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这里走向地狱
◎东方晓
缉捕
1945年8月14日,天皇裕仁接受美、英、中联合发表的《波茨坦公告》,并于15日昭告全国,日本无条件向盟军投降。同年8月29日,盟军最高司令官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发出《日本投降初期的对日政策》广播文告,其中一项指出,“被盟军俘虏包括因施虐他国人民而被告发者,将作为战争罪人,由最高司令官或联合国相关部门提起公诉,实施逮捕、审判,如果被判有罪,则予以处罚。”
翌日,麦克阿瑟飞抵日本厚木机场,当晚便命令CIC(对敌谍报部)部长艾略特·索普准将立即逮捕日本前首相东条英机,并进一步拟出战犯嫌疑人名单。9月9日,索普准将正式向麦克阿瑟将军提交了一份拟有118名战犯的缉捕花名册,并立即呈报美国国务院。
名单共分4批,第一批40名,以东条内阁成员为主,其中3人自杀,东条自杀未遂,另3人已被马尼拉法庭逮捕审判;第二批11名,有陆军大将荒木贞夫、土肥原贤二、松井石根等,其中本庄繁自杀;第三批59名;第四批9名,其中由国际监察局(IPS)追加逮捕1名,有梅津美治郎、重光葵等,其中1人自杀。板垣征四郎、武藤章等3人在国外被逮捕,1人在国内单独拘捕。以上人员被关押在东京都丰岛区巢鸭町(今东京东池袋)的原日本巢鸭刑务所,从甲级到乙、丙级,最多时有4000人在这里度日。
巢鸭刑务所由日本警视厅建于1895年,一直囚禁“共产主义分子”以及“反战人士”。1945年11月被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GHQ)接收,英文称“Sugamo Prison”,日本称“巢鸭战犯刑务所”。
没想到刚刚在这里处决过前苏联“佐尔格谍报案主谋”理查德·佐尔格和同案、原《朝日新闻》反战记者尾崎秀实的那些不可一世的军国主义分子,时隔一年,却成了这里的“常住民”,穿着统一发放的印有“P”字囚犯标记的美军旧制服,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着盟军的审判。
不过,对于这些昔日杀人如麻、虐人成性的恶魔,作为胜利者的盟军并没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而是采取宽容、人道的政策对待今日已威风不再的阶下囚。
住在这里的战犯,每周至少可以洗两次澡,换一次衣服。毯子和被褥更换得很勤。“滴滴涕”消毒很彻底,因此监区内几乎没有跳蚤、虱子、蚊子和苍蝇。
穿的虽然是美军淘汰下来的旧军工装,但不管怎样总归是毛料的。伙食参照当时日本社会普遍标准。
所内组建有犯人棒球队和篮球队,不时举行监区与监区之间的比赛。每逢周六放一次电影。在圣诞等重大节日,监狱乐队还会到重刑犯乃至死囚的居室内演奏安神曲以示安抚。
监所允许会见单独关押的重刑犯,甚至允许与他们下一盘围棋或象棋。死囚虽然必须上铐,但安排有放风时间。
当然,这里毕竟不是疗养院。监所内秘密装有监听设备。对于已判刑的犯人,除60岁以上或有病者之外,必须服劳役,如修整监狱周边的道路,修建运动场、农庄、兵营以及军官宿舍等。期间只允许上下午各休息5分钟以及短暂的午休。如按质按量完成2年以上重体力劳动者,只要同监犯不反对,即可获得减刑、借阅报章杂志、收听广播和看电影。
1948年6月5日,在负责劳务管理的文森特中尉的建议下,监所创办了《巢鸭新闻》小报。各楼层推选1名熟悉报刊编辑流程的人,组成一个15人采编出版小组。编辑方针规定:以民主为基础,观点不左不右,但不得批评盟军占领政策,不得煽动或报道死刑犯或甲级战犯的抵触情绪。发行前先将它译成英文,送审通过后,还必须呈报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和美国国务院。原则上每周1期,周六出版。直到1952年3月29日停刊,共出版了193期。
审判
根据《波茨坦公告》第十项和《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宪章》,由美、英、中、法、荷兰、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苏联等9国组成审判庭,后根据远东委员会的建议,增加了英属殖民地的印度和美国殖民地的菲律宾,于1946年4月29日接受盟军最高统帅部国际检察处指控。5月3日在原东京陆军士官学校礼堂开庭,遂以破坏和平等罪行,对以东条英机为首的28名甲级战犯被告提起公诉。历经两年半的唇枪舌战,于1948年11月12日判决东条英机等7名甲级战犯绞刑,16人终身监禁,2人有期徒刑,日本法西斯文人、九一八事变策划者大川周明因成功装疯而被免予起诉,另有2人于判决前病死狱中。未能立案的18人被免罪释放。至于作为日本最高统帅的天皇裕仁,法庭最终接受麦克阿瑟建议,为维护战后日本国内秩序,网开一面,不予追究其战争罪行。7个处绞刑的甲级战犯中,东条英机65岁,地位显赫,是二战期间日本第40届总理大臣兼陆军大臣,犯偷袭美国夏威夷军港、发动太平洋战争以及屠杀军人和平民罪;武藤章56岁,官衔最低,是南京大屠杀的日本华中方面军副参谋长,后任侵略菲律宾第14方面军的参谋长,犯虐杀俘虏罪;64岁的板垣征四郎、66岁的土肥原贤二、71岁的松井石根和71岁的广田弘毅等四人所犯罪行都与侵略中国有关,特别是松井石根和广田弘毅,均为南京大屠杀的罪魁祸首。前者是力主攻打南京的军事指挥官、南京大屠杀惨案制造者而后者则是日本侵略中国政策的制定者、披着外交大臣“羊皮”的军国主义豺狼。
松井石根,汉学家松井武国的儿子,曾在中国活动多年的“中国通”,大亚细亚主义的鼓吹者。此人五短身材,体弱多病,但性格倔强,在军中以敢打硬仗著称。他在1936年“2·26”政变整肃中被迫退出现役,后于日军全面侵华战争之际被征召回归现役,任日本上海派遣军司令,后又任日军华中方面军司令,极力主张“攻占南京,征服中国”。1937年12月1日,大本营同意他的请求,下达第8号大陆令,要求“华中方面军在海军协同下攻打敌国首都南京”。12月13日,南京失守,松井放纵部队烧杀抢掠,一手导演了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30万无辜生命惨遭涂炭。17日,松井石根不顾病体从苏州赶赴南京,踌躇满
志地骑上高头大马参加入城式。消息传到日本,这个杀人魔王一度被推上“民族英雄”宝座。然而,日军在南京犯下的暴行立即遭到国际舆论的强烈谴责,无奈之下日本大本营被迫将他召回日本国,1938年退役回乡。日本战败后,松井石根被列入“甲级战犯”名单,遭盟军最高司令部逮捕,被判处绞刑,在巢鸭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伏法
1948年11月21日,盟军最高总司令部于半年前新设立的涉外局发言人宣布,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将于23日处死7名甲级战犯。这些恶贯满盈的刽子手,终于要亲自尝一尝被处决的滋味。按照他们的请求,特地在一楼五号房间设立佛堂,并请教诲师花山信胜为他们做最后的祈祷。花山信胜(1898—1995),石川县金泽市人,日本佛教学者,净土真宗本愿寺派僧侣,东京大学名誉教授。1946年2月被任命为巢鸭战犯刑务所教诲师,给即将处死的甲级战犯进行心理疏导。据花山在《和平的发现——巢鸭生与死的记录》中回忆,他是在东京大学文学部办公室通过广播得知最终判决消息的。22日午夜11时半,他接到命令,匆匆来到一楼佛堂,准备好7杯用水稀释的葡萄酒,等待给犯人作最后的“佛事”。不一会儿,三楼第一组处刑人员土肥原贤二、松井石根、东条英机和武藤章四人鱼贯进入佛堂,戴着手铐的双手被布条固定在两腿之间,以防止罪犯用手铐敲击头部自残。双脚也被足镣锁住,全然没有了过去不可一世的骄横。
被执行人希望穿着正装“上路”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只得无奈地穿着美军救护工作服,脚蹬美国陆军普通高帮皮鞋走完人生最后的旅途。
由于上面规定只有7分钟时间,花山赶紧用佛前的供烛点燃4支线香递给他们,并捧起香炉微微弯腰凑近罪犯手边,以方便他们亲自把线香插在香炉中。随后在花山的引导下,四人移步至佛龛前,由土肥原开始,勉强用右手握笔在一叠日本“奉书纸”上顺次留下自己最后的签字。花山随即把倒满葡萄酒的玻璃杯一一送到他们嘴边。东条咂了一口觉得不够,提出满满喝一杯,花山没有理由拒绝,只能满足他的愿望。
这几个环节共用去5分钟。花山赶在剩下的2分钟内,高声诵读《三誓偈》开头的“三颂”一节,四人俯首闭目潜听。诵读结束时,可能是东条咕哝了一句“应该喊一声万岁”,于是武藤章提议让东条带个头,东条推说松井年长,最后由松井带领,四人垂着双手三呼“天皇陛下万岁”和“大日本帝国万岁”,聊表“忠诚”。
简单的仪式到此结束。花山建议是否再用些点心。因罪犯们假牙早被卸掉,不便咀嚼,只有松井要了一块比较松软的饼干,由花山帮助送到嘴边,松井使劲地蠕动着瘪嘴吃了下去。
在高大壮实的宪兵的催促下,四人顺次和花山握手,说了些“感谢”、“费心”之类的告别语,离开佛堂来到走廊上,由牧师沃尔什带领,在值班宪兵的押送下,一路念着“阿弥陀佛”,穿过院子,走向行刑室。花山目送他们,直到四人的身影消失在13号铁门背后。就在他转身返回佛堂的途中,听到背后行刑室传来“咕咚”一声闷响,他停住脚步,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时间,表针指在凌晨0时01分30秒……
第二批处刑人员是板垣、广田、木村三人。整个过程照旧。35分钟以后处刑全部结束。花山被叫到行刑室,面对一字排开的七口棺木逐个诵念超度祈福经。做完佛事,天已微明。
23日凌晨,从巢鸭监狱的后门驶出一辆带有布篷的卡车,10来个持枪美军“护卫”着七口据说是装有“美军遗体”的灵柩,往西南方向开去,不到半小时便抵达横滨郊外的久保山火葬场。该场操作人员按要求将这批“美军遗骸”火化后的骨灰混在一起,交美军扔进大海。这是麦克阿瑟发布“不得将战犯骨灰交由家属处理”之特别决定。但是,就在战犯们被处决前一刻,日本方面已经悄悄留存了他们的指甲和头发,事后分别转交给各自的家属了。
1952年4月,美日《旧金山和约》生效。在美国的默许下,根据日本所谓“打捞掩护厅复员局”的决定,把以东条英机为首的7名甲级战犯的残余骨灰和53名乙、丙级战犯的骨灰,平均分成60份,分交给遗属保存。
延至1958年5月30日,随着最后45名战犯刑满出狱,巢鸭监狱已经人去楼空。可能是为了备用,一直支撑到4年后的1962年3月29日,巢鸭战犯刑务所正式关闭。1971年建筑物全部被拆除。
今天的东京池袋中央公园,便是昔日“名噪一时”的巢鸭战犯刑务所旧址。1964年东京丰岛区内阁会议决定在处刑台遗址立碑以示纪念。决定甫出,即遭到日本反战人士谴责,不仅与赞成方在报刊上展开激烈论战,而且还专门组织“反对建设战犯纪念碑联络委员会”,举行大规模抗议活动。斗争的结果是,赞成方做出让步,同意将石碑文字“战争审判遗迹”改成“祈愿永久和平”。石碑建成后,丰岛区11位居民根据相关法律,认为该碑建立违法,一纸诉状把区长告上法庭,要求停止支付管理和维护费用。由此可见,这些臭名昭著的战犯在正直的日本民众心中,终究是不值一提的历史垃圾。
(作者系日本语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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