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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在城里当记者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杂志 热度: 12941
杨世运

  

  王合阳下葬的这一天,哭得最伤心的是冀玲芳。她披头散发,捶胸顿足,昏倒在了王合阳和何秋菊的坟前。

  王老绊的儿子在城里当记者。按说王老绊应该感到脸上有光,但是恰恰相反,他却在人前人后直不起脊梁,走路只能勾着脑壳。

  这天傍晚,他从村头大皂角树下经过,树下正坐着几个乘凉的女人,其中就有王老绊最怕见的女人五月桃。五月桃手里摇着大蒲扇,摇得吱啦啦响,摇得王老绊心里发怵,浑身上下不安然。可恨的蚊子也来欺负人,趁着王老绊心慌意乱的时机,“嗡”地就飞过来,不偏不歪地落在了王老绊的鼻尖上。王老绊伸手在鼻子上摸了一把,想不到这一摸就摸出了祸事,五月桃摇着大蒲扇放声开骂:“堵啥子堵?要堵鼻子咋不从地上拣块狗屎来堵?人吃五谷杂粮,哪个不放屁?”

  活冤枉啊,我王老绊哪里知道你五月桃放屁了?王老绊加快脚步逃之夭夭,五月桃的骂声穷追不舍:“王老绊,老绊筋!你嫌乡下人屁臭,你咋不喊你儿子从城里给你带回一个妖女人,天天放香屁给你闻?”

  王老绊与五月桃之间的恩恩怨怨,是从四十多年前就结下的。那时候还是“大集体”,王老绊刚满20岁,模样长得出众,像一棵笔挺的梧桐树。18岁的五月桃也是个人尖子,粉白的脸盘真像五月间的水蜜桃。那时候两家的家庭条件也都不错,称得上是门当户对。都是贫农,还都是干部家庭。五月桃的爹是大队会计,王老绊的娘是妇女主任。乡亲们热心撮合王家与冀家(即五月桃家)的婚事。两家的父母都心里满意,却不料王合阳(王老绊的正名)坚决不同意。王合阳说冀玲芳(五月桃的正名)这个人思想有问题。在公社“农校”读书时,不仅学习成绩差,并且思想也不好。她给班上的男同学写过纸条子,被班主任发现挨了批评。不仅如此,她还给从城里来的一个实习的男老师写过情书,也被班主任批评过。

  就这样,由于王合阳的坚决反对,冀玲芳没能嫁给王合阳。冀玲芳把怨恨埋在心底。骑驴看唱本,我冀玲芳天天早上起来都把两只眼睛洗得亮亮的,倒要看看谁比谁先进!

  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冀玲芳都是竞赛中的胜利者。冀玲芳嫁给本村的罗大福。罗家有姐妹五个,就只有罗大福这个宝贝弟弟。因此,冀玲芳嫁到罗家,罗大福的爹娘和他的五个姐姐都把她当宝贝看待。而王合阳的媳妇何秋菊哪有这份福气呢?她进了王家门就成了个勤扒苦做的全劳力。冀玲芳细皮白脸,到老了还被人称“五月桃”。而王合阳家的何秋菊呢,一张黑黢黢的脸,活像是一根老丝瓜。

  “老丝瓜”给王合阳家生了一儿一女。而冀玲芳更会生,一连生了两个儿子。

  惟一一点令人遗憾的是文化上的比赛稍逊一筹。冀玲芳供两个儿子上学也并非没下功夫,她盼望家里出两个大知识分子。可是两个儿子读书都不肯上心,读完初中都不想再读了。冀玲芳向俩儿子求情,只差没给他俩下跪了。她对儿子们说:读,给我往高处读,读完高中读大学!可是儿子们就是摇头,他们嫌读书太磨人,不如早点进城打工,照样也能见世面。

  王合阳的一儿一女竟都是读书的料。王合阳的儿子王天书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几天,他们一家人那个狂劲哟,简直一个个都像得了羊癫疯,只差没在地上打滚!

  但是,俗语说得多好呀,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他王合阳家倒是供出了个大学生,供出来了又咋样呢?恐怕就连他王老绊当初也没想到,他供出的竟是个绊筋货!

  何为绊筋货?就是扯筋拉绊的货色。何为扯筋拉绊呢?这里头的意思就深了,一句话两句话解释不透。这是鄂西北山区的方言,从鄂西北人口里说出来,意味深长。儿子是个绊筋货,当爹的就是个老绊筋。“王老绊”,王合阳的外号就是这么得来的。

  特别使冀玲芳引以为豪的是,最早发现王老绊的大学毕业生儿子是个绊筋货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五月桃!老天爷就是没瞎,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当年,他王老绊不是说我五月桃思想不健康,给男同学、男老师写过纸条子吗?是的,我是写过。可是我那纸条子上的内容没有一个字是不干净的。我只是写“希望我们互相团结互相帮助”,谁会想到被班主任老师上纲上线?可是现在,看看王老绊的宝贝儿子王天书都写了些什么玩意吧?白纸黑字,都登在了报纸上,他竟然就不知道丢脸吗?

  王老绊的儿子王天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云州市,在《云州晚报》当记者。云州如今也称得上个大城市了,管辖着十几个县,最远的县,就是王家庄所在的这个县,县城离云州有两百多公里路程。在这么大个城市里当记者,你小子王天书够有福气的了,你就该好好当你的记者,给你爹,也给你死去的娘争点儿光彩。可是你为什么偏偏不长脸呢?你这记者是咋球当的?领导就不管管你,由着你天天扯筋拉绊?

  五月桃的两个儿子也在云州市。别看俩儿子当初进城只是去打工,可现在都混得有头有脸。大儿子是建筑工程队架子班的技术员。二儿子更不赖,当上了木工班的班长。两个儿子都记住了父母的嘱咐,为乡下人争了气。五月桃曾对俩儿子交代过:出了远门,要管好自己,要记住你们是本本分分的山里的娃子。山里娃子进城莫学坏!儿子们都做到了这一点,建筑队的工友们无一人不夸他们。俩儿子还都关心老妈的精神生活,对五月桃说:“妈,你也读过两年农业学校,称得上是个老知识分子了。既然是老知识分子,如今咱们就不能叫你缺少精神食粮。”因此,儿子们就给五月桃订了一份《云州晚报》。

  晚报进山村,山村长眼睛。五月桃看报纸,越看越觉得自己见多识广。因此,她不仅自己爱看报,更喜欢向乡亲们讲报纸。就是从报纸上,五月桃发现王天书是个“本报记者”,同时也发现了王天书这个“本报记者”不是个正经货色。正经的文章,比如市委开会研究农村发展问题,又比如公安战士爱人民打击犯罪分子,再比如中国运动员唱国歌升国旗,这些好文章他都不写,却专写一些扯筋拉绊的东西。譬如,他写某某女影星和第三个丈夫又离婚了,某某男歌星又有私生子了,某某女歌星又傍上个新大款了。他还写道,有一个女影星到省城领奖,他特意赶到省城去采访。可是他采访了什么呢?他看见人家那个女影星穿了一件宽下摆的“娃娃衣”,他就厚着脸皮问人家:“是不是准备当妈妈了?”人家那个女影星咋样回答他呢?人家板起脸说:“我还没打算结婚呢,我穿这件孕妇衣,是给一家服装厂当代言人。”我的天也,瞧瞧这个不正经的王天书吧,你问人家一个女人怀没怀娃子了干啥子呀,这种话,是你一个大男人能问的吗?呸呸,你丢脸不丢脸?还有比这更恶心人的事。有一个女人,她想当电影大明星,她说她跟一个男导演上床睡过了,还照的有浑身上下光赤溜的照片,可是那个男导演说话不算数,睡过她了又不叫她当女主角了。这女人心里不平衡,就告发了男导演。而王天书呢,厚脸皮的王天书,他竟像一只无头苍蝇,“嗡嗡嗡”,飞到北京去找那个女人,刨根问底,替那个女人写什么爆炒文章。他咋就专爱写这样的臭文章?

  有其子就必有其父。说明王合阳也不是个好货,若不然,咋会“教育”出这么一个扯筋拉绊的儿子?

  报纸好,太好了,好极了!报纸成了五月桃手里有力的证据,让乡亲们都知道,他王老绊的儿子究竟是个什么孬货。报纸从村民们手里传来传去,每传一次都更增添了人们对王老绊鄙夷的目光。

  王合阳起初不相信儿子写文章只写那些扯筋拉绊的事,五月桃就故意托人把《云州晚报》拿给王合阳看。王合阳越看越伤心。伤心至极时,就一个人悄悄爬上后山,瘫坐在亡妻的坟前,捶胸揪心地呼唤:“秋菊啊,我对不起你,没替你把儿子引上正路。从读小学到读中学,他都是个争气争脸的好娃子呀,咋会想到他现在变成了这么个不成形的东西!”

  终于,王合阳老汉一跺脚,带上两个冷馍馍当干粮到白浪镇,去见他的女儿王天慧。王天慧师专毕业,在镇上中学当老师。天慧竟然替哥哥辩解:“爹,我哥当的是‘影视天地’的记者。现在的报纸,都有影视栏目,看的人多着呢。”王合阳火冒三丈:“你哥为啥不拣好的写?”女儿解释说:“那是领导分配的,领导分配叫哥采访影视新闻。”王合阳更是伤心:“那就说明领导不待见他!领导看他不走正路,没啥培养前途,就把坏栏目给他!”

  女儿不耐烦了:“爹,你不懂,我给你说不清……”

  “咚”一声,王合阳直挺挺地跪在了女儿面前。

  “慧,我求你劝你哥别再拎影视篮子了,你若不答应,我就给你磕头!”

  “别别别爹,你快起来,我答应你还不行吗?我一定跟哥联系,劝他退出影视专栏。”

  老爹双手给女儿作揖:“慧呀,你若能劝醒了你哥,就是救了我一条老命啊!”

  回到村里后,王合阳日盼夜盼,盼望儿子改邪归正。可是儿子写在报上的那些文章仍然是乱七八糟的“狗肉汤”。五月桃看到这些“狗肉汤”之后,一点儿也不给王合阳的老脸留面子,常常手里抖着报纸,扯起大嗓门追着王合阳的背影喊话:“喂,王老绊!咱村有一条公狗子和一条母狗子也有婚外情了,你是不是叫你儿子在报上也给这两条狗子写篇宣扬文章呀?”

  王合阳抬不起头来,躲进树林子里,狠命扇自己几个耳光。

  女儿王天慧突然回到王家庄。

  王天慧春风满面,书包里装着一叠新《云州晚报》,在报纸的第二版上,清清楚楚写有哥哥王天书的名字。天慧要向父亲报告好消息:“爹,你快看!这是哥哥!哥哥不再在影视天地当记者了,哥哥现在在另一个栏目了!爹呀,你看,这另一个栏目叫《社会大众》,专为老百姓们说话,哥是本栏的首席记者!”

  天慧还要向父亲解释,其实起初哥哥当影视栏目记者,并非是哥的选择。是领导觉得哥哥文笔好,才把这块重要“篮子”分给他的。哥哥说,如果他早知道父亲因他当影视栏目记者而难过,他早就要求换栏目了。

  王天慧兴高采烈回到家,屋子里却空空荡荡,不见父亲的身影。走进父亲的卧室,卧室里冷冷清清,床上的被子叠成了方块,像是好几天都没打开过。走进厨房,厨房里冷锅冷灶,满当当的水缸里漂着一只葫芦水瓢。“爹!爹!”回答女儿的只有寂寞空洞的回音。

  爹到哪里去了呢?

  天慧在村子里一家一户询问,都说没见到王合阳的影子。终于,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向天慧提供了线索:“大前天,我见你爹提着一刀火纸上后山去了,许是去给你妈上坟吧?”

  上坟?上完坟,爹爹到哪儿去了?

  天慧的心里掠过一道黑影,慌慌忙忙赶往后山。

  后山远离村庄,盘山小路崎岖蜿蜒,母亲的坟掩藏在一片灌木丛中。

  到了,终于到了……

  “爹!爹呀!”天慧的喊声撕心裂肺,跌跌撞撞奔到坟前,扑向躺在地上的父亲……

  没救了!爹爹的尸体已经僵硬并且变了颜色。尸体的旁边,一只剧毒农药的空药瓶,大瞪着眼睛,像是在对着一匹苍莽的大山,诉说着一个老农在临终之际的失望、悲伤情景。

  王合阳下葬的这一天,哭得最伤心的是冀玲芳。她披头散发,捶胸顿足,昏倒在了王合阳和何秋菊的坟前。

  冀玲芳终于被唤醒。从此后,她每月初一、十五都到坟前看望王合阳和何秋菊,一边烧报纸,一边呼唤:“合阳大哥,秋菊嫂子,你们看吧,报上有你们的好儿子王天书写的文章,都是替你们也替乡亲们脸上争光的好文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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