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河流(外一篇)
●刘萌萌
我感觉得到,倘若我有勇气在夜晚,独自站在笼罩住院子的无边阒寂和黑暗里,就一定能在发光的水流里,看到闪烁的星星、碎银似的月光、墨点儿似的蝌蚪、从花朵和草丛里追赶来的风,也许,还有机会看到在白天,那些远远晃过的陌生的人影。
左封台,华北平原上一座不起眼儿的村庄。和众多散落大地上的村庄一样,这座名不见经传,地图上根本无法寻找到的小小村落,生息着一群现实而卑微的劳动者,任劳任怨的牛马,刮来刮去的大风和漫天飞扬的草叶尘埃,古怪难解的梦境,一大群脏兮兮拖着鼻涕,树叶一样在风和尘土里挥动手臂,哗啦啦奔跑的孩子。
这些散乱迷离的场景,乡村呓语式的慢镜头,偶尔在我的眼眸里亮一下,又暗下去——七十年代末期断片的印象,与其说出自一个人记忆的闪回,莫若归结于想象力与回忆的奇特结合。我不是一个有过相当乡村生活经验的人,那座在日后的回忆中,总是以梦景般的迷幻一闪而过的村庄里,保留着我五岁之前的稚拙印记。对于这座比梦境更加遥远的村庄,我说不上刻骨的思念,倒像一个新奇的异乡人,多年之后,念念不忘早年里,路过一座叫做“左封台”的充满大风和尘土的歪歪斜斜的村庄。
值得炫耀的是,在那座村庄里,我们有过一座不同寻常的屋子——这仿佛是我最大的秘密,值得终身携带。说起来,那是我们一生中正式拥有的第一座房子。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在别人家的屋檐下辗转,流离,像吉普赛人一样,提着寥寥可数的几样家当,从一家租住到另一家。在我一周岁半的一个夜晚,睡梦中的我忽然感觉自己瞬间跌落黑暗的深渊,就像山坡上滚落的石头,无法托起自身的重量——外面下了一整天的雨,情势并不见减弱,大珠小珠落玉盘。雨水从滴漏的屋顶上纷纷跌落。炕坯在雨水的浸泡中悄然瓦解。情急之下,母亲用几块晃晃悠悠的薄板代替土坯,勉强支撑起我们潦草的睡眠。这些薄板的倒塌,是完全不难想象的。浑浊的雨滴砸向稚嫩的小小面孔,嘹亮的哭声惊醒了母亲,她慌忙把我从炕洞中“打捞”上来,紧紧抱在怀里,眼泪雨点一样噼哩啪啦落下来。多年后,我和家人聊及此事,他们一致认定,一个一周岁多点的屁大的娃娃不可能拥有这么清晰的记忆,我的印象,完全来自于日后母亲的述说。那时候,我只有止住嘴。看着他们自负的神态,我用沉默来反抗大人们对于一个娃娃极度的轻蔑与不信任。不管怎么说,午夜的惊魂事件,让年轻的母亲深刻意识到,能够拥有一个完整安稳的家是多么重要啊!拥有一榻踏实安稳的睡眠是多么重要啊!一俟家中境况稍有好转,父亲就在这座村庄里,像老到能干的农民那样,张罗着批地皮、筹集材料、四处奔波游走,之后和他的堂兄弟用了近半年的光景,在村子里建起这样一座属于我们自己的屋子。
现在,我乐于在纸上,重新描绘出村庄里我们拥有的自己的屋子——两间房。一间用来黑夜里安眠,白日起居活动,偶尔接待几个零星造访的邻居或熟人;另外一间,就是灶间(也有叫做“外屋”的),用来生火,烧饭(那时候,村里人可不会说出“厨房”这个骇人一跳的名词)。年轻的母亲,一大早坐在灶台旁,一只手将柴禾塞入炉膛,一只手努力摇动“吹风机”的木质摇把——随着摇把的转动,炉膛里的火焰越发旺盛,火光熊熊,母亲年轻的脸庞透出油画般的明亮质感。那时,她在心底,必定感受到一种类似火苗舔舐的温暖与欣慰。推开屋门,眼前奢侈地铺展开一大片蔬菜园,角角落落遍植菜蔬与瓜果。现今看来,这一切多么不可思议,仿佛积淀了整个尘世对于人类最深厚的报偿。有关这座蔬菜园的记忆,遥远而模糊。恍惚只是满眼的碧绿,初夏晨早,露珠闪耀,园子里垂挂着尚待成熟的累累果实,碧绿的藤蔓交错着,沿着清晨的光线一路攀爬,一路蜿蜒。我像一只欣喜的幼雀,在屋檐下,张望、跳跃,在擦身而过的清风里举起翅膀一样的手臂。年轻有力的父亲,像真正的农人那样,高挽裤腿,担着两桶清澈的井水,晃悠悠从园子深处走来,肩上的扁担随着他的步伐极有节奏地高低起伏。他微笑着,伸手从架上摘下一只半青半红的西红柿,递到我肮脏的小手上。时间还早,我们一家三口的人生,和菜园里那些披挂着露珠的瓜果菜蔬一般模样,安和,明澈。
有了这样的好底子,神迹才好降临。现在,我要画出那最后的一笔——穿过藤蔓与沙石,从菜园的深处,一条细细的河流静静注入我们的屋。它完全像一条真正的河流,有着曲折的来路和去向,均匀的流速里藏着绵延的力量。我感觉得到,倘若我有勇气在夜晚,独自站在笼罩住院子的无边阒寂和黑暗里,就一定能在发光的水流里,看到闪烁的星星、碎银似的月光、墨点儿似的蝌蚪、从花朵和草丛里追赶来的风,也许,还有机会看到在白天,那些远远晃过的陌生的人影。但这极富浪漫色彩的构想,从没有机会让我得到证实。我倒真切记得那样一个早晨,父亲端着一只白色的搪瓷缸,吃一枚枣红色的中药丸。父亲鼓起腮帮用力咀嚼,眼前是那条流过屋子的“小河”,他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只是咀嚼,目光定定地投向水中,脸上仿佛现出某种回味的迷醉。一枚药丸竟被他吃得津津有味!我仰起头,咂咂嘴巴,有些向往有些渴望地看着他。在一个四周岁孩子的想象里,那枚药丸该有着别样的香甜味道,是她不曾尝过的。但我什么都没有问,没有说,又静静地低下了头,看着窄窄的、渐渐流去的水,缓慢又沉静的水,悄悄隐匿起一切秘密的水。光线清幽的灶间,火光明亮、水气缭绕的灶台、琐屑的日常对话、静置不动的家什……绕过这些,一脉在夜色里撒满星光、驮着月亮的窄小的河流,悠悠地流向屋后,那里长年盘踞着几棵枝叶茂密的杨树,枝杈里栖筑着一只巨大的鹊巢。在它们上面,几片微云,满天星斗。
成年后,我才知道,我们在这座村庄里一生只有一次的新居,并不是一块“吉祥”之地。在村人的经验和见识里,这屋子后面如轮的石碾首先就是晦气的征兆,石地,死也。而那些在风中哗哗作响的白杨,似乎在带来无尽清凉的同时,也带来命运中若有若无的隐曲凉意。没有人愿意将房子盖在这种地方,也没有人向父亲透露这些秘而不宣却于乡间广泛流布的消息。于是,大队里的掌事人就将它顺水推舟地批给了一户天真懵懂的外来者。在那些河流一般曲折的村庄里,对于外来的“闯入者”,村人们大多持有没来由的警惕和敌意。至此,你该能了解,那条泛着星光的屋里的“河流”,是大人们对付低洼地势的有效手段,他们想到的是实用,是排水,而非点缀其上的星辰与月光,更不是星光月影下排闼而来的诗情画意。
可就是这样一条在村庄里也许偶可遇见的穿越人家房屋的河流,让一个昔日里的孩子,满怀惊喜和疑惑,在另外的小城镇上,度过此后的若许年。有时候,我像一生羁泊的旅人,在闲散的晚景里,突然回想起梦境般稀奇古怪的过往,在一座久已消失的村庄里,怀念一间有河流静静流淌的屋子。
穿过黑夜
后北窑。这个所指范围极小的地理名词,窑是中心,“后”和“北”,仅确指方向和方位。当我一脚踏上后北窑的土地,从母亲嘴巴里蹦出的,就是这个早已冷却下来的名词。我年幼的瞳孔里,迅速浮现出一孔青灰色的巨大窑洞,昔年里,将那些赤裸的脊背烤炙得油光可鉴的熊熊火焰,早已熄灭在窑的深处。那些热火朝天的人物与时间,虚假得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留下扑落些许灰烬的名字,像一眼早已空洞的窑,供后来的好事者面对地名里的遗址凭吊、猜测、揣想——人类最初拥有的家,可不就是一孔遮风挡雨的穴?及至后来,建造房舍,生活起居,用砖用瓦用陶器,自然都离不开烧得通红的高温的窑。那么,把家安在一个叫做后北窑的地方,是多么合情合理的回归啊。
我们是小镇上初来乍到的陌生人。在此之前,我们的生活安顿在一座更远的,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村庄里,村子上空常年飘散着异味,到处是牛马羊这些牲畜的粪便,还有扑棱着翅膀好斗的公鸡,常把路过的小孩子啄得落荒而逃,哭叫着跑回家里去。那些拖着鼻涕的“野孩子”,他们和公鸡一样,好斗,挑衅,揣着小小的糊涂的坏心眼儿,在尘土里和人打架,滚来滚去,骂野话,脏话。但是,这些都过去了。耳边呼呼作响的风一刻没有停下,把这一切吹到远远的,再也看不到的旮旮旯旯儿里去了。我们捂着厚厚的棉衣,坐在一辆拖拉机上,一路“突突突”地冒着黑烟,沿着平展展的沥青路,甩掉路边“呱哒呱嗒”赶路的马车,驴车,半是欢喜半是兴奋,把自己送到这座安静的小镇上来。我们在镇子里沿着街道匆匆忙忙赶路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我们急着赶去的,是小镇上,一处叫做“后北窑”的地方。
世界上所有的黑似乎都聚涌到这里。也难怪,这里地势低凹,形状像一只仰口朝天的锅子,蓄满了风声和黑暗,一些摇晃或者静止的古怪影子,它们很可能是几棵杨树,一小堆沙石,两根电线杆(上面的路灯却是黑掉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又像什么都有,静悄悄虎视眈眈,仿佛有什么暗中等待被填满。传说中,由于这里地处荒僻,不远处又有一座医院,常常有人把不干净的东西扔到这里
上,纯芝姑的魂已到奈何桥上。她来不及遗憾,抑或她要遗憾的生前都已经叹憾过了。按照村里的风俗,未出阁的闺女不能葬在祖坟山,她被孤零零葬在远离祖坟山的密枞林里,那地方她生前常去采蘑菇。几株葡萄犹在,只是女主人已逝,无人再呵护它们。它们赖以攀延的大榆树也遭砍倒,藤条无木可依,匍匐在地上没有往日繁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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