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烧猪蹄
●熊小熊
日子转眼又是一年。这天是老伴的祭日,孩子们都没空回来,只能在外遥祭。楚老六早几日就觉得心里慌慌的,想着老伴念叨了多少年的猪蹄,这回是无论如何也要给她做的了。
仙湾村的人心下都晓得,今后,村里的红白喜宴上少了一道菜。
做这道菜的人叫楚老六。套用一下乡村医生、乡村教师之类的称呼,我们可以把他叫做乡村厨师。
在乡下,这楚老六也算得上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到过海南岛。那年头不比现在,人脚底下像装了轮子,可以满世界乱跑。几十年前的仙湾村人,一年到头除了在地里苦扒苦做,有点时间恨不得能随地躺下来把自己抻抻直,舒展舒展,了不得逢年过节跑到镇上去买点东西,要去县城可就得当一件大事来规划了。楚老六在几千里远的海南岛上当了四年兵,这样的经历在当年的仙湾村,那是独一份。
楚老六当兵的时候,从新兵连下来分在炊事班。一开始他很不高兴,一个大老爷们整天掂把锅铲子炒菜,像什么话,这要给仙湾村的人看见了还不笑掉大牙?所以他多次找门路想调个岗位,哪怕去养猪也好。领导听了他的话,不仅不给他换岗,还把他批评了一顿,楚老六,你这思想可不行啊!炊事员怎么了?干什么不是为革命做贡献啊,你怎么能挑三拣四呢?要干一行爱一行嘛。快回去好好干,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就这样,楚老六在炊事班一直待到退伍,四年后脱下军装回老家时,他除了比来时长了个子,还带走了一手好厨艺。
楚老六最拿手的菜是红烧猪蹄。这道菜是当年的老班长,四川人李大强手把手教他的,老班长说他是从他妈那儿学来的。老班长和楚老六不一样,他是打心眼里热爱厨房那点事,没事就琢磨着怎么烧菜。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老班长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干得风生水起,战友们个个被他养得膘肥体壮。楚老六在他的影响下也渐渐改变了原来的落后观念,慢慢地喜欢上了手里的那把锅铲子。
正当楚老六越来越喜欢那把锅铲子的时候,他退伍了。农村兵哪里来哪里去,楚老六重新回到乡下,手里的锅铲子换成了锄头。
要说这日子也过得快,转眼楚老六都已经六十多岁了。这些年世道变得厉害,年轻人一窝蜂地往城里跑,把小孩和田地扔给家里老的侍弄。楚老六老两口身边就带了大大小小五个孩子,两个儿子家各一儿一女,加上6岁的外孙女甜甜,楚老六家里比当年儿女小的时候还热闹。
这帮没良心的,我养大他们三个还不够,如今老了,还要来伺候五个太公太婆!楚老六常咬着牙低声骂。
老伴是个好脾气,总是笑着劝他,儿女也没有办法嘛!不然,谁舍得扔下自己的孩子呀。他们有难处,我们还能不管?
看着楚老六闷头抽烟,老伴接着说,你也别多想了,现在村里都这样,哪家老的不是要带孩子的?我们是带得多了点,可不是还有比我们更多的吗?你看山洼两夫妻,带七个呢,还尽不听话,不是打架就是偷东西,菊莲这两年眼看着就老下去了,昨天我看见她洗完衣服腰都伸不直了。
老伴说着就叹了口气,她只要一说到菊莲就会伤心。咱家的几个还算乖,大的还能帮着做点事,你就知足吧。
楚老六看着老伴额上像犁耙出来的皱纹,心里想,你这老太婆,是只看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呀。
楚老六刚从部队回村的时候,并没有立即当上乡村厨师。经过部队几年的教育,他虽然有了很大进步,接受了很多新观念,可一回到仙湾村,他马上又觉得大男人进厨房实在是一件不体面的事,不仅被村里的老爷们瞧不起,连女人也会笑话。所以,他和当年的芳云姑娘,如今的老伴订婚的时候就说好,我虽然会做饭,但是今后我不做的。这一辈子地里的活计我能做得过来就不叫你,但是厨房的事你可别使唤我。
楚老六一言九鼎。芳云有时候开玩笑说让他烧几个菜尝尝,他始终不肯。然而,世事难料,芳云后来终究还是吃到了声称不做饭的楚老六烧的菜,不过不是在自己家的餐桌上,而是在别人家的喜宴上。
乡下红白喜事照例要大摆宴席,几十桌酒席流水吃上两三天,计算采买,下料掌勺,件件比不得下地干活,凭力气就行,掌厨的人没两把刷子接不了这活。原本仙湾村掌红白喜事的能人有两个,一个是山洼的嫂子柳香,另一个是炳根的女人红平。这两个女人都是麻利泼辣之辈,厨艺也还好,渐渐地就被推出来做这等大事。
说来也是不巧,那一年楚青石的儿子小良结婚,本已说好了柳香来办厨的,可谁知喜日前一天,柳香正在安排采买洗切,娘家派人急火火地把她接走了。柳香是一路嚎哭着走的,她爹不小心从山上滑下来摔死了。
柳香奔丧去了,她手下那些打杂帮手的没一个能顶上来挑大梁。眼看着第二天就要迎新娘了,楚青石爷俩急得眼都直了。
爸,这可咋办呐,爸!小良慌得全没了主意,叫道,要不去请——
不行!小良这里还没说完,楚青石像炸雷一样朝儿子吼道。其实在场帮忙的人都知道,他是怎么也不会同意去请红平的,小良这也是急傻了,一时忘了当年炳根仗着家里人多势众强占他家三米宅基地,楚青石去理论反被打断两根肋骨的事。
这可咋办呐!小良还没怎么经过世事,声音都带了哭腔。楚青石蹲在地上,脑袋埋在两膝中间,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头发。好一阵工夫过去了,楚青石把头发揪脱了一大把也没想出个办法来。这时楚老六正挑着一担米过来,他和小良是第四代的堂兄弟,被安排的活计是碾米。看着手足无措的父子俩,楚老六放下扁担,走到楚青石身边,说,叔,你别愁了,我来办厨。
楚老六就这样破了自己的规矩。
楚老六小试牛刀之后想洗手不干,可事情已经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了。仙湾村的人开始提着礼物上门来请他办喜宴。
这头一个原因很简单,他烧的菜味道好。楚老六的厨艺放在农村,那好歹也算是专业水平,虽说凡事自学成才者不少,女人干厨事更是有先天优势,但毕竟是没见过世面,在配菜、下料、火候、烹饪方法等方面,那跟在部队里干了四年的楚老六是完全没法比的。他这次逼上梁山露了一手,就完全把仙湾村的男女老少给镇住了:我的个娘,这溜肉片咋这么好吃!哎哟,这是个啥菜!一盆子鱼片里还放了这么多酸菜?还有这个,这个糊糊里边裹的是鸡肉吧?
楚老六把自己在部队里常做的一些菜式做了出来,仙湾村的人哪里见过?吃得叫一个风卷残云,干干净净。这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便是红烧猪蹄。这道菜做起来实在麻烦,楚老六本不想做的,但是当年猪蹄便宜,除了产妇用来下奶一般没什么人买,楚青石为了省钱,从屠宰厂买了几十斤,本来准备炖汤用的。楚老六想着自己这个堂叔一生悲苦,好不容易办件这么大的喜事,自己应该出全力给他办场风风光光的宴席,也好让仙湾村的人竖个大拇指夸道夸道。
就这样,楚老六不畏麻烦,为准备这道菜熬了个通宵。
这楚老六罢不了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些帮厨的女人发现,他主厨极少浪费。以往的喜宴,主厨者为了避免菜不够,总是多买多做,到最后一盆一盆的菜剩下来,只好各帮厨的、家里亲一点的分了端走,主家心里有意见但又不好说什么。这次楚老六一方面确实在算料方面经验丰富,另一方面总想着给老叔家少浪费一点,所以在下料时费尽心机,喜宴结束时熟菜剩得不多,生菜也尽量留一些能放的干货,不能放的都用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楚老六这两个明显的优势摆在那儿,他再想收手,仙湾村的人可就不同意了。
老六,你可真行!楚青石乐呵呵的,笑得皱纹都舒展了许多。村里人都说叔这次的喜事办得漂亮呢,这可是你的功劳!
水宝递过来一支烟,说,兄弟,闲话不说,下个月我娘六十大寿,你一定要帮我撑个台面。
楚老六接过烟,坐下来吸了几口。这几天他确实累得够呛。楚老六看着水宝,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办厨的,这次是例外。
水宝一听急了,哎,你怎么能这样,咱们还一起玩大的呢,什么例外不例外,你都已经办一次了,咋就不能办第二次?
我不办。楚老六闷闷地说,我知道你们,当面说我做得好,背过脸去就会笑话我。
谁笑话你!水宝狠狠地说,谁笑话你,站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他!我听我二爸说了,人家城里办厨的都是男人,女人都得给男人打下手!就我们乡下人见识短!
山洼在一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你还记着我说的胡话呢,我那时不是年轻不懂事嘛!其实男人会做饭挺好的,我们村就有不少男人会做,只不过他们到外面不说,像我这样不会做的多可怜,菊莲要是有个头疼脑热起不来床,我可就抓瞎了,水都没得喝!
楚老六记着的是当年他回家探亲,山洼说他“一个大男人到大部队干女人的活”。当时楚老六差点没揍他,给水宝几个人拖开了。山洼见楚老六还不作声,腆着脸笑道,你若愿意,我现在都想跟你当徒弟学厨呢。
楚老六一听乐了,哈哈笑道,你给我当徒弟我就办厨!
山洼就这样跟着楚老六开始学厨,而楚老六也就这样开始了他的乡村厨师生涯。
几十年下来,楚老六办过的喜宴不大数得清了,估摸着一年怎么也有个十多次。他每年也就这十几次给别人家办喜宴的时候会进厨房,家里的厨房他依然是不进的。不过,他有一点好,芳云做好做歹他不在意,做啥吃啥,不挑嘴。芳云走到外面常被人羡慕,你真命好啊,男人会做饭,看把你养得,多好看!芳云总是笑笑,慢悠悠地回一句,我家的大厨师,家里的厨是不办的哟。
芳云从不抱怨楚老六在家不做饭,她每次在别人家的喜宴上吃到楚老六做的菜,听村里人的夸赞声,心里也美滋滋的,觉得自己男人有本事。有时她也会问问楚老六某道菜怎么做,楚老六都不太爱搭理,随便说两句敷衍她。芳云独自揣摩一阵,试着做一做,全不是那个味,也就罢了,依然按着自己原来的做法,反正也不难吃,楚老六也不计较。
但芳云有时候是真想学学那道红烧猪蹄的做法。
楚老六做的红烧猪蹄得自老班长真传,入口即化,肥而不腻,香气四溢,回味无穷,加上自己多年用心揣摩,那味道真是人人叫绝。近些年村里有个后生,走南闯北见多了世面,回来吃了楚老六做的红烧猪蹄后,抹着满嘴的油,说,六伯烧的猪蹄,比那周庄顶有名的万三蹄还要好吃!
楚老六听那后生讲了万三蹄的故事,笑眯眯地说,你个胡吹吹,尽戏弄你伯!说着这话,楚老六心里是暗暗有些得意的。
芳云想学这道菜,不大有机会。三洼跟在身边几十年了,做出来的味道那还是差一把火。芳云又近不得身,当然就更学不了艺,时间一长也就罢了,这些年带孙子更觉忙累,也就淡了那份心。
每晚临睡前,芳云常常捶着后腰叹气道,真是不中用啊,以前带孩子还能下地帮帮你,现在地里活全靠你,我光带几个孩子就累成这样了。
你以为你还是当年呢!楚老六扔了手中的烟蒂,叫老伴趴在床上,照例给她揉一揉,捶一捶。这活儿近几年干多了,手头劲道也正合适,一会儿老伴就说行了,两人这才卧床休息。
年纪大了,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老伴推推楚老六,轻声问道,二刚的钱寄来了没有?
楚老六哼了一声,说,下午打电话来了,说这个月厂里货少,没怎么加班,钱发得少,他媳妇又治病花了几百块,这个月就没钱寄给我们了,下个月补。
黑暗中老伴沉默了一阵子,说,没有就算了,你可千万别再说了,给大刚媳妇知道可不得了。
我那么没脑子!楚老六气呼呼地翻了个身,什么世道,我还得养孙子,这几个讨债鬼!
这些年仙湾村里中青年人差不多全跑光了,有在外面混得好的,寄回来的钱自然多些,爹娘就跟着享福,不用再种地受苦了。可外头的钱也不好挣,花销又大,大部分人一年到头剩不了几个钱,过年回家见了村里人,还得顾顾面子,笑呵呵地打招呼,说,哎,这一年总算还不错!实际上连子女的生活费都七拖八欠的,做爹娘的也只有暗中苦自己,跟子女之间哪能算那么认真。
楚老六家的情况有点特殊,亲兄弟之间贫富差距拉得有点大。大刚托老婆的福,跟着大舅哥在广东佛山做点小生意,一年好歹挣个七八万——这在仙湾村外出打工的人当中,绝对是高收入。大刚挣得多,两个小孩的生活费从不拖欠地寄来,年底回家除了给老两口买些吃的穿的,大刚临走时还总是偷着塞个千儿八百的给老两口。
二刚夫妻俩在东莞的工厂里干活,加班加点辛苦不说,钱也赚不了几个。手头没钱便做不起人,别说给老俩口的孝敬钱,连一双儿女的生活费也是有一月没一月的。要不是楚老六身体还好,还能种几亩田地,这日子肯定过不上前。就这样,大刚媳妇还总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敲打,在村里说她家寄来的钱帮衬别人养孩子了。楚老六和老伴听了,也只得装聋作哑,不去理会。
楚老六最疼的女儿冬子的情况又比二刚好一点。她和老公在苏州开了家早点铺子,起早摸黑的一年能挣个几万块钱。女儿心细,一年到头吃的穿的寄回不少,小孩的生活费也是按月从不落下,可是她毕竟要往婆家娘家两边寄钱,负担重。楚老六在电话里总是叫她少寄点,多存点钱将来孩子上学用。
日子一天一天往前过,芳云的身体却越来越不行了。每天做饭,洗衣,带孩子,从早到黑没一下闲的。二刚的两个孩子一个三岁,一个五岁,正是磨人的时候。楚老六当年做爹的时候都不怎么带小孩,如今却是把屎把尿,擦屁股,喂饭什么都做。有什么法子呢,老伴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夫妻到了这把年纪,也只有相互疼惜了。看着老伴这几年老得快,楚老六心里就酸酸的,只是说不出来。
老伴的好脾气村里人都夸赞,逢人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几十年了也没见她跟人红过脸。可也怪了,她一辈子都没抱怨过楚老六不下厨的事,这两年没事却总唠叨,我呀,跟了你一辈子,你就从来没为我做过一顿饭。啥时你要赏脸专为我烧一碗猪蹄,我走了也就闭眼了。
我烧的猪蹄你也没少吃呀,楚老六不耐烦地说,专烧一碗猪蹄你可不知道多费事!
老伴听了也就笑笑,算了算了,随便说说的嘛!
楚老六悔也悔不转来的,就是这碗猪蹄没有烧给老伴吃。这年冬天她居然就去了。也没怎么拖累他,在床上躺了个把礼拜就走了,虽然没吃上楚老六专做的猪蹄,但她还是闭了眼。
楚老六一下子就老了十几岁。老伴一辈子的好处每日就在眼前,人却说没就没了。儿女们回来办完丧事,陪了楚老六几天,终究还是陆续走了。没办法,日子还得往前过。大刚把两个孩子接到身边去了,冬子也把甜甜送到了孩子的姑姑家,只有二刚没办法,两个孩子志远和志琴还留在家里。山洼说,留两个也好,不然你一个人没人说话,也恓惶。
老伴不在了,楚老六现在是啥活都干,洗衣,做饭,扫地,擦桌子,都是些几十年来完全没干过的活。无奈孩子太小,家里离不了人,他只得把大部分田地给了别人,只留了点近处的菜地。
日子转眼又是一年。这天是老伴的祭日,孩子们都没空回来,只能在外遥祭。楚老六早几日就觉得心里慌慌的,想着老伴念叨了多少年的猪蹄,这回是无论如何也要给她做的了。头天下午跑到镇上挑了一对猪蹄,回到家里,仔仔细细地一根根把毛拔干净,拔完又对着光照了照,老伴这人爱干净,可不能留些猪毛在上头。
志远和志琴见爷爷洗猪蹄,笑嘻嘻地说,吃猪蹄了,吃猪蹄了!楚老六头也不抬地说,这猪蹄不是给你们吃的!
志远一听哭了起来,不!我就要吃!
楚老六停下手里的活,叹了口气,说道,好吧,给你吃,给你吃,但是今天太晚了,做不好了,要等到明天才有吃,你们乖乖听话,明天我就给你们吃猪蹄。
两个孩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玩去了。
冬天白日短,一晃神天就黑了。冬夜寒冷,人们没事干,大都早早地上床看电视。村子里很快一片寂静。楚老六关上房门,进了厨房,开始一心一意地做红烧猪蹄。
楚老六从放杂物的角落里找出几块蜂窝煤。因这屋角顶上有些漏雨,煤虽然放了很久,却并不干爽。楚老六又找出久已不用的煤炉——他不想用煤气灶,也不想用高压锅。那些东西用起来是方便,可做出来的味道全不对。楚老六想好好地烧一碗猪蹄,明天一早端到老伴坟前让她尝尝,准保比她每次吃的都要好。
煤有些湿,楚老六费了好大工夫才把炉子点着。
火上来了。楚老六架上铁锅,先焯了一遍脏水。看看火有些旺,他低头把煤炉口关上一半,眼见火渐渐弱了一些,便坐上砂锅,把焯过的猪蹄放入锅中,加大半锅水,又投进茴香、干椒、生姜等各色佐料,楚老六就坐在炉前等着。
这晚的风很大,呼呼地吹着,从厨房的窗户看外面漆黑的夜晚,又仿佛能感觉出呼啸的寒风在天地间狂奔。这狂风漫卷的,也不知老伴此刻在哪里,楚老六心里有些伤心。她怕冷,以往这个时候早就开了电热毯坐进被窝看电视了,如今在那边也不知冷不冷,一个人也没人陪着说说话,这么黑的天她那么胆小的人不知有多害怕。楚老六乱糟糟地想着,不觉间流下了眼泪。
砂锅慢炖,猪蹄好一阵子才炖开。楚老六把通风口关到最小,火渐渐地弱下去,砂锅里的汤嘟嘟地冒着泡,楚老六调好盐、胡椒粉和料酒等,心想这样的小火焖一晚上,到明天早上肯定就烂了,到时候再用快火烧一下,加点老抽上色就行了。
其实这个时候楚老六完全可以去睡觉,随它在炉子上炖着。但他想即使上床也睡不着,还是守着炉子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志琴瑟缩着跑进来,哭丧着一张脸,爷爷,我害怕。
怕什么,快去睡!楚老六急了,快上床去,别感冒了!
你不在房里我好害怕!志琴的声音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有些发抖,外面有怪叫声我好害怕!
楚老六赶紧抱着孙女回到卧室,把她送进被窝后,志琴睁着两只圆圆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楚老六。楚老六叹了一口气,说,你等一会儿,我把炉子提进来。
志远倒睡得很熟,大概正香甜地做着梦,脸上还微笑着呢。志琴看爷爷真的不走了,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睛,很快便也睡着了。楚老六不时地掀开盖子搅动一下,汤色已渐渐呈乳白色,暖暖的雾气弥漫着,楚老六咕哝着说,老太婆,这回我可是专门为你做的,我这辈子欠你的,今晚都还给你。说着抬头看看墙上老伴的遗像,依然是那样柔软得让人心疼的笑容。
暖融融的雾气散开来,老伴的笑脸也有些模糊了,楚老六仿佛听见她嗔怪道,你真是的,我开玩笑呢,你还当真熬夜来做!
楚老六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坐着睡着了,坐在那里梦到了一年都没有梦过的老伴。屋外的寒风一夜怪叫着刮过屋顶,刮过窗棂,刮过楚老六杂乱无绪的梦境。老伴走后的这一年,他从未睡得如此沉迷,从未梦得如此疲惫,以至于第二天夜里,他在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的时候,恍惚了许久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而守在病房外的水宝和山洼商量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楚老六清醒过来后对孩子们的询问。不知该如何告诉他,煤气中毒,志远和志琴全都死亡。不知该如何面对正焦心如焚地往回赶的二刚夫妻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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