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沦落
●赵瑜
我多希望我的故乡能在文化上像过去一样,是安静的,对自然和神灵有着敬畏的村庄。即使是青年人外出寻工,但也对故土的文化有着传承和继续。
故乡一词包含着食物般的温暖,说出故乡,基本上解释了我们自己所处的位置,在路上或在他乡,都伴随着漂泊感。
多数人的故乡相似,偏僻或贫穷,永远存放着让人珍惜的童年。除了食物和庄稼,还有故乡的人事,这些故事中必要的元素将故乡人情化。一个人离开故乡越久,故乡的味道便愈糯香、纯厚。
以往,每一次写下故乡这两个字,便想到村庄的名字、母亲的菜地、池塘里的鱼以及后街的亲人。现在,故乡渐渐陌生,成为亲人口述中一些具体的荒谬。
我的故乡是嵌在山东省境内的一块河南麦田。是的,我的口音中便有大量的山东方言,而归属地却是河南。我们距离自己的乡镇比离山东的乡镇要远。村子里的人和山东附近的人通婚诸多。自小,我就是一个对地域概念有些模糊的人。这样也好,每遇到地域攻击,我便会知道,其实,在中原,河南和山东是没有区别的,因为一条河流过的麦田,河水是一样的,麦田上空的风是一样的,甚至,连耕田的牛叫声都是一样的。
回到故乡,常常会有失落感。村庄里永远有努力而富裕的人,他们用黑夜般的努力换来了汽车或者奢侈的生活。他们向乡村社会传递出一种非常物质的价值观,瞬间让我们所怀念的乡村生活观念倒塌。
哥哥在县城工作,父母亲多数时间都住在县城。村庄的院落早已经不住人了。
因为我家的院子和房子均建得晚,质量好,所以,邻居家有人借住。父亲在县城找到一份长年不得离开的工作,母亲有时间便会回老家看一下。虽然并没有值钱的电器,但是,老家的家具是一应俱全的,总算是一份牵挂。
有一次,我打长途电话找母亲,给母亲买了手机,她却不用。于是打到邻居家里,母亲说,家里没有电,在邻居家里玩。
家里自然也接了电灯电线的,只是长时间不住人,借居在我家的邻居,除了保留他们居住的房间,其他房间的电线全扯了,停了电。这样,即使我母亲回家也用不了电灯,自然就不用他们来代付电费。母亲呢,只好点蜡烛。
乡村生活,点蜡烛。这不合时宜的怀旧,让我觉得难以理解。我们免费提供房子给他们居住,何以连这点儿电费都计较呢?我有些惊讶于母亲的表现,她并不计较邻居的做法。说是穷,也没有办法。
穷。我年幼时,乡村都穷,那时还没有电灯。有一年地震,我家的房子裂了一个很大的缝隙,父亲决定拆了房子重新修建。我就一直住在前街的电云家里。一住就是半年,有时候晚饭也在他们家里吃。那时候,乡村生活依赖的,更多的是旧有的传统和道德。
村子里也有小偷,可是,绝不会偷自己村里的东西。也有寡妇不守妇道,可是,村里所有的孩子都不和她家的孩子玩耍。这就是地方性道德对秩序和人性的约束。
可是现在,这些良好的乡村传统都丢失了。
乡村的青年人都去了城市,他们第一件学会的,便是抛弃过去漫无目的的善良,开始将自己身体里的欲望开关拧开,放大信号。他们接收到城市的文明是欲望,却并没有接收到良好的规则意识。所以,当乡村被城市同化,发展的是物质,而衰败的,是文化,是文明。
小县城是我念中学的地方。因为贫穷,因为出过一个著名的县委书记,它特别出名,叫做兰考。
我和兰考的关系暧昧不清,那是抛弃我的地方。大学毕业想回去而不得。自然,也是我虚荣,不愿意回到乡下教书。人情世故的凉薄在我一开始接触社会时就很饱满地体味了。然而,也感激这些无助和凉薄,把我逼到陌生的环境里,用足够的汗水应付最开始的机会,并很快找到自己。
然而,事情并未结束。因为我的户籍一直在乡下,工作多年以后,我有一次去澳门旅行的机会。回到老家办理相关的证件,又一次受到了打击。
当时的我,已经写了很多篇有关故乡的文字发表,文学青年多是这样,在文字里重建自己的家乡,以方便自己有供人羡慕的生活背景。
然而,在小县城,一旦涉及到人事或者权力,便会发生意料不到的事情。明明十分钟就可以办完的事情,一定是需要半天或者一天折腾的。明明就是盖一个公章的事情,却遭遇百般的刁难和折磨,直到你托了熟人,送了烟酒,万事才大吉。
一开始,我也觉得这没有什么。熟人社会永远是没有规则的,村庄是如此,乡镇是如此,县城也自然是这样。
可是,多年以后,我越来越觉得中国底层的坏,全在县城。
多年以后,县城里的同学全都被洗脑般地融入县城的规则中,动辄结拜,将自己手中微小的权力应用到最大,换取最为实惠的内容。
在县城,计划生育已经和计划内外无关,准生证作为国家一个政策执行的证件,在小县城或者乡镇,是一个可以批量生产并出售的资源。生育权成为一部分人牟利的事业,想来都觉得好笑。然而,如果你问乡村里任何一个人,即使是受害者,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异议。他们认为这些吃皇粮的人天经地义就应该这样。人权这样的词语,和但求温饱的底层关系疏远。
有一件和愚昧无关的事情,关乎我对县城的理解。
岳父前年来海南闲居,意外住院。岳父退休前为公务员,但因为是异地住院,所以,需要开好证明和票据,拿回小县城报销。
那么,事情来了。照理,应该是我岳父拿着自己的住院诊断证明以及所有医疗票据,即可按照国家相关的报销规定来报账。
可是,遭遇到的事实是,公疗机构的工作人员竟然强调住院时间跨年,需要分两年报账,然后呢,第二次报账工作人员竟然直接索要一半的回扣。我听了以后,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一下子联想到成千上万的所谓农村合作医疗机构,他们又是如何从报销中牟利的呢?
好笑的是,当我建议找我在媒体的朋友去曝光的时候,前去帮助我们办理报销手续的亲戚竟然从中说好话,相关工作人员竟然是我这亲戚的同学。
逻辑没有了,只有难以释放的悲伤。
岳父的住院费用,至今尚有一半没有报销。家人皆在省城,只有岳父母两个人在乡下,可是,他们全都是与世无争的好好先生。
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包括我的价值观,也包括小县城的旧貌。交通比过去好了,通讯更方便了,可是,细想一下,这不过是中国加入全球化的发展体系,用我们密集的人口所分享到的全世界同时发展的物质文明。而其他文明呢?
人性是一个很复杂的场域,单一的个体在一个庞大混乱的集体中除了熄灭,便只能碰撞。
我常常想,没有信仰的人才会过度依赖钱财,没有文化的人才会彻底无视规则。文化呢,究竟去了哪里?
回故乡,在村庄或者街道的墙上,常常看到那些宣传标语,有很多内容都涉嫌反人类,那些僵硬的词语从不传达与人体温相关的内容。
乡村的陷落并不是个案,我写下我的故乡河南省东部的一个村庄,其实就写完了整个平原地区的农村。写下我的县城兰考,也就写了整个北方的县城。
县城里有我的同学刘海英,每年回家必和他一起吃一顿,怀旧。因为职务的升迁问题,他在单位里失意着,满眼的泥泞和感慨。
我们聊天很投机,但从不聊有关价值观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我才想起来。
其实并不是我们不愿意聊价值观,而是在一个小县城里,那些一地鸡毛事关生存和尊严的事情太多了,简直将人捆绑在人情世故上,哪来的精力玩微博看《非诚勿扰》以及谈人生观呢?
我们说什么呢?说各自的尴尬与幸福,说食物以及县城里的趣事,说熟悉的人的故事。
县城在亲友的口里,其实就是一段又一段时光,忙碌、挣扎,如一本书的名字一般,在县城里浸泡得久了,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人身体给予思想的弹性很大,所以,才会有融入和疏远的区分,会有热爱与批判的理智的重叠。以前不是这样,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好的东西是不能有半点瑕疵的,国家的叙事已经定了基调,好人必须是雷锋。
现在,我庆幸我们生活在一个相对开放的互联网时代,真相越来越难以被遮蔽,常识已经开始冲破固执的防线,慢慢在公民阶层传播。
那么,自然,热爱的同时也可以批评,二者不再对立。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突然不再关注故乡的物质如何丰富,经济如何发展,我更关心的是文化,是那里的人精神生活的是否饱满。只有当他们有了现代社会的公民意识,关注精神生活,才会重拾自己的传统,才会真正地反思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一直觉得,这些年,我们国家的经济跑得太快了,而我们的文化和精神远远被抛在了后面。我们是经济的暴发户而精神的穷人,那么,我们又有什么资格来嘲笑那些精神的富翁呢。
说出个体在时代发展中的疼痛感,这势必说出故乡的错误。虽然像个对外告密的孩子,但也充满了对故土的热爱。
故乡即使被水淹了,永远不在,它也会成我们身体的一个刻度,会不时在月光下浮现,在音乐里浮现,在母亲的某句叮嘱里浮现。
故乡在我们离开的一瞬间就已经不朽了,不论我们写不写文章赞美,故乡都是羊叫声一样慈悲的乐曲,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是鲁迅的绍兴,是我们每个人的小名。
我多希望我的故乡能在文化上像过去一样,是安静的,对自然和神灵有着敬畏的村庄。即使是青年人外出寻工,但也对故土的文化有着传承和继续。同样,我希望自己的县城,是一个既有人情世故的热情,也有基本规则的文明。
那个时候,故乡才会真正恢复到我童年的记忆里,有体温,有香味,有美好的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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