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饮食录
旧时的青楼女子,身体就是本钱,也就很讲究驻颜之术。花粉胭脂,虽也能勾画出桃腮樱唇,毕竟是描绘出来的美丽,一洗无余。倒是好的饮食,能入血入骨,能滋养出千般风流万种风情。唐朝诗人杜牧,少有逸才,下笔成咏,也是当世第一等的“文化嫖客”,自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有个叫紫云的歌妓,色艺双绝,令他一见倾心,缠绵了不少时日。不久,杜牧调往异地为官,一别多年,重返扬州时,他已是霜染鬓发,紫云却仍是当年那副模样,美得仿佛不见日月。杜牧问她如何保养得这么好,紫云笑答:无他,每日晨昏各饮汤羹一小碗。这汤做起来其实也不难,红萝卜去皮,煲熟,碾砸成茸。又将雪耳浸透,剪去梗蒂,再剪成小朵,放入姜、葱,滚水沥干,然后和红萝卜茸一起,连汤带水放入砂煲内煮沸,加冰糖,以生粉拌匀,就可以食用了,内可以补血气之衰,外可使肌肤重光,又因为这种汤选料平常,后来民间女子也竞相效法,名之曰“紫云汤”。
还有一种汤,叫夜来香,但与那种叫夜来香的花卉没有关系。据《酉阳杂俎》载,唐朝天宝年间,靖恭坊有个名妓叫夜来,“稚齿巧笑,歌舞绝伦,贵公子破产迎之”。既是这样一个美姬,接客自然也是很多的,难免会有劳顿疲苦之色。好在夜来养颜有术,每至夜半,寝前,她总要喝一碗例汤。这种汤就比较讲究了。先将白果去壳、去衣,又将冬菇浸透,去蒂。在煲中盛适量的山泉水,加入陈皮(浸软后刮去瓤),武火煲滚,然后将白果、冬瓜、无花果、蜜枣、莲子、栗子(去衣)一应放入,煲一刻,改文火再煲一个时辰,加红糖,即成。这种汤能清心火,去积滞,活血气。饮后可消一身乏渴。美美地睡一觉,第二天又是一个焕然一新的美姬了。又因这道汤羹异香扑鼻,香与饮者合而为一,这汤也就叫“夜来香”了。
紫云夜来之流,当然不仅仅只喝汤,在吃方面也很有一套讲究。南京秦淮河畔,能吃到一道美食:香君鸡。这是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当年最爱吃的。李香君名气那么大,就不说了吧,只说鸡。先将鸡血放净,斩去脚,钩着鸡鼻吊起,以滚水淋鸡身,鸡毛尽褪。见鸡皮有起伏状,上一层蜜糖或麦芽糖(也可将蜜糖或麦芽糖与白醋、浙醋、白酒、生粉混合,炖溶),晾干,再涂一遍,挂在当风处吹三至四个时辰,以中火烧滚油,于热油滚沸之中,将鸡炸熟,分切成条块,加入荔枝、香圃,浇上一层原汁,就好了。在一家饭馆里,我看见一个看上去很斯文的妇人,一个人就吃了一只,香脆脆地嚼得我们十分激动,也叫来一只。但我们七八个湖南佬,竟没有把这只鸡拿下来。说实话,我们吃不出味道来,湖南佬,不放辣椒,就是把筷子伸进皇帝的盘子里,也没有味。
丝丝菜,据说是李师师和宋徽宗一道吃过的。将冬菇浸软去蒂,加入少许白糖、香油,拌匀蒸熟,切丝。鲍鱼连水蒸一刻,切丝。银芽(即绿豆芽)洗净,沥水,还能切么?芹菜洗净切段。在平锅内将油烧沸,爆香姜片,猛火加银芽炒片刻,洒少许水,盖煮片刻,入盐,炒匀盛起。又在平锅内加油烧沸,浇汾酒少许,加入冬菇、鲍鱼一顿爆炒,最后加入银芽、芹菜,兜匀上碟。全是丝。因是李师师吃过的,又叫“师师菜”。
既是以身相许,风尘女子陪客喝酒就是分内之事了。不喝酒,失去人生一大境界,一对露水夫妻,没有美酒助兴,又怎能曲得其情呢?在中国文化中,醇酒妇人总是血肉相连的。我翻检了一些野史稗志,昔时妓女饮酒,也是把养颜放在第一位的,以不伤神为度,酒尽意在也。
据《投荒杂录》记载,有一种“女儿酒”,说是江南一带生了女儿,就说生了个“酒坛子”,女儿一满月,就要酿造很多酒,装进坛子,密封,埋进塘泥里,直到女儿出嫁时,才挖出来。那酒的味道,想来是蛮不错的。若有谁家女子不幸入了青楼,这酒就正好可以用来接客了。还有一种碧筒酒,在三伏天喝最好。从荷塘中带茎拔起一顶荷叶,叶上盛酒,又用玉簪刺穿叶与茎的连接处,再将荷茎弯曲如象鼻,荷茎多孔,衔茎吮吸,那是很有趣味的,“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冰”。青楼虽是人间浑浊之地,但也爱种莲,喜植竹,营造得还是一派清纯的。
“玉枕桃笙睡起时,荷香勾引清风至。”在那莲香阵阵的月夜,竹影摇曳,风流哥儿们倚红偎翠,吮碧筒酒,吃香君鸡,啜紫云汤,品夜来香,合造化之功,假杜牧之笔,这日子也就过得如诗如画,快活如之!哪还管什么外面的世界颠扑如破屋,纵有啼饥号寒之声,也是美女插花之外的一丝微弱的回声而已。
饮食中的暴力
人们常以“君子远庖厨”来嘲笑孟子之仁的伪善。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这种心态,其实一般人都有。有人吃鸡,但不敢杀鸡,有人爱吃牛肉,看了杀牛时的惨死却止不住要流泪。这是鳄鱼的眼泪么?也不尽然。旧时秋决,斩杀刑犯,虽同是一个死,却别之以轻重,痛快如大辟,一刀下去即身首分离。痛苦莫过于凌迟,用渔网缚住身体一刀一刀地剜,把一个死亡的过程拉得很长,连想一想腿肚子也是要打战的。
禽兽无罪,因人类要维系自己的生命,所以就要它的命。怎样让它死,就要看人类的口味了。
据《朝野佥载》,武则天朝,张易之、张昌宗、张昌义三兄弟竞比豪奢,看谁最会搞吃的。易之做了一个大铁笼子,置鹅鸭于其内,在笼中烧炭火,又在一个铜盆内倒入五味汁,鹅鸭绕着炭火行走,烤得渴了就去喝五味汁,火烤痛了就在里面打着圈儿跑,表里皆熟,毛也脱尽,直到肉被烤得赤红才死去。
这种痛苦,谁受得了?可至今人们仍在吃,北京全聚德的烤鸭也是用这种方法。
张昌宗比他老兄还厉害,把一头活叫驴拴在一个小屋子里,烧起一盆炭火,再放一盆五味汁。烤得透么?不知道,现在好像没有烤活驴这一道菜了。但山西有一种小菜驴,那里交通不便,一个人想上哪儿去,就去附近驴市买一只小菜驴儿,用来代步。如此往返一趟,回来了,这驴不用了,离驴市不远就有一家驴香馆儿,卖给他,还可以吃一顿生剐驴肉。生剐,指哪剐哪吃屁股还是腰盘,客人一下嘴,妥了。掌厨的取一柄锋利的尖刀,刷!片下一片儿厚厚的驴肉。“驴便开始大唱。”这是作家王阿成津津有味的描述,他不知道他有多残忍。不过还是比不上张昌义残忍,听说易之大哥很想吃马肠,他便牵来手下人的乘骑,一刀刺开马的肋骨,取出肠子。直到张易之把马肠吃完了,那马还在凄厉地呼叫。
我在拙著《宋美龄》一书中,写了卢汉请蒋氏夫妇吃猴髓的情景。一只猴子关在铁笼里,笼上置桌,猴脑从桌上的方口里伸出来,用小钉拳砸开天灵盖,洒上作料,猴脑袋里那红的血液、白的脑浆涌动着,当人们用汤匙舀着美滋滋地吃时,猴子还没有死,还吱吱地哀叫着,泪水涟涟地从那明亮的眼睛里涌出来。在生物的进化过程中,猴子仅仅只比人类走慢了一步,竟至落得如此下场,悲乎!
粤菜中的“滚龙抱柱”也是一道很残忍的菜。“龙”即竹叶青,蛇之一种。柱则新鲜竹笋,去头尾,用山泉水去涩味,不切,将净养后的鲜活竹叶青数条,置于砂锅中,文火煲十分钟,加入笋柱,加盖,改武火煲两个小时左右,蛇已缠绕于笋柱之上。下盐调味即成。这样做出来的蛇窝味道自然是极鲜美的,而那可怜的蛇又受了多少煎熬啊。湘人原本不吃蛇,但也有“滚龙抱柱”这道菜,“龙”是黄鳝、“柱”是蒜薹,有些小家子气了,辅料加得很多,豆瓣、花椒、胡椒、辣椒、生姜、盐、味精一样也不落下,湘菜味道浅薄,入不得深境界。泥鳅钻豆腐的做法,大抵也是以上的原理,总之,不让你死得痛快。
近读商务版《印卡王室述评》一书,描述了印第安人宰杀公羊的场面:“……让它头朝东方,前蹄和后蹄均不捆绑,而让三四个印第安人抓住,祭司从左肋活活开膛,伸进手去,把心脏连同肺脏以及整个胸腔内的器官一起掏出,不能拉断,必须从腭部起整个完好地掏出。”他们用棉花对着阳光取火,这是太阳神亲手赐予的火,烤食羊肉,无论是印卡王公还是酋长和平民百姓,大家人人有份。吃饭时不喝酒。进餐之后,再上大量的酒供人们开怀畅饮。
这是一幅人类早期的生活图景,无论是年轻而血气方刚的美利坚,还是古老而雍容大度的中华古国,都曾经有过这样血腥的岁月。人们至今崇尚一个美丽的字眼:鲜活。而“鲜活”恰恰证明了人类告别野蛮的时间还不长。奥克兰动物保护人士弥尔斯说,他看见将活甲鱼的甲壳剥下,或把田鸡的皮连血扯下,忍不住就冰透了脊背。如果有一种更凶猛的动物,把人也当做鲜活的食品,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呢?因此,孟轲先生的那一种伪善,毕竟也是一种进步了。我不是素食主义者,也喜欢鲜活,但也希望我们的厨师们手下留情,让那些“无罪而就死地”的生命死得安乐一些,尽管它们只是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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