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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贵与李香娘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杂志 热度: 13397
● 王佩飞

  常贵与李香娘

  ● 王佩飞

  

  洪泽湖西南子牙村常家曾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民国16年3月一天傍晚,弱女子李香娘在安东河边阻止了常家族长将一个可怜的女子沉河。

  那是香娘嫁到常家的第二年初夏,香娘堂嫂柳叶和刘大高私通,事情暴露后,刘大高逃走了,留下一个弱女子承受世俗的巨大压力。

  柳叶是7年前常家为给儿子冲喜从十几里外的谢咀村买来的,不到一年后丈夫就病死了,那时她刚刚20岁,柳叶婆婆气柳叶没有冲回儿子的命,发狠要让柳叶给她儿子守一辈子寡。柳叶守了6年,到底没守住,常姓人就要把柳叶沉河,为常家雪耻。香娘听说后,连跌带爬地赶往河边,拽着捆绑着柳叶的绳索,死活不松手。原来,柳叶是香娘姨表姐。族长喝斥香娘,说她出头露面,伤风败俗。叫人扯开她,但无人上前。这里有一个缘由:柳叶相好刘大高就是本村的,你沉了他心爱的女人,日后他找你寻仇怎办?还有刘姓是子牙村大户,刘姓当家人刘仲达又是能拿事的人,不好惹。族长只好让人把柳叶带回祠堂,关在一间小屋里。常姓几个主事人和柳叶婆婆在一起商量半宿,决定第二天早早起来,悄悄把柳叶带到南京城卖了。

  没想,第二天清晨,他们去带柳叶时,却见房门大开,柳叶跑了。

  柳叶怎能跑了呢?常家人很纳闷。祠堂大门是锁着的,里面的小屋也是锁着的,何况柳叶手上还绑着绳索,且结的是死扣。没有别人帮她,是怎么也跑不脱的。

  看来,肯定有人帮了柳叶。

  就有人做了诸葛孔明,说一定是香娘帮了柳叶。有好事的便唆使常家去找香娘要人。

  刘大高的远房堂哥刘仲达听了,发火说眼见柳叶要给逼死了,你们屁都没放一声!现在却要为难一个女人家,是人做的事么?再说,香娘放了柳叶,谁看见了?那两个铁锁,都是用手把锁舌拧断的,这么大的手劲,莫说香娘了,就是一个壮汉也做不到!

  众人听了,觉得在理,常家却疑心柳叶是香娘和刘仲达放的,但因刘仲达是场面上人,和子牙村近邻的太平镇上的能人韩儒仁、高宅圩圩主朱继祖都称兄道弟的,就不敢再为难香娘了。

  没想第二年,柳叶的灾难落到了香娘身上,她丈夫德安也得病死了,也没和她生下一个孩子。德安虽是独子,但他妈有人味,说是守是走随香娘。香娘知恩图报,想婆婆孤寡一人,年老多病,自己要是走了,她就活不成了。铁心留下来侍奉婆婆,为她养老送终。谁知德安两个叔叔怕香娘招赘占了常家房地家产,逼着香娘走人。香娘是刚烈性子,死活不依;香娘婆婆也磕头碰脑地和两个小叔子争吵,这两个叔叔竟然盘算要给香娘寻婆家,想变相把香娘卖了。

  正在香娘走投无路时,发生了一件奇事,香娘二叔家打场用的石滚子给人夹到了一人多高的槐树杈上,香娘三叔家喂牛的石槽给人架到了他家猪圈上,这两件物什都有二、三百斤重,一般的壮汉想晃动一下都难,这是怎么搁上去的?还有,村里这么多人家,为什么单单作弄了常家兄弟?这是什么人干的事?村里的人左思右想,想到了柳叶和刘大高,说他俩一定做了土匪了。言下之意是说常家兄弟惹了香娘,他们给香娘报恩,替香娘出头来了。常家兄弟要是再生坏心,怕要有性命之忧。也有人说香娘邻居常贵有一身软硬功夫,说不定是常贵干的。但不论怎样议论,香娘那两个叔公是再也不敢欺负她了。

  香娘生活安定下来,一心一意地伺弄着庄稼,照顾着婆婆。到婆婆去世时,香娘都30好几岁了,她那两个叔公暗自高兴,想这下你该走了吧。能拿的东西你拿走,房屋宅基你总得留下吧。村上好心人也都劝她,乘自己还年轻,找个好人家过日子吧。没想香娘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更莫说改嫁了。人们直摇头叹息,说香娘傻,为她惋惜。

  这时的香娘,虽说终日劳作,人却不显老,白里透红的脸蛋再配上大眼睛,细鼻梁,薄嘴唇,尖尖的下巴,十分受看。村上许多男人都愿意帮香娘家干些修房耕种的力气活。有的女人怕香娘勾引自己男人,就骂香娘是专门迷惑男人的狐狸精,不让自家男人去帮香娘干那些苦活。

  光棍赵大发就认为自己有机会了。

  赵大发游手好闲,不走正道,30大几岁了也没讨上个媳妇。他就把心思花在香娘身上,自家的力气活不干,却乐意帮衬香娘家。村里的人就拿他和另一个光棍汉常贵说笑,说常贵是懒黄鳝,外面有鲜食却不愿出洞,赵大发是泥鳅,没人喜欢却四处胡骚情。

  这天艳阳高照,香娘到地里锄玉米。大发便也扛上锄头跟着下了地。绿汪汪的青纱帐一眼望不到边,人钻进去谁也看不见谁。赵大发家的地傍着香娘家的地,香娘也没当回事。快到中午时,阳光毒到了极点,绿油油的玉米叶上泛着刺眼的光,野地里少见人影,连飞鸟也不见了踪迹。此时,玉米地成了大蒸笼,人在里面不干活也会出汗。赵大发脱去了身上的汗衫,袒胸露腹地哼着小调。还不时隔着玉米没话找话地搭讪香娘。香娘心里厌烦,装着没听见,一门心思地锄地。赵大发耐不住了,就走过来和香娘套近乎。香娘薄薄的衣衫被汗水湿透了,紧紧地粘在身上,勾出浑圆诱人的胸部曲线。赵大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额上的青筋一条条蠕动起来,眼里似乎蹿出了火苗子,灼得香娘的心咚咚直跳。

  赵大发说香娘嫂,歇息一会吧。香娘停了手中的锄,没有回答,眼却朝另一边的玉米地望去,那是常贵家的地。地里静静的,没有一丝动静,香娘好似叹了口气,扛了锄头准备离开。赵大发瞅瞅四周无人,觉得天赐良机,便丢了锄头,扑过去把香娘压在身下,准备剥她的衣服。香娘无论怎么反抗都无法摆脱那沉重的身体。就在赵大发快要得逞时,他突然惨叫一声,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就重重地摔在一旁。赵大发吓坏了,待他爬起来,看见跟前站的人是常贵,不由又是惊讶又是恼怒,说:莫非你常贵真得要扒灰!常贵没吭声,脚背一掂,赵大发那把锄头就飞到手里。赵大发讥笑说:干啥?你还想打我?常贵还是没说话,两手一抖,咔嚓一声,那鸭蛋粗的锄把已断成两截。

  赵大发被震慑住了。再看香娘,满含泪水的秀眼里燃烧着憎恨的火焰,死死地盯着他。赵大发被盯得浑身发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常贵叔、香娘嫂,我狗日的不是人,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们饶了我吧。说完便左右开弓,连扇自己好几个耳光。

  赵大发连滚带爬地离开后,香娘怨恨地盯着常贵,说你来干什么?让赵大发把我糟蹋了算了。常贵不敢看香娘,叹了口气,转身回自家地里去了。香娘望着常贵宽实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委屈,喊了声:常贵,好你个没良心的死人哩!放声大哭起来……

  原来,按辈份讲常贵是香娘丈夫德安出了“五服”的叔叔。也就是香娘的堂叔公,比香娘大了10多岁。他长着连鬓胡子,一双大眼,少年时曾跟走镖的外祖父学了7年的功夫,18岁那年成了亲,并有了两个可爱的儿女。民国20年4月,两个孩子和母亲在呂集圩子赶庙会时,被一个叫陈老狠的匪徒杀害了,热热闹闹的一家人转眼就剩下他和小妹春柳。本来言语不多的他就变得更少言寡语了。人也木讷了许多。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自媳妇和孩子被害那年起,每到农闲时,常贵都会外出一些时日,有人说是习武去了,也有人说是找土匪报仇去了。他家是一处破旧的老院,他外出时,房门挂着铁锁,院门就用木棍别着,院中有一棵香椿,枝杈上吊着两只黑油光亮的沙袋,一看就有了年月。墙根下还立着一对石锁,锁把磨光了,锁面也磨光了,也有了年头。常贵每次回来,院子里都干干净净,他知道是隔壁香娘扫的。对此,常贵心里是感激的,却不说出口,只是在院子里大声咳嗽几下,算是给香娘打了招呼。

  常贵这么做,是有原因的。香娘丈夫德安是他侄子,香娘就是他侄媳,虽说早已出了“五服”,七、八代前可能是一个祖上,但一个常字让他当叔的长辈身份没法改变,一段时间他帮香娘干活勤了点,就有闲话说他为长不尊,想扒灰。有人还发现常贵衣服上的补丁针角细密,不像男人补的,就说香娘守不住了,早和常贵住到一起了。许多人这才恍然大悟,说怪不得香娘不嫁常贵不娶,原来是这么回事。但常贵和香娘辈份不对,是叔老子和侄媳妇的关系,真要有那事,就是扒灰。扒灰可是人神共愤的恶行!一个人要是扒灰了,便是猪狗不如,这个人就完了。这时,人们看常贵的眼神就斜了,一些妇女也瘟疫似地躲着他。而赵大发那号人,见了香娘,眼里也就只剩下淫荡了。他们认为,一个能和叔老子扒灰的寡妇,你想耍她怕是比脱裤子还容易。所以赵大发那天就在玉米地里对她欲行不轨。还有一个光棍几次半夜里去敲她家的门,蹲她家的墙根,被香娘浇了几盆凉水。

  且说赵大发在玉米地里糟蹋香娘未遂后,年底投奔了大土匪魏友三,临行前,为了发泄对常贵和香娘的怨恨,有鼻子有眼地跟村里人捏造了常贵和香娘在玉米地乱伦的丑事,惊得子牙村里的乡亲们一个个口舌打节。钟无量更是如丧考妣地捋着颔下仅有的几根焦黄胡须,摇头晃脑地连声哀叹:我子牙村乃民风淳厚的仁义道德之地,这下算是完了,完了啊!更惊慌的是香娘两个叔公,如果常贵和香娘真铁了心要成亲,那香娘住的房屋宅基不是都便宜了常贵?他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挖空心思地想着对策,最终想了个忒恶毒的点子:说香娘狐狸精附身,不知道羞耻了,才去勾引常叔公常贵,只有捉了狐狸精,香娘的病才会好。俩人各出1块洋钱,请钟无量捉妖。钟无量本不愿做这得罪人的事,可经不住两块大洋的诱惑,便跃跃欲试。事情传到姜先生耳朵里,姜先生意味深长地说:老钟要捉妖?到时我也去看看,他这次一定会捉到狐狸精。姜先生可不是乱说的人,在子牙村人心中,他可是金口玉牙。村人都很兴奋,就连原本反对钟无量作贱香娘的人也转变了态度。说只要他不怕丢人现眼,那就让他捉,要是捉不到就吐他一脸口水。谁知,钟无量听到姜先生要到现场看他捉妖的话后,脸色变得屁打般的黄,死也不肯替常家兄弟捉什么狐狸精了。接着刘仲达、田石山等人也出面干预此事,常家兄弟谋划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期间,常贵再到农闲外出时,院门上就多了把锁子,回来后也不再在院里大声咳嗽了,气得香娘不知暗自流了多少泪水。

  去年冬天,常贵出去没几天,脸上就带着个血口子回来了,他破天荒地炒了两个菜,斟了一壶酒,在埋着娘仨的坟前又哭又笑地说为她娘仨报了仇了,今年春天就不见他出去了。还有一个变化是他给房子抹了墙泥,新苫了麦草,还和刘仲达几个把香娘家的房子也拾掇了。只是,他的话更少了,人瘦了,眉头上的疙瘩堆成了团,烟锅却吃得凶了起来。

  常姓年纪最大的常奶奶心疼常贵,担心他遇到什么难事了,请刘仲达去开导开导他。刘仲达摇摇头说:常贵是有了心事了,劝也没用。等他自己把心里的扣子解开了也就好了。

  这年秋后的一天晚上,有人看到有一个很像柳叶的女子去了香娘家,不几天,香娘娘家来人接走了香娘。走时,香娘显得很宽宏大量,只是把二亩地卖了,把几间房子留给了德安两个叔叔,屋里的家什却没留下,说过日子要用。紧接着常贵把二亩地也卖了,把房子给了常奶奶家,背着铺盖卷走了。这样常贵和香娘就相继离开了子牙村。

  常贵和香娘走后,子牙村的人思念起他俩的诸多好处,有人问刘仲达:说他俩过得好好的,怎就突然走了呢?

  刘仲达神色恻然地说: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他俩是躲唾沫星子去了。

  许多年后,子牙村有人在南京城里见到一家“太平小食店”,店主正是柳叶,常贵和李香娘在店里干活,他俩已添了一双儿女。于是常贵扒灰的事也就传了开来。出乎意料的是,人们并没有讥笑、谴责他俩,却将此事作为子牙村的一桩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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