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赤壁
◎ 王 川
参观黄州赤壁主要是欣赏诗词墨迹,通过这些文学作品来加深对自然的审美。但在蒲圻赤壁,更多的是怀古凭吊,通过历史史实对眼前自然来一一印证。
半年里竟然去了两个赤壁。一是文赤壁,一是武赤壁。
文赤壁在黄冈,又叫东坡赤壁,武赤壁在蒲圻,又叫周郎赤壁。
在中国,一个人如果不知道赤壁,那就会被视为无知。连小学生玩的“三国杀”里都有赤壁大战,韩国人和日本人都把这些故事说得溜溜熟,三国文化已经深入人心。
苏东坡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以及《念奴娇·赤壁怀古》是我从小就背熟的经典,每当背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时,一腔热血几乎就要从胸中喷出。这位善于迁想妙得的绝代文豪,用“人道是”三个字,就轻轻地移花接木,把文赤壁替代了武赤壁,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去营造出了一个古战场,用人文景观去替代了历史景观。从此,一个赤壁就被分成了文武两半。
东坡先生虽然名震天下,然而也时遇险境,他以诗词文赋而得名,然而也以诗词文赋而得罪。虽说宋代不杀大臣,但“乌台诗案”就是著名的文字狱,恶人先告状,把东坡先生从湖州的任上绑进了大狱,以后又被贬到黄州,做了一个不拿薪水的准罪犯。落拓得寄居在驿站临皋亭里,一大家人没饭吃,后来又在东坡开荒种地,真是穷得叮当响。他晚年作诗自嘲:“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三州恰恰正是他一生中最为倒霉的流放之处。然而,就是这样的维艰,东坡还是保持了极度乐观的心态,坦坦然地面对着眼前这一切不公,悠悠然地在山水间雅游,施施然地写诗题书作画。一个人如果达到了这一境地,那就已置生死于度外了。
黄冈临江有矶,因为石色赤赭也名赤壁。然而此赤壁却非彼赤壁,只是同名而已。不过,在东坡的眼中,所见之物并非就是所思之物,客观之境也并非就是主观之境,境之不足,诗人可以造境,可以移情。于是,普通一座矶就成了东坡公大发抒情的地方,他把它当成了真的赤壁来歌颂。宋代的黄州地盘不大,赤壁矶虽然面临长江,然却靠近县衙,从城里走去并不需要许多时间,因此东坡就能够一次又一次地去游,不仅白天游,还夜晚游,甚至还带弟弟、儿子和朋友去游。而且明知不是真赤壁,还要将错就错、借题发挥。游了回来不仅填词,还要写赋,一篇还不够,还要写一前一后两篇,可谓情有独钟、游兴极高。
在苏子贬黄州933年之后,我来到这座已经浸满了东坡诗文的小小石矶。眼前所见的景色已和苏文苏词中所述的大不相同,原来濒临江边的危矶,早已因沧桑变化而登陆,长江已在数里之外,不上山冈就不能看见。赤壁矶虽不高,然而临江一面却是悬崖危石,壁立如墙,草木葱茏。为了再造当年景观,已把矶下挖出一片宽阔水面,矶身倒映其间,俨然还是处于江边。我先不登山,特意绕到悬崖的对面,仰头观赏那高危的形势。这一位置就是当年东坡泛舟观赤壁处,赤红的石壁依然,森森的古木依然,甚至树顶上的鹘巢依然。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依然,断岸千尺、乱石穿空也都依然,只是少了江流有声,所见的唯有水落石出。矶上的宋代旧屋早已荡然无存,现存的只是清代建筑,满山已经题满了历代名人的碑刻游记,都想随着坡公在此留下不朽的诗文。
东坡在黄州五年,正处于他一生中政治生涯的最低谷,这一阶段也是他一生中文学创作的巅峰时期,以至影响到千年的文坛,人口皆能传诵。东坡在诗文中所记的一些景点,如果仅从其规模来看,有很多确实不值得去游,如小小的承天寺,普通的黄泥阪,农田茶畦般的东坡,然而在东坡的眼中,这些无一不是美景,一经他点石成金,便成为光铄千古的诗文,这是东坡独具的慧眼所致。他并不在乎赤壁的真假,只是着意于自己的真切感受,他知道夜游赤壁远比白天去游要更具情韵,更有诗情画意。这一切,都出于东坡自己胸中原有之诗心,他以这种诗心去寻找,去发现,便会耀然而放光。后人评说:“赤壁何须问出处,东坡本是借山川。”东坡需要的,并不仅仅是眼前的美景,他需要的是一处能够生发出自己胸中块垒的地方,只须略一触动,那就够了。
尽管后世有许多学者都说黄州赤壁就是赤壁大战的真正发生地,但我还是要去看位于蒲圻的那座武赤壁,现在的蒲圻已经因此而改名为赤壁市了。和文赤壁一样,武赤壁也是一座伸向长江的矶,后面连着一条长长的山冈。山体也不高,临江的也是赭红色的悬崖绝壁,以九十度的直角垂向江面,山体的形势远比文赤壁要险峻。山冈上还有诸葛祠、凤雏庵等建筑,赤壁的对江,有当年曹操大军扎寨的乌林,向西还有他逃跑的华容道,一切都和《三国志》和《三国演义》的记载大致相吻合。如果这里不是古战场,那么自古以来的文、武两赤壁的说法就是虚妄,一个黄州赤壁就够了,不可能有文、武之分。
参观黄州赤壁主要是欣赏诗词墨迹,通过这些文学作品来加深对自然的审美。但在蒲圻赤壁,更多的是怀古凭吊,通过历史史实对眼前自然来一一印证。一千八百年前的那场战争业已灰飞烟灭,近两千年的大浪淘沙,不仅消去了历史的遗迹,还束窄了长江的江面。然而眼前的景色非殊,一样的江流有声,一样的惊涛裂岸,一样的眼空无物,一样的斜阳烟树。然而已失去了风樯战舰,失去了刀光剑影,失去了烈焰张天,失去了周瑜黄盖。草船借箭、庞统献计、黄盖诈降、借东风、蒋干盗书、群英会这一系列的故事,都已化作猎猎江风,在空中飘荡。尽管这其中绝大多数都只是演义中的传奇,但也幸亏有了这些故事,才使得原本平淡无奇的江滩多了令人流连玩味的元素,多了一点咀嚼历史的意韵。
如果说黄州赤壁的价值偏重于文学,那么蒲圻赤壁的价值就全在于历史。登临这座不高的小山,可以把对岸百里方圆的平畴沙渚一览无余。《三国演义》中说这里“南屏山色如画,东视柴桑之境,西观夏口之江,南望樊山,北觑乌林,四顾空阔”。任何一位略知点三国的人,都可以在此指点江山,凭栏送目,把自己比作是当年的周瑜,都想象自己手下有着数万东吴男儿,都在想象若是自己来指挥,也能破曹操的百万雄师。此矶的更大价值就在于,它能借助着历史,把任何一位游客的身份提高,在凭吊历史的同时,使自己的崇高感得到升华。
对岸就是乌林,当年曹操的大本营就扎在这里。他拥兵百万,战舰千艘,本想就此一举拿下江东,平定天下,完成一统大业。没想到被两位只有三十多岁的人用计谋打败,只得败走乌林,狼狈华容道。《古今乐录》载,当年周瑜大破曹军后,东吴士兵们唱着《伐乌林曲》凯旋,那首《伐乌林曲》的作者就是丹阳人韦昭,他是东吴的史官。这个古战场上并非没有文学,除了《伐乌林曲》之外,还有曹操的“对酒当歌”,有周瑜佯醉后唱的“丈夫处世兮立功名”,还有李白、杜牧等后人来此凭吊所作的诗词,已足够点染这块浸满英雄血的江面。
我去蒲圻赤壁的那天,正是农历十一月十五日,一千八百零五年前的这一天,曹操正在对岸临江赏月,大宴群臣,横槊赋诗。奇怪的是,这天竟刮着东南风,云烟都飘向北岸,这在冬天是非常稀罕的,这也是周瑜当年梦寐以求的,“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才子杜牧非常清楚地点出了气象与一场战争之间的关系。历史、战争、英雄、文学,加上美人,这一切都使得赤壁这座看似平常的石矶充满了雄奇的色彩。一千八百年前的那场战争,使得黄州赤壁带上了一股英雄气,蒲圻赤壁沾染了一股文艺味,两个赤壁,文武双全,兼得益彰,文中带武,武中有文,堪称是双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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