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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家庭图书馆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杂志 热度: 12806
● 八月天

  1980年春末,我们忠厚村发生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件事发生在我们家。

  父亲用家里上年秋季的收入——三亩棉花,两亩玉米,一亩大豆所卖的钱,加上三十多群蜜蜂当年洋槐花蜜的全部收入,约三千元钱,去县城一下子买回了三千多册书,开了一个家庭图书馆。

  那时候,三千元钱,可以盖两座三间丈把高的瓦房,就能基本解决两个儿子的住房问题。那时候,我们一家六口人,还住在两间低矮的“里生外熟”的瓦房内。那时候,我已经上初二,按农村的风俗习惯,很快就该说媳妇了;二弟比我小三岁,妹妹小我六岁,也都入学了,最小的三弟,刚刚两三岁。舍弃盖房子这样迫在眉睫的投资,拿三千元钱买回一大堆书,在那个时代的乡村,在街坊邻居看来,父亲无疑是疯了。记忆中,父母从来没有为图书馆的事闹过矛盾。母亲,一个只读过三年小学的农村妇女,思想境界真的能高到置家庭建设于不顾,支持父亲去买书吗?我想过很多次,母亲为什么能同意父亲那么“不靠谱”的做法?是父亲隐藏了自己真正的意图,以图书馆的收入来说服母亲的?还是母亲能理解父亲的那个文学梦,而支持父亲呢?

  反正,图书馆开起来了。父亲找来几个木工(我们村是个木工村),把一个空院子的几棵泡桐树伐倒,然后解板,烘干,刨光,凿眼,扣隼,两三天,六个书架就做成了。书架长三米,高一米五,分五层,宽度跟十六开的杂志差不多。为了省钱,书架没有刷油漆。父亲亲自下手用浆糊、旧报纸把书架裱了一遍,白茬的书架便被旧报纸遮掩,看起来显得朴素大方。父亲说:“这报纸底色,看起来就有文化。”

  我那时候还不懂什么是文化。我更感兴趣的,是书架上的书。我读书,是在父亲的引导下开始的。那时候父亲在集镇的中学工作,不常回家,他一回家我就缠着他讲故事。后来我才知道,他讲的故事,都是《红楼梦》、《西游记》等名著里的。到了小学三年级,再缠父亲讲故事,父亲就告诉我,故事都在书上,想知道就自己读书。

  1978年夏,我祖父过世三周年,直到这时,他的历史问题才得以平反,补开了隆重的追悼会。就是在祖父过完三周年之后,家里的一些存书才得以重见天日——在我们居住的房子中间的夹山上,摆放着一溜的纸箱里,装的全是书,印象中,里边有线装的《红楼梦》、《三国演义》、《后汉书》,还有看起来很旧的《新约全书》、《旧约全书》等,还有如今我依然保存完好的《中国通史简编》、《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等。这些书,成为我初中学业之外的“饕餮大餐”。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喜欢上了读书。

  父亲1980年购买的那一批书,除了《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苦菜花》、《敌后武工队》、《烈火金刚》等革命文学作品,还有《水浒传》、《儒林外史》、《西游记》、《聊斋志异》等古典名著,也有《封神榜》、《三侠五义》、《镜花缘》等古典神话侠义小说,最主要的,是一大批文革之后翻译过来的外国世界名著,如《俊友》、《牛虻》、《忏悔录》、《红与黑》、《茶花女》、《约翰·克里斯多夫》、《堂吉诃德》、《悲惨世界》、《基督山伯爵》等等。这些书,让我的中学时代充满了趣味与诗意,并使我爱上了文学。

  图书馆“开馆”之前,父亲、母亲、我,一起对所有的图书进行了分类编号登记:书籍分三类,古典、现代、外国,然后是编号,在扉页上写上0001号、0002号、0003号……,接着再在编号上盖上章:古典的,盖一个章,现代的,盖两个章,外国的,盖三个章。一个家庭小图书馆,那时候刻公章也不现实,便用祖父的私章。这些古、现、外书之外,还有两类读物,一类是当时的时尚杂志,有《环球》、《八小时之外》、《大众电影》、《中国青年》等,新的、旧的大概买了几百册,很多中学生都喜欢;另一类是小人书,我们叫“画册儿”——除了原来在城市的表姐、表弟给我捎回来的几百本,父亲又从县城买回来一些旧的“画册儿”,加起来有一千多册,供小学生们翻看。

  借书的收费,按天收取,一律是每天每本两分钱,借的时候,按书的定价收取押金。这样,我母亲就成了图书管理员。因为房子小,不能现场阅读,大家借了书只能拿回去读。便在门口放一张旧桌子,挡住人不能进门,母亲穿得规规矩矩的,坐在旧桌子后边,谁借什么书母亲就给他(她)拿。那时母亲才三十多岁,很漂亮,坐在三面都是书架的屋子内,显得很有文化。

  父亲当时已经调任我们五村联中(完小加初中)的负责人,我猜想他是在学校的教师会上做了图书馆开业的“广告”,然后由老师转达给广大的同学们,再由广大的同学转告给家长,家长再转告街坊邻居,反正很快,方圆五六里地的小学、初中,还有集镇上的高中,大批的学生前来我们的家庭图书馆借书。据母亲说,借书人多的时候,一个月能收三十多块钱呢(我父亲的工资当时每月也就五六十块)。但这样的时间并不长,1983年夏季,大多村办初中合并,乡高中撤销,图书馆的生意也日渐萧条,直至关门。

  我成年之后,才理解父亲开办“图书馆”的初衷,是缘自他的文学梦。父亲幼年语迟,四岁才会说话,寡言少语,但身体很壮,祖父便确定让他守家种地,从小没让他读书识字。直到父亲十四岁,新中国成立后,祖父作为级别不低的革命干部,子女可享受免费教育,父亲才与三叔、姑姑一起被安排在当时的平原省会新乡市省立育才小学。十四岁才上小学,功课自然轻松。父亲两年内跳了四级,还学会了吹拉弹唱,并登台表演。那时的父亲,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与憧憬。而这时,祖父因家庭出身等历史问题被停职,父亲与三叔、姑姑离开省会回到家乡,转到当地的民中继续读书。此时,父亲仍然心怀远大理想,发奋读书,并喜欢上了写作,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一个作家,根本没有预料到后来的人生会坎坷多难。

  因为祖父的问题,学习成绩优异的父亲失去了考大学、招飞(飞行员)等机会,后来勉强上了个师范学校,毕业后一直在学校教书。文革期间,因为祖父的历史问题,父亲忍辱负重,同龄人入党,他不能入;同龄人升迁,他没有机会;就连写作,他都无法继续下去——即使他能写出优秀的作品,因为祖父的问题也难以发表。祖父平反之后,年近四十的父亲曾经重拾文学之梦,不光读书,还偷偷地记日记,写一些散文和小说。后来就有了惊世骇俗的开办“图书馆”之举。

  转眼之间,三十余年过去了,父亲当年举全家之力办“图书馆”,无论是为了他自己的文学梦,还是为了让更多的学生有书读,抑或是为了开图书馆的那份收入,我想都是无可厚非的。至少,这些书籍,滋润了我。

  我高中即开始喜欢上文学创作。这也是导致我高考落榜的直接原因。现在我无法说这究竟是对还是错,但我不后悔。最终,我依靠写作,先进了政府机关,又调入企业,后转入媒体,定居省城。

  我将自己发表的小说拿给父亲看的时候,年过七旬的父亲笑得一脸灿烂,他说,我知道,那些书,你不会白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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