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水磨腔不老
●方华敏
那一板三眼还在敲击,节点分明地落入我的心河,如零星漂浮轻漾,如灯盏摇曳明朗,忽觉一种“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的禅意。
1985年夏天,我带着刚出生的女儿从湖北来到南京。窗外林荫密密,日影迢迢,我没有去观赏六朝胜景,却沉迷在《新华日报》“新潮”副刊上刊登的由美术大师马得所作的漫画《画戏·话戏》上。像是不经意的几笔,却异常传神地勾勒出戏剧人物的性格和神态,看后忍俊不禁,回味无穷。这“画戏”里就有昆曲折子戏里的人物,“游园”、“惊梦”、“寻梦”、“太白醉写”……那个炎炎夏日,如同灼热火炉的南京也因了这“画戏”的飘逸线条、清幽意境而有了丝丝清凉,至今还记忆犹新。
人的生命里总有一些冥冥中的缘定,我与昆曲何尝不是呢?偶然的一次相逢,竟发现彼此早已等候多时,如这人世亲厚,注定难舍难分。昆曲,俗称水磨腔,是说它细腻软糯,唱功精到吧。我理解的昆曲,却像旧时旗袍上点染的朵朵杏花,素素地开在丽人身上,烟雨氤氲,湮成浓浓淡淡的晕,再艳丽也是浅,浅淡而柔雅。
台上是1985年的《游园·惊梦》,姹紫嫣红、良辰美景,在我的眼里好似隔岸的花树,是异乡的一道风景,是我回到故乡后对它无比的牵念。笛、箫、笙、琵琶间或响起,清丽凄婉的唱腔轻轻飘来,巾生儒雅,裙纱明艳,玉指纤纤,水袖盈盈,此前黑白的“画戏”此刻绽放出千娇百媚的一帧多彩容颜。从他们深情流转的眼波里,便看到嘴角衍生的悲苦喜乐,暮色深浓似我心中化不开的情结,那是每个漂泊的人所隐藏着的一份沉淀,恍然发现原来这就是被誉为钟灵毓秀、水韵悠悠的南昆苏韵呵。
听着,便记起家乡的旧时光,梅雨时节拉着外婆的手,随她走进茶馆听“楠管渔鼓”说唱。“楠管渔鼓”是以汉剧道白程式进行,多是《西厢记》《二度梅》《宝莲灯》等历史神话故事。说唱里的才子佳人在疏烟淡香里游离辗转,外婆却沉迷在她自己的故事里,时而喜乐时而哀愁。我那时小,吃着零食,玩着风车,对着茶馆门前的对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出神。长大后才知这是李商隐《锦瑟》里的诗句,委婉朦胧,哀怨感伤,描摹了世间风情迷离恍惚。正如台上此时的“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牡丹亭畔,前尘若梦,凄美皆不可说,而我便也是再回不去茶馆听说唱的日子。
1987年我调到了南京。犹忆两年前带着柳梦梅那“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的一唱三叹,乘船返回故乡的我逆水而上,思绪仍停留在那些曲牌的情韵里,随着长江水波动、起伏、流转。回到故乡,每每月上树梢,便觉箫声流泻,昆曲声声悄然入心,让我无比怀念。而此刻,与《太白醉写》的相逢,唤起我明媚的心境,语语浓艳,字字流葩,那样的声腔那样的身段,将醉酒后李白的孤傲疏狂表现得淋漓尽致,也将两年来我对昆曲的思念了却。从此,观看昆曲成为我在这个城市的精神寄托和心中期待的盛大节日,让我沐其恩惠,感其神秘,享其美丽……
秦淮河不远处的内桥,有一座精致建筑:煦园,白墙黛瓦,古色古香。侧耳墙边,即可闻凄婉的昆曲飘来,若推开雕花木门,便找寻到了昆曲的传统文脉。典雅的戏台,昆曲牌名的包间,昆曲主题的墙面装饰,看着品着,水磨腔便汩汩而出。这里是昆曲迷的天堂,也是外地人了解南京的窗口。在这里听戏是在体验,是在捕捉,是在感觉戏里的某个人物就是自己;在这里听戏,随着戏里的节奏轻轻拨动手指俨然当是抖动水袖,再在心里默默亮那么一嗓子算是过足了戏瘾。这不,昆乐丝竹渐渐响起,柔曼绵密的声腔回环耳边,就在我与牡丹亭畔的杜丽娘对视的瞬间,便发现彼此早已相识,熟稔得连同故事里的细节和唱词。就在我随同她步入后花园,只听得一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竟发现是如此的哀怨和凄楚,她的咬字、归韵和细碎的脚步似乎还停留在明朝,且轻且慢。她问我有心灵的园林吗?为什么不放缓脚步,静下来倾听美妙的声音,走进自己的心灵园林呢?我也试问杜丽娘:你心里掩映着一片园林,怎样才能打开那扇被遮挡着的无形的门呢?她回答:“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她眼前的暗香浮动是唱了几百年的曲牌,于是《惊梦》《寻梦》《拾画叫画》便由衷而来。一生一旦,两个人寻寻觅觅,不经意间相遇,回头相望,发现前世今生的冥定都在电光石火的这一望之间。我心里万千忐忑,生怕一声轻叹惊扰了这对粉衣飘飘于柳林花间的梦中人。他们借梦寄情,以画谈心,用细腻缱绻的情丝和浪漫情怀,诠释了最真挚的情感,可谓“一生在场可以情丝绵绵,一旦在场可以梦境悠长”。这种不可舍弃的至情至性,让人不觉变得安阔从容、笃定淡然。
此时走出煦园,正是“一钩残月天如洗”的静夜,那一板三眼还在敲击,节点分明地落入我的心河,如零星漂浮轻漾,如灯盏摇曳明朗,忽觉一种“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的禅意。
南京兰苑剧场坐落江苏昆剧院内,是一个只能容纳100多人的小剧场。门前打磨光滑的青石路写满了岁月的久远,周边的民国建筑增添了古朴神韵。当微风吹拂门前“江宁府”的牌额,将月纱轻轻披上身时,昆曲《长生殿》正开场。灯光迷离下,雍容堂皇、透着隐隐贵气的繁华盛世,是远去的大唐。黄袍、髯口、桂冠,唐明皇翩翩一扇开合之间,尽显君王之风,与长裙飘飘、珠翠满头的美人杨玉环,合曲“携手向花间”,细腻绵长,情韵悠悠,仿佛重回大唐之爱。《长生殿》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人们早已熟稔于心,也许这份美好情愫不在于结果,而在于缜密的幽深过程;也许世上有那么一种情怀是不要求圆满的,只是属于两个人的一往情深和对曾经美好意境的深深怀想。《长生殿》留在我心中的,是繁盛和凋零,是感慨和苍凉……
江南赋予了昆曲天生丽质,南京随处可见与昆曲萦萦相绕的情结,昆曲似乎成为了这座城市的表达方式,它记录了曾经,也记录了今天。在这看不尽的六朝金粉和十里秦淮,在这精致与现代的建筑之间,无意中就能看见各朝各代留下的古迹,《桃花扇》、《红楼梦》的线索丝缕散落。昆曲《1699·桃花扇》在南京江南大剧院上演时,一票难求;昆曲《红楼梦》在南京紫金大剧院演出,座无虚席;最让人心怀惊喜的却是昆曲走进南京地铁,演绎了一场新昆曲时代的大戏,那简直是交错时光的爱恋。我天天乘坐地铁2号线上下班。列车由西向东经过莫愁湖,穿过秦淮河底,再依次经过明故宫、明孝陵、中山陵站向经天路延伸,南京遗留下来的历史印记,变成了一个个站名,它的厚重就这样被轻轻地串联在了一起。而这趟车如今变成了一辆载着昆曲的列车,“才子佳人穿越古今,昆曲不再孤芳自赏”,列车风驰电掣间,居然有水磨婉转,昆曲里的经典人物在车厢里悉数登场,完美演绎,长长的铁轨后面,留下长长的梦境和缅怀,真真算是完成了古典与现代的美丽邂逅。这样的惊鸿一瞥,暗香浮动,平息着人们的焦躁,时间也慢了下来,旅程也有了它特殊的意义……
石涛 黄山八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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