树叶虽然有点苦,但用清水煮了,在冷水里泡一泡,就可以吃了;杨树叶子需要长时间浸泡,否则是很苦的;青蒿、黄蒿、白蒿都是可以吃的,只是要选嫩的,同样需要煮过之后再浸泡……”这是独特年代的生存经验和生存哲学!很新奇吧?嚼得菜根,百事可成。这种记忆,这种“经验”,让今天的孩子读一读,多好!感谢作者为那个年代的记忆留影,我要让孩子们读一读,议一议,最好是让孩子们体验一下。

  “记得送母亲入土归来,三哥的叮咛语重心长:别因为没有娘了,就不回家了!”诚哉斯言,痛哉斯言!

  与母亲不同,父亲的去世倒是有几分英雄气:“父亲八十三岁的生命路程戛然而止,一杯在手,含笑而终,画下了一个潇洒的句号。”作者的父亲生前身体一直很好,本家孙子结婚,老太爷自然要坐首席,“那天宴会接近尾声,饭已上桌,酒至最后一杯。他突然往椅背上一靠,同时闭上了眼睛”。悲伤之余,叫人可慰的是没受罪,没受病痛的折磨。人生五福之一之“考终命”,这就是吧?作者父亲的一生可圈可点:上过洋学堂,背过“总理遗嘱”,读完了四书,自学过五经,参加过儿童团,当过教师,独特的经历承载了丰厚的历史内容。

  除了父母之外,李新宇先生还写了祖父、曾祖、高祖、本圣大爷、本典大爷、最初的茶友、雨花嫂子等。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岁月,都跃然纸上。浓浓的亲情,读来让人荡气回肠。

  人不能忘本,不能忘祖。祖父、曾祖、高祖,一脉相承,作者不乏考证的文字,写得很精彩。例如,写高祖,读书习文,又练习武艺,为了保住自己的地里的西瓜,只身大战长毛军:“那一天,他正在地里忙活,一队‘长毛’经过,涌向了他的瓜地。高祖把披布往腰里一扎,双手叉腰,站在地边大喝一声,‘长毛’军竟然一个个站住,而且有人从瓜地退了出来。但他们很快醒过神来,知道呵斥他们的并非上司,而是孤身一瓜农。于是恶战开始了,结果是瓜地里留下了几具尸体。翰卿(作者高祖的字,笔者注)公也躺在里面,一把长枪就插在他的肚子里,成为他生命的最后造型。”

  《本圣大爷》同样写得精彩:“本圣大爷是哪一年去世的,我已记不清了。记忆中的形象没有年龄的变化,是定型的:花白胡子,脸有点灰;穿一身肥大的衣服,油渍麻花;拿一管长长的烟袋,要伸直了胳膊才勉强能点上。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从他住的村南头,走到我家住的村北头,那是来找我的父亲喝茶聊天。”文字干净,叙事简洁,却能传神。

  “无情未必真豪杰”,在这一部分,我们看到了一个学者的儿女情怀。大丈夫,真性情。对亲人、对友人的那份真情实意,无处不在,流淌在字里行间,流淌在记忆里。

  六

  第五部分写的是“自我”,是作者自己青少年时代的种种往事。

  特定年代的小学生涯,是这部分的重点。小学生涯之外,还写了农业学大寨,写了自己求学间隙的画作,写记忆中的小屋,山中的白云,悠远的艾香。有乡情浓郁的记忆,也有苦涩的少年往事。

  作者成长在特定的年代,浓墨刻画,正是为那个时代留影。

  青年时代的“学大寨”描写,很有特色。到遥远的山中,与几千名青年一起,建设一个仁河水库的描写,更是一个时代的独特记忆。

  写自己的童年,写夜哭,写儿时的歌谣,写幼儿园,不一而足。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让自己患上了夜哭而不能安眠的毛病,于是吃包了朱砂的猪心来治疗,从此,“无论世间发生什么事,我都能安然睡我的觉”,显然这是双关语,以至于到后来的“耐荣辱,抗寒暑,月圆月缺,刀风剑霜,诗人伤感,我独木然,岂非幸运?”而这,显然是“外化内不化”的人生化境。作者依然记得儿时的歌谣,依然能够朗朗上口地背诵出来,这可见歌谣对儿童教育的重要。月嫲嫲、小板凳、小老鼠、大姑娘都能入得歌谣而来,对儿歌来讲,或者有的并没啥意义,却清新可人,亲切上口,儿童喜欢,过目成诵,经久不忘。作者写道:“这是中国历史上文学传播的一般规律,所以很有创造性的东西一般没有生长的空间。但是,即使经过无数遍淘汰和过滤而精华尽失,即使只剩下不咸不淡的‘纯文学’,只要你是唱着它长大的,一旦回忆起来,就会觉得它非常亲切,而且有一种特别的美。”

  作者写自己上幼儿园,“我上幼儿园是为了吃饭”。人民公社成立了,村里办起了大食堂,但有一天,却突然领不到饭了,原因是村里办起了幼儿园,他的“编制”在幼儿园,食堂的饭送到幼儿园了。为了吃饭,他只好上幼儿园。作者感叹说:“从那时候起,我就懂得了一个道理:要想让人听话,最好的办法是拿走他的饭,然后用饭引着他,想把他领到哪里,他就得跟到哪里。这就像拿一把青草引着牛羊转圈子。当然,条件是除此之外别无青草。为了创造这样的条件,就要割掉周围的青草。”在幼儿园里,作者还学会了用秫秸制作跳蚤。“幼儿园的老师长得很好看,说话也好听,而且脾气好。……院子里有几捆高粱杆,我们的老师就地取材,开始教我们用席篾编狗、插灯笼、编灯笼、做‘懒老婆’,还教我们插跳蚤。”“不一会儿,就有几个孩子割破了手,老师弄一把干土撒上,血就止住了,于是继续玩。”

  那个年代的幼儿园就是这样,孩子割破了手,抓把土按上,或者烧一点棉花灰按上,孩子打闹,搞破了鼻子,流鼻血,就用一种野菜学名叫小蓟的叶子揉捏成一团,塞进鼻孔,塞起来。没有因此而哭的,没有因此而叫的,更没有因此家长来闹的。孩子们活得皮实。

  小学生活记忆,一连写了8个“残片”:上学第一天、初小的课堂、难写的作文、表“忠心”、查“反标”、找“传单”、劳动课、勤工俭学。

  上学第一天的行头有必要交代一下:

  “我的书包特别引人注目。那是母亲在我入学前为我缝的,在一片灰暗和破旧之中,一个蓝色华达呢做成的新书包也似乎能够闪光。”“在我的书包里,装着一块新石板,那是大哥为我买来的。”“在我的书包里,还有二哥给我的一个精致的活页夹。”

  母亲缝制的书包,大哥买来的石板,二哥送的活页夹,这就是作者上学的行头。读来,叫人倍感亲切。石板,对现在的孩子来说,是一个陌生词语。它是石头板制作的,A4纸大小,镶一木框,配以石笔,买起来廉价,使用起来便宜。后来才有磨砂玻璃的那种,再后来就消失了。至于活页夹,也算是当时的高档学习用品,用来夹试卷或讲义,我一直用到高中毕业。

  作者的小学是分初小和高小两个阶段的。初小上的是“复式班”,这是今天的词语,好几个年级的学生挤在一间屋子里,看似混乱,却学会了好几个年级的课程。本子用不起,香烟盒拆开,扯平,也成了作者的作业纸或绝佳的“画布”。“我在那些纸片上画过一系列历史人物:关羽、张飞、赵云、周瑜、吕布、穆桂英……画过多少?早已无法计算,有那么一两年,大概是天天都要画。”

  画了,还送给同学们分享。1975年,一个同学出嫁前,还保留着作者十几年前的8张小画。更有甚者,在《一张三十年前的画像》中,写到一个阔别几十年的老友寄来的作者32年前创作的一幅画像。“她说看了我的文章,没有留言,但感慨颇多,想起了我给她画的一张像,于是翻箱倒柜,果然找到了。”32年啊,可不是小数字,作者征得老友的同意,将作品收入了书中。这画作,定格了作者老友的青春年华,承载了作者少年时代的天赋与才情。

  小学的课堂是丰富多彩的,有着和今天诸多的不一样的地方。譬如作文,作者说是“难写的作文”,显然不是作者文笔所致,而是那种框定。题目要由老师框定,立意要由时代框定,要写工农兵,不能乱引申。作文模式要框定,一般开头“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啊!”然后具体化,歌颂一番,接下来,笔锋一转,“想起了万恶的旧社会。”有了框定,作文就难了。而内容的框定,就更是“人生撒谎作文始”了。李新宇先生怀念那位使他得到解脱的校长,但那位校长也无力让学生不撒谎。

  表“忠心”,查反标,找传单,都有精彩的细节。所谓找传单,是找台湾撒向大陆上的宣传品。这事我也参加过,捡到传单要上交。“今天夜里,蒋匪的宣传品就投到了我们这一带。上级指示要打一场人民战争,让一切宣传品都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这是典型的当时找传单前的誓师语言。大家分头去找,玉米地,高粱田,有的同学拾到了传单,还有的同学拾到了牛肉干。传单和牛肉干都是要上交的,但更多的是上交了传单,而偷食了牛肉干。传单上印着繁体字:“亲爱的大陆同胞,你们受苦了……”而“丧失了阶级立场”的同学后来说“那牛肉干确实很香”。这些情节,是即将忘却的记忆,感谢作者让这一情景重现。

  让人大开眼界的还有劳动课、勤工俭学。“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这是毛泽东五七指示中的片段。记忆中的小学生活,就有了锄地、拔草、捉虫、栽地瓜、拾麦穗、掰玉米。还要勤工俭学,采槐米,收集棉槐种子,捡蝉蜕,养兔子,拾粪。作者写得很详细。对今天的人来说,尤其是孩子们,简直是从没听说的天书。例如拾粪,小学生,上学却要背粪筐,学校里搞得臭气熏天。孩子们早起,背了粪筐,迎着薄明,走街串巷,去捡拾冻成硬块的人畜粪便,而且是为了“从脸红到心红”。这独到的风景,除了《故园往事》,我还没有看到有谁写过。

  七

  “生计”这一部分写得最贴近人心,也最能打动人心。相信只要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会有刻骨铭心的体验。我读这部分的时候,可谓处处惊心,处处共鸣。这里有我少年时代的田野的风情画,有和我一样的少年时代的跃动的伙伴,有我在那段苦难岁月自己淘来的各种“美食”,有我们父辈创造出来的各种“吃食”。在这里,作者写了不少叫大家感到稀奇的东西,或者说是稀奇的吃的东西。例如“谷荻”,茅草的花苞,绽开了就是荻花。白居易“枫叶荻花秋瑟瑟”,写的就是它。但在花苞尚嫩时,吃起来,甜甜的,软软的。我和小伙伴们不知道多少次在春天的原野上采过。《谷荻》生动地描写了清明前后采谷荻的情景:“在村头、湾边、茅草地上,孩子们一群群、一堆堆、一簇簇,笑着、闹着、低头、弯腰,发现了好的,就干脆蹲下来,有的则干脆趴在地上。一边是努力地提,一边是此起彼伏地唱:谷荻谷荻,抽筋扒皮。今年出来,明年还你。”

  多么美的图景!歌谣也美!然而,那个叫“同意儿”的女孩,却因为只有谷荻可吃而饿死在茅草地里。

  作者抛开榆钱不写,抛开榆叶不写,写了榆皮。榆树浑身都是宝,也就是说,浑身都可以吃。“榆皮晒干碾成粉,我的故乡叫‘榆面’。……榆皮食用,也是用它的黏与滑。一些食物粗糙得难以下咽,一些食物散得拿不成团儿。这就需要榆皮。比如谷糠,比如地瓜蔓粉碎的那些面面,包括国家救济的‘糠麸粉’(由谷糠和麦麸合成)要想蒸成窝窝头,真是难为巧媳妇……只要拌进一些榆面,问题就解决了。”

  这些食物,对于今天的很多人来说,已经是天方夜谭。还有作者笔下的“毛大嫂”。我们也是这样称呼的。不能望文生义,不是姓毛的大嫂,而指的是白杨树的花穗。作者写道:“想起毛大嫂,耳边就响起儿时早春里必唱的歌谣:毛大嫂毛大嫂,过了寒食没处找……毛大嫂于早春第一个出现,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命。”“在我最初的印象里,就是穿了棉袄,挎了筐子,与小朋友们一起,眼睛盯着树梢,守候在白杨树下。一阵风过,就有一些飘落下来,我们就抢着把它捡进筐里,然后继续守候。”

  总是有好美的场景,总是伴随着生活的沉重。当然也有戏剧化的轻松场面:作者原在吉林大学任教,打算回关内,消息传开,众多大学伸出橄榄枝,汕头大学更是开出了丰厚的待遇,却因为忽然发现了南开大学的一片白杨林,看到了正在扬花的毛大嫂,于是决定去南开。南开大学待遇并不丰厚,但是,“毛大嫂,你的价值也许真的不能用钱计算”。

  困难年月,食物不够吃,于是有了“偷吃”。在《偷吃》中,作者表现了一种宽容的姿态,“偷瓜摸果不算贼”。作者还写到了自家的祖训:“不欺没娘的孩子;不骂要饭的女人;不打偷吃的饿鬼”。有偷吃,于是有了“看坡和看场”。庄稼熟了,地里需要人去看。庄稼运回到场院里,也需要人去看。但却往往监守自盗,看坡和看场的人,恰恰是偷东西最多的人。社员偷,避开队长,但队长也偷,只是不能让社员看到。写到这里,作者突发联想:“我想起了当下的腐败。其实,今日官场腐败风,与当年公社偷盗风,很有相似之处。二者的本质都是偷盗。之所以成风,是因为没人看管。之所以没人看管,是因为主权不明。既然是没主儿的东西,不偷白不偷,自然大家都要偷一把。解决的办法其实并不复杂,关键是让一切都有明确的主人。”

  围绕着那个年代的生计主题,作者还写了倒地瓜、晒瓜干、馇豆腐、讨火。

  倒地瓜,很有特色的活动。“晚秋或者是初冬的早晨,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完,地里的枯草结满了霜。天蒙蒙亮,就有人走出村子,在薄雾中匆匆奔向田野。他们肩上扛了头,手里提了筐,或者那筐就在头上,挑在身后。于是,天亮之后的田野上,三三两两,到处都是刨地的人。人们知道,他们不是刨地,而是在‘倒地瓜’。”依然是充满场景美。但场景或许是美的,那可是实实在在地在流汗,只因为口粮不足。晒瓜干,作者写道:“晚上走到村外,四周都是灯火,满耳都是切瓜干的声音,还有呼老婆、唤孩子的声音……正是晒瓜干时的‘典型情境’。”作者写得很详尽,仅仅切瓜干的刀,作者就写了礤刀、赶刀、轮刀等多种。

  馇豆腐,也叫菜豆腐或小豆腐吧,就是豆浆加菜加盐的那一种。作者写得很详尽,萝卜、蔓菁、辣疙瘩缨子,或者鲜菜,都可以制作馇豆腐。为了吃饱,当时的农民都是发明家,粗剌剌的看似农家弃物的菜叶子、菜缨子,经过用开水煮制,加豆浆,加盐花,都能翻做成一等一的美味。

  讨火,在今天更是新奇的事。作者说:“拿了柴草到别人家引火,在我的家乡叫‘讨火’。这个‘讨’字,就是‘讨饭’的‘讨’。讨饭,是因为没有吃的;讨火,是因为没有火种。”然后,就把我们带入了一切都凭票供应,农民连火柴也舍不得用的年代。聚在街上的女人们,到了做饭的时候,都在靠时间。看到谁家的炊烟起了,就赶紧拿了柴草去引火。“全部的小算计,不过就是为了节省一根火柴。”

  美景之中,总是带有控诉之声,是历史的记忆,是一个民族苦难历程的思索。

  道不完的故园情,说不尽的故园事。思维的闸门一旦打开,笔下便是汩汩滔滔,连绵不绝。作者列了很多题目,准备写个详尽的故园。但还是因为别人早有所记叙,于是作罢。

  作者计划写而没写的题目还有如下:推磨、等碾、纳鞋底、过麦、搂柴火、摊煎饼、捞油泥、粮票、布票、煤票、油票、救济粮、救济布、救济款、衬领、叉裤……每一个,都是时代的记忆,写起来都会很精彩。很可惜,作者没有写。

  作者说,“偷吃”问题,也因为莫言的《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用胃偷豌豆的描写,就不再写了。本来写的粮票,因为刘恒的《狗日的粮食》,也不再写了。关于布票和救济布,想起刘玉堂和赵德发的小说,也觉得不必再写。作者是文学史家,很清楚别人写了的,如果不能超越,就不必拾人牙慧。的确,作者所写的,都是别人很少涉笔之处。而在别人写过的地方,只要重写,就一定是有独到之处。

  《故园往事》,是一部立体的时代影像。选取了一个时间段落,截取了一个空间区域,将尘封的记忆打开,唤醒沉睡的往事,在这特定时间特定区域里,让我们“一滴水里看世界”。一个个让人感慨万千的故事,纷至沓来,撞击我们的心扉,叩问我们的灵魂。无奈我笔力笨拙,无论如何堆砌,也不能透原文本精彩之万一。

  (责任编辑:汤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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