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
◎吕焕刚
父亲三十多年的和平生活,调动十三次,“文革”关押学习二年,加上上半生时局的动荡,连年的战乱,仿佛命里注定不得消停。
在黄海农场生活的那些年里,我们搬了九次家。
父亲属于“救火型”干部,一会调到总场,一会下派到分场、连队,平均二、三年搬一次家。我刚与同学熟悉就要告别,恋恋地做一些总结和了断,急急地来,匆匆地去,竟没时间在心田里长熟一棵青涩浪漫的故事。
场部设在一个镇上,有学校、医院、自来水厂,还有一条老街。这街南到中山河,北到老场部,约二里路。北有部队院子和礼堂,南有一座老水塔。因这些地方经常演戏放电影,是我无比向往的地方。在这条街上,我用一分钱买过糖豆,二分钱买过火柴,五分钱买过鸡蛋。也在这条街上,看过父亲他们一群人带着高帽,挂着牌子,被更多的一群人游街,喊“打倒”和“铲除”,还有“山胖”“矮老头”“老痴子”加上场部的“祸害”并称四大怪,各有传奇故事。
连队里盐碱地多,土黄色上白迹斑驳,像老天夜遗晒羞的破床单。河水咸涩,看一场电影像过年,上学要跑到十里外。庄稼长不好,芦苇却很茂盛。芦苇家前屋后见缝插针,挤挤挨挨。田头地尾大路边,密密麻麻。甚至几百亩地上啥也不长,只长芦苇。那阵势,那场面,好像芦苇才是真正的主人。以致多年后总想起这样的画面:连绵的芦花掩着房的一半,屋就浮在洁白的絮海中。烟囱冒着斜斜的炊烟,连队五、六排房像甲午海战中一艘艘急驶的舰船。我斜挎着黄书包,在漫天芦花的混沌中,劈开一条回家的路,狠拍一下屁股,小马驹一样颠颠地跑。
家好像很远,追也追不上……
我记得最早的家,屋有走廊。下雨的时候,我们也能走羊窝、抓石子、打花牌……更多的时候我们喜欢在走廊上伸出光脚丫,体味雨的舌舔和清凉酥麻的新奇,却不湿身上的衣服,也不会被父母责骂。屋后有成片高大的洋槐树,上有尖刺无数,白花万朵,香飘飘,甜津津。我们是小心翼翼飞也飞不动的馋嘴蜜蜂。还有一片湖,望不到边……搬家的时候,母亲蓬乱着头发,跑前跑后,什么都想带走,小姐姐抱着她代步的小板凳,一步一挪一回头。我只管我的狸花猫,母亲说,它年龄比我还大,冬天它给我暖被窝,平时四肢一抓套在脖子上当围脖,或是当玩具使。我用麻袋装了它,扎紧口,吊在车梁上。一路上它惊吓得尿失禁,叫声尖锐、凄厉、绵长。我们都默不作声。突然大姐姐带着哭腔讲,还有一只芦花鸡昨晚没带走。我们安慰她一阵,又都不说话。我们都扒着车尾向同一个地方看。望我们熟悉的老屋、树、湖急速地摇晃着远离,渐渐变小变无。
天黑时,我们到了新家,我放了猫,它却箭一样地跑走了。我学龄前那段美好懵懂的日子,随着老狸猫的走失,也就再也没回来。
那次搬家最刻骨铭心的事是,父亲在迁场搬家时,最后上一辆马车,一阵鞭炮炸响,马受惊,父亲腿被压断了。这让父亲懊恼了一辈子,打日本,打老蒋,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
很多年后,听老人们讲起那次迁场,有人家竟然是挑着担子,前后一双儿女,身背一包烙大饼,硬是从泗洪夜宿晓行,喝开水就大饼,步行一百多公里,走到了盐城黄海农场。
上二年级的初夏,天像是被捅破了,一连漏了六天。庄稼全隐身做了水草,大人们在田头站成一片忧郁的树。孩子们不管这些,新奇兴奋得像群初试暖水的鸭子,逮鱼捞虾偷游泳,忙得不亦乐乎。我们拎着鱼叉,在学校的操场上追猎舰队一样逃跑的鱼群。在泥滑的平地上,一个冲刺,滑出十几米远,寻找滑雪的快感。我们凭记忆沿芦苇标识蹚水去上学,教室里也全是水,竟有同学在课桌底下捉泥鳅。中午放学,我们一群玩水到半路,忽见小哥哥迎面急急赶来,说是不要回家了,我家房子快塌了,我们家已搬到连队的牛棚里啦。我拽着小哥哥蹚水去牛棚,远远地就看见母亲和几个哥姐扛着、背着、抱着被褥……我们像个牧民一样伴着青草和畜棚的特有气味与牛马住了十多天。那时我就很奇怪,父亲是分场里最大的官,我们却住最破旧的房子;分鱼每次都是最后拿,仅剩下小的;过年挤不上去镇里的车,就只能到牛棚烧大锅水洗澡……
那年,由于水涝成灾,麦子发芽,我们吃了一年咖啡色的面饼,那饼竟然有点甜。
我亲历的最后一次搬家,是在一个秋末。
站在疾驶的拖拉机上,我陡地增高两米,便看到一幅奇异的景象:在北风的劲吹下,芦苇夹道欢舞,鞠躬挥手,欢拥欲前,喧嚣而热烈,殷勤而执着。我则纵马前行,君临天下,检视“草民”的忠诚。雪白的芦花一直铺陈到天边,起伏波涌,海海漫漫,滚滚向前。一队南飞的大雁缓缓从头顶滑过,啼叫出天地的高远。太阳西坠,呈橘黄色,圆溜溜的。那一定是我早年间推丢的一个铁环,正一漾一漾地向下,走进芦花深处的家园。那里也许就是我的新家了。若干年后,我乘飞机在万米高空,透过舷窗平视远方的云层,连绵无际,似曾相识。天上人间便有了某些契合,原来我农场的家一直不在凡间,有家便是天堂。
原先,只要一家八口在一起,也不觉得什么,渐渐地,搬一次家,丢一个姐,再搬一次家,掉了一个哥,父母像个刀耕火种的先人,很随意地把我们种在了农场各个角落,没为子女谋一个进城的指标。到了父亲离休,再搬回总场,仅剩二老了。他们守着偌大一个院落,盼着下一次的亲情团聚。
父亲离休搬回总场不到两年突然脑溢血去世。大哥跑前跑后,终未能遂了心愿。父亲是生死都不能由己的公家人。大哥执意要灵车从总场到分场再到连队绕一圈。兄弟姐妹再次聚齐了,再送父亲最后一程,我们都默不作声,像每次搬家一样。大哥依偎在父亲身旁,一路提醒:我爷,过桥了、到分场了、到连队了……在父亲推进炉膛的那一刻,大哥撕心裂肺地爆了一声:我爷,对不起啊,我没能送你回老家啊……
我未出生前,家还搬过四次。如此说来,父亲平均不到三年调动一个工作。农场初创,百废待兴,换一个地方,就像调训一匹生马,开垦一块新土地。父亲劳神费力,驾驭熟了,侍弄顺手了,再交给下一任。他始终面临着不可预测的新挑战,一如战场上冲锋号吹起,接受命令不迟疑,生死度外冲在前。父亲三十多年的和平生活,调动十三次,“文革”关押学习二年,加上上半生时局的动荡,连年的战乱,仿佛命里注定不得消停。如今,母亲也去世了,我们把二老并葬在一起,守在连队的芦花深处,沐浴着冬日的暖阳,他们再也不用搬家了。
进城和结婚几十年了,我总觉得家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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