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同林

　　如东天水茶

　　●孙同林

　　旧时，如东人走亲访友，哪一家没有敬天水茶，那是很没面子的。

　　如东的天水茶名是很响亮的。

　　如东人逢客必奉“天水茶”，每每以上好的茶叶泡上，敬茶时不忘说一声：“您请，天水茶！”言下不无炫耀的意思。

　　所谓天水茶的“天水”，其实就是天上落下来的雨水。过去如东人家，家家都备有齐胸高的大缸（或洋坛），甚至有备两只三只的，将收集起来的雨水贮于大缸内，留待慢慢享用，几只缸亦可轮换着吃。这天水有一独特的性格，即使陈上一年两年，不需用任何保鲜手法，却能清冽如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东人之喜饮天水茶似乎应该从这两个方面考虑。一是缘于郑板桥的一副对联。“白菜青盐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如东人说，郑板桥这副对联是在如东的古镇丰利写下的。当年郑板桥的确曾在丰利的文园生活过一段时日，因欣赏如东天水茶而写下此联，当在情理之中。如东人尚文，至今在如东的乡下还有不少人家过年时在门上张贴此春联。郑板桥对天水茶的赞赏，无疑提高了天水茶在如东人心中的地位。其次当从地理因素考虑。如东濒临南黄海，如东的陆地多是从南黄海中围(堆积)起来的，如今这里虽然远离了大海，但它的地表水仍是咸的，地下水也没有改变咸味，过去，在如东要找一眼淡水泉也非易事，因而，只有这天落水清冽、甘甜，又易于采集、贮存，故成了如东人宝贝。

　　高敞宽大的屋顶是最好的天水收集器。取一支长毛竹，从中间劈开分为两片，捣去中间的竹节，雨天里，把它置于房檐下，就成了天水采集器具——过漏，下雨天，房檐上万条雨线，落入过漏，再通过它导入早就备下的水缸或木桶。因此，下雨的日子，如东乡里人家的房檐下，就有了一道最美的采收天水的风景线。过漏里的水跌落进盆桶缸罐里的时候，悠扬悦耳的叮咚之声，形成了如东乡间雨日里最美妙的音乐。

　　雨水的采集是有讲究的。草房的屋顶不可用来采集雨水，因为腐蚀了的屋草会污染了雨水。通常，只有瓦屋的屋顶才能用来采收，而瓦屋顶的雨水也不是一下雨就可以立即收集，必须先让雨水冲刷一阵后才可施行采收雨水工程，因为，瓦屋顶上，长年累月，难免会积有草叶灰沙、虫尸鸟粪等等。如有可能，一块清洁的白布当是采收天水的上佳器具。

　　天水用得多了，人们对四季之雨水也有了深刻的了解和分析。开春的头几场雨是甜润的，但这时的天水易腐，不宜久贮。梅雨季节的雨水质厚，水好，而且，用这时的雨水泡茶，茶水淳厚，且多一种香味，而且，可以长期存贮，因此，梅雨期间的雨水通常是人们收存较多的天水。也有人认为，最好的雨水是时水(时天的雨水)，因为时天(芒种期间)里下雨常伴有雷电，雨水中的病毒亦被雷电杀死，雨水中的氧离子被雷电激活等等，这里面多了几分科学成分。还有，夏季里的突降雨亦不宜采收，因为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屋面，初降的雨水已让烫瓦焐熟，其天水不甘甜，缺乏好口味。秋天的雨水，凉意已深，喝多了对脾胃不好，老人们说，秋是和愁连在一起的，喝多了秋水让人愁。因此，秋日的雨水一般也不收集。腊月的雪水固然好，但是人们很少用雪水泡茶，因为雪水阴气重，喝了也会伤人。一般说来，人们把雪水当作治病的“药”来用，高烧内热上火的人，让他喝点雪水可退热；夏日受热胸闷，给他喝点雪水可降温消暑。如此等等，关于天水茶，在如东人来说，似乎可以开设一门专修课了。

　　天水采集以后，有一个保养的过程，叫养水。所谓养水，就是让天水慢慢沉淀和净化，让硬水变成软水。刚采收的天水，水不净，如东人说它有一股烟火味，吃了对人体不利。是的，人间有多少根烟囱伸向天空，排出的浓烟不是都化作了云朵、化成雨水了吗？所以，刚采集的天水要经过几天的过滤，才可以装进长期贮水的大瓮。讲究的如东人，天水要贮存一年以上才用于烧茶。对此，人们把天水进行过细细的划分，一年以上的天水为上品，两年以上的天水为精品，三年以上的天水就是极品。

　　如东天水茶是一种平民化的茶。尽管不乏富有人家对喝天水茶的讲究，包括对各种关于茶的器具的特权：专门的水缸，专门的茶炉，专门的水壶，专门的水瓢，专门的水瓶，专门的茶杯等等。长期贮存天水的大瓮必须放在遮阳阴蔽的地方，大户人家还设有专门的密室。那些大瓮的瓮口要用棉布裹着木盖封严，以防蚊虫入内产卵，生成孑孓。相传如东的一位“大师级”的天水茶师，在一友人家喝茶，喝后咂一口后立即说，你府上的天水缸里有一根铁针。友人不服气，我家的天水缸我还不知道？相互打赌，当场把缸内天水舀尽，结果，果见有一根铁针躺在缸底……。可见其喝天水茶的功夫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平民百姓尽管没有高等待遇，但这对他们享受天水茶并无大碍，因为你再穷，只要家里有一把专用烹制天水茶的茶壶，你就能吃上清甜甘冽的天水茶。如果没有名茗，但你门前只要拥有一片土地，亦可以栽几株藿香、佩兰，栽一蓬菊花，你照样可以拥有滋味绵长的天水茶。如果拥有了一把宜兴陶壶，或者一只江西景德镇瓷杯，即使没有茶叶没有佩兰，你也能品赏天水茶的浓浓香韵。一位农民，在大田里庄稼活做累了，坐下来，手把茶杯，喝一大口温度刚好的天水茶，发出一声长长的“啊——”，那情景，是颇让人羡慕的，啊——，那一定是荡气回肠的感觉。

　　旧时，如东人走亲访友，哪一家没有敬天水茶，那是很没面子的。如果你以河水茶、井水茶或者后来的自来水茶待客，茶叶再好也是枉然，客人是不领你的情的，即使当面顾及你的面子，不说什么，但他们一般不喝，或者客气地称口不渴，把茶接过，搁之一旁，却不动一口。

　　我曾经到过全国不少地方，自信喝过一些茶，但“专业”用天水泡茶的好像只如东独有。相比于茶道的古朴典雅来，如东的天水茶似乎多了些许农家的乡野之风，但在我想来，今天的如东人之所以有其宽大的胸襟和深深的文化修养，这与他们长期饮用天水茶不无关系。

　　在如东的乡下，过去有“喊山歌”之俗，夏季纳凉，山歌手们常聚于晒谷场上，喝凉茶、唱山歌，其场面热闹而火爆，这其中天水茶功不可没，试想，如果没有这天水茶润喉，那山歌也许就无法从黄昏一直“喊”到拂晓。如今，尽管如东山歌已逐渐被现代的文艺生活湮没，但天水茶还在。如今走进如东人家，围桌谈天论地，仍还会有天水茶一杯，外加热情作陪。只是随着空气污染的加剧，随着生活质量的提高，由于纯净水的方便，天水茶的地位在不断地起着变化，如东的年轻人们已经开始不怎么看好天水茶了，他们快节奏的生活，令他们嫌烧煮天水茶的麻烦，因此，这天水茶到底能坚持多久，不由令人担忧。但人们还在坚守着，表明了它绝不会绝迹。

　　如东天水茶，清甜香淳，余韵悠长，令人回味，人们爱天水茶，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爱，更多的是一种传承，一份情感，一份责任，其中又有一种自然而隽永的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