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2年的夏天,如期而至,不早也不晚。
海城,这座临海的城市,正沐浴在一片艳阳之中。奔驰的车流,匆匆的行人,到处显现一派繁忙。突然,一陈歌声在烦躁的空气里流蹿:
寻寻觅觅寻不到/活着的证据/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迹/骄傲无知的现代人/不知道珍惜/那一片被文明糟踏过的海洋和天地……
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疯狂地叫唱《水手》,男的染着时髦的发型,女的穿着越来越短的套裙,勾肩搭背,并排向前走,歌声一开始意气风发、高亢激昂,不久便开始低迷、一路跌落,最后居然传来了女生的哭泣声,有一个男孩子擦一把脸,一甩手一个人孤独地吼着向前冲,声音凄凉、无奈而又揪心。不知道的人以为这是糜烂的一代,实际上他们现在正承担着一种友情的煎熬。
冲到前面的是海城纺织大学的班长“老黑”,哭泣的女孩子正是班花小蓉,从大一走到大三,两人已由最初的好感、传情,发展到了执子之手、与之相悦的地步。今天本来是星期天,阳光妖媚,心情不错,两位恋人相约去校医院义务献血。采血的小姑娘是学校的实习生,声音很是温柔,她拍了拍老黑的手腕,一眨眼便把针头刺进了老黑青筋暴露的血管。
“人呀,还是‘黑’的好,健康!但你的脸色怎么不太正常,忒黄!”小姑娘套广告词开涮老黑。
老黑生就的黑皮肤、包公脸,早已习惯全世界人民对他的有关“黑”的定位,大大咧咧地说:“还行吧,就是最近感到特疲倦,注意力不集中,食欲不行,腿抽筋,还有……”
老黑看看小蓉说:“好像性欲也不行了,连‘晨勃’都没了……”
“太粗鲁了,你!”小蓉举起小拳在老黑肩打了几下,娇嗔的撅起了小嘴:“好像我们已经那个了……”。
“宝贝,委屈你了,我说的是病情!”
小姑娘听着老黑的“浑话”,脸微微发红,拔针的手便快了一些。老黑倒吸一口凉气,不知道是被打疼了,还是被针拔疼了。他冲着小姑娘的背喊道:“我说的是真的,有时候我还会挥身冒汗……”
小姑娘头也不回,“我看是胃疼吧,多吃些伟哥补补……”
“这算什么医生?”老黑对小姑娘颠三倒四的表现很是不满。气还没消到一半,小姑娘突然跑了过来,小口一张脆蹦蹦吐出几个字:“复查,血样有问题!”把小蓉吓了一跳,老黑也差一点儿没被这几个字噎昏。
从上午折腾到下午,从校医院折腾到市中心医院,每到一处都对老黑的尿液特感兴趣,尿得老黑几乎快抽搐了。最后基本上确定老黑的肾有问题,有萎缩症状,疑似的方向为:尿毒症,具体还需要进一步复查。几个好朋友都慌慌张张赶来了,老黑做了几次深呼吸,强拉众人离开了医院。老黑想起贾平凹的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一句话:有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有病。心里不免七上八下,高大健壮的躯体很快变蔫儿。不久病情得到确诊,确实是尿毒症早期,治愈的希望很大,老黑又来了精神,班里、系里、院里都做了捐款,但手术费的缺口像老虎的嘴深不见底。小蓉整日哭得像个泪人,害得张冲天天作陪,有时候还要赔上几滴眼泪。
眼泪解决不了问题,小蓉看到同学们都在实实在在地帮“老黑”,咬一咬牙,来到海城最大、最豪华的娱乐城——迷死你娱乐城。老板是一个矮个小男子,还是在半年之前,这个小男子不知通过什么方式找到了小蓉,许诺给小蓉一笔不菲的报酬,前提是把小蓉的“写真”弄成海报作招牌,小蓉当场拒绝了,在她心里,艺术也好、买笑也好,其实没什么区别。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呀。
小蓉主动出现,令这个小男子、小老儿大吃一惊,他狠狠地砍了价钱,几天之后,小蓉那娇小清纯的照片挂在了娱乐城最耀眼的位置,远远望去似乎有一股哀愁弥漫在她的眼里、隐藏在她的脸内,令人顿生心痛,很是扰人。很快,向老板寻问这个可爱的女孩子的声音也多了起来。受不了娱乐城老板的死缠攻关,也为了“老黑”的医疗费,小蓉很快踏进了“坐台”小姐的行业,每周抽两个晚上,在服务台为客人装摸作样的调酒,遇有过分要求的客人,她都委婉拒绝。几个做出台、包夜的小女子戏称她为“假正经”。在她们眼中,这里本就是一锅浊水,进来的风尘女子,那有干净的?
小蓉只有把内心的痛苦默默装进肚里,强言欢笑,搏取客人欢心,以得到更多的小费。
2
夜
海城正处在一片灯红酒绿之中,迷人的霓虹灯,在电流的刺激下眨着多彩的眼睛。潮湿的空气在匆匆而过的人群间流窜,各种款式的车辆伴随着红绿灯不紧不慢地向前爬行。
一家临街的录相厅隐藏在桔红色的光晕里,里面不时传出女人一阵阵大呼小叫的发情声,在扩音器的放大下,游走在潮气厚重的空气里,显得笨重而勉强。海城走过了20年的改革开放,市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糜烂之音。坐落在录相厅的对面的迷死你娱乐城,现代化的设计,流线型的外表,在擂射灯的衬托下,则显得多情、勾魂而又安静,与录相厅的放荡简直格格不入。行行色色的人群在两者之间不停地进进出出,搂男抱女,打情骂俏,一本正经,不一而拘。
突然,迷死你娱乐城门口拥挤起来,保安在搂层之间迅速流蹿。各个安静的KTV包厢被一脚揣开,缺少了厚实的门板的隔音,娱乐城瞬间变得喧嚣不堪。
“吴公子!吴哥!别闹了,你提条件,怎么样都可以。”娱乐城老板跟在一个怒气冲天的年轻人身后,忙不迭失的道歉、赔礼、作揖。
年轻人目不斜视,舌头不停地在腮帮子里面搅动,对娱乐城老板的话置若罔闻。他的眉头又紧锁一次,一帮小兄弟心领会神,一脚又揣开一扇门。门里面主儿也不是省油的灯,刚要骂骂咧咧一番,正眼一瞅,马上变得和颜悦色。“吴公子,你请!”慌忙夺路而出。
“吴爷!求你了,照顾一下生意,帮帮忙,收手吧!”娱乐城老板只差下跪了。
“妈的,给老子说,小日本在哪里?”年轻人突然一把拧住老板的衣领,个子瘦小的老板几乎被提了起来。
“他,他,可是日本人,我们的客商……”老板干咳起来,呼吸急促,满脸通红,几乎窒息。
年轻人对着娱乐城老板啐了一口唾液,手一松,老板一屁股坐在了豪华的地毯上。地毯上一朵红艳艳地玫瑰正在他的屁股下盛开。
“老华,我说你多少次,你真是一个软蛋!丢中国人的脸!”年轻人说完仍不解气,对着老板又啐了一口,“你的两个蛋根本没有用,软的,一点用也没有!”
“报案……”年轻人给马仔下命令,“就说……迷死你娱乐城……发生了日本人强奸中国学生……重大事件,娱乐城老板犯了包庇罪……”
“别……别……,我说,他在8屋B楼的樱花烂漫厢……”
“妈的,名字起得还挺有智商,老子就来个樱花烂漫……”
一行人把老板扔在了地上,很快楼上传来了杀猪般的干嚎。
“老子给你们十分钟,把他的老二收拾老实,最好永远挺不起来,像日元一样,贬值!”年轻人站在门口抽了一口烟,吐出一股长长的白气,好像很不解气,“老子相中的马子你也敢插一嘴!”
一个马仔挥手一拳击向肚子,小日本人捂着腰滚倒在地。“吴爷的命令,今晚只动脚,不动手。”另一个人拦住先前的人,抬起脚步踹向小日本的命根……
一阵猛踢之后,一帮人扬长而去。
在门口,年轻人与急匆匆赶来的公安局长刘长根碰了正着。
“阿吴,又闹事了?”刘长根一把抓住年轻人。
“刘叔,你看我会吗?”阿吴对着一群兄弟重复了一遍,“我会吗?”
“不会,不会!”众人附合。
“今晚我同学过生日,我是来助兴的。不过真是太扫兴了,这迷死你娱乐城得改名了,就叫气死你娱乐城,刘叔你看怎么样?”
“贫嘴!”刘长根一脸严肃,“我可接到报案,有人在这里毒打外商!”
“唉,别提了,打的是不是外商我不知道,可那声音叫得惨呀,现在这治安……”阿吴连连摇头,“我正在吼秦腔呢,刚吼了一句,外面就乱了,我听到一阵凄惨的叫声,真受不了,便跑出来了。对了,刘叔,快上去抓人呀。”
“我得回家了,这事我得向我们家老吴讨个公道,为弱者讨个公道,现在这社会,唉,世风日下,毫无保障……”老吴是阿吴的爸爸,海城市政法委书记。刘长根听到阿吴提起老战友老上级吴书记,眉头不禁拧成了疙瘩。
“对对对,不关吴爷,不,吴公子的事,完全是误会,是两个保安,为了……打架,内部打架……”娱乐城老板忙上来圆场。
“刘叔,我明天还要上课,我是学生,好学生,需要安、时、睡、觉!”阿吴一字一顿吐出最后四个字,又用手抚了一下娱乐城老板道:“记着,要改名子!”
“改!我改!慢走!”老板掏出纸巾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汗。
刘长根快速向楼上奔去。这时候,娱乐城一帮马仔已悄悄将小日本从后门抬了出去,为了挽救小日本受伤的命根子,娱乐城花费了一笔不菲的医疗费用,但最终还是切除了一个睾丸,总算保住了半壁家业。
小日本做梦也没有想到,来中国留学,居然惹上这样一桩子事情。
3
第二天,海城的黑市悄悄流传出关于日本人的风流故事。据说一个在中国留学的小日本,喝了点儿酒,在迷死你娱乐城欲对一个出来坐台的女大学生进行不轨行为,想不到女大学生居然是本市某某领导太子的梦中情人,于是惨遭暴扁。天有巧合,同一天,中国各大媒体、网络居然爆料四名日本人在海城集体嫖娼,把一名妓女玩得一命呜呼、香消玉殒。真相究竟如何,一时之间迷雾四起,各种消息交叉感染,无从考证。
只有娱乐城老板讳莫如深,十分神秘地说:“当天晚上的事情确实很奇怪,我们的两个保安居然为了一个客人丢下的一块金表打了起来,还惊动了公安局长大人,不过,被我开掉了。”
他说的很干脆。政法委吴书记也相信了娱乐城的这起内讧,要求刘长根局长好好整顿、好好规范一番娱乐城的安全秩序,并且明确批示,这是一个对外的窗口,代表着城市的形象,再也不能出现偷盗这种现象。“我相信,我的儿子不会为了这点儿破事去打架,我缺他什么了?”吴书记拍了拍刘长根局长的肩膀说。“他今天早上还打电话求我帮忙,说他们班的班长,一个叫什么黑的小伙子,得了尿毒症,让我关照一下尽早做手术,你说这小子,别人在疯传他的谣言,他还在为别人着想,像我的儿子,呵—”
“呵—”刘长根也跟着笑了一下,说:“但愿无事,无事便好,便好!”
两人握手道别。
同一时间。
阿吴手棒一束鲜花,坐在海城纺织大学17幢楼601房间。
一位女孩子躺在床上哭成了泪人,两个眼圈又红又肿。
“小蓉,我已经给你出了气,小日本被凑得够戗。班长的事儿你也别担心,我已经求我爸了,他会关照,最近争取做手术。”
“对,想开一些,你看阿吴对你多好,笑一笑,快笑一笑,有人关心多好。”坐在一边的同宿舍的小姑娘们不合时宜地说。
“可他的医疗费还差那么多……”眼泪又溢了出来,滚动在小蓉的面颊。
阿吴把胸脯擂得咚咚响,激动地嚎道:“包在我身上了,但是有一点儿,我必须强调,不准你再到那种地方挣钱……”这次若不是他派出的小马仔跟踪及时,说不定小蓉已经……想到这里,一向以豪迈、仗义自诩的阿吴突然女人起来,吸了吸鼻子,眼圈也泛起红色。
坐在小蓉床边的张冲,看到阿吴的表情,感动得眼泪啪嗒、啪嗒滴了下来,仿佛阿吴是在对她表白。
小蓉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小日本粗暴的动作,不时萦绕在纷乱的脑海,她感到阵阵胸闷。
4
2002年的夏季确实是一个燥热无比的季节,好多事情都集中到一起进行。
太阳在高空炙烤,纺织大学里面热气腾腾,韩日世界杯进入到疯狂程度,学男学女们怪叫连连,嗷嗷不已,把桌子擂得咚咚响。课也没法正常进行了,老教授干脆坐下和大家一起看比赛。这样子挺好嘛,学生们不时递来一瓶水、一个冷饮,也很过瘾。老教授很满意,看完一场比赛,一节课便结束了,他夹起讲义微笑着离开了教室。
有好事者嚎起来,感谢老师的精彩授课,大家一起鼓掌。小蓉也跟着拍起手,心思却跑到了医院,老黑还躺在那里,不知现在他想我没有?小蓉不自觉地红了脸,同时脑海里也浮出了阿吴不务正业的样子。这俩人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性格,从出身、做事到相貌和语气,完全不一样。她原本对阿吴不屑一顾,觉得公子哥们多是为了自己私欲玩弄女人,一夜风尘之后,便会拜拜。但自从他不惜一切帮助老黑之后,尤其是娱乐城那次疯狂地救人行动,使她产生感激之心,否则她早已失身于小日本,还谈什么和老黑哥厮守终身……
小蓉坐在教室里,听着电视里面传来阵阵呐喊,耳边不时响起同学们的兴奋的欢叫,不知不觉夜幕降临了,赛事转播进入了休息阶段,解说员的嗓子已经沙哑,几个疯狂粉丝也嚎破了音,说话像是公鸭叫,漏风不说,听起来也非常困难。同学们却余兴不断,大部分男男女女冲到海边喝啤酒。小蓉无所事事,一个人走在了校院的路灯下,各种园林景观下隐藏着一对对火热男女,她想了与老黑的初吻,心潮难以平静,愈加想念老黑。在阿吴的帮助下,她的男友已经进行了手术,目前在重症监护,他的家人寸步不离照看得十分周到,她不便时时作陪,毕竟恋情还没有向双方父母公开。现在,只得一个人散步了,回到宿舍发呆,不知又要被室友们调侃到什么程度。
5
今天,阿吴也过得很“繁忙”,他偷偷跑到小蓉的教室张望了几次,觉得直接进去太丢面子,于是专邀了一批朋友到自己的小公寓玩耍。
新世纪交替之际,全国的大学开始普遍扩招,各大院校发生了翻天覆变化,只要缴钱,在学校可以住单间、住公寓,甚至住套房,有一个广东的公子哥们儿,便弄了一套套房,公然与一个留学的韩国女孩子同居,被人称为“学校里面的上流社会的典型代表”。阿吴自然归属于上流社会,与“老黑”、小蓉自不是一个生活档次,他吃在学校,住在公寓,想上课了混一节,不想上课了,要么在公寓里面打游戏,要么出去消费,既方便、又能摆脱父母的羁绊,还可以悄悄指挥老吴的秘书、司机干一些有面子的事情。
几个朋友陆续猫进阿吴的房间,大家开始一阵胡吹乱侃,先是议论了一阵中国与美欧的纺织贸易磨擦,接着谈起了对日货的抵制,朋友们谈起日货连连摇头,基本上都赞同抵制,但问题的关键是日货质量确实不错,又一时难以下定决心。
一个说:“日本人太狡猾了,陆地巡洋舰越野车那么耗油,在他们本土严禁购买,专对准中国出口!”
另一个说:“我们中国人也有些贱,那么多领导干部还乐意坐这种车,一点儿政治头脑都没有。”
“问题的根本是这种车能撑面子,开起来也爽!”
……
最后矛头自然而然指向了阿吴如何征服小蓉的问题。
“上了没有?”
“再不上,我们可就上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开始捉弄阿吴。
“快了,快了。”阿吴不知所措,只有提起小蓉,阿吴真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以前接触的女孩子挺多,均能洒脱应对,自由抽身,但小蓉却不行。两人原本不是一个系,等他发现这个美女时,大学已经渡过了一半时间,他曾经为了漂亮妹妹转过两次系,从学期上讲,再转系已经不可能。后来,他向朋友跨海口,用一个月时间摆平小蓉,一定让她乖乖地、自愿地平躺在自己的床上,但一年多了,却毫无进展,若不是出现“老黑”病情,也许小蓉压根儿就不会看她一眼。看来,越不容易到手的东西,才越显得馋嘴,阿吴从小到大从未做过一件能坚持下去的事情,连考大学也走的是干部照顾指标。但在追求小蓉这件事情上,连他都没有想到自己能坚持这么长时间,甚至到了今天,只要一见到小蓉,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怕是动了真情,如果按他原有的匪性,是容不得半点委曲的,看到小蓉和“老黑”亲热的样子,早该动手收拾“老黑”了,但他没有,他好像是突然醒悟了一般,决定与老黑好好竞争一番、拼搏一番,公平的竞争才能显出他男子汉的肚量,总之这才是他现在的真实想法。
6
时间渐渐晚了,小蓉收拾了一下思绪,站起来往宿舍走去,她已经在这个石墩子上坐了整整一个小时了。
一辆小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小蓉面前。阿吴冲了过来,手里面提着一副精致的麻将。
“总算找到了!”阿吴急急地说,“我刚才去看了老黑……”
“真的?他怎么样了?不会……”小蓉一阵紧张。
“没事,没事!”阿吴慌忙解释,却又知道怎么解释。下午几个朋友戏弄他,其中一个故作深沉地说,小蓉喜欢打麻将,这是四川人普遍的爱好,你怎么这么笨呢!
“对呀,送一副麻将吧!”大家哈哈大笑,“你家四口,刚好凑一桌,其乐融融!”
事后阿吴还真上了心,不停地嘀咕:不会她真喜欢吧,不管了,送了总比不送好,况且他还真想见小蓉,就当找一个莫名其妙地借口吧。等他在商场买好麻将天已经黑了,跑到宿舍一问,小蓉没有回来,会不会在医院?阿吴马不停蹄地冲向医院,结果看到老黑正在酣睡。他又跑到娱乐城仍是无功而返,气得他不停地骂司机无能,最后几乎把整个校院翻了一遍,才撞见小蓉。
阿吴眼泪一酸,还是忍住了。他把麻将硬塞进小蓉的怀里,说:“以后一个人不要乱跑,在宿舍打打麻将,外面危险,我担心!”说完钻进车里,小轿车找红红地后车灯,在小蓉眼里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消失。
小蓉回到宿舍,便被姐妹围住了。
“我算了一下,阿吴一晚上整整来找你8次!”张冲瞪着大眼睛,一脸羡慕,两只手高举“V”字型跨张地拉长声音,“这样的人,我爱一晚上,只要一晚,也乐意!”
“也乐意!”张冲向上跳了跳,又歪了歪头。
众姐妹笑起来了,谁不知道她张冲是个恋爱狂,刚入学不到半个月便挂了一个,是全年级速度最快的一个,不想半年之后却被甩了。但她倒来劲了,以后是每月换一个男朋友,被人尊称为“月月红”,不久又升级了,变成“每周一歌”,有人笑骂她干脆充当“新闻30分”好了,她倒也不生气,凡事都由着自己性子来,能处则处,不能处了吵一架分手,谁也不托累谁,双方都乐意,吃饭、学习、逛街都有人陪着,功课也没有落下。
“好贱哟,贱兮兮!”一个姐妹开始骂起张冲来。
“喂,你好久没骂我贱了?我计算一下,自从你招惹上一个小白脸以来,3个多月了吧,怎么啦,失恋啦?要不然为什么又突然骂我贱了?快给姐姐说怎么会事儿?”张冲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死皮赖脸地说着,手也没有闲住,哗一声拉开了小蓉的麻将盒,用料考究、做工精巧的小方块一下子吸引住了众人的目光,大家一拥而上,啧啧欣赏起来。
是夜,海城纺织大学17幢楼601房间麻将声声,一夜不消停,放炮最多当属张冲,无论是谁胡了,都会叫一声:我炮你,小蓉!
实际上,小蓉已经进入了梦乡。
7
据说学校要和军分区的球队踢一场比赛,军分区请来了某某国足,张冲吃过午饭后兴冲冲跑向操场,计划占一个理想的位置,好好呐喊一番。为此,她还专们准备了一套小扬声器和气棒,一边跑一边砰砰击两下,路人相望,她便歪歪头、伸伸舌头,摆一个清纯可爱的姿势,卖弄一下自己的身体曲线,好像她跟全校的人都熟悉似的。
路过篮球场,她看看时间过早,便在路边的法桐下坐下来。篮球场处在一片凹地,池子里面球架相连,有序延伸,学子们一个个生龙活虎,上蹿下跳、奔走腾挪,一派生机。张冲看得高兴,忍不住连连叫好,然后来一阵砰砰砰砰。
这下倒好,引起了旁边球场男生们的注意,大家嗷嗷怪叫着争抢,力求表现得最更佳、更强,一个个花样技术行云流水一般展现出来,看得张冲大饱眼福,有时候几乎要跳起来了。她没想到篮球居然也这么养眼,如痴如呆地坐在那里,竟然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足球比赛。
张冲正看得痴迷,不想一个篮球横空飞来,只听“砰”一声砸在了法桐,接着又反弹回去被一个大高子男生稳稳接住,吓得张冲抱头大叫,花容失色。下面池子里面传来一阵哄笑,高个子男生朗声道:“美眉,我是体育系的阿P,对不起啊,我是故意的……”下面又是一阵哄笑。
张冲稍微整理一下情绪,轻瞥一眼阿P,压着舌尖嗔道:“师哥,我好喜欢你,你好好强壮,晚上7:30分我在东区紫槐路第3棵树下等你,不见不散,拜拜!”
说完,她小手一扬,小跑着奔向足球场。对付这类“色狼”,她有的是办法,不玩死你才怪。
“我等你一万年,就算你羽化升仙、化成灰、变成泥,不管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等你,希望你早日‘献身’于我面前!”阿P在她身后扯着嗓子,故意把现身吼成“献身”,又引起一阵嗷嗷怪叫。
足球比赛反映平平,倒是学子学男们争相与国足合影、签字成为唯一的高潮,张冲一反往日的粉丝病态,道一声“无聊”啊,离开了球场。
晚上,两人并未真的去约会,倒在图书馆撞见了,引发了他们的进一步交往。
还不到7:00,张冲怀抱一本书,出现在图书馆东边,说也奇怪,她一抬头看见阿P背着跨包正从对面走来,两人在图书馆门前相遇、站住,互想看了一眼,倒是张冲反应快,抢先说:“我请你到图书馆看书,怎么样?”
阿P说:“好,我帮你抢位置。”
说话间,图书馆开门了,同学们一拥而入,阿P转眼间挤了进去。张冲随后进来,远远地看到阿P在向她招手,旁边还真留有一个空位,接着她看见阿P拿出纸巾,仔仔细细擦起来。
张冲内心突然涌出一股暖流,心跳有点儿加速。
真是没办法,多情的女孩子总爱感动,感动控制不好,自会擦出火花。这种火花有时候是瞬间跳出来,没有原由、没有前兆。张冲勾着头,乖乖地走过去,静静地坐下来,大脑一片空白,一个字儿也看不进去。
8
老黑的肾源在阿吴老爹的关心下很快有了眉目,电视台、日报、晚报发了倡议,最终确定在一个留学的日本人身上。据说这个小日本很仗义,很大方,只是不太愿意接受媒体采访。
记者问他:“你把肾捐给中国人,有什么目的吗?”
“也有,也没有。”
“请说具体一点儿吗?”
“为了中日之间的友谊!”
“真心的吗?”
“我都已经决定捐了,你说呢?”
……
手术很顺利,老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已经能下地走动,脸色也由先前的黄不拉济恢复到原有的黑色。只是过分的滋补,使身体显得发虚,走两步就要喘两口。
现在,老黑与阿吴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两人正在进行一场艰难地对话。绿油油的青草在他们脚下铺张,两人神态各异,看起来非常别扭,好像随时会分开或是拂袖而去,却又不得不坐在一起。
实际上,从开始到结束,阿吴只对他讲了一句话。阿吴说:“黑哥,我喜欢小蓉,你能不能帮我?”
如果放在以前,对于阿吴与小蓉之间的交往,老黑也确实不必放在心上,他相信小蓉的选择,也没有必要去计较什么。只是他不争气的身体,令事情走到了今天,他还能说什么?如今,他的感情是复杂的,一个农民的儿子,能考上大学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对于小蓉的爱情,原本就不敢奢望,但是,当上天因为他的厚道和可爱,让小蓉大胆地走到他面前时,他还是既惊喜又不安地接受了,俩人也不至一次幻想了未来。现在,他面临两难地境地,一边是楚楚可怜的爱人,一边是一手挽救了他生命的恩人,按他的个性,哪一方面都不能舍弃,也不愿舍弃。可是,他又该如何回答阿吴呢?
阿吴望了一眼老黑,又向后挪了挪身体。每挪一次,老黑的心便紧缩一次、刺痛一次。老黑明白,阿吴不是在询问“能帮”还是“不能帮”!哎,这样的忙该怎么帮?难道面对挑战就这么无力地宣布退出?可是不退出又能怎么样?自己真能给小蓉幸福吗?
“烟,我想抽烟!”老黑仿佛下了决心,脸变得痛苦可怕。
阿吴摔了包香烟,索性脱掉鞋子,任凭草尖穿过白白的袜子刺在脚底上,这种感觉真好!他咧咧嘴笑了,笑得很灿烂,很阳光。
9
张冲与体育系的阿P好上了,两人亲密得像是一个人似的,除了晚上无法睡到一起,其它时间均粘在一块儿,成双入对,已经一月有余了,双方还没红过脸,时间之长可以说破了张冲的爱情记录。
时间会消磨一切,也会考验一切。两人过家家似的,从早到晚相互泡着,慢慢的,新鲜感越来越淡,阿P也逐渐恢复到了单身时期的懒散,睡起觉来没完没了,这很令张冲恼火。每天一大早,张冲会准时在阿P窗下,大声呼叫:阿P起床!然后匆匆去图书馆抢位置,或是到球场等待。
张冲现在也觉得很累,除了与阿P走在路上能吸引别人艳羡的目光、带给她冒似的安全,并搏取一个“郎才女貌”称号、满足一下虚荣心之外,什么也没有,她觉得他的细心和呵护越来越少,她的感动和心逃也越来越少。
今天,像往常一样,张冲站到阿P窗下,阿P起床,lazy!她加了一句,然后冲向图书馆,快考试了,必须抢占一个位置,好好背一阵子讲义。张冲沿着林间小路没命似地跑,许多晨读的学子散落在路两边,呀呀读着,“大战”前夕的气氛就是不一般呀,学习的氛围远远浓于平常,大家都在拼命加班加点。
张冲满子都在评价看到的情况,思想一时难以集中,一不小心竟撞倒一个男生。男生瘦瘦弱弱的,跌在地上皱着眉,咧着嘴,双手在地上摸眼镜。由于惯性使然,张冲收不住势,一脚踩了上去,嘎吱,眼镜碎掉了。
“对不起,瘦哥哥,对不起!”张冲颇感谦意,一边甜甜叫着,一边过来挽扶,小心奕奕的,生怕别人生气说出不洁的话语。内心却在嘀咕:这么不堪一击,与阿P比可真是一小菜芽呀,你瞧那长长的脸,像马似的,瘦得不成样子,简直一非洲难民,缺乏维生素。
瘦哥哥倒是非常慷慨,看着模模糊糊的张冲,两只眼像死鱼一样翻了几下,好像能看清张冲似的,直勾勾地说:“没关系,千万别不好意思,我欢迎美女撞我,但一定要等我站好了再撞,我又不是彪形大汉,得做个正当防卫,下次可不能偷袭……”
“想不倒你挺逗的,学法律的吧?”张冲一下子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不好意思地回避他的目光。
怪就怪张冲“贼”心难改,喜欢结交异性朋友。两人一来二去,贫了一阵子嘴,觉得挺投机。接着一起去配了眼镜,瘦哥哥坚决不让张冲付钱,张冲闲逛时又相中了一幅太阳镜,瘦哥哥也一并结了帐,搞得张冲怪不好意思,便提出请他吃饭,但是时间待定,瘦哥哥爽快地同意了。
瘦哥哥戴上眼镜显得文静、有礼,也看清了张冲的天仙相貌,暗暗感叹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大清早砸在自己身上,看来要走逃花运了。他满心欢喜,却故作成熟和绅士,处处不动声色、恰到好处地讨张冲欢心。
“原来你和阿吴是一个班的呀,那小子为了我的好姐妹可真是下了血本!”
返回的路上,张冲和瘦哥哥又多了一个共同话题——两人围绕阿吴和小蓉足足谈了十分钟,开心得不行。分别时一再相约下次再聚。
意外的相遇令张冲心情变得鲜活,仿佛从牢笼解脱出来似的,又蹦又跳地向宿舍走去。
图书馆不必再去了,去了也没有位置。
不想在宿舍门口看到了一头愤怒的牛。
阿P满脸乌云坐在楼前的石墩上,双目怒视着每一位进出的女生,有些胆小的路过明显加快了步伐。
张冲的心情还陷在瘦哥哥带来的兴奋之中,她拉起阿P呱呱讲起来,诉说自己的境遇,阿P的思想却跑偏了,分明听出另外一层意思。大凡性情中的男人,对陌生女人多是慷慨的,但对自己的恋人却是万分小气。当听说张冲还要与非洲难民搓顿饭时,阿P更是气不打一处,举起手甩向张冲,在半空中却又停住了,张冲也不过刚到他的腋下,还真不够怎么打。阿P明显地英雄无用武之地,害怕一掌拍下去毁了自己的爱情,不得不强压心中不满,望了一眼张冲,扭头走了。这就叫英雄气短,过不了美人关。
“不就是一起吃个饭,至于这样吗?”张冲倒是得了理,突然觉得阿P是一个渺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空长一身躯干,一点儿也不侠义。
这种小气的表现,严重削弱了阿P在张冲心目中的地位,就这样,两人第一次不欢而散。
回到宿舍,张冲像没事儿人一样,有说有笑,毕竟久经沙长,一切随缘,缘尽分手,这是她的恋爱哲学。但阿P却不行,回到宿舍像食物中毒一样,萎靡不振,人生第一次恋爱难道就这样夭折?室友拉他去球场,他没好所气地道:老子肚子痛,不去!
室友走出门外,他又吼出一句:戒球!
10
这天是个星期天,老黑出院了,全班36名同学簇拥着他回到学校。
一整天都是在忙碌中度过。
也算不上什么忙碌,只是老黑走到哪里都会围上一群人,碰到男的,肯定是先上来搂搂背、接着再拍拍肩,碰到女的则多是叽叽喳喳一阵子,有些女的还双脚并齐在老黑面前一蹦一跳地说话,欢喜地拍手。
小蓉远远看着,几次想走过去,又不好意思上前,生迫坏了别人的气氛。原本很亲近的关系,经过一段时间的隔离,小蓉突然觉得陌生了,日思夜念的人就在不远处,可她却迈不出脚步。有几次,她看到老黑在向她张望,仿佛正期待着什么,小蓉决定:只要老黑招手,便走过去,那怕是一个眼神也行。可老黑的眼神似乎很飘浮,像风拂过柳树枝条一样悄无声息,令她琢磨不透。
小蓉在烦躁中度过一天,又过了一个失眠的夜晚,第二天迷迷糊糊走进阶梯教室,刚落座,张冲急匆匆扑到她面前。
“休学,他要休学了!”张冲用手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说。
“谁?”小蓉有气无力地说。
“快走。逃课。你的爱情要跑了!”张冲拉起小蓉向外跑,上课铃声在她们身后激烈地响起。
确认老黑休学的消息,小蓉着实吃了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她快步奔向老黑的宿舍,一路上泪水涟涟,把张冲远远摔在后面。
男生宿舍。
老黑正四仰八叉地横躺在床上,两腿无力地甩在地板上。阿吴手插口袋,悠闲地晃着方步,围着桌子转圈,一圈、两圈、三圈……突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在门口嘎然而至,眉头紧皱,不经意间嘴角漏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快意,像夏天的乌云一样很快飘过,瞬间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阿吴轻轻推一下老黑,长长叹出一口气:“黑哥,让我怎么说你呢!”
老黑噌一声弹起身子,万分谦意地说道:“阿吴,真的谢谢你,我这次休学也是迫不得已,医院要求静养,谁也没办法,要相信科学相信医学,我也不忍心荒废学业,毕竟再有一年就毕业了……我这心里痛苦啊,你就不要再劝我了……”
“你就这么走了,想没想过小蓉的感觉?她能不痛苦吗?你怎么能做这种绝情的事情?她为你付出多少,你不知道吗?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我是很清楚!”老黑突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震颤声音几不成声,他几乎用蚊蝇嗡嗡的音调说:“我是真的不喜欢她,你知道的,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我直接说出来,怕她接受不了,但我又不能耽误她,你就帮我好好照顾她吧,你有办法的,对吧?”
“啪!”一声脆响,阿吴挥手给了老黑一记耳光。“这就是我的办法!”
静,沉重的静,宿舍里面变得悄无声息。
泪水渐渐溢满老黑的脸庞,他缓缓点燃一支香烟,轻轻抽了一口,在烟雾之中,传来阿吴长长的叹气声,游荡在沉静地宿舍里。
门外。
小蓉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创,一下子倒在张冲怀里。
11
傍晚,太阳西沉。
张冲急匆匆扒了两口凉皮,一边说好吃、好吃,一边摔手关上宿舍门,奔向约会地点。
她整整陪了小蓉一天,再不出去转两圈,就要弊疯了。
“耐不住寂寞哟!”宿舍里面有人讥疯。
张冲出了宿舍楼,向左一拐,忽然响起咚咚嘣嘣的吉它声,接着一个悲腔的声调传了过来:
不要把脸藏在月光背后/你可在意我爱你之多/请看众多目光/怎么为此刻找个解脱……我爱上了你/你一笑而过……
张冲回头一看,竟然是体育系的阿P,正对着她深情地弹唱。等了一天才把张冲等下来,阿P显得急不可耐,一上来就跑调,把那英的一首《一笑而过》改得支离破碎,却把自己的心声全部表达出来了。
“阿P你干什么呢?”张冲面对这种无遮无拦的表白,显得手足无措。“别弹了,我不去了,不见那个非洲难民了。”
可怜的瘦哥哥,此该正在宿舍里面张望这一幕,他本来正在为不费吹灰之力、主动投怀送抱地美女邀他吃饭而沾沾自喜,千等、万等的日子到了,没想到半晌时分宿舍里面突然挤进一帮“五大三粗”系的牛们(他们对体育系的学子们的雅称),抵得他透不过气来,三两句话之后他便投降了,答应阿P放弃约会。现在他甚至怀疑这两个热恋中的神经病在拿他当托儿来刺激对方。
站在他旁边的阿吴倒是沉稳得多,不屑地说:“不必为这个女子惋惜,傻瓜才追求她。”阿吴经过两次转系,最后成功到达法律学院,与瘦哥哥同班,把班花折腾了一番,失去新鲜感后又扑向了新的花丛。对阿吴的话语,瘦哥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举个例子,公交车你懂吗?”阿吴道:“她就是!”
“再说明白一点儿,我不是和你讨论她值不值得你去追求,而是说如果你去追她,那叫拾人牙慧,懂吗?”
“至少拾我的牙慧!”阿吴顿了一下:“实话说吧,我搞定过她。”
瘦哥哥扶了扶眼镜,觉得不妥,又取下来擦了起来,一句不说地擦着。
“爱情要靠选择,靠智慧!”话一出口,阿吴觉得自己这样卖弄,实在无味,摇摇头走了。
下面,阿P只管忘情地唱,眼睛不由自主湿润了。此时此刻,他真正体验到了爱情的无情和甜蜜。
在一群学子们的怪叫声、口哨声中,张冲和阿P紧紧拥抱在一起。
阿吴离开宿舍后,瘦哥哥才像闷鳖一样从肚里挤出一口痰,啪,吐在了地板上。
“拾人牙慧?”
“呸!纨绔子弟,玩物丧志!”
“我让你玩!我玩死你!”
他对着门踹开了花,末了又感叹一句:好女都让狗日了!一脸的无奈和愁容。
12
一个月后。
中国的大学进入放假前的混乱,男男女女们拼命地约会、玩耍。
学校贵族公寓的某一间内,满室温情。
红酒轻快滑进酒杯,音乐悄悄从角落里飘出,窗帘已经拉上,壁灯也已开启,阳光被切断在室外,房间变得朦胧而又多情。
看着阿吴的连贯动作,张冲坐在一边咯咯笑个不停。
笑完了,张冲拍了拍阿吴说:“别出心裁啊,还是别有用心?”
“只要小蓉喜欢,怎么样都行!”阿吴擦了一把汗水反问道:“她快到了吧?”
“急是没有用的,等待才能体现你的真心。”张冲心里突然翻起一股醋意,又酸又恨,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她与阿P的恋情终究没有起死回生,吉它事件后又持续了三天,关于瘦哥哥的事情像尾巴一样纠缠他们,阿P好似受到重大打击,一下子变得敏感而多疑,搞得张冲每时每刻都像活在游击战里,跟踪、质询、解释成了三天唯一交流的话题,张冲实在受不了阿P那喋喋不休的发问,痛定思痛,一甩手和阿P做了了断。阿P是哭流满面,咕咚、咕咚灌了一瓶二锅头,在宿舍里面吐得一塌糊涂,抱着床死皮赖脸地喊:Lloveyou,Lloveyouvery、verymuch!但也于事无补,期终考试连亮了三课红灯,差一点儿没有气绝身亡。
“怎么还不来?”阿吴不停地念叨。
张冲也有些着急。
昨天她给小蓉传达阿吴的邀请时,小蓉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答复。张冲心想这么有权有势的爷们儿,你到哪里找,还摆什么臭架子?内心却滋生出一丝嫉妒和羡慕。她是一个心里存不住气的主儿,回过头找到阿吴说:“小蓉要我陪着才愿意来,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孤男寡女在一起,还不是干柴见烈火,我们可害怕色狼……”阿吴爽快地同意了。
看着阿吴不停地走来走去,张冲没好气地说:“你烦不烦?能不能停下来稳重一会儿?”
长这么大还没有谁敢这么吼自己,阿吴狠狠瞪了一眼张冲,拼命压住内心升腾起来的邪火,一扬脖子喝掉了一杯红酒,随手把一枚钻戒扔在了桌上。
张冲“哇塞”一声,伸手去拿,被阿吴狠狠瞪了一眼,不得不缩回手。
阿吴拿起另一杯红酒,晃了晃,递给张冲,两眼直勾勾地说:“喝一杯,敢吗?”
张冲摇摇头道:“你卑鄙!我不敢,怕有内涵!”
阿吴歪着嘴角笑道:“你的性子我喜欢,直爽!只是,你的作风我不喜欢,我喜欢清纯的……”
阿吴故意柔声细语、慢条斯理地说,张冲差一点儿没有被气晕。她气不打一处地说:“还是你自己享受吧,小蓉不会同意的。”张冲对“享受”二字念得特别重,阿吴听出来是让他“自慰”。
他却装腔作势,耸耸肩道:“没办法,我愿意等!”
张冲不屑地摇起了头。
女生宿舍里面,小蓉正徘徊着。
明天就要放暑假了,姐妹们都出去购物、逛街、准备回家的行程。她却犯起难来,与阿吴的约会,去,还是不去?这使她难以决绝。
自老黑休学之后,阿吴对小蓉的追求,可以说不时不在、无处不在,小蓉咳嗽一声、打一个喷嚏,阿吴都会一个箭步冲过来,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令小蓉感动不已,但小蓉的心始终没有因阿吴的表现而激动起来,她对阿吴的感觉最多算是一种好感。虽然小蓉内心深处不能接受阿吴,但女孩子的心总是善良的,总怕伤着别人,虚荣心也总有那么一点点儿,因此,面对阿吴的百般表现、诸般好意,小蓉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在一种有意无意地推辞中加以接受,对她的这种表现,阿吴兴奋不已,也对俩人的前景充满着无限的想象。
不管怎么讲,经过一段时间的交流,俩人谈话的范围越来越广,也能一起散散步或是消费娱乐一下,这多多少少打发了小蓉的无聊时光,也减轻了老黑对她造成的伤害,更使她的心逐渐变得平静起来。但是,每当她独处时,或是一个人走在校里面,看到一对对情侣亲热地簇拥在花前月下,她对老黑的思念便如蔓草一样不着边际地生长。她对老黑地匆匆离去,以及离去前对自己的态度一直耿耿于心,每当想起他与阿吴的那一番对话,心便如刀绞似地痛疼。若不是亲耳听见,她是不会相信老黑的“变心”的,有时候她甚至幻想,老黑一定是有难言之隐才决定离开自己,一旦开始这样想,她便在内心深处为老黑的离去寻找出千百个借口,为此,想再见老黑一面的心情也变得急切起来。
恋爱中的女孩子的心思是千别万化的,不是男生良好的表现就能打动,尤其像小蓉这样的女子,心里仍装着她的黑哥,她的初恋像一个无法抹灭、无法回避的陷阱一样,旋得她透不过气,吸引着她的情绪、掌控她的思绪。
一阵清风带着海的温度蹿进了宿舍,吹开了窗帘一角。小蓉好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始梳妆打扮,而后奔了出去……
13
阿吴的情绪慢慢变得焦躁,他计划今天正式向小蓉表白心思,并且趁机拿下她,不想千等万等却不见芳踪。
张冲心里隐隐约约不安起来。
张冲走到阿吴身后时,阿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伸手拂了拂阿吴的背,原本是想安慰一番,不想阿吴像是电打一般吓了一跳。阿吴扭身注视张冲,完全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看得张冲两脸绯红,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张冲呼吸有些困难,自走进阿吴的豪华小公寓,眼花缭乱的摆设、装裱、情素便一直撞击着张冲的心。她原本是一个容易动情的、艳漾的人,长久以来,对阿吴之于小蓉的种种表示已是相当羡慕,只是忌于小蓉的同室之谊,不好意思打阿吴的心思。现在好了,小蓉迟迟不见踪影,肯定是爽约,这给两个思想放荡的人创造了呆在一起的机会,她们免不了盘算各自的小九九,目光开始迷离、而后开始对视,默默地、无言地、静悄悄地,小公寓内的空气发生了化学反应。
张冲牙一咬,嘴一巧,身子慢慢靠了过来。
阿吴先出了声:“难怪你宿舍人会说你贱,看来是真的。”
张冲也不生气,笑嘻嘻说:“贱也没办法,我喜欢,不行我们也来几天?”
说着故意去拥抱阿吴。阿吴吓了一跳,这不和作鸡的小姐们一个样吗?他记起第一次进入风月场所,他喝得有些累,朋友给他安排进了宾馆,躺下睡了一会儿,突然又没了睡意,朋友们仍在楼下包厢里嗨歌,他便叫来了一名按摩小姐。他说:“睡不着……”
他后面的说还没有说完,意思是想问按摩小姐如何按摩才能帮助睡眠。不想小姐接过话便说:“睡不着打炮呀!”说着三下五去二脱光了衣服,吓得公子哥赶快下逐客令,他还没有下贱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阿吴忍不住,说:“你是做小姐的吧?”
张冲脸色一变,道:“我就鸡,难道你不沾腥荤吗?”说着一伸手捉住阿吴的二弟,他的二弟像是一个富有张力的弹簧一样,“腾”从张冲的手里弹了起来。
阿吴知道自己不是圣人,自己本来就是一个随性而欢的人,也就没想那么多,一把揽起张冲扔到了床上。
张冲笑眯眯地坐起来,甩手轻轻打了阿吴一耳光,又拂了拂他的脸,说我洗一下,接着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躲门而逃。
阿吴看着二弟着急地把衣裤顶得老高,用手按了按,一股急不可耐地欲火横蹿起来,他忍不住爬到床上,扭捏起来。
小蓉,我想你,我想干你!
阿吴哭泣起来。终于,一股腥骚的、温暖的浆液喷射而出,阿吴非常压抑地、低沉地吼出一声,一丝不挂地爬在床上,所有的动作停止了,巨大的幻想、漂亮地肥皂泡泡破裂了,小公寓里面重新恢复原有的平静。
14
小蓉一路奔波,跌跌撞撞,走得相当不容易。
坐汽车、乘火车,再坐汽车、乘三轮车,翻山、跨河、穿遂洞,大海渐渐消失,城市越走越远,乡村越来越近,道路越走越难,听着羊叫和狗叫,在一个午后时分,她摸到了老黑家门前。
老黑正准备下地干活,小蓉的出现令他大吃一惊。
说是干活,也不过是放一只牛、两只羊。老黑换肾后的生活并不比过去好多少。在城市里面,还有朋友、好心人接济,尤其住院期间,社会各界的关心是实打实的,饭吃的好、药用的好,身体自然也好。现在不行了,老黑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隔三差五地发烧,回归乡村,农民是生不起病的,即使生病也要干一份力所能及的农活,承担一份生活开支,这种作法虽不能给生活带来多大的改观,顶多是早上能吃到一枚鸡蛋,那已是很不错的待遇了,而且是典型的农村病号的待遇!
小蓉看着又黑又瘦的老黑,眼泪止不住地流。
语言是多余的,也不知道是老黑先搂的小蓉,还是小蓉先投向老黑,一瞬间两人紧紧贴在一起。
太阳在高空眩照,“知了”在树梢聒噪,汗水混着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
激烈地热吻,使小蓉再次确认自己在老黑心中的地位。当两人心平静气地坐下来,严格说是坐在一张老板凳上时,小蓉已不需要老黑再解释什么,女人有时候就这么一点儿要求,也就这么一点儿出息,只要心爱的男人能待在自己身边,老老实实地待着,她们已经很满足了。
“每天都放牛,在山坡上?”小蓉问。
“是呀,在山坡上、小溪边、丘垅旁……同时,也在等死!”
想不到坚强、执着的老黑竟然如此颓废,小蓉内心一阵颤栗,眼泪又流了出来。
老黑一边擦着小蓉的眼泪一边絮叨:“世界是什么,人是什么,爱情是什么,我们应该怎样活,我在放牛时一直在思考、在扣问……”
“思考的结果是:我只想到了死!想到了死,我便不知道如何活,觉得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人生,说到底也没有什么,关键是人的想法太多了,太复杂了,要知道,有些人需要理想,有些人是根本不需要的。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把理想错乱地配给不该配的人,我正是一例子,我的许多想法根本实现不了,因为上天留给我的日子不会太多,我现在连“想”都还没有理出头绪,何况去实现、去尝试了,相反,一些长命的人、平安的人,却根本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去“想”,人生应该怎么过……”
话没说完,两人又抱头痛哭。
当晚老黑又发起低烧,肾与肾之间的排斥在医疗条件毫无保障的乡村,是无法解决的,也是无法改善的,这也是肾移植后最容易出现的头痛事儿,医生们、专家们对个体生理上的这种反应,也多是无可奈何、毫无举措。
小蓉决定第二天返程,她现在有了新的目标,要想尽一切办法,再为老黑募捐一些医疗费,让他尽快回到医院。
“黑子就靠你了!”老黑的父母把小蓉送到村口,拉着姑娘的胳膊,几乎下跪。他们用农村人特有的质朴夹带着听不懂的土话,一再嘱托小蓉帮忙。“姑娘,他留在家里只能是个死!我和你叔没本事……”
小蓉扭身走了,眼睛一酸,淌了一脸泪水。
15
一个星期之内,小蓉往返老黑家乡两次。她带来了相机,拍摄了老黑的近照、家境,准备冲洗出来,寻求社会各界的帮助,她也只能这样了。
得知老黑近况的同学们,三五成群来到老黑家中探望。阿吴表现得比谁都积极,直接向老妈要了五万元,又专程来到公安局长刘长根的办公室,这次他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乖张。
“刘叔,好叔叔,我想借点儿钱……”
刘长根拂了拂他的长发,笑呵呵地问:“是你爸断你的经济来源了,还是你的开支增大了?”
“做好事儿。”
“做好事儿,真的吗?”刘长根瞪大双眼:“恋爱了吧!”说着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
“借钱?鬼才信,快走吧,我马上开会了。”
阿吴点了点。“才五千,我要五万,我打欠条,一条还你!”不由分说,阿吴打了一张万元欠条。
“多少?”刘长根再次睁大了眼睛。
“叔叔,这次是真的做好事儿,一个同学生病……”
阿吴不得不把老黑病情不稳的情况又讲了一番,并添油加醋加大了功效,把吴老爷子当初鼎立相助的事情也做了大加赞扬。
“我要学习我们家老爷子,帮帮弱势群体,就这么多,汇报完了。”阿吴擦了擦嘴角,他才意识到好像在自己的人生中,还从没有为谁讲过这么多好话,内心也涌出一种特有滋味,也许是自豪吧。
刘长根进入内室,一个电话打到了老吴那里,出来后便安排秘书回家取了5万元。
阿吴匆匆离去了,刘长根燃了一支烟吞云吐雾起来。
但愿他真的能走上正道,不要在徘徊在法律的边缘。
刘长根长嘘了一口气,又拔通电话:“老领导,那条路线我已经亲自跑了47次,时速不低于80码,需时17分……”
“老刘,这件事不是已经汇报过了吗?你的这条线,只是备用,首长到万不得已才走的嘛,不用担心……”吴书记慢悠悠地说:“给了吗?”
“给了。”刘长根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吴家老爷子打断了:“他小子还不了,我还。这几天是特殊时期,你多担待一些,好了,不多说了,你的事我会考虑的……”
16
古话说得好:一文钱难道英雄汉,一点儿也不假。阿吴送来了10万元,小蓉也没有过多推辞,她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把老黑接进医院。
游说老黑也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最后几乎是在强制的情况下,小蓉与老黑的父母才把他架上火车。
“呜——”一声长鸣之后,火车平稳地驶向城市。小蓉却仿佛在睡梦中一般,几天来经历的心酸,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尤其是面对阿吴讨好的媚笑,她真的无法接受,但她还是接受了。此时,坐在老黑身边,她本应松一口气,可充斥满脑的全是担心,对于老黑的未来,她真的无所是从,好似青叶一片,正处在成长期,绿油油的,可不知怎么就脱离了枝杆,落进溪流,进入大江,随波而荡,没有方向,无力驾驭。她突然有些理解老黑关于“死”的论述了,人生就像一支开弓箭,20年也好,30年也好,100年也好,结局都是一样的,都有速度停止的那一刻……
渐渐的,小蓉大脑一片混浊,头痛酸胀,好像千万支血脉在里面喷射。太累了,她无力地闭上眼,身子慢慢斜靠在老黑身上。
当她醒来时,火车已经到站。扶着老黑走下火车那一刻,小蓉才发现原本喧哗的车站,今天显得格外寂静,武警兵荷枪实弹肃立在一个个入口。
这是怎么了呢?小蓉远远地望见一群西装革履的人,毕恭毕敬地站立着,她看到吴家老爷子也在其中,正介绍着什么。那不是……,小蓉不关心政治,但她对中央各位首长的面孔还是熟悉的。
“出大事了吗?”老黑娘紧张地问,他们二老没有买票,为了省钱,只买了两张站台票,小蓉也懒得多管,能混过去就混过去,混不过去再补吧。
“不会查出来吧?”老黑爹也有些紧张。
“没关系,不怕!”小蓉四处张望,想寻找一个出口。这时候她听到旁边有人小声喊道:“出站的乘客请跟我来,请大家保持安静!”
小蓉忽然明白过来,他们可能是便衣,今天情况特殊,车站大量乘客亟需疏散。小蓉不由分说扶着老黑跟了过去。出站十分顺利,票也没有检查。
“妈呀,吓了我一身汗。”老黑娘不停地唠叨。
小蓉把老黑送到医院做了初检,又在医院附近的一个巷道为老黑父母租了一间住房,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终于定了下来,走出巷道,天色又经暗了下来。
临街的高楼大厦掩盖着这片破落的小院,医药味充斥期间,大量来自农村的病人,到此生火做饭,条件虽然简陋,却能节省大量的住院费,有些人还自己买了透析机子,在出租房里做透析。
饭是在老黑的出租房内简单吃的,只能这样了。现在要做长期准备,能省一分是一分。小蓉走在大街上,汗水湿透了衣服,一股淡淡地汗臭漂进了她的鼻腔。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现在需要回到学校好好睡一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17
吴家老爷子这段时间煞是风光,先是中组部来对他做了考察,坊间流传要到西部某省任副省长。接着是东北、华东8省市政法大会召开,他作为临海城市群中起领军作用的海城市政法委书记,全程参与了这一行程,与中央某位首长接触时间长达一周。
清道车、巡道车、开道车,护着18辆考斯特,一路检查,一路学习,一路参观,接待规格之高、待遇礼节之高,均是老吴平生第一次体会。
遗憾的是要求太严,手机一律没收,要不然他早在电话里面向刘长根摆谱了。
然后,刘长根却没能听到他摆谱的声音,8省市政法大会结束两天之后,刘长根还是没能见到老吴,听说是回家乡探亲了。
“探什么亲戚?深山老林子有什么好看的?”刘长根感到纳闷,在这个关节眼上可不能出事呀。刘长根有他的算盘,送走了这尊神,他这个萝卜也就找到了坑,官场就是如此,虽在一个锅里吃饭,拉屎却是一人一个坑,没有这个坑,也就没有这个位置。
天有不测风云,老吴还是出事了。他不是因为抱二奶、贪污什么而出事,而是“一生都在小心、一时却没有小心好”,出了岔子。
是在第二天凌晨两点,刘长根接到了老吴的电话,只有五个字:“我出点麻烦。”
刘长根一听,顿时感到毛发倒竖,一向沉稳地他强压着内心的搏动,问道:“什,什么事?”
原来,老吴探亲时,见到老战友、老朋友们忍不住多贪了几杯。席间,一个老战友的女婿凑上来敬酒,一来二去熟悉起来,为了恭维老吴,提议去县某国家级森林公园打野猪。此人在县公安局任局长,“猎枪我来解决,只要不打保护动物,一切OK。”他说得很豪迈,老吴有些心动。加之老战友们对老吴当年的枪法,一直啧啧不已,极力怂恿。最后,老吴便应了。酒过三巡之后,一行人驱车进入自然保护区,寻了几个小时,半只野猪的影子也没找到,倒是在返回途中,众人尿急,车停在一片瓜地旁。下车后,风一吹,老吴抖抖身子,脑子有些清醒,看到不远处有一个黑影,在地里拱着。
野猪!小局长也听到了声音,我肯定。
他示意熄了车灯,从车上拎下两只猎抢,递给了老吴。抓起抢,老吴亢奋起来,摔手便是一响。小局长也不示弱,紧跟着补了一抢。
远处传来了一声人的啊叫声。众人跑近一看,是看瓜的夫妻,丈夫当场身亡,妻子五脏俱裂,鲜血淋漓。一行人大惊失色,酒意全失。
小局长倒也仗义,喊道:“吴叔叔,你们先走,这事儿我一人扛……”
“混账,党员那有推托责任的?错了就是错了,你小子逞什么能?马上送医院!”
当天晚上,老吴带着小局长向医院交了押金,在当地派出所录了口供,对“猎人”之事供认不讳。
命!刘长根连夜赶往出事之地。
得知父亲出事,阿吴一下子收敛许多,情绪也一落千丈。虽说平时他对父亲有诸多不满,但现在他明显意识到没有老爷子庇护,几乎是寸步难行。正应了老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平日的“好朋友”多是议论纷纷,周边的人见面、说话、打招呼的语气、态度,已经发生很大变化,有不屑,有嘲弄,也有安慰,世间炎凉,尽在其中。
小蓉也没有想到吴家会出现这么一档子事,真是富贵之家也好、贫溅之家也罢,各有各的运势。她主动找到了阿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滚,用不着你同情!”阿吴情绪坏到了极点,他骂了两句,小蓉也不出声,只是默默帮他收拾小公寓里面的东西。阿吴已经准备搬回家住了,母亲受不了打击,住进了医院,也需要照顾。
“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蓉说。
阿吴再也忍受不住,一下子扑到小蓉的怀里,孩子似地哭起来。
小蓉抚摸着他的头,任他在怀里拱,任他的泪水流淌在自己的腿际、腰间、衣服上。
最后阿吴抱着小蓉,开始亲吻,小蓉也没有反抗,任凭他的手、他的嘴随意游走……
18
瓜地妻子最终不值身亡,由于老吴主动承担错误,主动理赔,法院判了个缓期执行。老吴公职尽丢,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最终谁也救不了他。不久,吴太太病逝,阿吴受不了老吴的管制,父子之情随之决裂。阿吴无处可寄,被问讯而来的刘长根接回了家。
对“老吴事件”的结局,刘长根是百思不得其解,这远远超出了他的估计,超过了他的掌控。当日他急匆匆赶到现场,做了大量的安抚和协调工作,利用一切可能,打通各种关节,希望此事私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以保住老吴的政治前途。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还向海城主管领导巧妙地为老吴请了病假,事件正在向着他希望的结局推进,然而关键时刻,有人在网络上揭露了老吴的身份,并做了夸大其辞。实在瞒不住了,各类网虫的跟贴车以斗载,各大媒体的报道长篇累读,形形色色的记者往返在海城和出事地点,刘长根不得不向海城市委汇报了“老吴事件”,结果自己也落了一个“警告”处分。
会是谁走露了风声?刘长根把自己锁在办公室内,认真思考每一个细节,思考得头痛不已,仍理不出头绪,多年办案的敏锐性使他嗅到确实有人在向吴家下黑手!
得彻查,悄悄地彻查!他安排网络技术人员开始屏蔽网上的流言蜚语,并调查出最早的发贴出处,居然是一个日本网站。怪了,会是谁呢?做得这么隐蔽?
刘长根在室内徘徊,脸色逐渐阴沉起来,他决定在适当的时候与阿吴密谈一次。
接下来的日子,又发生了两件大事,让小蓉在毕业前的一年,过得憔悴无比。
第一件事,是阿吴靠着小蓉的同情,加紧对小蓉实施了占有计划。在一次约会中,他用兴奋剂和麻醉药成功迷倒了小蓉,第二天小蓉看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阿吴床上,倒也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妥,阿吴帮助老黑就是帮助自己,按这样推断,她认为能够接受阿吴。只是阿吴觉得内心有愧,向她主动坦诚了一切罪恶,这使小蓉对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好感,瞬间荡然无存。小蓉感到阵阵恶心,拂袖而去。不久,阿吴与张冲正式粘糊到了一起。
第二件事,是神仙和好心都未能挽救住老黑的逝去,他像河里的泥鳅一样,在众人手里一滑而过,在同学们正式毕业的那一天,永远地闭上了他的眼睛。同学们在送别老班长之后,擦着眼泪走进了就业、找工作的大军。
小蓉陪着老黑的父母住了几天,就要走了,她来到老黑的坟前做告别,呆呆坐着,眼泪已经流不出来,忆起以前的点点滴滴,在美好片段浮现眼前时又不禁笑出声来。走了吧,她回头掬一拳黄土洒向老黑的坟头。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杯黄土掩风流。他们没有传奇故事,只有平凡的相爱,但同样是刻骨铭心的心智历练。去了吧,愿天堂有福,一路走好。
小蓉头也不回的走出好远,迎面却碰到了非礼自己的小日本,她忙躲到一边。小日本向路人询问老黑的坟地,而后直奔而去。小蓉觉得万分惊奇,悄悄跟在后面。
小日本来到老黑坟地,吐出一大堆日语,然后不停地举躬,听小蓉云里雾里,不知所以。日本人已经远去了,小蓉还在原地发呆……
中部工作的颓废
19
5年之后,某一天。
张冲在和小蓉通电话。
“亲爱的蓉蓉,国庆怎么过呀?来海城吧,我请您到老虎滩看海,听韩国人、日本人打情骂俏,还有吃海参,很补的。”张冲在电话里说。张冲还像大学时一样,声音带点儿中性,说得小蓉心里痒痒。
真的好诱惑!小蓉听张冲在电话里呱呱呱的时候,她正被自己的部门经理—一个小她一岁、又长得不怎么样的“小朋友”纠缠得百无聊赖。小蓉心里很憋屈,被一个小屁孩管着,还时时防备着色情牺牲,姐姐不陪你玩了。她扔掉最后一个月工资,悄无声息地潜到了张冲身边。
小蓉的到来令张冲激动不已,她带着小蓉开始四处游荡,轻轨、酒店、厂房、码头、机场、开发区、海鲜、夜市,一路走去一路欣赏,像刚上大学时一样,通通重温一遍。
海城永远是一幅美丽而潮湿的样子,天气已进入初秋,大海之上一片雾森森,凉爽的风吹得小蓉一点儿火气也没有。真她妈的爽,站在大海边,迎着风,小蓉突然有点儿冲动,想来支烟过过瘾。实际上她是不抽烟的,只是看到一个40来岁的日本人,坐在草坪上慢吞吞地吐着烟圈,有点儿替他着急。
几年过去了,有关日本的人的厌恶也淡化了很多,中国人的毛病就是这样,好了伤痕忘了痛。况且于小蓉而言,自己被谁惦记或是玷污,纪念起来也没有什么意义,日本人在他心里,与阿吴这只狗是没有什么区别,只有她的老黑哥不一样,只是他永远回不来了。他才是真正的自私的人,只管成全了他的仗义,哪知她的死活和内心的悲伤。一个男人一辈子可以与许多女人生活并产生感情,可一个女人,要让她像爱第一个男人一样去爱后续的男人,是多么难呀,即使是找一个人建立一个家而已,已是万分艰难。
想到这里,小蓉一阵心酸。不管那么多了,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蓬巧地戏,演到哪里是哪里吧。
于是,小蓉喊道:“嗨!”。
日本人没有反应,他耳朵里塞着耳机,听得很出神,两条腿配合着黑黑密密地卷发,有节奏地晃动。
“我靠,嗨,小日本!”小蓉又喊,还比划了一下。
小日本站起来:“噢,你真漂亮!”非常流利的中文,说着直接给小蓉来一个夸张地拥抱。
小蓉笑容可掬,一闪躲开了。
小日本唧唧咕咕从嘴里吐出一大串,听得张冲在一旁神秘地笑。小蓉觉得她笑得很轻佻,脂粉的香气伴随着飞扬的头发撒播得到处都是。张冲说:“他认为你很有中国美,打算和你交个朋友……”
“好啊,让他进贡一支烟!”小蓉给张冲挤挤眼。小日本不仅递了一支,还殷勤地帮她点火,弯着腰,双手捂着。小蓉十分受用而且过瘾。她记起历史书上的屈辱以及自己人生中经历的不快,忍不住狠狠抽一口对着小日本又狠狠一吐,烟雾搞得小日本云里雾里,不知所措。
“你的日本,我的中国。”小蓉猛烈地咳嗽。
“不,我叫高山俊。”小日本的解释显得有些滑稽,逗得两位美女哈哈大笑。一点儿也不淑女。
20
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只有一个字:玩!第二天两人又专程跑了一趟临近的城市,赶回来时已接近旁晚。
小蓉说:“我累了。”张冲说:“我也累了。”
太累了,两个小姐妹回到出租屋倒头便呼噜起来。半夜小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只狗爬在她身上嗅来嗅去,先是在她的腋窝里拱,后是在她的脖窝里拱,最后伸出舌头在她脸上舔了起来。小蓉想叫叫不出来,想动又动弹不得。是不是梦呀,小蓉想,内心又滋长了一丝湿漉漉的感觉,一瞬之间意识变得清醒起来,旅途的劳累和奔波的艰辛一扫而光。
原来不是梦。隐隐约约的小蓉听到张冲的呼气声和一个男子粗壮的喘气声,不一会儿一切又归于平静,只听张冲说:“她来了。”她?他?是谁?小蓉想。“我看到了,谢谢您!”是一个男子声音。小蓉非常熟悉这个声音,几乎不能再熟悉了。臭男人阿吴!现在充当着张冲的男朋友,张冲拿他当作宝,真是瞎了眼。要是搁在以前,小蓉早冲上去把他撕碎了,事情过去几年,昔日的伤痛早被时间抹平,小蓉又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不屑计较历史上的是是非非。有什么事儿,值得半夜三更唠唠叨叨的?小蓉想开灯,又想上一趟厕所,都觉得不是太妥,不久睡意和困意又一齐袭来,眼皮啪嗒合上了。
也许是植物神经不太适应沿海的气候,第二天小蓉很晚才醒来,已经基本接近下午。张冲刚刚冲完澡,随便挂了一幅睡袍,半遮半盖着身体。小蓉看到张冲脖梗上有几块红红的印痕,阿吴已不知去向。
小蓉诡秘地笑了一下,躺下去。
没有工作的烦恼真美好!小蓉把头往枕头里面拱了拱,又睡过去了。
21
当小蓉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两人叫了外卖,看了一会儿电视,倍感无聊,便又勾肩搭背融进了外面的世界。海城的夜晚,灯火辉煌,沿着海边公路,到处都摆放着小吃小玩的摊位,到处都有新鲜的感觉。两人边走边吃边看边买,在花花绿绿地人群中,小蓉看到许许多多的年轻人,以不同的坐姿、拥抱、走路、聊天、亲吻,激情地享受着夜的美景。小蓉挽起张冲的手臂,突发奇想,如果能有一段邂逅的经历发生在这海水滋润的海城之行,肯定会衍生出许多美妙的故事和感觉。
在工作上,小蓉这几年一直不怎么顺利,当然也带来了感情上的磕磕绊绊,心都有些老了。小蓉觉得世界变化太快,准确地说是中国变化太快。前几年,大学毕业生是香饽饽,单位供不应求,大学生挑剔单位。几年光景过去,形势就变了,单位反过来对大学生挑来拣去,先是本科生,接着是硕士生,后来是博士生,就业的环境一天比一天严峻。小蓉大学本科毕业那年,刚好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时段,找了一个事业单位干不到两年,机构改革撒掉了,新谈的男朋友也跟着拜拜了。没办法,只得另谋出路。历经一番艰辛考到江城读了硕士研究生,本指望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无奈中国的复制能力太强,当再次毕业的时候,一些有实力、大家都看好的单位,口味已经吊到了非博士不娶的高度;稍微不错的单位,每一个职位都是一大堆硕士在相互残杀。小蓉奔波得有些疲惫,本打算一路跟着读下去,却又有些力不从心,眼看着青春年华基本耗尽,几个行动早一点儿的同学,孩子已到了打酱油的年龄,思索一番,决定还是委曲求全,在江城一家房产公司谋了一份策划工作。干了一年,企业围着东湖开发了一片高层,应该说发展得还不错。中国房产说火也火,房价一涨再涨,说炒作也不为过,因为空置率太高,基本上有价无市。想买房的买不起房,有房的不屑于买房。企业扩张得有些过大,资金一时回不笼,小蓉看着干着急,部门的小经理又天天色迷迷地盯着她。小蓉称自己是在小经理意淫的目光里悲壮工作。她有些悲哀,有些心酸,心里时常感到空空的,生活像江城三镇一样松散地拼凑着,乱七八糟的……
小蓉正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想的时候,一个残疾人叫卖音乐的声音打乱了她的情绪。“按曲收费,按曲收费……”残疾人对着小蓉:“小姐,来一曲吧。”小蓉摇了摇头,很温柔的样子。她还没有从刚刚酝酿的情景中缓过神来。
“我的一个,隐形的翅膀。”好熟悉的声音,小蓉的脸有些发烫,扭头一看,正是高山俊。
竟然这么巧!张冲对着小蓉的耳朵说:“我忘了告诉你,这个小日本看上你了,他想养你?”小蓉说:“我还想养他呢!”张冲说:“海城现在流行这个,韩国人、日本人多,许多刚刚毕业的大学生,都走这条路,干上一两年,落一套房子,幸运的还办出了国,比我们刚毕业的时候机会好多了……”张冲笑,有点儿厚颜无耻。
“是吗?”小蓉回了一句模凌两可的话。张冲的话不无道理。这些年大学生开始流行一种新思潮,尤其是一些女学生毕业之后,倒不急于找工作,而是先忙着征婚。反正一般的工作看不上,不一般地工作又没机会,干脆找上一个成熟的、有事业的人嫁出去,房有了,车有了,地位也有了,一步到位,什么也不用操心。这也是另辟蹊径自我拯救吧!
小蓉和高山俊掐上了。实际上她的思绪也是模糊的,前面的结局是什么,没有人能猜得出来,就像身边的海,就在脚下,可是无人能看到头,带着望眼镜也不行。他们在隐形的翅膀中舞了起来。听完一曲又接着一曲,激越的,舒缓的,深情的,波澜不惊的,婉转曲折的,嚓嚓嚓,咚咚咚,他们用步子交换着思想,用手势表达着心思,用身子摆动着内心的世界,把张冲扔在了一边。
张冲不停地喝着饮料,一杯又一杯,有些心事重重,又有些无所事事,直喝得肚子发胀才发现没有节制好,接着便开始酸胀、痛胀,动一下、晃一下就好像要流出来。张冲终于发现海城也不是什么完美的地方,望着周边的人群和远处的黑暗,始终不敢迈步独自一人去解决,她只有十分老实、表情丰富地坐着,音乐和激情,阿吴以及他交代给她的任务,都与此时此刻的她无关。
舞曲还在继续,小蓉的身体在旋转,香汗在旋转,空气在旋转。意识在旋转,大海在旋转,海城在旋转。她好像把自己的思想抛到了高空,她看到舞曲中有炽热的目光,有鄙视的眼神,有碰撞的火花,有不解的语言,有瞬间的空白,有丰富的暗示……
汽油声远远飘来,温润而又绵长。小蓉突然感到小肚子一阵剧痛,忍不住停止了舞步。
“可能是水土不服,吃海鲜吃的了。”小蓉艰难地说。
“走!”张冲拉起小蓉奔向了路边的阴暗处,徐徐地清泉声冲击着嫩嫩地小草,紧张的排泄原来是一种很美妙的事情。张冲笑嘻嘻地说:“好多了吧,一身轻松!”两人走了回来才发现高山俊正在路边观望。“我这里有药,送给你。”他说。
“萨有哪啦!”两个美女对着高山俊开心地摆手,宣告新的一天又结束了。
“我不会放过你的,中国妹妹!”高山俊在后面宣誓,挥动拳头对着空气一阵狂砸,震得姑娘们笑声落了一地。
22
国庆过去了,张冲重新回归朝九晚五的行列。
小蓉懒在床上,完全没睡意。想打个电话,却不愿伸手。手机正安静地卧在不远处的方桌上,好像在考验小蓉的耐性。是时候了。小蓉想,心情有些低落。小蓉突然意识到什么,我在想他吗?小蓉拍拍脑门问自己,我怎么了?他是个小日本,玩玩而已,不会认真的。
手机还是响了。小蓉一骨碌爬了起来。果然是高山俊发的短信,EMS,鲜花一朵!16天了,每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鲜花。一点儿新意也没有。“老套!”小蓉回了两个字,心里有些烦乱,随手一摔,手机在床上翻了一个跟头,刚落稳又叫了起来。抓起来一看,一行字跳了出来:您见过999朵玫瑰吗?
999朵玫瑰还不把手机撑爆?小蓉有些莫名其妙。没有啦。小蓉打了三个字,又觉得实在没意思,索性关了手机,在屋里晃来晃去,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心情始终平静不下来。无聊极了!小蓉开始收拾行李,装好,掏出来。再装,再掏。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回到江城去。
真是无聊。
晚上快睡着了,小蓉突然问张冲:“您见过999朵玫瑰吗?”
张冲摇头。“困死我了,是不是想老情人了?”张冲几乎在梦里说话,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老不正经!”小蓉翻过身,用屁股顶一下张冲。没有反应。又顶了一下,仍没有反应。
睡不着觉。小蓉索性起身坐到了阳台的竹藤椅上,窗外的喧嚣退去了,取而代之的只有静寂。海面像深不可测的黑洞,看不到底。路灯是唯一活着的生物,沿着起伏的山延伸,给大海镶了一道金边。月色升起来了,一片朦胧地清光投了进来。
小蓉在藤椅上缓缓地晃动。忽然门铃响了,小蓉打开门,看到一行侍女穿着清一色服饰,排着队站在门口。门口太挤了,队伍沿着楼梯拐了下去。他们手捧一束束玫瑰,又不像玫瑰,好像是高山俊的笑脸,不太英俊,带点儿坏笑。光线太暗了,看不清楚。小蓉揉了揉眼,看到侍女们在不停地喊叫,很着急的样子,好像是在喊她。小蓉急了,一转身醒了过来,原来是手机在响。
一条短信:“开门。”高山俊发的的,凌晨4:36。
什么意思?小日本在玩什么花招?难道在门口?
张冲也醒了。“他要泡你!”张冲说:“思想有个准备!”
小蓉对着张冲挤了一下眼。小蓉用眼睛说:求求您,帮帮忙吧。
“好吧,我来给你擦屁香香!”张冲踢踏着日式拖鞋,在睡衣里一步三摇地晃到了门口。
“喂,您走吧,她不在!”没有动静。
“喂!”张冲又叫,对着猫眼盯了一阵,突然平静了。
“MYGOD!”张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瞪得贼大圆溜,激动地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张冲张开双臂裹住了小蓉。她身体颤抖,震颤的节奏一节一节传给了小蓉。
“看到什么了?”小蓉被张冲不可思议的动作搞得有些着急,挣脱出来,“啪”打开了防盗门,一下怔住,呆愣愣的。门口没有高山俊,只有一地鲜花,抵着门,挤满了走廊,一簇簇顺着楼道延伸下去。
一朵朵娇艳妩媚的玫瑰,一束束浪漫温馨的花朵,一阵沁人肺腑的花香!不同的色彩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心型,仰卧着、审视着小蓉。小蓉有些眩晕。
好温馨!小蓉跳在花丛中,有些飘渺,有些朦胧,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手机又响了,几行字跳了出来:不要动感情,我不需要动感情!高山俊。
我流泪了,是因为激动,没有感情!小蓉回过去了。
小日本,死去吧!小蓉在心里骂,小嘴撅得高高的。
张冲笑道:“别撅嘴,奔三了,还装嫩!”
“落后了吧,现在女人三十是十八,懂吗?”
23
999朵玫瑰宣告高山俊对小蓉的攻击开始全面展开。高山俊是日本一家著名企业的技术员,主要负责纺织设备的后续服务。小蓉对他的感觉是精力充沛,非常忙碌,一会儿中国,一会儿日本,一会儿台湾,天天飞来飞去,不停地奔波。40多岁了还是一个技术员,小蓉有些不解。资本主义国家虽然发达,却也太辛苦了。
“我不喜欢!”小蓉嘴上摆硬,在张冲面前死不承认心里对高山俊的好感。
“是不喜欢资本主义,还是不喜欢高山俊?”张冲点出小蓉模糊不清的表达,故意发问。
“一个糟老头,又瘦又小,头发白了一半,有什么好喜欢的。”
“大小姐,你已经奔三了,悠着点儿吧。”张冲不屑地说:“女人的归宿是家,不是漂泊。”
小蓉的心思有些迷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高山俊的观点倒是相当明确,双方只需建立典型的性伙伴关系,互取需要,不掺杂任何感情,不存在任何负担,想退出就退出。高山俊已届不惑,这是多年游戏规则,也是为人的准则,不容置疑,不容破坏,也不存在勉强,完全自愿。
但小蓉对高山俊这种暧昧的暗示是“坚辞不就”。陪吃陪玩可以,睡觉?不干!小蓉的态度干脆、坚决。
“OK!OK!不要动感情!”高山俊比较满意小蓉的表示,也很高兴这样的表示。不动感情是基础,动了感情就麻烦,只要接受我的第一步,第二步就有希望。这个小老儿对小蓉充满着自信和难得的兴趣,高学历,有修养,我喜欢。因此,对小蓉的攻击也显得有些激动和主动。
不久,公司给高山俊一次休假,他便约小蓉陪同,小蓉痛快地答应了,但提了一个要求,不准出海城。高山俊同意了。还别说,在海城这么多年,他还真没有好好逛过,只知道海城的在经纬度上、气候上与日本相近,对海城的特产、景点、概况也能说个一二,但真正投入地去玩这还是第一次。
两人心照不宣的遵循着君子协议,白天一起游山玩水,成双出对。与其说是小蓉陪高山俊,不如说是高山俊陪她。只要小蓉提出要求,高山俊准会变着法儿哄她开心。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海城又是一个浪漫之都,山之秀美、水之灵巧、雾之多情时时感染着她,再加上高山俊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呵护,一时之间小蓉觉得自己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儿。蓝天之上、大海之中、绿山之涧,都留下了他们的脚步和欢笑。发型的变换、衣服的潮流、高雅的音乐茶会、疯狂的足球之夜,能看的都看了,能听的都听了,能玩的都玩了,能吃的都吃了。小蓉简直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与高山俊在一起,她觉得海城的天更蓝、水更绿,空气是灵活的,日子是欢快的,毕业以来的种种不顺,生活和工作上的不如意,皆烟消云散了。
24
玩归玩,小蓉还是坚守着自我,晚上跑回去和张冲挤在一起。
小蓉说这叫“鬼混”,因为半夜三更她经常看到狗,经常感觉阿吴这只狗悄悄爬到张冲身上一阵乱拱,她便装做熟睡的样子,轻轻打着呼,把气息拉得细微而悠长,尽量弥盖着腹内的躁动和不安。在高山俊休假正式结束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小蓉陪高山俊旅游的最后一天,张冲改夜班,阿吴便拱到了小蓉身上。刚开始小蓉仍然在梦中,后来在湿漉漉地舐舔中,小蓉醒了,她又一次看到阿吴这张俊媚的脸,比高山俊俊巧多了。狗的舌头真的有无比奇异的功效,小蓉睁开眼、拉亮灯,并没有阻止住阿吴大胆妄为的动作,他运作灵巧的舌,游刃有余地剥开小蓉生动的睡衣,驱赶她的睡意,唤醒她潜伏已久的肌体里面的欲望。昔日的境况魔术般重叠在小蓉的脑海,似乎过去的一切又回来了,小蓉有些无法控制,分不清现实和往昔。她的思维陷进了几年之前的欢愉,她就是过去的小蓉,像过去一样,重复熟悉的动作,几乎要迎合上了,突然一下子想到了张冲,她的好姐妹。小蓉痛苦地闭上眼睛,坚决地对着狗踹了一脚。狗跌下床,压在了一堆日渐枯萎的花丛中。他没有叫痛,只是瞪着不解的眼光犀利地盯着她。阿吴想不明白,连日本人都陪,为什么不陪中国人?况且过去我们还有过一腿呢!
小蓉理了理衣服,走出了张冲的出租屋,一个人走进了孤独的海城。她好似咽下一只苍蝇般难受,路在脚下,却不知该迈向何处。刚刚经历的激情,旅游带来的快意,忽然间消失,生存或者说以何种方式存在,成为一个尖锐的问题摆在她面前,不得不考虑,不得不去面对。要么回去,回到那个热到极致的江城;要么留下来,找一份工作,享受这份难得的清凉。对于城市的好恶,不在于城市本身,城市原本是没有感情的,去与留完全决定于它给自己带来的感知、痛苦和欢乐。小蓉走在夜色里,心绪完全无法稳定。生活正是这样,有些事情可以与她人分享,有些事情一但说出,只会造成伤害,最好的办法只能是烂死腹中,独自消化,即使是沸腾的水,也必须控制。
世间万物已经睡死,大地寂静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小蓉踩着自己的脚步声,步伐迈得凌乱,也无所谓害怕。夜太静了,她甚至渴望遭人抢劫。她看到一家商店,使劲地擂,没有反应,又用脚踢,像踢狗一样拼命。灯亮了,店主打开橱窗,用迷惑地双眼看她,又看看表,再看看她。“嘿嘿嘿,大哥,抢劫我吧!”小蓉神经质似的冷笑。店主揉了一把脸,不知道到底清醒过来没有,犹豫片刻,递出来一扎生啤,“咔嚓”拉上了塑钢窗。
靠,当成酒鬼了。小蓉拍拍自己的脸,扛着生啤走了两步,觉得又特冤,忍不住回头讥疯几句。一路上停了两次,喝了两气,酒咽到肚里又有些索然寡味。想扔掉生啤,两手一空又觉得心里没有着落。有些碜人。小蓉只得扛着啤酒走,也不算扛,有时候就在地上拖着。碰不到人,也听不到秋虫的叫声,她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前面又拐了一个弯,小蓉找到了一丝熟悉感,果然在右侧不远的地方,她看到了那只石塑的大乌龟。好开心,小蓉好像经过远航达到了彼岸。她用生啤在龟背上摆了一个圆圈,把自已圈进去,又一跃跳到了龟头。我胜利了!小蓉无聊地大声喊叫。
还是在这次到海城的第一天,小蓉在观光车上游览沿海公路。她看到了传说的海盗船,看到了沧桑的军舰,看到了人造的海生物奇形怪状地爬满蜿蜒的山壁,这此景点都是她大学毕业后新增加的。突然她发现前面的公路不见了、断掉了。屏住呼吸,凝神再望,原来是高明的设计师安排的一个惊险细节,借着山势大胆降低路的落差,造成视角上误差。这真是一个童话世界!小蓉忘情地欢呼,就是在这时候车随路转,眼前一片开阔,大海一望无际、毫无遮拦地完全暴露出来,一只人造海龟静静地卧在海滨,庞大的躯体,高昂的龟头,似乎一跃就要下海了。小蓉第一个念头是冲上去,占有它。
现在,她终于占有了,骄傲的、非常无奈的、孤独的站在了海龟之首,她挥舞双手,临风,远望,沐于海雾之中,一会儿蹦一会儿跳,近似癫狂地吆五喝六,海城是我的!狗是我的!小日本也是我的!小蓉硬生生地、生吞活剥了半扎生啤,把自己的舌头也搞得梆梆硬。
没有看客,她不需要看客,大自然是最好的看客。没有菜肴、但有高歌,没有痛苦、但有欢乐,没有工作的心酸、但有开心的张狂。疯够了,疯累了,她又坐到了岸边。海上的明月已升至中空,倒映在清凉的海雾之中,拉一起一道鳞鳞的水光。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砾石,一下又一下,不停地亲吻着她的香腿,像一只小狗一样,拱上来又溜下去,柔柔的、痒痒的。小蓉似乎看到一只婴儿睡在摇篮里也睡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摇篮在晃动,大海在晃动,一切都颤抖和朦胧起来。小蓉的思想跟着动摇起来。
25
“小蓉,你野哪里去了?”天亮后,张冲打来电话,不无担心地问:“是不是在小老头哪里过夜?”小蓉平静地回答:“我准备留下来,现在找工作呀。”
“小心陷阱,海城人擅长挖坑呀!”张冲放心了。她为小蓉终于想开感到高兴。女人不能一个人过,女人必须有另一半,有了另一半才能有生活、有家庭,也才有希望。这是小蓉的逻辑,老黑走了,还有后来者吗,为什么总把自己锁在过去?她不能理解。
“你也要小心,白眼狼无处不在呀!”小蓉话里有话。
说干就干,小蓉开始出入各类招聘,不停地浏览招聘广告。天黑了,张冲仍是夜班,小蓉不敢回去,像魂一样游荡着。海城这么美好,离开张冲那个狗窝还真的没有地方可去。
小蓉的手机响了N次,是高山俊的,有短信,有呼叫,小蓉懒得理。“蓉,我想你,这一天你跑到哪里去了?”又是短信。小蓉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心里酸酸的,可挤了几下眼睛却又干涩涩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管了,她拨通了高山俊的电话,不一会儿,一辆轿车驶来,锃亮的灯光刺得小蓉睁不开眼。
高山俊把小蓉拥到了怀了。小蓉咬了咬牙,抱紧高山俊,把头靠到了他的胸脯上。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小蓉对高山俊由“坚辞不就”变成了“半推半就”。
高山俊十分兴奋,带着小蓉到了一套别墅。别墅靠山临海,坐在屋内,甚至能隐约听到海水起伏的声音。小蓉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在客厅内蹦来跳去,见到什么都要惊呼地“哇塞”一声。高山俊放了一首舒缓的音乐,倚在落地窗边抽烟,眼睛游离不定。
“蓉,遇到什么事了?”高山俊小心翼翼地问:“我能替你分担吗?”
小蓉蜷缩在一张软椅里抽搐起来,先是声音如压抑的蜜蜂在哼唱,接着就是号啕大哭,感情一旦决堤,便有些难以遏止。高山俊慢慢地把小蓉搂在怀里,仿佛坚实地肩膀裹住的是一只迷了路、受了伤的小羔羊,给予人的是父亲般的坚毅、母爱般的温暖,小蓉的声音慢慢小了,最后像熟睡了一般,依偎着一动不动。
高山俊轻轻地抱起小蓉,轻轻地拉开卧室,半跪着把小蓉放到了榻榻米上。他望着小蓉娇柔的面颊,小巧的鼻子、微巧的嘴唇,眼角似乎还噙着一丝丝泪痕,忍不住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火山正是在这一瞬间爆发,小蓉根本没有睡着,她抱住高山俊,翻身压了过去,滚烫的唇一下子封住了他的嘴。高山俊有些措手不及,两股不同的气流喘息着、交织着,很快混乱起来。
像一股旋风,瞬间拔地而起,转瞬又偃旗息鼓。高山俊拼命地从意乱情迷的氛围中挣扎起来。生理上的渴求,不是不需要。他所生存的环境,所接受的教育,耳濡目染形成的价值观、世界观,多年来所践行的人生准则,迫使他推开了小蓉。他的目标很清晰,他在中国的生活,需要的是一个同居的伴侣,可以相互照料,相互理解和沟通,但必须坚持自愿这个前提。他太了解中国的传统观念了,感情是家庭的基础,一但陷入感情,对家的渴求是无止境的。眼前这个女孩子,他还没有完全掌握她的思想,还没有完全理顺她的情绪,他不能乘乱剥夺了她的青春,那是他人格和良心所不耻的。他需要的是平静而委婉地向她表明自己的观点,说服她、征服她,然后完全没有负担地占有她。
他甚至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一个花季少女,在别人的引诱之下,染上了酗酒、乱性、吸毒的恶习,最后在失恋的绝望中结束了自己16岁的生命。他痛恨那些引诱的陷阱和不耻之徒。当他把小蓉这么一个纯真的、头脑发热的女孩子揽在自己怀里时,他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企图明确地表示出来,他需要的是理智的、幸福的生活伴侣,而不是欺骗的、心虚的一夜风流。他的身边有许多这样的人,在感官取得最大享受和满足的时候,像抛弃避孕套一样冷酷地抛弃与他们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他看不起这些人。
“我是狗,我没有感情!”小蓉爬在床上呜咽起来。
高山俊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尽量使情绪平静下来。“蓉,对不起,我必须告诉你,我是有家庭的……”
小蓉静止了。这是她最不愿听到的现实。她心如明镜,这么多年了,她独自一人在世间走来走去,除了远在家乡的母亲,没有人痛爱她、关注她、牵挂她,也没有谁值得她付出真心去痛去爱。她的心基本上死了,当她逃也似地远离江城,是海城给了她一个惊喜,是高山俊打乱了她静如止水的心。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小蓉在这个无亲无故的地方,有了牵挂的人,一天听不到他的消息,心里便会生出烦躁。他无微不至的呵护,每晚必有的问候,细致如微的心思,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深深触动了她的神经。和他在一起,小蓉找到了一种踏实的归宿感,不想再去漂泊,不愿再去流浪,更愿意做一个小女人,一个能撒娇、受人庞的女人。当999朵玫瑰从日本空运过来时,她几乎要窒息过去,好似看到了爱情的号角,一度沉浸在甜蜜之中。她不是一个完全传统的女人,她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有自己独特的处事方式。她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一个家庭的安全和男人臂膀,这与高山俊的逻辑是相悖的,但她已经陷进去无法自拔。直到今天,她才做出决定,她要钻进高山俊为她设置的金丝笼!那怕只有一天、那怕只有一小时,甚或一分钟、一秒钟,她只想抓住现实。
然而,梦想还是破灭了。一直以来,她从不敢过问他的过去,只怕一张口一切会如梦一般消失,也曾假设过他的种种背景,但自始至终不愿打破这个幻境。她是多么渴望他能给她一个家庭般的温馨,为什么非要在此时刻证明她最不愿意证明的结果,那怕是一夜疯狂之后再接受残酷!
“你来呀,来呀!”小蓉几乎是歇斯底里:“上我呀,上呀,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不正是你所求的吗?上我呀,我没有动感情,一点儿也没有!”
夜深了。高山俊极力控制着情绪,犹豫了一下,驱车离去了。诺大的公寓里面,只留下小蓉难抑的哭泣,久久不能平静。
26
我只是你无意中捕获的一只/优雅而充满哀伤的/金丝雀/我的优雅是因为你的心仪/我的哀伤是因为你的心仪/许多鸟儿爱上了闪光的/雀笼/我却爱上了/雀笼外的蓝天/和蓝天之上的白云/因此注定我要自由的飞翔/不管前方的坎坷和曲折/现在就启航/……
再见了,我的雀笼。再见了,小日本。小蓉回望了一眼这套住了三天的别墅。高山俊出差了,转飞台湾。三天来,小蓉独自守候着寂寞,心绪长久的惆怅,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想了许多,也思索了许多。
经过高山俊绝情一击,小蓉显得憔悴无比,脸色苍白,眼神涣散,嘴唇生了泡泡,喉咙痛得要死不活,喝一口凉白开眉头也要皱成疙瘩。
母亲来电话了,询问近况。小蓉的眼泪又溢出了眼框,不争气的眼泪呀,几天来擦得眼睛硬生生地痛,又红又肿。母亲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她似乎听出了电话这边的端倪。
“是不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了?”母亲问。
“没,没有,有点儿感冒……”小蓉沙哑着嗓子,故意咳嗽了两声,底气有些不足,引起喉咙一阵痛疼。
“妈,听说老家今年雨水多,风湿病犯了没有?”
“多管管你自己,一个人在外多注意身体,别让妈担心。唉……”
小蓉明白母亲为什么叹气,老大不小了,还四处漂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个头。
“妈,过两天等我工作好起来,把你接过来住。”小蓉赶紧转移话题。
挂了电话,不蓉已是泪流满面,但这次已不是心酸的眼泪,而是惭愧的眼泪。单位丢了,恋人跑了,工作高不上低不就,感情一波三折,这又算得了什么?小蓉意识到不能再陷进感情的旋涡了,她需要振作,母亲的牵挂如一盏灯,母亲的温亲如一股暖流,注入她的身体,她似乎一瞬间打开心结,清醒过来,甚至为自己因为老黑、阿吴、小经理、高山俊之流的垂涎而感到不值和羞愧。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为人之子而不能行孝,父亲走地早,母亲含辛茹苦,靠着二亩簿田,把她送到了城市,本意是为了她能有一个好的前途,几十年孤独一人渡过,把希望全部寄托到自己女儿身上,女儿当然不能因为经历一点挫折、一时的不如意,便自爆自弃。她还有大把青春年华,完全可以从头再来;母亲还在贫穷落后的家乡,时时寄予殷殷的期望。
小蓉开始整理自己的情绪、收拾自己的心情。她明白生活来不得半点儿虚假,只有你真心对待生活,生活才能真成回报于你。
期间张冲带着阿吴过来玩了一天。小蓉病恹恹的样子,心疼得张冲大呼小叫,拉着手问长问短,不禁深深叹息,被人豢养的滋味原来这般难受。当然她只是在心理叹息,这种话是拿不到桌面上的。当她看到小蓉稳重的步伐、坚毅的神采,又红又肿的眼睛掩盖不住目光的坚定,内心不免生出一份疑问,对小蓉闪烁其辞的回答有些琢磨不定,这那里像是感冒的样子。在张冲眼里,小蓉分明是获得了高山俊赠予的不菲收入。
这也是真的。高山俊离开之前,给小蓉留下了便条,中心思想是希望小蓉想清楚之后再做决定,去与留完全在于她自己。“我不会为了得到你的肉体而不择手段,也不会在得到你的肉体之后而背负思想上的谴责。无论你做出何种选择,希望都是出自于你的意愿。无论结果如何,我希望你能留下来。我们之间不应该有感情,我无法承担你所渴求的感情,但我可以尽我所能改变你的处境。目前唯一能表达我内心感受的是这套别墅,希望你能喜欢。房产证在……”
但是,小蓉知道自己追求的是能够自由的呼吸,自由的爱及被爱,不是高山俊一套牢笼理论所能束缚的。因此,小蓉写下了一首诗压在了高山俊的便签之上。她本是不会做诗的,读研时为了追时髦,也为了调节老黑多年以来带给自己的压抑,随手选修了一门。几年来也一直不曾有过做诗的兴趣,生活的奔波迫使她放不下思想,那里有风花雪月的追求,只是在看到高山俊的话语时,小蓉觉得它至少是直白而真诚的,就有了做诗的冲动。她写道:
我只是你无意中捕获的一只/优雅而充满哀伤的/金丝雀/我的优雅是因为你的心仪/我的哀伤是因为你的心仪/许多鸟儿爱上了闪光的/雀笼/我却爱上了/雀笼外的蓝天/和蓝天之上的白云/因此注定我要自由的飞翔/不管前方的坎坷和曲折/现在就启航/……
算一种祭奠吧。祭奠什么,是还没有张开便流产的爱情吗?是朦胧的渴求终成昙花一现?小蓉也弄不太清楚诗的具体含义,这大概正是朦胧诗的好处吧。但她相信高山俊能读懂自己的心思,她也承认自己对他还有一丝割舍不断地贼心,不管怎么说,她要对过去做一个告别,祭奠的意义也许正在于此吧。
现在,张冲猜到了小蓉的心思,但她不知道怎么张口,犹豫过来犹豫过去,最后还是回到此行的目的上。“小蓉,到阿吴公司吧,他现在做得还可以,我正准备去呢!”张冲小心奕奕地说。
“好啊,我马上跟你走。”小蓉干脆地回答。
张冲并没有猜到,小蓉嘴里吐出的这几个简单的字,是经过她三天眼泪的洗礼,而提炼出来的。在她的眼泪里面,只有离开,才能开启新的生活。
张冲有些意外。阿吴则更是惊讶,他不相信小蓉真的会放弃这种刚刚开始的舒服生活。阿吴在别墅里面蹿来蹿去,日式家私的别出心裁和摆设,投射出一种难得的享受,令他格外迷恋,恨不得自己变成一个女人。被人包养的生活,高贵而有情趣,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天堂,是他昔日曾经拥有的一切。还有什么比不劳而获更有意义呢?阿吴不理解,但表现得非常深沉,令他搞不明白的,为什么在家私的摆设和字画的装饰上,里面分明透露出一股国人的气息。
就要离开了。小蓉回过头望了一眼这个令她伤心的地方。夕阳正浓,红红的柔光从海水里面反射过来,给别墅披了一件桔红的光纱。小蓉觉得站在外面观看这幢别墅,真的有另外一种感觉,别墅的外表分明是一个“工”字型,非常浓厚的中国原素。
张冲无限柔情地看着夕阳染红的别墅,眼睛竟有点儿潮湿,他挽紧了阿吴的胳膊,生怕他一溜烟走丢了似的。
再见了。阿吴扔给别墅一个手吻,对张冲说:“走吧,我会带你回来的,很快的!”
27
铁门咣地打开了,团队的核心人物出现在门口,张冲的“老公”阿吴也有板有眼地添列其中,一身西装,鲜红的领带。张冲对着他不屑地扫了一眼,小蓉看得出来,里面有暧昧的味道也要委曲的成份。阿吴好像没有看到,正正经经地站着,无动于衷。说他是老公,实际上只是恋爱到更高一个级别的别称。自从他把张冲拉进了团队,张冲又把小蓉拉到了团队,阿吴从数量上也从收入上终于修成正果,他一人拥有了50个下线,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团队的决策层了。这个法律系毕业的高材生,从生活之巅跌进基层之后,一直做着安利式的营销大梦,至今总算有点儿眉目了。
光芒四射的“导师”的声音在仓库里面响彻云霄,他富有感染力的说辞,滔滔不绝的妙语,充满激情的动作,令小蓉不止一次认为这是在教堂里面参加某某的婚礼。他的声音平和而有张力,把一个个成功的个案活灵活现的摆在大家面前。一时仓库里面群情振奋,口号!口号!口号!亡命地呼叫声,一浪高过一浪,震得小蓉仿佛得了低血压,身子几次险些跌倒。
他们怎么这么有劲,使不完的劲儿?小蓉看着阿吴那夸张的动作,看着仓库里面歇斯底里的人群,拽拽张冲衣服问:“你的阿吴怎么就不知道饿呢?”说到“阿吴”两个字,小蓉牙根儿一阵痒,心里始终涌不起半点儿波澜,和以前一样,不爽。
“屁,他能不吃吗?背着大家鸡鸭鱼虾,鸡毛蒜皮,一样不缺。”张冲对着小蓉耳朵悄悄说:“前天晚上他带了一只鸡腿,我好久未见腥味,你说怪不,以前挺讨厌的东西,现在想想居然流口水。”
“吃野食呀!”小蓉感到有些头晕,口腔里不合事宜地涌出一股津液。
“今晚他还过来,我给你留一口,鸡屁股,怎么样?”张冲调侃小蓉。
小蓉翻了张冲一眼,又翻了导师一眼,艰难地吐咽了一口津液,用手狠狠地掐了一下张冲俊巧的臀。张冲险些叫出声。导师仍在忘情的、忘我的舒发感想,被煽动的人群好如上了钩的鱼儿,跟着鱼线东晃西摆,没有人注意到小蓉和张冲言辞和打骂。只有甘肃小伙杨岗,一边有一腔没一腔地喊着口号,一边用眼瞄着小蓉和张冲。
当初正是听了“导师”的培训课之后,小蓉才放松对传销的戒备,也改变了内心的抵触。“原来这是直销呀!”那天下午小蓉听课听得很开心,日本人高山俊留给她的最后一丝不快一扫而光。
“你告诉阿吴,我正式参加直销,就这么定了。”小蓉不容张冲有丝毫犹豫,便替张冲决定了。
张冲说:“你冲动什么呀,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儿。”
小蓉说:“我知道啦,GO,GO,GO,生啤的干活,我请!”喝完生啤,小蓉卷着一床铺盖躺到了张冲的上铺。
饭前的仪式结束了,口号声仿佛还在耳际萦绕。小蓉就着白菜、吃着馒头、喝着开水结束了进餐。鲜活而富有生机的一天开始了,阿吴又领进了一批新员工。有几张面孔看着挺熟悉的,小蓉想起来了,前天和张冲一起到培训部时见过一面。小蓉知道,这批新员工都是自愿来的,像自己当初一样。按照行规,新来的人员先在培训班里听导师们的激情演讲,一阵新思维的输入,使他们变得心服口服,快快接受直销的观点,然后介绍进团队等待分割。现在想起来,小蓉懊恼不一。这算什么世道,什么狗屁直销,专门动员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亲人,通过听课洗脑,然后缴钱买东西。挨着小蓉床铺的是张家口的李中保,闹得妻离子散。睡在东北角的是一个大家族,姑姑、姨姨、爷爷、孙子、儿子、爸爸、叔叔、婶婶,全搭进来了。背后的上线却躲在后面,这是我的人,这是你的人,这是我的红利,那是你的红利。下线再发展下线,亲朋再动员亲朋,像滚雪球一样,像利滚利一样,像驴打滚一样,粘着就是一层皮,脱也脱不掉。
阿吴领着新员工办理各项手续。上交身份证、上交通讯工具,入股5000元,领回一套名牌洗面奶。这真是名牌,据说腾格儿的妹妹、舒祺的弟弟都参加了推销,是不是真的?无法考证。不过,这种洗面奶大多数员工是不认识的,许多来自农村的打工仔,洗了几十年脸,香皂只怕是最高级别的享受。
“现在我宣布纪律。”阿吴大声说,带着愤愤不平。核心团体对新员工的纪律要求很严,分工也很明确,任务也很清晰。外出三人以上,必须打报告写申请,家人担保,不准与陌生人说话,饭前要励志,按时熄灯休息,见面要说你辛苦了……
新员工毕恭毕敬,听得一脸严肃,老员工则听之任之,有的打起了扑克牌,有的仍在蒙头大睡。东北角的小孩子又哭了起来,爷爷骂儿子,儿子骂媳妇,媳妇骂孙子,一片乌烟瘴气。
28
外面下了一场大雨,又停了。山更绿了,透着清新,空气能见度很高,站在半山坡,阿吴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漂荡的船舶,似乎有汽笛声传来。
我说过我会回来的!阿吴又一次徘徊在高山俊的别墅门前。
他几次有意无意地在小蓉面前提起高山俊,暗示想收下这个日本弟子,他兜里有钱,是一条大鱼。但小蓉一直无动于衷,无所表示。自她加入组织以来,就这德性,除了自己购买一套化妆品之外,一天到晚不死不活地猫在屋里,让她打电话联系下线,也是有一搭没一搭,明显是应付,有时候连眼皮也不翻一下。阿吴觉得小蓉一点儿也没有变化,娇柔的面相没有变,妩媚的身材没有变,关键是性格也没怎么变,像几年前一样不太容易征服。想起几年前的付出,阿吴内心的不平更加难抑,从大学到工作,他整整花费了四年时间,硬是走不进她的心,朋友也做了,恋爱也谈了,手也拉了,嘴也亲了,抱也抱了,上也上了,就是留不住她的心。他觉得太亏了,能使的招数都使了,也无济于事。小蓉坚守得很严密、很完美,无懈可击,好像受过专门训练。
这次钓鱼的事儿,阿吴想利用小蓉,但基本上没有什么效果,小蓉根本不配合。他心里有些不平,晨会上那一幕又出现在眼前。阿吴看到小蓉和张冲在一起有说有笑,便一本正经地走过去说:“你怎么不给你家老高联系一下,他那么款……”老高指的是高山俊。小蓉一脸怒气,转身欲走。张冲说:“滚滚滚,我们烦你!”这时候杨岗凑了过来,一把搂住小蓉,指着阿吴:“我会让你难堪的,等着瞧。”两人便又扭到了一块儿……
不配合就得自己想招儿,阿吴决定单刀直入。他敲开了高山俊的家门,自称是小蓉介绍过来的朋友。高山俊刚从外地出差归来,满脸倦容。自从小蓉不辞而别后,高山俊心里突然生起悔意,谈不出所以然,也多少有了一点儿敬佩和失败感。现在漂亮的女孩比比皆是,不爱金银珠宝却是少之又少。高山俊也试图寻找小蓉,但大脑里面的线索基本为零,除了小蓉和张冲先是关机、后是停机的手机号码,根本无从下手。突然少了一个发泄对象,而且还没有得手,确实有些不自然、不习惯,空闲时间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街上三陪小姐多的是,天天都在揽活,技术也不错,但高山俊不好这一口。完全像动物一样的做法,他认为是没有品味的人才做得出来。他需要的是带点儿浪漫、带点儿温馨却又剔出感情投入的那一种,好比看三级片,带点儿故事剧情才行,不喜欢一上来就是脱衣服、换姿势、嗷嗷叫,横冲直撞,太赤裸,接受不了。
现在有了小蓉的消息,他自然是满心欢喜,脸上立刻开了花。欢迎你!高山俊给阿吴鞠了一个日本躬。
阿吴对日本人的礼节有点儿不太适应,犹豫了一下还是回敬了一个。高山俊十分热情,两人聊了一会儿,话题自然进入了小蓉。高山俊略表谦意,请阿吴转达对小蓉的关心,接着便询问小蓉的近况。这正如事前阿吴预计的一样,他把话题一转,眉头一皱,叹了口气。高山俊紧张起来,莫不是小蓉出了什么事情?身子不由然又拉近了一些。
直到高山俊的情绪被完全吊了起来,阿吴才张嘴说,小蓉最近不太好,自离开你后情绪低落,现在也有些后悔却又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回来。目前在一家公司做销售,业绩受到心情的影响一直没有起色,生活确实艰难,但她这人好强,最怕别人可怜她、怜悯她,硬撑着,看着心疼人。大家看在眼里,不知道怎么帮她,所以现在找到你,请你想想办法。
听完阿吴的话语,高山俊对小蓉的敬意又增加了一份,看来对待小蓉得用软办法,不是一把票子摆得平的,要悄悄地帮、慢慢地感化。
高山俊说,我明白了。“拜托了,多多关照!”
阿吴留下了一个工商卡号,走了。
29
天好像是突然亮的,亮得很到位,令小蓉感到无数的光线穿过眼皮,扎在眼球上。小蓉转了转眼球,勉强睁开了一条线。太阳把自己压得很低,很勉强地把光线从四四方方的小窗口透进来,只有仅仅一束的样子,顺着两幢高楼的间隙,悄悄地、直直地闪着五彩的颜色十分生动地投到小蓉的脸上。她的床头放着一盒化妆品,包装精美,颜色鲜艳,与破旧不堪的室内设施极不相配。
小蓉不相信这是真的。在她的记忆里,这座废弃的货仓,一直遮掩在一幢幢高楼之间,一天24个小时见不到太阳和月亮。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她和高山俊踏进了这个园落,老式的木制办公楼红漆斑驳,破败的厂房掩映在杂草丛生之中。据说这是20世纪初期,日本人兴办的一座纺织厂,经过解放后的社会主义改造和扩建,变成了民族工作,曾经红火一时。曾有海城人开玩笑说,这座工厂养了他们三代人,一点儿也不假,随着市经经济冲击企业虽然倒闭了,但有关部门曾做过测算,仅仅厂房占有的土地评估价竟高达10亿元,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这些只属于繁华背后的东西,目前小蓉及其一帮姐妹兄弟正拥挤在这一片黑暗、发着怪味的厂房里,大概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了吧,小蓉记不太清楚,思想也集中不起来,思绪一时还停留在梦里无法自拔,在亢奋和低迷之间徘徊。她啧吧啧吧嘴,又闭上了眼,留下一头蓬松的头发沐浴在一线的光照之中,一张苍白的脸,镶着一张小巧的嘴,两唇一张一合,似乎很投入也很香地咀嚼着阳光,也咀嚼着梦想。
这时候,小蓉忽然打了一个喷嚏,似乎是生理需要,一下子清醒过来,浓浓的睡欲顷刻间荡然无存。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她没有这么踏实地睡过了。她晃了一眼四周,仓库的门紧紧闭合,严格地说是被反锁,这一点儿小蓉可以不用费力地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用逃跑的念头来折磨自己,无疑等于慢性自杀,至少会增加脸部皱纹。只有那个笨杨岗,性子烈得像匹野马,很难服管,强行逃了几次,都被阿吴带人活生生扭了回来。并不是所有的人想跑,也不是所有的人愿意跑,许多传销者来自农村,也有许多大学生,他们不是处于贫困一线,就是处于失业状态,几千元钱打了水漂,想放弃又不甘心,不放弃又感到脸面尽无,过着骗来骗去的日子,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小蓉也想逃,但管得太严。有一次“公司”为了排遣大家的情绪,组织了一场晚会,迷乱的音乐把破烂地仓库震得乱七八糟。杨岗躲在角落里跃跃欲试,小蓉知道逃跑的念头又占据了他的心思,手一伸把他拉进了舞池。杨岗连声说,不,不,我不会。“我们一起逃吧!”小蓉讲。杨岗脚步更加乱了,接连踩小蓉几脚,眼睛不解地盯着小蓉。他明白小蓉和张冲的关系,也明白张冲和阿吴的关系。小蓉看出了杨岗地戒备,宽容地笑笑,杨岗心里涌出一阵暖流,暖流过后仍然是疑惑不定的目光。小蓉说:“我们一起逃吧,阿吴是条狗。”这次杨岗听清楚了,果然是“逃”,不是“跳”。远处阿吴正搂着张冲旋转,眼睛不时地贼转,转来转去经常落在小蓉的身上。小蓉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今生只怕不把小蓉再睡一次,阿吴是不甘心的。那一刻小蓉想起了《天龙八部》里面的段誉和段誉他妈,因爱情冲昏了头脑,居然委身于四大恶人之首段延庆,金庸他妈的也真能瞎扯,可自己当初又何尝不是,段誉他妈至少是自愿的,可自己呢,竟然是在药物的麻醉下被无耻地剥夺了初夜,这叫什么事儿呀,想到这里,小蓉干脆把头贴到杨岗的肩头,姑奶奶就是要专门气气你。两个人基本上不是在跳舞了,而是在原地不停地转,这时候杨岗的脚步竟然一点儿也不乱。不一会儿,小蓉看到阿吴拂袖而去,一连几天不见踪迹,张冲也闷闷不乐了几日。自那之后,杨岗对小蓉的脾气特别好,目光偶儿碰到一起,彼此笑一笑,聊天成为他俩共同的默契。两人也借机悄悄商量了几次逃离的方案,都不太妥。阿吴也因此盯上了杨岗,看到他和小蓉粘得热乎,时不时找茬开销,有几次差一点儿动手,双方几乎是剑拔弩张。杨岗血气方刚根本不怕阿吴。这个杨岗,小蓉想到这里,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小蓉又抬头看了一眼反锁的大门,心情烦躁,脑门上冒出了虚汗。小蓉把手放到面部开始做按摩,心里默默喊着:“呼吸,放松!呼吸,放松!”
夜晚并没有完全过去,许多人还在床上打着呼噜,也有人在翻来覆去。仓库里静得出奇,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小蓉觉得很没劲,耗子都死哪里了?她瞪着空洞的大眼睛,望着窗外,太阳的光线在她的手指间跳跃。一群什么鸟排着队从那束光线里飞过。这太难得了,小蓉一时有些冲动,扭着头俯视下铺:“张冲张冲,快看。”这么多天了,看不到报纸,也看不到电视,外面的消息完全隔绝。世界都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道,大部分时候小蓉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活的坟墓里面。人类的社会在飞速发展,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尽可能多的寻找下线,下线累积到一定程度后才允许自由活动,才允许观看太阳和星晨,才允许走在高楼大厦之间。现在,她只能寻找自己的老同学,张冲,这个又可爱又可恨的女同胞,聊聊自己的心事。
“张冲,你快看!”小蓉歪着头对着下铺喊。
窗户太小了,小鸟很快钻进了仓库背后的天空。那一束阳光开始从上铺向下铺移动,移了一半被外面的高层挡住,仓库又恢复到了往日的氛围,超高层的空间无限的膨胀,衬托着这些睡客们的心思,把他们的发财美梦孕育在一张张杂七杂八的高低床上。小蓉又回到了无聊。
离开饭的时间还早着呢。张冲在床上反了个身,又睡了过去。“死去吧!”小蓉骂了声,又开始做她的脸部保健运动,眼光时不时透过手指的缝隙瞄向窗外。
30
耗掉早晨那段可有可无的时光,终于渡过了每日必读的“晨会”,这意味着离开饭的时间不远了。
小蓉坐到了张冲床铺。“给你老公讲讲,放我俩出去逛逛,我快憋死了。”小蓉捅捅张冲。
“他是个牲畜,刚才我给他说了,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张冲气呼呼地躺在了床上。想想也是的,连自己的媳妇都不让走动,真是个牲畜呀。
“晚上不让他……”小蓉做了个切割的动作。
张冲笑笑了:“是不是想你的那个日本东西了?”
“无聊!低级!下流!胃溃疡!”小蓉讪笑了一下,又望了一样踌躇满志的阿吴,觉得他真是一个可爱的牲畜,志在必得的牲畜,一张俊媚的小白脸,不胖不瘦的身材,文质彬彬的,眉宇间又透露出一股阳刚,肯定有一身不凡的功夫和身手,不然张冲怎么会死心塌地地为他服务,为他牺牲。包括自己,也险些遭了他的黑手,实际上已经遭了他的暗算,当初为了逃避对高山俊的依恋,小蓉义无反顾地决定离去。然而前途往往是不可预测的,千想万想没想到钻进了阿吴设计的圈套,刚逃出金丝笼,又掉进了瓦罐。
狗改不了吃屎。小蓉坐在张冲的床上,思想逐渐陷入了下流社会。她可以推断阿吴这小子今晚肯定还会光临张冲的床头的。小蓉的目光散漫地飘到了小窗之上,这是目前连接外面的唯一通道,外面的天空,有些灰蒙蒙的。小蓉一阵寂寥,日本人,狗东西,狗!阿吴,高山俊都是!
这种寂寥的心情影响了小蓉一整天的情绪。晚上的白菜梗子、硬馒头一点儿也吃不进去,躺在床上,小蓉睁着死鱼眼,寻找耗子的动静。张冲的床铺开始有一丝细微动作,连带着小蓉在上面晃动起来。果然是阿吴这只狗又爬到了张冲身上,不一会儿小蓉听到了张冲压抑的、竭力控制的细小声音和一种粗壮的、拼命遏制的喘气。狗!鸡腿!小蓉咽了一口唾液,两腿不由自主地并到一起,拼命地伸直、再伸直。
阿吴的动作今晚好像非常夸张,晃得睡在上铺的小蓉有点儿头晕。他今天心情不错,又收到高山俊汇来的2万元钱,每次数额虽不多,却无法演饰内心的喜悦,夜生活过起来当然亢奋。
“喂,能不能照顾一下情绪!”旁边有个小伙子突然吼了一声。小伙子正是杨岗,甘肃人的口音浓厚得像洋芋蛋一样瓷实,每一个字吐出口就好比在拿砖砌墙,一砖一顶,一字一停,音调一致,停止得非常利索。话不多,普通话也确实讲得不怎么样,但大家伙儿都听明白了,刚才还是一片寂静,瞬间仓库里面就扎开了锅,打吻哨的、高叫的、小孩子哭叫的,还有几个小伙子卖力而专情地扯着嗓子挤出一腔缠绵的声音,惟妙惟肖,简直是在给电影配音。
“狗!”小蓉抓起床头那套化妆品砸了下去。
阿吴这条狗绝对是条老狗。他不慌不忙地倚在张冲身上,张冲推了几下,他无动于衷,仍然沉着地专注于自己的推进动作,在噪杂的环境里呼呼喘气的声音被无声的遮掩了。终于,犹如一艘长久漂泊的旅船,一辆长途奔波的火车,一声长鸣,刹车,减速,速度和激情嘎然而至,征程在沉闷中愉快地结束了。
阿吴虚出一口气,爬了起来,系紧腰带,摸到杨岗的床位,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拳头。突然的袭击令杨岗一时发懵,当阿吴第二拳落下来时,两人滚到了一起。“打架了!”有人喊,仓库里面不允许开灯,这是纪律。一片漆黑中,众人只能听到越来越粗的喘气声和猛烈地撞击声,先是噼噼啪啪,接着咔嚓一声,一张床被掀翻了,上铺的人狠狠摔在地上。“妈××,打!”那人爬起来,摸到一个枕头,冲进了旋涡。又一张床被掀倒,规模急剧扩大,兄长帮助弟弟,朋友帮助亲戚,加入的人不断增多,喊叫声、叫骂声、哭喊声,山呼海啸,共同喷发。小蓉拥着被子坐了起来。“阿吴,你给老子滚出来!”她听到杨岗在大叫。“杨岗!”小蓉摸了过去。有些人跑向门口,“咣!”铁门打开,保安冲进来,借着门外带进来的一线灯光,小蓉拉起杨岗向外蹿去,接着一批人也拥出了门,保安的职责失去控制,大部分人冲进喧嚣的、久违的世界,逃之夭夭。
灯亮了。仓库里面狼藉不堪,床铺、被子、鞋袜、洗漱用具、断腿缺胳膊的破床,杂七杂八地纠缠着,仿佛地震过后的余悸。阿吴躺在角落里面抱着头,嘴角挂着鲜血,左手受了伤,也许是打人时不小心抡到了床铺上,手背上翻着一块皮,血肉模糊。
31
小蓉与杨岗飞快地跑。跑出那片废墟,穿过临街的马路,又跨过两幢大酒店,才放缓了脚步。后面又跟上来几个人,跑在前面的是陕西的许燕子。大家彼此望着,瘫倒在跑边,依偎在一起喘气。
总算自由了!小蓉做了一个深呼吸,抬头向上望了望,天上有几颗清冷的星辰。入冬了,海城的夜晚已经很冷。街市上的车流飞快驶速,过路的人群迈着匆匆地脚步,霓虹灯闪烁着,世界仍在按照自己的方式运行,并没有因为这一群突然出现的另类而停止前行的速度,也没有谁会驻足观望这群衣衫不整的队伍。
车流的声音很响很大,然而又很静。许燕子最先打破这份闹市的宁静。“我们回去吧,身上没钱怎么回家呀?”许燕子说的“回去”指的是那座刚刚逃离的仓库。
许燕子满脸稚气,顶多十五六岁,典型的童工。据她自己说,给派出所送了200元才改了岁数。她的家乡在陕北,非常贫瘠,这迫使她过早辍学,初中没毕业便到南方打工谋生,以供养弟弟读书跃农门。谁知到南方不足一年,突然一天父亲来电话说弟弟去了东北,千访百计联系上了,才知道年幼的弟弟已误入传销的行道,一天几个电话催家人寄钱。许燕子最初想给他寄点儿路费,每次打电话都听到他旁边有人监视,弟弟说话吞吞吐吐的,根本没办法正常交流。什么是传销许燕子也弄不清楚,只得匆忙辞工赶到沈阳,下了火站又坐汽车,赶了一天路,到天黑才在一个小镇找到弟弟所在的处所。许燕子发现弟弟变得又黑又瘦,当即带着弟弟要走,被几个年轻男女拦住了,非让吃饭不可。小男女非常亲热,弟弟也格外殷勤,说话办事儿透着一股与年龄极不般配的成熟。一边吃饭,许燕子一边思考着如何脱身。饭到中途,来了一位年龄稍大一些的大姐,事后许燕子才弄明白是他们请来的老师。这位大姐在饭桌上讲了一番生财、理财的道理,听到许燕子如云里雾里。如果那时的许燕子是刚从农村进城的小丫头片子,没准会信以为真。茶足饭饱,几个小朋友以及大姐,站在了一边,许燕子只得自掏腰包。“妹子,要学会理财,剩菜打包!”大姐的四川话说得地道而富有韵味。“辛苦你们了,麻烦帮着打包吧!”许燕子学着他们开口闭口必“辛苦”的语气,一边说一边拉起弟弟跑向国道,国道就在饭店门前,肯定能搭上过路车。几个小男女发现不妙,快快地跟了上来,坚持拉着姐弟俩回住地。
“天不早了,明天再走吧。”“是呀,他的东西还没有收拾,我们的住地不远……”
许燕子明白只要进了那个大院子,再出来便有些困难。双方在路边拉来扯去,许燕子灵机一动说:“我来的时候已经报了警,过一会儿回不去警察肯定会找过来的,放了我们吧。”
弟弟说:“姐,你走吧,他们压了我2000块钱,现在回去肯定要不回来了。”
2000不是一个小数字。许燕子也不甘心就这么打水漂了,于是咬咬牙,与这帮人达成协议,由自己替弟弟进牢笼。送走弟弟后不久,她像一只动物一样被贩来贩去,想不到传销公司之间也有这种交易,没过多久,便被捣腾到了海城。
“回去吧。”许燕子又重复一遍。有几个人动摇了,跟着附合。“蓉姐,你说句话吧。”大家都知道小蓉学历高、见识广,企望她想出个办法,于是围了过来。小蓉意识到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自进入“仓库”之后,阿吴碍于张冲阻挡,多少给小蓉留了一些面子,除没收掉手机外,不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强行搜身,因此小蓉口袋里面保存了近1000元现金,还有一张卡,但那是留给母亲的,动不得。小蓉思索了一番说:“报警吧,让警察把我们遣返回去。”
海城虽然繁荣,对于穷光蛋来说,只能露宿街头、桥洞,除此外别无他法。仓库虽然可恨,多少还能遮挡风雨,至少还有一床被子供自己支配。只能这样了,大家沿原路返回寻找报警点,一个个垂着头,步子迈得有气无力。有两人逃得过于匆忙,衣服穿得有些单溥,不停地打喷嚏。
小蓉他们还没有找到公用电话,110已经有了反应。不久,欢畅淋漓的警笛沿路响了过来,警车跑得欢快无比,把刚刚得到消息赶到仓库控制事态的公司的几名决策者围个正着。在刺眼的红蓝警灯的闪耀中,一行人被押上了警车。阿吴由张冲搀扶着,一瘸一拐跟在队中。逃脱者陆陆续续返回,一批工商行政人员被紧急抽调过来,与警察一起做着登记、安抚工作。
小蓉夹杂在围观的人群里,默默地站在远处。许燕子钻进了警车,对着远处挥了一下手,似乎还笑了一下。小蓉一阵心酸。就业是一个巨大的社会问题,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们尚且奔波在生存的一线,每年该有多少花样年华的少男水女们拥进城市,又有多少失业者加入择业的大军。但愿许燕子从此有一个好的开端,小蓉拉起杨岗消失在无声的人群。
“姐,是谁报的警?”
“不知道,恶有恶报吧!”小蓉无力地说。
“真奇怪,会是谁呢?看来恨阿吴的人还满不少呢!”杨岗想不明白。
“姐,我们去哪里?”杨岗说:“我想回家!”
小蓉没有言语,她也不知道去哪里。她抚摸了一下杨岗的头,硬硬的头发里面的温热传递到小蓉的手上。
小蓉真的有些疲惫了。
32
“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离开之前,阿吴走过张冲的小号,他感到张冲正在用委曲而愤恨的眼神盯着他,他甚至能听到张冲的泪水啪嗒、啪嗒滴在地上的声音。“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阿吴又默念了一遍,一扭头加快了脚步,只觉得脊背一阵发烫。
“我自由啦!”阿吴走出看守所,决定大吼一声调整情绪,尽快摆脱一时愧疚的心情。
看守所的监视室里,站着刘长根,他双手倒背,眉头紧皱,看着阿吴远去的背影,深深的、不露声色的长叹一口气,据110报报警中心反映,昨天报警的好像是一个日本人,怎么又和日本有关呢?他们有什么企图呢?他想不出所以然。
太阳有些不阴不阳,白渗渗的。阿吴甩了甩缠着白纱布的左手,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悲哀,反正是逃脱了。老张、队长、李老师等等,团队的高层基本上都进去了,有几个可能要判,他心里清楚。一般员工都被政府做了记录,然后遣返。阿吴不在遗返之列,也不在刑罚之列。办案人员查来查去,找不到任何依据能再多拘留他一天,这是一个重证据不重猜测的时代,除了“放”,别无他法,况且他们家老吴的家底还在,刘长根还在,悄悄发了句话,放了。相反,经他手所操作的所有的材料、身份证、账号,都印证张冲是这个组织的主犯之一。阿吴不愧是法律系的高才生,国家真的没有白培训他,他使用金蝉脱壳,轻而易举地规避了法律。但张冲却蒙在鼓里。
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对接下来的生活还没有思考出一个成型的思路。阿吴提着包,向前走。车流、人流从他身边涌过。穿过一条马路,钻了一个涵洞,他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沿着路爬上坡,走下去,前面再一拐便是他曾经辉煌的地方。
老式的厂房结构反衬着风雨过后曾有的辉煌,阿吴背着行李,从小侧门挤进来,沿着石板路往里走,高达几丈的仓库出现在面前。周边的野草已经变得枯黄,不远处的喧嚣被隔离得若有若无,寂静和清冷成为此处的主色调。阿吴用眼光浏览了一下四周,白色的封条交叉成一个巨大的“×”号,贴在紧闭的大门上。望着熟悉的场景,阿吴内心懊悔不已,真是物是人非、造化弄人呀。他想起一句经典台词:冲动是魔鬼,不就是一个杨岗嘛,现在想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天怎么就没控制住自己呢?
“啪”阿吴忍不住在脸上掴了一掌,有些老气横秋,又有些怨天尤人,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阿吴放下背包,一屁股坐了上去,点上一支烟,长吁一口,在袅袅的烟雾中,昔日的人影一个个在他眼前晃动起来。阿吴揉揉眼,真的看到许燕子拉开大门走了出来。
“吴经理回来了……”许燕子兴奋地对跟在身后的男男女女们说。
阿吴吃了一惊,慌不迭失地扔掉抽了一半的烟,站起来。是不, 是暴露了,警察又跟上来了?
“吴经理回来了就好,我们还跟着你干。”有人说。
原来,许燕子等人被送到火车站,遣返的人前脚离去,他们后脚跟着就悄悄返回来了。大部分人觉得没脸回家,还不如在这里漂着;有些人原本就是游手好闲之人,倒喜欢上了这种“分文不收”的大锅饭生活了。经政府这么一折腾,阿吴他们苦心经营的原本300多人的队伍居然还有近七八十人返了回来。有些人已经找到了临时工作,有些人仍然天天猫在仓库里无所事事。仓库是一个自由的世界,不用邀房租,也不用办理什么暂住证,对于无一技之长、又不知道怎么谋生的人们,这里简直是人间天堂。贫穷人的天堂。
看着这些残兵游勇,阿吴不知说什么好,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又有些悲喜交加,原本内心说不出的惆怅突然消失了,反正他也不想回家,更不想回到刘长根那里。自走出看守所那一刻,下一步,该迈向何方,脑子里一直没有概念。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结果误打误撞来到故地,打算最后再看一眼这,个遗憾的地方,做个祭别,既算是对过去有个交待,也算是对心理进行慰藉。没想到柳暗花明,他的队伍竟然打不垮,还有这么多人能够回来,在这里等待着他共同干一番事业,说明组织平常的教育还是成功的。团队的决策层一直坚信,谎言通过不断重复便会成为真实。在对员工的思想控制上,他们采用“梦想说”,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美丽的梦,世界上一切伟大的事情、伟大的财富都是从梦想开始的,通过导师的培训课程,巧妙地把梦想编织在他们的脑海里,在每天的“晨会”和巩固阶段,再辅之于“成功”人士的不经意的交谈,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的求富心思,等这些人一旦加入,再利用亲情、友情、爱情等方式骗取更多新人的增加。
阿吴不禁热血沸腾,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拂了一把衣袖,一一与众人握手。
“辛苦了!”
“辛苦了!”
昔日的问候,此刻又响在了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好!好!哈哈!”阿吴记起了以前曾有的训练,又一次大声说:“大家害怕了吧,这次‘出事’是我们故意安排的,我们的目的是考验‘大家’的心理素质,留下的都升格为‘代理商’,其他的将被开除。机会只降临准备好了的人,我们的行业并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现在竞争非常激烈,要实行淘汰制!”
再美好的谎言也不能迷惑所有的人,一些已经找到工作的人对阿吴的到来不屑一顾。“我们能自已养活自己,不需要发财,我退出。”一个小伙子斩钉截铁地说。
“你这是鼠目寸光,这辈子也就只能打个工,当个穷鬼……”阿吴生气了,对小伙子一顿臭损。
许燕子帮着圆了场。阿吴又做了一番安抚工作,临时展望了一下未来计划,大家根据他的指示各自忙碌起来。
转移地点是阿吴重新掌控集团权力之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他把队伍重新进行了编排,近些年江城新田模式在业界内声名鹊起,阿吴做了一番研究,“破格提拔”了新的团队领导,确定了计酬办法,吸引了5级3阶制,又通过行业人士引荐,与几家更大的公司挂上了钩,达成了“合作”关系,工作轰轰烈烈开展起来。
33
高山俊满头大汗地忙碌,他正在为海城神龙纺织厂改造一台梳棉机。这是一台国产的老机子,1988年制造的A186E型梳棉机,早被淘汰扔在工厂角落多年了。
海城神龙纺织厂,是一家台资企业在改革开放之初海城经济技术开发区重点引进的企业,总公司有近50年的历史,在国际纺织业界占据重要位置。“十一五”期间,海城开始调整城市发展产业定位,对纺织企业不再予以支持,甚至在未来的远景规划中纺织业还将被剔除、淡化,但由于海城近一个世纪纺织业的发展,毕竟积累了深厚的根基,在大量纺织企业纷纷倒闭破产的同时,总公司却凭借先进的技术、雄厚的资金、海外的市场,在短短3年内先后在国内兴建了5个分厂,总纺锭高达30万锭。近年来随着我国纺织行业机电一体化水平提高,在新型纺织机械上普遍采用了机电一体化技术,遵照总公司要求,神龙纺织厂承担起了培育熟练技工的新任务。老员工分批支援新投产的分厂了,海城神龙纺织厂员工紧急告急,加之近两年劳动成本急剧升高,大学生满街摇晃,厂里试着招了几批,效果并不理想,刚刚走出校门的高才生,多是眼高手低,对待遇的要求过于苛刻,员工依然流失严重。总经理杨若云心急如焚,实在没有办法,接触了几家民办职业技术院校,签订了培训协议,为了降低培训成本,双方经过一番协商,由厂方提供几套完备的淘汰设备用于学校的教学和科研。兴好神龙纺织厂的老设备并没有及时处理掉,多是电气控制部分出现故障。杨若云知道单靠学校的“理论”是解决不了新员工“机电一体化”的实践问题的,便请来了老朋友日本人高山俊。这几年公司发展,新引进的设备中,没少用小日本的,作为厂方的技术代表,高山俊是有求必应。
纺织机械行业的机电一体化技术,包含了先进的信息处理和控制技术。这台老式的梳棉机主要是电气控制部分需要改造,从原理和使用性上完全可以满足教学要求。高山俊基本上是玩了一辈子纺织机械,可以说对改造是轻车熟路,只是远在中方,真正懂行的没有几人,杨若云一介女流,娴于控制大局,疏于技术细节。在这次技术改造中,她只能干着急,蹲在一边看着高山俊上蹿下跳。日本人的敬业和勤奋在全世界出名,高山俊便属于这种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人。
“海城现在正致力于软件和服务外包业的发展,纺织要退出历史舞台了,你什么时候退出神龙呀?”高山俊调侃杨若云,两人相交多年,已成无话不谈的朋友,不仅工作,还有生活。每隔一段只要时间允许,两人便要到金富豪大酒店喝杯咖啡,坐在迷人的大厅里面,透过落地巨窗,望着外面的纷纷扰扰,好似在看一幕无声的电影。工作的压力、都市的忙碌,太需要这种相对的宁静和安逸了。两人夹杂在一群金领、白领的人堆里,腾条编织的座椅,精致的红木家具,古色古香的屏风,窃窃私语的交谈,生怕惊醒了这一片沉静。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这么平静的坐着,享受一份繁忙之余的清静,分享一次疲惫之后的欣慰,30分钟,或是20分钟,一杯咖啡喝尽,而后起身离去,不需要问候,也不需要寒暄,四目对望一下,双手对握一下,宣告约会结束,然后各自回家。第二天大家又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各种场合。
像现在的情景一样,两人一连几天呆在一起,持弄着这台破机器,还是第一次。高山俊主要是搞技术服务,不可能长久待在一个工厂或是某一地方。因此,这几天对彼此来说,也是难得地相聚的时机,两人的话题也就扯得有些远,从日本战后经济的恢复,到台湾民主后的绿蓝之争,以及中国的改革开放,而今又谈到了海城产业政策的调整。
听着高山俊的话,杨若云不禁叹了一口气,大势所趋呀,她陷入了深思。海城在改革开放之初,对外资企业只有符合“三个有利于”,可以说是来者不拒,遵照中央的精神,招徕的多是劳动密集型企业,这符合国际产业转移的需要,也符合中国的实情。当时公司的老先生(公司对董事长的尊称)在台湾等四小龙国家已创办了10余家公司,企业已上升到技术装备层面,大陆的政策松动后,老先生先是回乡寻亲,而后决定投资建厂,首选是海城,因为这里历史条件、现实条件、运输条件基本都具备。政府也非常重视老先生的投资动向,那时杨若云还在设计院上班,当时设计院还是行政领导为主,经过政府决策,决定派她为老先生设计、并负责厂房建设。杨若云也不过30来岁,正为祖国的开放之举激动不已,接到任务后确实下了一番功夫,从厂房设计、规划确定、图纸审查、开工建设、验收交工,事无俱细,杨若云在工地上一呆便是大半年,俊脸晒黑了,人熬瘦了。不久,老先生看厂房,杨若云立即向政府提出了“交钥匙”工程的建议,领导采纳了,建议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当老先生走进厂房时,厂房的所有生产、生活条件都具备,她实践的观点是“细节决定成败”。年近60的老先生,在厂房绕了一圈想方便,进厕所一看,里面一用俱全,手纸、毛巾、镜子、洗手液,完全符合要求。老先生很感动,“交钥匙”工程顺利实施,老先生的后续资金很快打了过来。可是没过多久设计院改制了,杨若云仕途不得志,恰逢老先生又一新厂筹建,便高薪聘请了过来。十几年过去了,老先生对杨若云非常满意,随着年岁渐高,便把大陆的生意完全托于她。杨若云也确实被老先生的赤子之心感动,这么多年一路走来,他在大陆的投资是只增不减,厂里有了利润便又建新厂,国外的公司有了收益,也一定要投入中国。老先生说是“回报祖国”,这话一点儿也不假。然而现在中国的情况已经今非昔比,海城的经济开发区一个接着一个,名声创出来了,门槛也高了,国际上更大的企业、更有实力的集团、技术高新的公司纷纷进驻,产业导向也就跟着变了方向,杨若云明显有一种被政治冷落了的感觉。当年企业刚进驻开发区时,往来参观的、列席会议的、活动邀请的,以及政协委员、人大代表等机遇和头衔纷至沓来,简直迎接不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活动没有了,纺织行业逐渐靠边站,纺织企业在海城的经济产值中已变得微乎其微。老先生倒没有多大牢骚,先是在上海建两个厂,后来又在昆山建两个厂,西部开发之后又到新疆建两个厂,凡是与他挂上钩,能打动他感情的,他的厂房就建到哪里,尤其是新疆的厂,基本上是亏本买卖,棉花纺成纱,纱再运到内地加工,然后再卖,完全多了一道工艺。
34
突然一阵音乐惊醒了杨若云的沉思,高山俊接到一个电话,居然是张冲的。
“我在××看守所,请来一趟好嘛?”
高山俊愣了,他记起昨天阿吴通电话的情景。
他问阿吴:“小蓉最近怎么样?你们的号码怎么都换了?”
“他很好!”阿吴迟疑了一下回答:“最近她和张冲出去旅游了,心情不错。”
“只是……”阿吴吞吞吐吐起来。
“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小蓉妈妈过来了,生病要住院,你知道的我有些紧……”
高山俊说:“那我过去看看吧?”
阿吴不愿意告诉地址,两人交流了两句便挂了电话。
高山俊变得沉默起来,他本打算今天再往那张卡里打点钱,到现在还没有抽出时间。
“高,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杨若云在一旁问,有些着急。
“没什么,我能应付!”高山俊用日本人的语气回答了杨若云。下班之后,高山俊第一次拒绝了她的“咖啡”之请,匆匆赶去见张冲,但已错过了探望时间。他又拨通了阿吴的电话想问明情况,话到嘴边觉得不妥,隐约感到这里面有问题。高山俊寒暄了两句问道:“张冲还好吧?”
“好!明年我俩准备结婚了,到时候请您喝喜酒,中国人的喜酒……”阿吴很快话语一转又聊起了小蓉以及小蓉的妈妈。
高山俊心里多少有了点谱。第二天他向杨若云打了声招呼,直奔看守所,看到憔悴的张冲总算明白了一切。
“混蛋!”他对阿吴在电话里吼:“小蓉在哪里?”
阿吴见事已败露,立马关了电话。张冲也不知道她的阿吴到了哪里,她只是担心小蓉再遭阿吴的奸计,才不断向干警反映情况,但苦于没有证据,办案人员也无计可施。而且他们非常忙碌,汇报会、上报材料什么的,几乎天天忙于接待上级检查或是百姓上访,真能用于办案的时间少之又少,能办的案件更是少之又少。机关作风如此,只能一个字:“拖”。什么时候上级急了挂个“督办”,大家才重视起来,一起努力把这个“督办”给办掉。
张冲的案子就是么一个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有杀人,没有诱奸,没有放火,主犯都抓住了没有漏网的。张冲说自己冤枉,又无法举证,即使干警们都相信她的话也只能如此了,最多有人担保一下放掉算了。
高山俊也是深谙此道,上下打点,干警看有外籍人担保,手续也办得特别利索,这边收钱、签字,那边人已经放行。毕竟外资商人在海城还是享有国家特别优惠的政策的,连车牌号的底色也是黑颜色的,这暗示在某些常人难以出入的地段,它可以带着它的主人们正常出入,不受一般交警的困扰。
现在,高山俊正驾驶着这样一辆车,是从杨若云处借的。神龙纺织厂老板目前正在台湾参与民进党的拉票、摇旗呐喊,他是民进党党员、陈水扁的忠实信徒,车闲置着也是闲置,不如出去跑跑办些事情。
高山俊先是公安局、派出所,后又工商局、执法队,坐着这样的车,自然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但大家都没有一个完美的表示,是呀,海城这么大,到那里找阿吴?这种人多得海了去,可是找不到阿吴,便意味着小蓉从此可能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高山俊沮丧万分,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张冲揪了多日的心并没有因为逃离牢笼而有所好转。阿吴的背叛、小蓉的杳无音信,折磨着她的精神,她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小蓉了,是她把小蓉从江城编到海城,并制造了种种迹象,使她悄悄地钻进了传销的圈套。说真的,当她看到小蓉与高山俊打得火热的时候,她内心是非常矛盾的,既希望小蓉能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又不愿意她飞离早已设计好的陷阱。她并不想真地害她,只是自己太相信阿吴了。阿吴关于未来生活的描绘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力,她天真地希望小蓉能和自己待在一起,两个好姐妹共同享受阿吴描绘地那种幸福,不想倒酿成了今日的恶果。张冲坐在车后排,想起以前的百般不是,忍不住抽抽嗒嗒,眼泪顺着两颊快快地爬了下来。这么多日子,她在看守所里面经常以泪洗面,但那多是为了自己的不幸和阿吴这个负心汉所流,这一切都得益于阿吴的幕后操作,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然后这小子却逍遥法外了,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张冲越想越止不住眼泪,她认为小蓉的不幸完全是自己造成的,今天一定要痛痛快快地为她哭一次,也许这样心里才能得到一丝安慰,良心上也好过一些。
后排还有一个人,是高山俊的朋友富平一郎,一直默默无闻地给她递纸巾,最后干脆用自己精壮的胳膊一把弯住了张冲。悲痛中的女人最需要这种大胆的安慰了,张冲顺势把头钻进了富平一郎的怀里,哭声更加放肆,泪水的温热透过富平一郎的牛仔裤,泅到了他的肌体上,富平一郎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拍打着张冲的脊背,心里升腾一股另一番滋味。
这时候的高山俊,强忍住鼻腔里面的悲愤,把一只手放到了腹腔。体内突然传递出一股钻心的、撕心裂肺的疼,与内心的压抑纠缠在一起,分不清那里是肌体上的痛,那里是精神上的痛。
下部生活的糜烂
35
又回来了,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白云飘浮在空中,把飞机和陆地分开。透过弦窗,小蓉看到海城的土地、山脉、绿色,与海水交错,这里凸出来,那里凹进去,相互依偎着、抵砺着,纠缠不清,没有章法。
想不到又回来了。伴随着机翼的突然摆动,飞机穿过云层徐徐着陆。小蓉走下飞机,取回行李,把自己融进了海城。半年前她狼狈逃离了这个地方,是迫于生计,今天她又回来,同样是因为生计。
半年前那个夜晚,小蓉与杨岗逃离那个令人心惊地仓库后,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了几天,坐上火车不知不觉到了甘肃。不知道翻了几道岭,渡了几道河,在一个四处黄沙的村落里,小蓉见到了杨岗的父母。在冬日的寒流里,他们袖着手,站在村头正与邻家说笑,几只羊在啃着沟坎上的枯草。
小蓉的到来,令杨岗的父母惊喜不已,他们分明把小蓉当作了自己的儿媳妇。小村庄也兴奋起来,每天都有人过来坐坐,与小蓉聊些天上地下、美国拉登的事情,贫瘠的生活并没有扼杀他们对外界的兴趣。纯朴的村民令小蓉暂时忘记了痛苦,她真想就这么过一辈子,不用在城市拼命,不用思考生活的压力,那怕嫁给杨岗这样的愣头小伙子,过这么一种贫穷但踏实的生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实际上她的内心是矛盾的,她既想做出一番事业,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又不愿融入这个社会。她现在只想逃避,不忍心去面对现实。
一个人闲一时,也许会觉得很惬意,如果长久闲起来,自会变得无聊。每当夜深人静或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这种感觉会非常明显。这天小蓉又一个人外出散步,不知不觉走出了很远。四周一片枯黄,一条冰冻的小河如玉带一样弯曲着伸向远方。前面高岗上,坐落着一所小学,一排土房呈现灰褐色,泥土搅拌的秸杆和夯实的痕迹清晰可见。门前的操场上矗立着一面红旗,在风中飞扬,格外醒目。孩子们的读书声传了出来,在空寂的大地上盘旋,谁家的狗突然叫了几声,又有几只狗应合起来。小蓉站在学校与村庄的中间地带,情绪一下子低下来。她想到了自己的家乡,眼泪又忍不住流了出来。
杨岗看出了小蓉的心思,他也很矛盾,虽然他和小蓉住在一个屋檐下,表面看起来好像是一对恋人,但他明白这完全是自己和家人的一厢情愿。甚至他觉得自己与小蓉的关系,连朋友也不能算,根本就是不伦不类,什么也不能算,充其量是不明不白地住一个院子里、搅一个锅里的饭,就这么一点儿缘分。他想拼命抓住这点儿缘分,拼命地把它延长下去,但他又清醒地认识到,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内心只能是又急又痒又不知道怎么办,有兴奋也有自卑。如果让他娶小蓉,他会一百二十个愿意,但他也知道一个高中生与硕士生之间的差别,像小蓉这样的高学历,机会只能是在城市,遥远地山窝窝除能让她一时的平静之久,什么也解决不了,连吃饱穿暖都是问题。经过一番内心的挣扎,这天杨岗拖出俩人的行李,拉起小蓉向野外走去。小蓉也没有怎么反对,也没有过多表示高兴,内心的真实想法没有留露到脸上。倒是杨岗的父母有些恋恋不舍,一边送一边抹眼泪,可能是舍不得儿子的远行,也可能是真想把小蓉留住。老俩口不断地往行李包里面塞鸡蛋,塞布鞋,塞得眼泪淌了一地。
小蓉看着杨岗父母,心里如五味之瓶,腿几乎迈不动,但她分明看到了远方母亲的召唤。生活有时候确实很无奈,人生在这个世上,有时候是必须承担一份生存份量。
实际上,小蓉还是留恋农村的,这里虽然落后但比较朴实、虽然贫穷但比较富足。离开甘肃还真不知道到哪里去,倒是杨岗提起他本村一个叔叔在上海一家建筑工地上,小蓉也想不了那么多,跟着稀里糊涂到了上海。杨岗很快找到了叔叔在工地上做了一名小工,干些打灰和泥、拉钢筋的力气活。小蓉游荡了几天在普陀区租了一间小房子,进了一家服装杂志,当了一名编辑,有时候也外出跑跑稿子。学历的区别就在这里,到了城市之后两人所处的环境、接触的圈子、工作的对象等等明显不同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显拉开了。虽然杨岗隔三差五过来一趟,但也没有过多的言语,仅仅是与小蓉在一起吃吃饭,走走路,说一些各自保重的话,便回归各自的生活方式。但从对方语气和眼神里,小蓉能感觉到杨岗内心深处的那种波动并且伴随着轻轻的叹气,杨岗也能体会到小蓉对自己的一丝丝牵挂。也许两人都意识到此类“关心”不能再向前发展了,学历、世界观的差异,使两人都丧失了向前的勇气,再跨出一步很可能对彼此造成伤害。也许有人说追求爱情和工作生活并不矛盾,但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和财力来铺垫自己的浪漫,两人各自承担着挣钱养家的重任,生活迫使他们把更多的精力放到工作上。因此,有一段时间,两人几乎淡忘了对方,很少联系,也很少见面。
36
冬去春来,大上海的气候开始变得炽热,繁华的地方更加繁华,拥挤的地方更加拥挤,糜烂的地方更加糜烂,杨岗的皮肤在太阳下显得更加瓷实。他正扛着一捆钢筋,走在轰轰隆隆的工地上,汗水浸着黑光锃亮的皮肤在阳光下闪光。小蓉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工地上的,一身得体的白领打扮,与这个农民的世界反差巨大,许多人停止了手头的活计,指指点点,更有几个年轻人吼起了山歌、打起了吻哨。这并不算是恶意,只是靠汗水生活的人们对突然到来的新鲜娱乐的一种心情表示。杨岗也是吃了一惊,这是小蓉第一次到工地上主动找他。
小蓉是来告别的。一年一度的海城国际服装节,搞得越来越红火,对杂志社来讲是一个必选的课题。社领导考虑到她在海城有一段工作经历,专门安排她到海城驻点,时间大概两个月。小蓉想不到这辈子还会回到海城,而且是这么快。当初只是为了增加应聘的筹码,小蓉巧妙地诉说了自己曾有过一段海城的工作经验,她记得当时高山俊带她逛服装节的情景,加上自己的知识储备,倒也打动了负责人力资源的招聘者。不想这竟然成为今天她重回海城的重要原由。人生真的是无法预测,有时候你越想跳避的,它却偏偏咬住你不放。
“姐,不行咱不去了,再换个工作?”两人在一个小里弄里找了一家小餐馆,坐在了一起。
“生活有时候是必须面对的……”小蓉无力地回应了一句,只顾买头吃面,头发搭下来遮了脸颊。
“海城那么大,不会碰到那伙人的,你放心吧。”小蓉不愿抬头看杨岗,也不愿揭起以前的伤痛,泪水顺着脸颊淌出来,滴到碗中。面嚼在口中便有了一种咸咸的味道。
杨岗伸手推了一下小蓉的头,看到了她满脸泪花的脸,情绪低落起来。他恨自己没有能力,只能靠干粗活、靠买力气生存。人有时候不是有志气便能成为人上人的。杨岗现在什么想法都有,任何苦都能吃,但工作的收益并不是以此为标准的,他不想让小蓉离开自己,虽然不是长久的分开,但自己又无力供养她,无力让她幸福,甚至自己的收入还不及他的十分之一,作为一个男人,在这情况下,谈什么企图都是徒劳的。况且两人之间什么名份也没有,除了偶儿见一次面,他叫她一声“姐”之外,什么也没有。
小蓉离开了,渐渐消失在巷道的另一头。
杨岗在小餐馆里面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些缓不过劲来,好像这一段时间以来,拼命干活的勇气和心情突然被抽走了,一下子虚脱掉了,有气无力地坐着。他手里握着一枚信封,这是小蓉临走时硬塞给他的。
“把这点儿钱寄给阿爸阿妈,这是姐的一点儿心意,等姐挣到更多的钱时,再去看他们。”小蓉站起来要走。
“你不要送了,也不要回头看,不然我走不出去的……”
小蓉夺门而去,坐了将近2个小时的车,才赶到住处,本想爬到床上痛哭一场,但公交车不急不慢地颠簸已把她的心绪打乱了。
小蓉干脆洗了一把脸,找房东主动退了房,拉起一包行李,赶到飞机场搭了下午一班航班直飞海城。
37
张冲在一个高层住房里面徘徊。小小的高层,像雕塑大师精心打磨的艺术作品,精巧地粘连在海与岸交接的地方,她棱角分明,四体雅致,背靠绿山,面向清幽的人造广场,像小家碧玉一样守着这一片繁华。
张冲徘徊在小高层里面,一袭簿纱漂逸在玉脂一样的身体上,无忧的生活并不能填补精神深层的空虚。她想给小蓉挂一个电话,但昔日的姐妹已不知何踪。她想大声说,我找到工作了!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当这个念头闲现在脑际之时,脸有些发烫,可惜心头并没有升起多少内疚。厚颜无耻也许正是这样吧,张冲想,冲动的性格一直是她控制不了、无法驾驭的难题,长久以来,金领女人的生活像信仰一样变幻着她的追求和渴求,今天她终于可以享受到这样的生活,虽然她并不太喜欢这种生活,但这是阿吴那个狗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提供的。但她内心仍然时时感到一种压制不了的寂寞紧张地袭击着她,这又是富平一郎无法提供和满足于她的。
当她从看守所里面被接出来时,她失去了阿吴这个靠山,在巨大的夫控面前她不知所措、泪流满面,是富平一郎抓住了她内心弱点,成为她拼命攫取地稻草,一个单刀直入、明目张胆,一个半推半就、羞羞答答,俩人很快吸到一起,不久她变成了富平一郎笼子里面的一只优雅的金丝雀。
张冲渡过了激情四溢的开首之篇,俩人的故事变得像生活一样平淡不奇,除了性的急促,激不起任何波浪。她简单而平静地生活在富平一郎为她提供的小高层里,白天永远是寂静和无声的。一个人的日子与热闹的海城简直格格不入,她可以一整天不出门,可以平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可以什么也不穿的在房里跑来跑去。她看着外面的潮气潮落,谁也干涉不了她,她也干涉不了谁。她唯一的任务就是睡觉,陪着这个小日本睡觉,变换不同的姿势,寻找不同的刺激,换取莫名的前途。“冲,不要对我动感情。”每次完事后,富平一郎都会重复这句话。张冲满意他的直白,这是海城包养二奶的有钱人的共同德性,总比阿吴那只偷吃的家狗强吧。
富平一郎又出差了,在空中乱飞。小蓉手里握着8600元钱,是他临出门时递给她的。他早就准备好了,就放在床头的抽屉里。抽屉里面还放着一本小台历,每个月的第一天都做了一个标识。付钱的标志。富平一郎在11月份上勾了一下,他对这个月的合作很满意。
8600元,为什么是这个数?张冲并没有深入的思考和探究。这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不用上税,也不用辛苦,张冲基本上过着吃了睡、睡了玩、玩了再吃的生活。家里什么都有,什么也不缺,围绕着一个主题,处处充满着情欲和感官的引诱,根本用不着她去费心劳神地算计日子。富平一郎对张冲是有求必应,只要不影响床弟之欢,他无所不往,无所不投其所好。物欲横流,每当他把她压到床上时,张冲便会想起这个词,有时候她觉得这个词说的就是富平一郎和她,或者是高山俊和小蓉。一二三四五六七,像做广播体操一样,他在她体内有节奏的晃动,她就在心里悄悄的念:物。欲。横。流。中间的间隔有些力不从心,或者说是上气不接下气。但每次都接上了。
就像太阳落下、月亮升起一样,很自然地接上了。
但每次完事之后,张冲总觉得富平一郎的表情很痛苦,或者说有点儿变形。张冲仔细揣磨,思绪总在双方媾和高潮来临之际,思考不下去,停止不前。刚开始的几次思考,伴随着她的羞涩显得生涩而难以为继,在富平一郎变着花样、接助药力和其它手段的帮忙下,完成一次又一次艰难的拔涉之后,她明显感受到了他快乐之下的沉重负荷,汗水从貌似结实的肌肉里面渗出来,呼气、吸气、紧张地喘气,肺部在拼命地做有氧交换,给人一种从快乐的云端徐徐下跌的感觉,缓缓的、慢慢的抽走一丝丝快感的氛围,结局并不完美,明显缺少点睛之笔。也许是体力的不支和心绪的无奈吧,没有了开始之时的凶猛有力,也少了冲刺阶段的横冲直撞,好像是一枚升入高空的气球,并不是在气压的临界压迫下爆炸,而是在即将升到临界之时,突然泄漏了气,因此所有的高潮部分都少了一丝最后点缀、修饰和升华。
38
阿吴这半年来,过得相当狼狈。
原计划拉起一支打不垮的营销队伍,却不想,三天两头遭人举报,一次次地进去、一次次地被保释,严重挫伤了他的斗志。他一下子变得颓废不堪,刘长根多次找他密谈,三番五次游说他应当找一份正当工作,常常是谈得苦口婆心,甚至有一次还搬来了吴老爷子,但这些都无济于事。他一直怀疑是刘长根在捣鬼,是刘长根不停地举报他,然后再出来当好人、做保释,不就是想让我找一份撑不住、饿不死的工作吗?那有什么意义,天天受制于人,听人摆布,拿一份养生的工资,毫无生机,我阿吴不愿意干。
当再一次被刘长根保释出来时,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推测,他决定好好臭损刘长根一番。阿吴沿着马路向前走,他知道,刘长根很快会跟过来的,果然,在一个拐弯处,一辆越野车在他身后嘎然而止,刘长根戴着墨镜不动声色地望着他,示意他上车。
阿吴冷笑道:“叔,你能不能不开日本人的越野车?我再尊称你一句叔叔,我亲爱的、卑鄙的叔叔,我是欠着你五万元钱,我可爱、可恨又顽固不化的叔叔,请你放心,我会拼命挣钱还你的。现在,我希望你永远从我的眼前消失,开着你的日本野越车消失!我不需要你的假义仁慈的帮助。你是抓犯罪分子的大英雄,为什么总叮着我不放呢?我们家老吴已经被你搞得很惨、很惨了,已经被你们的狼心狗肺剔出了革命队伍,已经不能再为革命工作卖命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放我一条生路、一定要赶尽杀绝呢?”
刘长根长叹一声,欲言又止。阿吴狠狠擤了一把鼻涕,继续他的演说:“你最好别出声,你一张口我就知道你要讲什么,不就是又要问我:你仔细想想究竟与什么人有“矛盾”,为什么总有一个日本人举报你?你的这种谈话和劝告已令我生厌,我厌烦不已,请永远闭上你的嘴,我不需要你的解释,任何解释都不需要,是汉子就应当承担责任,为什么总要说是别人干的呢,为什么还要找一个日本人来顶罪呢?”
阿吴像演戏一样,双漆一弯跪在了刘长根的车前,脑袋一个劲儿地磕在保险杠上,滔滔不绝的骂词口若悬河似地向外吐,像是在说唱,又像是在哭泣。刘长根睁大布满血丝的双眼,强压怒火,冲出驾驶室,一个反手把阿吴扭到了车上。他想不到阿吴把吴老爷子也搭进来了,把老爷子的遭遇给安在了他的头上,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一系列的蛛丝马迹令他非常不安,他判断阿吴现在的处境并不妙,但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安慰这只暴怒的小牛。刘长根驾车疯一样向前冲,一路红灯,警笛猛响,沿途警察见是局长大人的车,不但不拦,还慌忙清理交通,然后警礼。半小时后,车行到了郊外的公墓,刘长根把阿吴拽到了一座石碑前,阿吴大叫一声:“妈……”满脸鼻涕地哭了起来,
这次是真哭了,声音悲惨、揪心揪肺,原本是一个幸福的家庭,转眼已是阴阳两隔。生活的去向真是说不准,祸福不知道在哪里等着你,让你去品味、去感悟,防不胜防。
刘长根有些哽咽,他心疼地看着阿吴,有心安慰,却不知如何张口。阿吴逛哭了一阵,扬长而去,刘长根默默地坐在阿吴老娘的坟头,好久才挤出一声低沉的、悲伤的哭声,久久地回荡在野外。
夕阳西下,晚霞伴着远山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39
小蓉在开发区住了下来。
总社的任务很快压了下来,神龙纺织厂要举行新闻发布会,针对海城纺织服装节提供产品宣传。神龙纺织厂发挥世界纺织老牌老资格的作用,世界范围内的纺织协会、服装协会、设计大师们应邀出席。总社指示小蓉抓住机会,建立与神龙纺织厂的公关关系。地点就在开发区内的金碑酒店。
这是一座五星级宾馆,矗立在车水马龙之间,轻轨和立交桥在它的腰际盘旋。这也是小蓉第一次走进如此高档的酒店,参加企业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她走得小心奕奕。
地毯铺满了走廊、电梯及目光所能及的边边角角,色彩斑斓给人梦幻般的感觉。林林总总的灯别出心裁地猫在一个个不起眼的角落,是装饰也很实用,小蓉在侍应生的引导下,走出电梯,走过地毯,一盏盏灯犹如狗的鼻子一样灵敏,伴随着脚步声次递而亮,发出不同光彩,人影晃过,脚步消失,光线随之暗淡。
小蓉想,什么时候也能把当了一辈子农民的母亲接到这个地方,享受一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滋味,享受一下工业所带来的城市化、现代化的震撼,看一看我们这个国家是在如何发展……她突然想起几天前几个拈花惹草的富家公子哥们儿,带着名模名姐出入,结果后院起火闹得满城风雨。好像就是这家酒店,小蓉扭头观察了一下四面的豪华,心里不免升起一阵感叹,还是农民苦呀,当农民们还在黑土地里赤脚侍弄自己口粮的时候,富了的人们却在飞机上调情、在豪华如宫殿的酒店里面醉生梦死,听说国外还有富豪要乘航天飞机到太空结婚,用“一掷千金”来形容也难免相形见绌,羞于比喻……
突然,小蓉一个趔趄,差一点儿摔倒,侍应生巧轻轻地伸手挽扶。
“女士,让您受惊了!”
小蓉回过神来,显得不好意思,便主动与他拉起家常,谁知几句话下来,她更有了一种自愧不如的感觉。小蓉原本想,酒店里面的打工仔多是来自农村的苦命孩子,为了挣口饭吃才混迹到城市,肯定与自己有着许多共同的话题和感受,想不到这个酒店的待应生学历最差也是本科生,一个个居然出自名家院校,而且这位小生口口声声表达着“宾至如归”的酒店经营理念。
“女士,我们的目的就是使每一位入住者都能得到一种家的感觉,甚至超过家的感觉,在这里没有任何骚扰,我们将严格保守客人的秘密……”
小蓉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难怪那些富家子弟都愿意弃家而来此鬼混。同时她又不免哀伤起来,按这样的结果推算,农村出来的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像城市人一样谋取同样的工作、过上同一个水平的生活、享受同一个社会的成果?即使是当侍应生,农民的儿子也只能到一般的酒店,当农民的儿子终于混到了星级酒店时,城市子女只怕已经到了太空酒店了。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这句话得多好,只怕是永远的梦想吧。
这件小小的事情,严重影响了小蓉的思绪,致使她坐在新闻发布大厅里面,深深自责,不知道责怪谁,只能自责又自叹。直到台上传来了一个她熟悉难忘的音质时,她才抬起头望了过去。
大家的提问非常热烈,关于纺织前景、纺织引起的外贸磨擦,纺织与服装,成本与利润,主流记者们各使绝招,希望能引起大企业的青睐,拉上一笔广告宣传单子,比天天写稿子强千百倍。只有小蓉一人,置身于热闹的旋涡边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看到了令她无法面对的高山俊,他为什么会跑到这里?他怎么会在发布主席台上就座?高山俊成了小蓉全身思考的新闻,小蓉刚刚从自悲的思绪里面走出来,又跌进了高山俊的思绪。
半黑半白的头发覆盖在高山俊的头上,像冬春交汇时节的富士山,虽然面色憔悴,但依然精神矍铄,回答记者的提问机智而且幽默,地道的汉语把问题表达得滴水不漏,寥寥数语便把纺织技术的新创新、新的发展趋势道个一清二白。这是他今天的主要任务。杨若云坐在高山俊旁边,时不时举起纤手矜持地拍掌,含蓄而沉稳。新闻发布会紧张而又热烈,记者们的一切情绪都在主席台上的精英们的掌控之间,经过几个反复较量,新闻发布会终于拉下了帷幕。接下来的几天是高层讨论,小蓉以“无冕之王”的身份混迹于各类场合、酒会,曾几度接触杨若云,频频抛出总社老总的绣球,但杨若云一直未置可否。
这天,小蓉决定再向她发起一次攻击,在未曾约定的情况下,主动把杨若云堵在了公司门口。
“我已经和朋友约好了,我们改天再定吧!”
杨若云并未生气,仍然矜持地与小蓉握手寒暄。
“没关系,我可以在公司等您,直到您工作安排完成。请杨总放心,我绝不打扰您!”
小蓉也用一直非常职业的笑容回答她。
杨若云皱起两道弯弯的柳叶眉,沉思片刻说:“请跟我来!”
两人乘上电梯,走过通道,步入了办公区,来到了经理室,谁知高山俊竟然等到这里,小蓉想撤已经来不及了。
高山俊并未想到走在杨若云身后居然是小蓉。他朗声说:“杨,你迟到了两分钟!”
杨若云一改满脸惯用的职业笑,显得非常严肃,两道弯弯的、细细的眉毛再次皱到了一起。
“高,你的面容不太好,没有休息好吗?”看得出来,她非常关心高山俊。
“没关系,我已经准备好了有关技改的讨论话题,这才是你应该问的,不要干涉的我私生活,OK?”高山俊夸张地说,两手搓了几下,又甩了甩胳膊,显得精气神十足。
杨若云对小蓉作一番介绍。初一开始高山俊怔了一下,但他很快调整好惊讶的神态,一股巨大的惊喜从他苍白的面色里流露出来,他主动把手伸向小蓉:“认识你很高兴!”
高山俊又显出了大海边初识小蓉时的滑稽表情,半调侃半认真地说。
这反倒令小蓉有了一丝不自然,不知他葫芦里面买的是什么药,回应的语气也就有些木纳:“你好,我也很荣幸!”
两人并没有相认,都在揣侧对方的心思。因此,在与杨若云的商谈中,都显得慌乱不堪,一个谈纺织的技改,一个谈服装的运营和宣传,有时候又相互帮忙鼓吹,简直是一锅稀里糊涂的夹锅饭。
太阳越升越高,逐渐向天空的正中部位滑动。杨若云结束了三人毫无瓜葛的会面,强拉高山俊要到医院,小蓉乘机做了告别,急急返回了住处。
高山俊向他挥手,她头也没有回。
伴随着喜悦的消失,无奈成为他脸色的主调。他一声不响的猫进杨若云的黑牌照轿车,情绪的快速低落,换来腹部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虚汗瞬间涌满全身。
他感到就要虚脱了。
40
在高山俊的巧妙涡旋下,小蓉终于打动了杨若云,杨若云决定与小蓉的服装杂志社合作公司的外包宣传,合同已于今天上午签订。杂志社老总专程从上海飞抵海城,设晚宴酬谢杨若云,为小蓉庆功。
晚宴设在“观海楼”。
这是海城的一大风景,观海楼临海而立,并不十分高大壮观,也不是海城最为豪华之处所,但它却有令人叫绝的一面,它的“绝”不在于能尽尝名贵海鲜,满口腹之美,而在于能尽览海之胜景,给人美不胜收的感觉,这主要利益于它所处的地势。
滨海大道沿着海岸延伸,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崎岖蜿蜒,走到雁子山突然高了上去,像一条白色的长条“海带”横搭在半山腰晒太阳。“海带”一侧山势陡峭,斜披绿装直插云端,一侧则顺势而下,在观海楼处稍作停顿,突然像刀辟了似的,半拉子山体直直栽入海水,没有坡度,没有过渡,独独凸出一角,撑着观海楼,临立在海与雾、云与山之间,坐于其间,仿佛置身于仙境宫阙,把酒宴客,与友共赏,天上人间、山海交融、雾云相依,无法分辨。
杨若云一行赶到观海楼,正是海风徐徐、红日西下之时,夕阳贴着海平面沉下去,在海水里拉出一道不规则的红云,磷光里流光溢彩,海鸥远飞,渔船低迷,登临观海,沐浴红光,无限柔情。杨若云也不免为之陶醉,长久以来,她只是熟悉了咖啡包厢里面的温馨与安静,并把那里当作心灵休憩的佳地,经常与高山俊去坐一坐,感受一天劳累之后的惬意,想不到这里竟然别有一番情调,不但渗透着大自然的怡情,而且也远非人造包厢所能比拟。她在为之动情的同时,也颇感挽惜,自己身居海城多年,却不知享受身边的美景,不由然对小蓉以及杂志社产生了更近一层的感情。“还是文人知道如何从大自然中感悟生活的美妙来!”她在心里暗暗赞叹晚宴地点的选择,心情不知不觉达到了兴奋的绝纱境界,也自然贪恋了几杯,话语就多了起来,连台湾民进党与国民党之间的恩怨、自已老板的政治意向,都一一吐了出来。
杨若云端起酒杯,两眼飞起红霞,越过众人走向杂志社老总:“今天能与贵刊合作,我最想感谢一个人,是这个人帮着我们玉成此事,来赞助一下……他就是……”说着杨若云拉起老总的手,一起走向高山俊。
“我赞助!非常乐意!”老总跟在杨若云身后。
高山俊也颇感意外,能受到两个老总如此厚爱,情绪高涨,端起酒杯“咕嘟”一声干了。
好!众人鼓起了掌。
小蓉并不知道是高山俊玉成了此事,倒是杨若云的一席话,才使她心思一下子打开,忍不住对高山俊多望了两眼。可以说,能够签下合同是意料之外的结局。小蓉与杨若云的交往并不是十分顺利,如果说在初回海城之时,她尚有主动争取杨若云的决心和信心,自从遇到高山俊之后,她的心绪一下子又变得乱七八糟,工作也变得被动,她甚至一度想到了放弃,倒是杨若云主动约了她两次,合同也跟着稀里糊涂地签了下来。
小蓉走到了高山俊旁边,两人相互把杯子压低以示尊敬,碰了几次,小蓉觉得不太成功,高山俊总是把杯子压得更低。
“谢谢你!”小蓉终于说话了,身体最大程度地弯了下去。
高山俊扶住小蓉,说:“我倒满!”
结果俩人相互加酒,加了五次,杯子满了,酒还没有喝到肚里。
有人表示不满,怎么只听声音,没有动作!
俩人喝下满满一杯,互相笑了笑,又不知说些什么,便不停地倒酒,再喝下去。
很快,天地在两人眼里旋转起来,他们看到酒桌在乱飞,地毯在倾斜,一切都七倒八歪的。小蓉闭起眼睛,躺到了沙发上,血液在大脑里飞速旋转,脑子却异常清晰,好似旋风中间的静土,平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高山俊抓住了她的手,她听到了高山俊粗笨的喘气声。
酒席已经撤去,老总和杨若云正在合喝一曲“双双把家还”,手拉手歪歪斜斜地哼着。其他人在有气无力地拍手,伴随着一声孤独的叫好声,不知是谁吼起来的,有些沉闷。有的人已经鼾声雷动。
全乱了。
高山俊看了一眼睡梦中的小蓉,把西装盖在了她的身上,思绪也沉浸下去。还是在重新见到小蓉之初,高山俊就已经打定注意帮助小蓉成就事业。他知道要打动小蓉的心、重续前缘一定是急不得的事情,于是在杨若云的办公室门口,他故作不识小蓉;在杨若云的办公室他又故意答非所问,只有这样才能使杨若云分散注意力和判断力,也才更容易了解小蓉拜访杨若云的真实意图,从而动动小脑、作作手脚,获得驾驭双方的主动。
现在,他成功地走出了第一步。
41
激情过后往往是苦涩。
现在,张冲独自躺在柔软的床上,身子半镶在真丝被子里面。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长久以来,她总觉得富平一郎在最后的冲刺阶段有点儿勉强,有点儿“强弩之末”。前些日子,她在圈内的几个姐妹的启发下,认真研究了各种技巧,暗下决心打破富平一郎的这种局面。
这些姐妹之所以能在一起相聚,关键都是跟在华日本人混的,彼此地位基本平等,“老公”之间也相当熟悉,闲暇之余能相互排遣无聊。姐妹中除一个是尚未毕业的本科生,一个是在读的博士之外,大多数已经离开学校2年以上,“奶龄”较长,经验丰富,积淀颇多,于是纷纷给张冲传授经验,有3人居然坦言曾与富平一郎“亲密接触”过。张冲的性龄在同学们中间绝对是先知先觉者,但面对这样一群吃过洋荤的尤物,知道自己尚欠火候,因此便谦逊请教。杏儿姐叼着烟道:“妹妹,点一支我就说!”说着双眼皮一眨一眨的,好似动画片里面的卡通。
张冲毫不犹豫地抽了一口,被呛得差点儿把肺给抠出来。众姐妹讪笑不已。杏儿姐说:“是帮我点火,不是给你自己抽,怎么没一点儿默契呢?找不到默契怎么快乐呢?”说着扔过来一枚顶级打火机,上面镶着一圈红蓝相间的宝石,下面还有一行英文,翻译过来居然是:一炮走红。
众姐妹又笑。
张冲抚摸了一番,总算在黄金分割的位置找到了按钮,轻轻一按,里面居然传出来一阵幸福的呻吟,接着喷出一股蓝盈盈地火苗,给人怪怪的感觉。
杏儿姐抽了一口,吐出一串圈圈,道:“他只有一个怪癖,不让动二哥,看一眼也不行……好像有一种,我说不好……”杏儿姐顿了一下,“好像他只喜欢逢场作戏,也就是玩一下,不喜欢养着,就这种感觉,时间久了还打人。和我现在的老公不一样,现在的老公是因为爱着我,所以养着我的。”
“算了吧,我们本来就是一个发泄的机器,只不过高雅了一些。”一个姐妹讥笑杏儿姐。
“哟,真酸!我以一个大学生的身份宣告:不久的将来,我们将用手中的积蓄建立家园,为幸福的男人传种接代,还要购房刺激经济,我们是正经的良家人。”姐妹们又笑作一团。
张冲咀嚼着杏儿姐的话,回到家中越想越觉得里面有文章。一直以来,她基本上没有主动过,都是任凭富平一郎摆布,仔细一琢磨,不禁好奇心大增。于是,当富平一郎再次爬到她身上之时,她一个翻身把这个龟儿子压在了下面,一边浪浪的扭着,一边用纤手慢慢从富平一郎的胸部向下滑,刚刚游走到腹下,富平一郎突然一反常态,挥手就是一记耳光,一场激情戏还没开始便“啪”一声结束了。
富平一郎暴跳如雷。他指着张冲:“我警告过你,不准你看我这个玩意儿,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们中国的女人都看不起我!”
张冲捂着脸,眼泪扑簌簌往下滚,心情迭落到了冰点,不理解富平一郎为什么变得如此暴戾,男人与女人之间不就是那么一点儿破事吗?情夫与情妇之间不就是一种欲望的交流吗?她看到小高层在眼泪里面晃动,所有的心情被一点点抖落到海里,任何浪花也没有激起,瞬间变得复杂和伤感。
“我一定要搞100个中国姑娘,1000个,10000个,我要报复……”富平一郎说得气喘吁吁,怒气冲冲地踢门而去,“咚咚”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好像是踹在张冲的心窝里,踹破了厚厚的伤疤,每一脚都拔出一个血淋淋的记忆,张冲感到一阵擅栗,不知怎么的,几年前迷死你娱乐城的一幕,忽然间浮现在眼前,在激烈的斗殴中一首歌如烟一样从遥远地时空飘荡而至:
……寻寻觅觅寻不到/活着的证据/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迹/骄傲无知的现代人/不知道珍惜/那一片被文明糟踏过的海洋和天地……
难道那个日本人是他?
张冲眼泪突突流了出来,内心滋生出一种恐惧。
42
成功攻破杨若云,使小蓉在杂志社的声誉迅速上升。总部决定在海城设立一个办事处,对外称作“记者站”,具体事宜由小蓉一手操办,包括办公场所的选择、各种关系的协调、交通工具的配备等等,令小蓉狠狠忙了一阵子,牌子总算挂上了,但有一项手续却迟迟未能办理下来,小蓉很是着急。
这天,高山俊邀请她参加一场私人舞会。这种舞会是日本人、韩国人在一起组织的联欢。海城的海外人士,人数不在少数,大多孤身在外,远离家乡,背负生计,彼此之间十分看重友谊,当然民族的荣誉感也是相当敏感和强烈。大家在求生存的日子里,逐渐形成一种默契,重视感情、不淡政治,互相帮助、共同挣钱,讲究原则、各取所需。在闲暇的时候,相互邀请,带上各自的假媳妇,或娱乐或消遣,放松放松身心,因此聚会的圈子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协会也因此成立,生存的空间也越拓越大。而且在无形之中形成一种习惯,由大家轮流做东做安排,今天恰好是富平一郎买单。
当然,小蓉不明白这类聚会的作用和妙处,但她高兴地应允了。自从“观海楼”晚宴之后,小蓉就丧失了对高山俊的顾虑,尽管这个防线她苦心坚守长久,但有限的几次接触之后已经化为乌有。
一见面,小蓉便开玩笑:“伙计,现在有两项光荣任务,一是我决定长久驻守海城,准备接妈妈过来享两天清福,明天的火车,需要接站;一是记者站还有一项手续需要帮忙,怎么样,替我分担一二吧,但是,只准选择一项,如何?”
“两项任务我全包了,我这人很贪的……”高山俊说得很快,故意色咪咪地盯住小蓉,俩人开怀大笑。
“我这次邀请你,是想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你猜猜是什么?”
“肯定是打我的注意呗,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我还不清楚?”
高山俊神秘一笑,拍拍手,张冲一闪,从内室里走了出来。
谁也没有想到,今天的酒会竟然成为两姐妹抱头痛哭的酒会。张冲事前也是一点儿也不知情,眼泪兴奋得像瀑布,无法遏止,一会儿便把淡妆冲得千沟百壑。哭罢之后,两人看着各自的狼狈,又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两姐妹又哭又笑,令高山俊内心油然涌起一股暖流。泪花尚挂在笑脸,犹如梨花带泪、楚楚动人。忽然,小蓉与张冲对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一左一右地走向高山俊。
“高兴吧,同志们!感谢上天的恩赐,使你们再次相见……”高山俊正准备忘情地舒发感想,还故意学着中国人说话的腔调,扭头晃脑。谁知小蓉和张冲走近高山俊,挥起小拳头,一阵“拳打脚踢”,吓得高山俊在舞池内抱头鼠窜,连连告饶:“我是好人,我是好人!”
“你这个坏蛋,也不早点告诉我!小日本!”小蓉追着闹,声音也变得嗲嗲的,喜悦难以平抑。
“奸佞!汉奸!打倒小日本!”张冲永远是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口无把门,话一出口,她才反应过来说得有些过头,慌忙摆手说:“开玩笑,高,给你开个玩笑!”她也意识到犯了大忌。
舞池内的音乐,原本是交替响起,有“韩潮”,有“日韵”,大家想怎么舞就怎么舞,随性而发,不一而论。音乐是无国界的,舞姿因民族特色而使动作的夸张性和方向性有所不同。张冲骂“小日本”的声音不算大,也压不过音乐的喧嚣,没有谁过多地注意三个人之间的打闹,但是,偏偏让站在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富平一郎给听到了。
他怒吼一声:“八嘎雅鲁……”双手高举,满脸通红,震得众人不明就里,纷纷停止了舞步,音响师也关了音乐,大家呆呆望着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现场一下子静止了,
“八嘎雅鲁!”
这种在影视里常见的台词和场景,突然呈现在张冲面前,吓得她面色苍白,不自主地用手抓紧小蓉,刚才笑打高山俊的快感顿时荡然无存。
富平一郎是真生气了,自见到小蓉那一刻,他就觉得此人十分面熟,却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倒是刚才她俩戏弄高山俊的两句话,一下子揪紧了他的神经。几年前迷死你娱乐城受辱的一幕重现眼前,他只觉得血脉暴涨,报复的意识瞬间无极限扩大,难以控制,就在众人惊诧的一瞬,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摔倒张冲,接着卡住了小蓉的脖子。
“你还我的……”富平一郎实在是说不出口“睾丸”二字,毕竟不光彩。为此事,他一直耿耿于怀,留学毕业之后也觉得无脸回到本土,没有办法只有一直在中国漂着。
杏儿姐是最先反应来的一个人,她对富平一郎表现得万分不屑,一撅嘴说道:“不就是少一只球吗?有什么说不口,吃不到荤腥也不能犯混,有这样对待我们姐妹们的吗?我们容易吗?”
杏儿姐一边说着,一边拉起张冲。她显然是真与富平一郎有过“亲密接触”。但她的话语指向了另外一层意思,很快引起众姐妹的共愤,纷纷指责富平一郎。
什么球呀、荤腥呀,高山俊一时判断不出富平一郎为什么突然之间有这样的过激行为?她掰开富平一郎的手把小蓉解脱出来,低声道:“倒低怎么会事儿?她俩都是我的好朋友,刚才的打骂只是在玩耍,你怎么啦?”
富平一郎痛苦不堪,用手无奈地比划了一下。高山俊一下子看懂了。他以前只是猜测,也隐约听到别人的说辞,但从未相信这是真的,关于富平一郎的“睾丸”事件,他一直认为是一次误伤。富平一郎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小辈,他认为他不是一个出格的人,更不会干一些流氓勾当,也正因为如此,在富平一郎危难时刻,他出手相助,帮他谋了份差事。现在看来这都是假的,他仿佛又看到当年自己的女儿在一群不法分子的淫威下瑟瑟发抖的样子,他像一只暴怒的狮子,挥手对着富平一郎便是一拳。
“卑鄙!无耻!”
富平一郎重重跌在了地板上,高山俊一脚接一脚的踹。
缓过劲儿来的小蓉,也认出了富平一郎,迷死你娱乐城残忍的一幕、老黑坟头奇怪的一幕重叠出现在她眼前,她一边咳嗽一边没命地死拉着高山俊,她觉得这里面有一个巨大的圈套,她不想再增加仇恨了。
好端端的一场舞会被搅黄了,众人纷纷告退。
43
阿吴已经放弃了他的营销大军,连着找了几个工作,还不足一周,均被无故辞掉,气得他大吵大闹,经理很礼貌地安排保安把他请了出去。
他又失业了,独自一人晃荡在街头,繁华的商业情景,讨价还价的各色人群,没有人认识他,他被无声的湮没在社会的洪流之中,显得是多么不起眼。他想离开海城,可长这么大,还没有独自离开过家乡,以前可以呼风唤雨,养尊处优,万事不操心,如今是寸步难行,连基本谋生都无法维持。他想到了死,颅壳内空白一片,毫无意识,只有漫无边际地游荡。
在一巷道与主街的交口处,他懒散地走着,仍然毫无目的。路边有两个乞丐,笑嘻嘻过来调戏他,他无动于衷,不久又冲过来几人,一顿暴扁,阿吴七窍流血,蓬头垢面地爬在地上。
远处,一个衣着体面、身着长风衣的人,对乞丐摔出一信封,扬长而去。乞丐们憨态可鞠,吐一口唾液擦擦手,撕开信封,一沓人民币露了出来,乞丐们手忙脚乱地分起赃来。
“汉奸!”阿吴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扑向乞丐。一个乞丐回身一脚,阿吴又跌在了地上。乞丐们呵呵大笑,非常过瘾地吐了一番痰,然后高兴地四散了。
刘长根从一边显身,他安排手下兵分两路,一拔悄悄跟踪风衣人,一拔护送阿吴去医院。
“报告局长,只是骨折,需要做矫正手术,身体没有大碍。”一名法医向刘长根报告。
“伤骨动筋一百天,你小子要给我好好老实一段时间……”刘长根拂了拂阿吴的头发,他尚处在昏迷中。现在刘长根的心情是轻松的,这么多天终于发现了一点儿线索,他相信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与此同时,小蓉与高山俊出现在火车站,他们接上老太太,高兴地驱车往回赶。老太太受不住旅途的奔波,当晚便发起了高烧,半夜时分,高山俊被小蓉一个电话惊醒,又跑了过来,两人忙乎了一晚上,天亮时,老太太的病情才有所好转,主要是高血压加上高血糖,导致心脏并发症,贫穷人却得富贵病,小蓉哭笑不得,念起母亲多年来的付出,小蓉觉得亏欠母亲太多,过去家境困难也便罢了,如今该享点清福却又被病魔缠身,小蓉怎么也提不起精神,独自一人坐在医院的走廊,暗自垂泪。高山俊忙完手续,坐到了小蓉旁边。慢慢的两人依偎到了一块儿……
高山俊像迷一样攥住了小蓉,他一口流利的汉语,全身心的中式找扮,一点儿也看不出他的真实身份,加之能说会道,哄得老太太开心不已。老太太显然把高山俊当成了自己的女婿,病情稍微好转,她便悄声问女儿什么时候结婚,小蓉也不便向母亲做过多解释,羞红了脸说:“妈,你好好养病,操什么心呀……”
“娘还看不出来,你心里有他,岁数也不小了,我看人不错,早该嫁了……”
小蓉忙转移话题岔开了,母亲生气似地扭过头。
不久,老太太出院了。小蓉决定搬到高山俊的住处,假戏真做吧,只要老太太高兴就行。到了别墅,老太太果然兴奋不已,想不倒未来女婿这么有钱儿,乐得两嘴合不笼,有事儿没事儿便催俩人婚期,高山俊与小蓉只是笑而不答。催得次数多了,小蓉又觉得是个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向母亲坦白。她原来想,母亲住一段时间可能会不适应提出回家,自己顺水推之,待今后有了好的归宿再好好侍奉老太太,而今之事是能瞒一日是一日吧。
这天,小蓉正伴母亲逛街,忽然接到了杨若云的电话,说高山俊病倒了,小蓉扔下母亲急忙赶往医院。没多久检查结果出来了,高山俊居然得了胃癌,不过是早期,还有治愈的可能。小蓉简直是吓懵了,从老黑到母亲到现在的高山俊,她几乎对医院产生了恐惧。
杨若云也不停地抱怨自己的大意:“我以前见过他腹疼,我应当早日想到,唉……”
第二天,高山俊乘机返回日本接受治疗。走之前,她一再叮嘱杨若云多多关注小蓉,“她很单纯,与世故的社会格格不入”,然后登机而去。
44
高山俊离开之后,小蓉觉得生活百无聊赖,老太太也在一旁叹息,天天催着小蓉打听高山俊的病情,似乎真把高山俊当作自己的半个儿子。
工作对于小蓉,已是经车熟路,迫于严格的考核和就业的压力,记者站的几名记者干得非常起劲,也非常出色,为小蓉省了不少力。闲暇之余他想起了杨岗,便一个电话打去,两人聊了半个钟,都有些伤感。谁知两天之后,杨岗竟然出现在小蓉面前,他从小蓉的电话里面觉得小蓉遇有难事,害怕是阿吴之流作怪,便火急、火急地赶了过来。
看到小蓉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杨岗才放下了心。
在小蓉的劝说下,杨岗决定在海城找工作,还是小蓉给他出了个注意,说不如在街头摆地摊,做一些女孩子喜欢吃的烧烤,杨岗同意了。小蓉也显得很高兴,拉起这个弟弟到劳动技能培训中心报了名,还帮杨岗交了学费,并开玩笑地说:“一定要还姐姐,好好学习,我相信你的能力。”
杨岗很庄重地点点头,就这样他在海城读起了小吃培训班。
四个月后,高山俊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只是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干工作基本上不影响,但吃饭却比较麻烦,像糖尿病一样,需要“少吃多餐”。老太太显得十分高兴,人活着就好,她自告奋勇地承担起高山俊的一日多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俗话说‘老人是个宝’,现在“老东西”刚好赶上用处了,也免得一人在家闲得心焦。
如果日子这样过着,也没有什么担心的。问题就出现在半月之后,高山俊的妻子不放心丈夫,“蹭”飞了过来。这下子,高山俊的别墅热闹了。高山俊的妻子是一个典型的日本女子,温柔、贤能,她不会讲汉语,当她随高山俊走进“家”时,不停地低头施礼,向小蓉表示谢意,高山俊大大方方地做翻译说:“她感谢你在她不在的日子对我的照顾!”
这叫什么话呀,搞得小蓉胸脯砰砰直跳,犹如翻江倒海,难以平静,千百种味道相汇交织,没有一种味道是舒心的、顺畅的。日本人对于家庭、对于夫妻与情人之间的这种处理方式和态度,显然过于大度,小蓉一直接受不了,但产生感情之后,她又割舍不下高山俊,自古多少人为一个“情”字所困,做出多少傻事,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些傻瓜中的一员。
但又能怎么样呢?不得已,她只能采取高山俊的策略,骗老太太说是高山俊家的亲戚,只能这样了。老太太倒是个明白人,她一见高家的人到了,这不是过来照顾高山俊的吗?这明显是觉得我这个老婆子多余嘛,罢了,只要女儿高兴就行,我还能活几天?算了,不计较了。于是没过两天她便提出回老家,小蓉也没有过多勉强,她已经想好了,过了春节抓紧买房子,然后再把老太太接过来住。
老太太一走,小蓉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回自己的出租房,再在这里住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小蓉的这个举动,引发了高山俊夫妻的争吵,妻子认为自己的到来伤害了小蓉,不利于高山俊今后身体的恢复,为了小蓉更好的照顾自己的丈夫,她愿意早日回到日本。高山俊怎么给妻子解释,妻子都不相信,说他们并不是情人关系,妻子感到很惊讶,事情越描越黑,俩人争论了很长一段时间,弄得小蓉一头雾水,日本人怎么会是这样子呢?她坚决要搬回去。
高山俊显然是生气了,他几乎是在咆哮:“是的,我的妻子以为你是我的情人,我没办法给她解释清楚,不过这没关系,我的妻子能接受我的情人,这就是现代社会的习俗,她依然爱我、关心我,为我着想,害怕得罪你。当然我也爱她,我永远不会抛弃她,她就在我的心里,你满意了吧?我这里不至有一个情人,我有很多情人,我长年拼搏在外,我是人不是机器,我需要感情寄托也有生理需求,我为什么要压抑自己呢?至少我是坦荡的,我不遮遮掩掩,也不偷鸡摸狗,我与他们在一起各取所需,有什么难为情的?反而,我对于你,却根本没有任何要求,包括生理上的要求,你年轻有活力,单纯而安全,我不忍心打乱你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我只是把你当作一种依懒,一种口渴时的凉白开,一种天热时的空调机,我可以不间断的帮助你,你为什么不能在我困难时给我一丁点儿的寄托呢?我别无他求,只希望你能留下来,陪伴我,像这些日子一样……”
“你不是有妻子吗?你不是很爱你的妻子吗?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这只会使我痛苦,因为我会动感情,我做不到你们那样,我的心情已经快被这种生活榨干了,我青春也快被耗尽了……”小蓉直到如今也不能理解高山俊的生存哲学,当然也不能使高山俊理解她。这或许就是生活观念的冲突、文化的冲突吧。她快要哭了,简直是在求高山俊了。
高山俊仍然不依不饶:“我知道,我有些自私,我没有过多地考虑其他人的感受,但我真的希望你能留在这里,我可以免费提供一切食宿,那么多的青年人,刚刚走出大学,不都接受了这种现实吗?她们不是过得都很开心吗?我也知道,这不是一种好风气,年轻人应该有自主能力,不应当以委身于人为乐,不应当以被包养为荣,应当走自己的路。可是,我们需要这样的人,社会有这样的需求,你为什么不能学习他们呢?我不求你的付出,也不求你必须奉献什么,我只要你陪着我就可以,尤其是在我妻子远在家乡的时候,我更离不开你,你为什么不能学习其他人的做法呢……”
高山俊说得满头大汗。
恰巧此事杨岗过来看望小蓉,给撞上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高山俊,虽然以前听小蓉提起过他,但男人特有的敏感使他瞬间便判断出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份,他不能容忍有人这样对待自己心中的女人的,他觉得真正男人只能宠爱女人,高看女人一眼的男人,才是真正懂女人的男人。尤其是当他听明白高山俊的意思之后,就更加敬重小蓉了,他觉得小蓉的做法是对的,高山俊的话语充分表明他是一个无耻的人渣,男人再怎么无耻也不能当着自己妻子的面,说出这种话来。他控制不住自己,冲过去双手轻轻一挽,高山俊已经重重摔到在地。
“人渣!”杨岗一边骂一边死劲地抡起了拳头,两个女人拼命阻拦,谁也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岔子。
杨岗打得兴起,根本不理会女人们的反应。
“杨岗,我再也没有你这个弟弟了……”小蓉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矛盾,像一只母老虎一样,扑在高山俊身上。高山俊的妻子摊倒在一旁,眼泪流得像河。
杨岗愣住了,他被小蓉的表现弄糊涂了。瞬间他又清醒了似的,哇哇怪叫着奔了出去,他好像看明白了什么,头也不回地奔走了,悲伤的、永远地离开了这座城市。
高山俊受不住剧烈的打击,腹部痛疼如裂,额头汗水如豆般涌了出来……
45
阿吴跳了两跳,身体完全恢复如初。
“护士,我出去溜溜,行吗?”
“可以,但不要走远,过两天就该出院了。”
“刘局长来找我,你就说我过一会儿回来,让他耐心等待……”
阿吴换好衣服,又洗涮了一番,走出了医院。
中午时分刘长根驱车而来,阿吴仍不见踪影,护士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看着刘长根在房间内搜索,还真在床头发现了一封信,阿吴留给他的——
刘叔叔:
我及我家欠你很多,大恩不言谢,日后定报!
我现去寻找那个有所企图的人,请转告我爸,不必多挂念。
这么多天来我一直在思考我自己的人生,我们年轻人应当过一种自食其力的生活,不应当做“小皇帝”,你们也不应当万事都宠我们,我自己的事情还是由我自己来解决吧,该经历的必须经历,我需要在生活中学习生存的本领,而不是在生活中享受“肯老”的快乐。
请不要找我,事情解决之后,我自会回来!
……
刘长根的老泪差一点儿冲出眼眶,在他眼里阿吴一直是个孩子,是一个带着纨绔习气、性格乖张、略有懦弱的孩子,写出这样一种硬气十足的信,颇感意外。“看来这孩子是长大了,要出事了……”他感叹一句,赶快安排侦察人员悄悄的、不动生色的四处寻找,很快一张大网无形的铺开了。
在杨若云的张罗下,大家决定搞一次秋季探险,也没有什么具体目标,只是沿着大山往里走,前进两天,再后退三天,然后完事儿。先后出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杨若云觉得,作为朋友应该出面缓解一下彼此的关系。
很快一支12人的队伍聚齐了,大家背着行囊,向南出发,按照事先约好,除非遇到路断、崖绝、天垫等非人力所能克服的困难,否则只管勇往直前,坚持南行,众人一起开辟一条道路,当然这需要旅途中的相互帮忙,才能共克难关。
杨若云和高山俊走在前,拔山涉溪时相互挽扶一把。小蓉、张冲、杏儿姐等女子走在中间,一路唧唧喳喳的,富平一郎和几个同胞走在后面,也是有说有笑。
小蓉与张冲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一路上两人亲亲热热地说着悄悄话。言谈之中小蓉得知,张冲最近常遭富平一郎暴打。张冲告诉小蓉,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富平一郎情绪非常好,好像是在外面干了一件非常漂亮的事情,回来时已喝得大醉,头脑却显得十分清醒。他拉着张冲在室内又喝了一阵子,仍感到意犹未尽,连连说“解气、解气”,上床之后也是难得的神威,一阵排山到海搞得张冲哼哼唧唧,万分受用。完事之后张冲才发现忘记做规避措施了,偏偏就这一次,张冲怀上了。富平一郎得知后却极为兴奋,抱起张冲在室内猛转圈圈,然后打开小高层的窗户,对外高呼道:“我是男人,我还是一个男人……”
“房间的窗户,他从来不让打开,那是仅有的一次!”张冲对小蓉说,富平一郎高兴得几乎要从楼上跳下去了。自此之后,他对张冲呵护有加,也做了种种承诺,希望张冲能生下这个孩子。张冲却很犹豫,毕竟俩人没名没份,结婚是双方都不能接受的,但生个孩子又等于毁了自己的后半生,张冲经过权衡,向富平一郎提出要一套住房,富平一郎爽快地答应了,房子过户到手,张冲便悄悄把孩子给做掉了。
听完张冲的叙述,小蓉大吃一惊。
“真做掉了?”
“是呀,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否则,我还真不管跑出来野营。”
“富平一郎那边你怎么交代?”
“这事儿好办,这次不是出来玩吗?事前他不让我来,我坚持要来,活动结束后我会住进医院,然后告诉他,动了胎气,必须流掉,他想拦也拦不住。我才不会给这种人生孩子呢,我傻呀,我只是想为我后半事积攒点资本,他们这种人呀,不把女人当女人,只是当作解决生理问题的机器,没有必要真付出。你也要小心,防着高山俊一手,我们有好几个姐妹就因为太天真了,结果弄得人去楼空,什么也没得到……”
听着张冲的话语,小蓉倒吸一口凉气,很长一短时间没有言语。
傍晚时分,一行人已经走进深山,四周一片死寂,不时有小动物蹦蹦跳跳通过,好奇而又警惕地回头观看人类,满可爱的样子,当大家加快脚步时,这些小精灵们又快速攀过枝叶,迅速消逝在山林深处。大家正在享受这美好的自然风光,偶尔又传来一声不知名的鸣叫,顿时令人毛骨悚然。
又弯过一道小山坡,前面出现一处悬崖绝壁,已无路可走,杨若云看看天色已晚,决定就在附近野营,待天亮后再前行。右前方50米是一个斜坡,从野营的理论上推断,那里是搭建帐蓬的理想地带,能防火、能防水,还便于抵御野兽的侵害。杨若云与高山俊慢慢爬了上去,眼前却出现一块开阔地,平坦如垠,对面直直矗起一处断崖,高十余米,形成梯田状,旁有一荒废久远的小道向远处延伸,极为隐蔽。站在平坦之地,回首遥望,身后的山景一览无余,太阳横搁在西边的山巅,红彤彤的染红了半边天。城市已经遥不可及,留给满眼的尽是山岚暮霭,溪水如丝、公路如带,盘纵有致,层叠交隔,十分迷人。如果刚才直接停留在悬崖绝壁旁,或是弯过50米斜坡继续前行,都有可能错过这一片绝佳风景。杨若云看着眼前的一切,舒心的笑了起来。高山俊向众人挥挥手,激动得仰天长啸,一行男男女女手脚并胼,爬了上来,接着便是一阵欢呼和惊叫,纷纷寻找有利地形势,争相留念。
当地晚上,又举行了篝火晚会,众人尽兴而舞,各自喝了两提扎啤,钻进睡袋做起了好梦。夜半时分,小蓉起来小解,一轮明月清爽地挂在天边,远山犹如上帝勾勒的水墨山水,凝重而有生力。她听到高山俊与杨若云在低声的聊天,他们一直在为大家值夜。为了不打扰两人的清静,小蓉悄悄绕到了帐篷后面,刚要解衣宽带,身后的林子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小蓉汗毛紧竖,回头的一瞬间,一个人影蹿进林子深处。小蓉一声惊叫,惊醒了众人,纷纷走出帐篷询问。
“好像是一个人!”小蓉说。
“不会吧?”杨若云清点了一下人头,富平一郎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一个也不少,是不是野兽?”杨若云心里一惊,如果真是野猪什么的,就需要加倍小心。
“我也说不清,可能是动物吧……”小蓉内心有些忐忑,刚才的一瞬,她第一时间推断是富平一郎在作祟。自上次的舞会事件后,她联想到以前的种种,已对此人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只是惮于张冲、高山俊等人的关系,才一直压在心底不敢吐露。可是现在看来,不应当是富平一郎才对,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他不可能重新回到帐篷,而且做到悄无声息。可能是真的看错了,小蓉一晚上昏昏沉沉、翻来覆去,直看到天色渐亮,才勉强打了一个盹。
46
第二天,大家继续前向,沿着发现的小道,走得十分顺利。小道已经很长时间没人问津,沿路生长着高低不一的植物,但基本不影响前进的速度,每隔二三公里,都会出现一处新的断崖绝壁,如屏风一样截断前行的路,爬上旁边的斜坡,便会出现一新的断崖,高十余米,直直矗起,在一侧是一小道,然后再继续前行。为什么是这样,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结论是此地肯定有人为活动过,具体是什么,谁也说不清。
最难走的莫过于在小道的尽头爬一次斜坡,周而复始,渐渐的众人发现,小道是一直在向下延伸,山逐渐被甩在后面,大家啧啧争奇,同时被一种莫名的、猎奇的兴奋所代替,仅仅一个上午大家又向前推进了近30公里,中午时分又爬了一次斜坡,队伍停了下来,开始午餐。富平一郎在精心照料张冲,张冲开始装着呼吸困难,她即将实施她的计划。小蓉不敢靠近她们,凑到了高山俊和杨若云旁边。
安排好生火做饭,高山俊和杨若云要去探路,小蓉说:“我和你们一起吧。”
杨若云拉起她的手,跟在了高山俊后面。小道的入口没有什么区别,踏过几颗草禾,一下子宽广起来,前往约50米,一头扎进了山体。迎面的山体平整如刀割,直直切下来,爬满了植被,分明是一个山洞,着实令人吃惊。推开虚掩的植被,三人颤惊地迈了进去,越往里面走越大,洞内可以并行数辆大卡车,目测则遥不可及,阴森可怕。
“快叫人!”高山俊示意杨若云,对这个重大发现,他有一种不想的预感,这不可能是中国武侠小说中描绘的藏宝之地,很可能是一处军事重地。不一会儿,大家逛奔而来,打亮火把,分三批向前摸索。
洞内的道路仍然是下行的,旁边是一些旁支通道和仓库,高山俊的推测不假,里面果然是一个军事工地,有奇形怪状的白骨,各色式样的枪炮,以及车辆、船廷一应俱全,从军需的肤色、样式、旗帜标识上判断,很明现是日本的产物,只是已经很古老了。众人小心奕奕前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大概两个小时后,终于下到了低层,一个巨大的平台坐落在水体之中,各种滑道连接着平台,一阵大海的风味扑鼻而来。大家适应了一会儿,不久眼前出现了一线缝隙,压抑得很低,几乎是贴着地面,看到了远处浩淼的浪花和海的呼啸。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但所有人都呆住了,不是为山洞的隐蔽的巧妙而发呆。作为中国人该怎么在此刻张口,作为日本人又怎么在此时发出声音,这是一个侵略中国的军事要地和证明,一群不明真相或者说是逐渐淡远了昔日的伤痛、仇恨的人在此时站在了一起。
富平一郎最先发出了绝望的声音:“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我们从来没有入侵过,从来没有……”四、五个年轻的日本人纷纷悲愤地嚎叫起来。
是的,在日本的教课书上一直在淡化这一段历史,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中国的8年抗战,但这是实事,是无容置疑的实事。高山俊拍了拍富平一郎的肩膀,说:“这都是真的,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告诉你这是真的,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现在的生活现状,这是先辈们做出的愚昧行动,我们要从过去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滚,你滚开,别在这里表现出道貌岸然的样子,你不配!”富平一郎更加暴怒了,直接开始揭露高山俊的伤痛之处,高山俊真是尴尬到了极点儿,双手握拳,浑身颤动,愤怒几乎要暴发了。
小蓉虽然不太明白富平一郎的指责,但她和杨若云几乎是同一时间抓住高山俊的胳膊,用眼睛示意他尽快冷静。发现这个山洞是大家始料不及的,富平一郎如此暴怒,更为大家所不理解,无论如何都得及时平息这场没有硝烟的争斗,日本和中国刀枪相见多少年,死了多少人,最后不还是建交了吗?不还是冰释前嫌、共赢发展了吗?争论是没有意义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中国佬,披上一张皮,就像装大和民族,你是最无耻的人,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认了,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来安慰我!”富平一郎简直是疯了,变态地疯,刺激得高山俊两泪横流,他几乎是一句一字的反驳道:“我郑重地告诉你,我虽然加入了日本国籍,但我永远是一个中国人,我请你闭嘴!我爱上了一个日本女人,这不是我年轻时候的错,我脱离了自己的祖国,这是我的勇气,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问心无愧。我为了爱情舍弃国内的一切,到了日本之后,我才知道你们日本人的胸怀竟是如此的狭窄,用一种错误的思想来教育自己的后代,你们是被蒙蔽的一代年轻人,我不屑于和你们计较,因为你们根本不知道侵略者的罪恶,这也造成你们今日的刚愎自用,永远认为自己的民族在任何时候都是对的,请想想吧,连上帝都有犯错的时候……你们鄙视我没关系,但不能连你们的同胞、我执爱的姑娘也不放过,你们通过世俗的观念,单纯的族群观念,硬生生把她逼上了生活的绝路,为此我发誓,我要永远挑战你们的虚假,所以我又取了一个日本老婆。在这样的环境内,你总不能让我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日本人,那么谁会接受我?就这样,我加入了日本国籍,我认为你们日本人再没有像我这样的了优秀人才了,我是可怜你们才这样做的……我的爱是世界上最无私的爱,我的人生哲学是没有国界的,只有对良知的评价……”
高山俊这一席话说得语无论次,逻辑混乱,但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晰,所有人都被惊呆了,所有日本人都被震怒了。高山俊再也忍受不住腹部的剧疼,一头栽了下去,现场一阵混乱,日本人和中国人一个对一个扭到了一起。杨若云见事态无法控制,只得自己扛起高山俊向外走。
张冲大嚷大叫,她觉得此时是激怒富平一郎的最好时机,也是实施她的计划、进而借口离开他的最好时机,她脱口大骂道:“日本鬼子,这个山洞里面全是日本鬼子,都死了,都不得好死……”她的话还没有说话,富平一郎一脚踹了过来,张冲顺势一倒,随手挤破了她事前准备好的一瓶染料,一股殷红的鲜血从张冲的胯下流了出来……
小蓉一下子没有反映过来,大叫着冲过来扶张冲。富平一郎已经失去理智,纵身向前揪住小蓉的头发,干笑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害得老子半身残废,今天就是我雪耻的日子……”小蓉也不知那来的勇气,反手就是一记耳光。张冲见自己的计谋并未引起富平一郎的重视,从地上灰溜溜爬起来,对富平一郎吼道:“小鬼子,你不得好死!”又被富平一郎一脚给踹倒在地。
富平一郎反身骑在小蓉身上,一阵奸笑:“我就是恨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女人,你不是很清高吗?我告诉你,我把肾捐给了你的爱人,你的爱人干了你,就等于我干了你……”
张冲爬起来,从后面扭住富平一郎,两人滚到了一起。这时候小蓉一阵颤抖,打了一个冷战,终于明白了富平一郎的阴险脸面。她抓起旁边的一支破枪抡了过去,不想却被人从身后架住。紧接着,一个黑影从旁边蹿了出来,枪托一横,从后面紧紧卡住了富平一郎的脖子。
小蓉盯晴一看,居然是阿吴。原来他一直在暗中跟踪富平一郎,窥伺机会、寻找证据。刚才富平一郎的一席话令他血液倒流,怒火中烧,再隐藏不下去。小蓉也想不了那么多了,一头向富平一郎撞过去。
“你打呀,你打呀,打也没有办法,我就是干了你,你能把我怎么样?”富平一郎被扭住脖子,声音已经挤不出来,但他仍然像狗一样,咬得更凶、更离谱了:“你们放开我!让这个女人到我的身边来,我可以当着你们的面,让你们看看我行不行,我是大和民族的种,就是不行,也能行……高,你这个中国人的汉奸,放开我……”
富平一郎以为是高山俊架住了他。阿吴却冷冷地哼了两声,松开了富平一郎,富平一郎回头一望,惊讶的表情刚浮上脸面,阿吴已经抡起破枪直捣富平一郎的档部。富平一郎好像是被重弹击中了似的,在地上爬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接着便是一阵狂笑,低沉地、缓慢的狂笑。“算你聪明,今天醒悟也不算晚,你害得我肢体不全,我要使你全家倒霉,你能把我怎么样?我是日商,我受保护,你连证据都没有,你顶多打我一顿,能怎么样?”
“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干的?我不相信,你有这个胆子?”阿吴故意激怒他。
“当然,你的爸爸已经为此付出代价,我一共向警察局举报你8次,让你丢掉了5份工作,我就是要让你付出同样的代价……”
阿吴以从未有的冷静保持着一个动作,他不动声色地倒挂上刺刀,直直的捅过去。
与此同时,洞内响起一声枪响,几个警察冲了出来。但为时已晚,失去历史锋锐的刺刀已经穿透富平一郎的腹部,鲜血顺着刀尖快速洇出……
47
富平一郎之死引起了中日之间小小的交涉,后续处理持续三个月之久,最后双方达成怎么的妥协不得而知,被突然发现的军事山洞直接交军方接管,神秘小道前方拉起了军事警戒线,严尽游人前往。阿吴却神秘失踪,无人知晓。
冬去春来,清明时分,老吴和刘长根出现在阿吴娘的坟头,两个老头泪流满面。老吴说:“老伴,我们的儿子没了,都怨我呀,太溺爱了……”哽咽之声伴着剧烈燃烧的冥钱,一阵阵清烟摇摇晃晃平地升起。
刘长根已经如愿当上了政法委书记,但他同样哽咽道:“淑贞,我们的儿子阿吴没了,人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我说过,他是我的儿子!”老吴愤愤地说,两个老头子在坟头吼了起来。
刘长根强压着内心的悲哀,喃喃自语、梦呓一般:“连死都不让相认,你也太残酷了吧?谁能理解我内心的痛苦,你还可以骂骂他、训训他,而我呢?连溺爱的机会都没有……”
慢慢地,两个老头的手拉在了一起,老吴说:“咱不说了,永远不告诉儿子是怎么会事!”
“不告诉他!”刘长根点了点头,远出飞过一群海鸥,轻略海面,正无忧无虑地觅食。
同一天,小蓉与张冲来到了老黑的坟前。两人忙了一上午,清理了坟头的荒草野蔓,郑重地放上两束野花。
没有祭奠,也没有言语,然后两人默默离去。
许久,张冲问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小蓉说:“回家陪妈妈一段时间……”
“我也去吧?”
小蓉点点头。
“我不放心你,你应当放下,老黑,包括高……”
“不要说了!”泪水溢出双眼。张冲的话小蓉理解,长久以来,她正是把高山俊当作了老黑,一直想依靠上去,但高山俊就像是固定不住的海岸,怎么靠都靠不稳。现在一切都该结束了,高山俊由于癌细胞扩散,已在美国不治身亡,死在了日本妻子的怀抱中,弥留之际还给小蓉挂了长途电话。不久,他妻子飞抵海城,遵照高山俊的遗愿,把那套别墅过户给了小蓉……
烟花燃尽,绚丽的光彩已经熄灭。一个人,挣扎一辈子,都活不出自己的观念,都在为无为的东西付出,太悲哀、太无聊了,小蓉长叹一声,与张冲相互挽着走进了火车站。
火车一声长鸣,铿锵有力地奔向前方。高楼、靓车、清水、绿水次第而去,在一阵雷雨声中,高原、丘陵、农民、稼禾迎面而来,久别的天地,完全是一片新的天地,小蓉掏出海城别墅的钥匙,扔出了窗外,张冲正在熟睡,一如走进大学之前的单纯……
天地一片清新,白云轻拂,蓝天悠远,一群羊正在静静地啃食青草,牧童开心戏耍,其中一个突然对着火车高声欢呼、不停地挥舞长鞭,一弯彩虹在身后悄然升起。
小蓉似乎看到一个甘肃小伙正缓缓走过……
2009年5月24日一稿于阿拉尔, 是暴露了,警察又跟上来了?
“吴经理回来了就好,我们还跟着你干。”有人说。
原来,许燕子等人被送到火车站,遣返的人前脚离去,他们后脚跟着就悄悄返回来了。大部分人觉得没脸回家,还不如在这里漂着;有些人原本就是游手好闲之人,倒喜欢上了这种“分文不收”的大锅饭生活了。经政府这么一折腾,阿吴他们苦心经营的原本300多人的队伍居然还有近七八十人返了回来。有些人已经找到了临时工作,有些人仍然天天猫在仓库里无所事事。仓库是一个自由的世界,不用邀房租,也不用办理什么暂住证,对于无一技之长、又不知道怎么谋生的人们,这里简直是人间天堂。贫穷人的天堂。
看着这些残兵游勇,阿吴不知说什么好,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又有些悲喜交加,原本内心说不出的惆怅突然消失了,反正他也不想回家,更不想回到刘长根那里。自走出看守所那一刻,下一步,该迈向何方,脑子里一直没有概念。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结果误打误撞来到故地,打算最后再看一眼这,个遗憾的地方,做个祭别,既算是对过去有个交待,也算是对心理进行慰藉。没想到柳暗花明,他的队伍竟然打不垮,还有这么多人能够回来,在这里等待着他共同干一番事业,说明组织平常的教育还是成功的。团队的决策层一直坚信,谎言通过不断重复便会成为真实。在对员工的思想控制上,他们采用“梦想说”,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美丽的梦,世界上一切伟大的事情、伟大的财富都是从梦想开始的,通过导师的培训课程,巧妙地把梦想编织在他们的脑海里,在每天的“晨会”和巩固阶段,再辅之于“成功”人士的不经意的交谈,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的求富心思,等这些人一旦加入,再利用亲情、友情、爱情等方式骗取更多新人的增加。
阿吴不禁热血沸腾,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拂了一把衣袖,一一与众人握手。
“辛苦了!”
“辛苦了!”
昔日的问候,此刻又响在了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好!好!哈哈!”阿吴记起了以前曾有的训练,又一次大声说:“大家害怕了吧,这次‘出事’是我们故意安排的,我们的目的是考验‘大家’的心理素质,留下的都升格为‘代理商’,其他的将被开除。机会只降临准备好了的人,我们的行业并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现在竞争非常激烈,要实行淘汰制!”
再美好的谎言也不能迷惑所有的人,一些已经找到工作的人对阿吴的到来不屑一顾。“我们能自已养活自己,不需要发财,我退出。”一个小伙子斩钉截铁地说。
“你这是鼠目寸光,这辈子也就只能打个工,当个穷鬼……”阿吴生气了,对小伙子一顿臭损。
许燕子帮着圆了场。阿吴又做了一番安抚工作,临时展望了一下未来计划,大家根据他的指示各自忙碌起来。
转移地点是阿吴重新掌控集团权力之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他把队伍重新进行了编排,近些年江城新田模式在业界内声名鹊起,阿吴做了一番研究,“破格提拔”了新的团队领导,确定了计酬办法,吸引了5级3阶制,又通过行业人士引荐,与几家更大的公司挂上了钩,达成了“合作”关系,工作轰轰烈烈开展起来。
33
高山俊满头大汗地忙碌,他正在为海城神龙纺织厂改造一台梳棉机。这是一台国产的老机子,1988年制造的A186E型梳棉机,早被淘汰扔在工厂角落多年了。
海城神龙纺织厂,是一家台资企业在改革开放之初海城经济技术开发区重点引进的企业,总公司有近50年的历史,在国际纺织业界占据重要位置。“十一五”期间,海城开始调整城市发展产业定位,对纺织企业不再予以支持,甚至在未来的远景规划中纺织业还将被剔除、淡化,但由于海城近一个世纪纺织业的发展,毕竟积累了深厚的根基,在大量纺织企业纷纷倒闭破产的同时,总公司却凭借先进的技术、雄厚的资金、海外的市场,在短短3年内先后在国内兴建了5个分厂,总纺锭高达30万锭。近年来随着我国纺织行业机电一体化水平提高,在新型纺织机械上普遍采用了机电一体化技术,遵照总公司要求,神龙纺织厂承担起了培育熟练技工的新任务。老员工分批支援新投产的分厂了,海城神龙纺织厂员工紧急告急,加之近两年劳动成本急剧升高,大学生满街摇晃,厂里试着招了几批,效果并不理想,刚刚走出校门的高才生,多是眼高手低,对待遇的要求过于苛刻,员工依然流失严重。总经理杨若云心急如焚,实在没有办法,接触了几家民办职业技术院校,签订了培训协议,为了降低培训成本,双方经过一番协商,由厂方提供几套完备的淘汰设备用于学校的教学和科研。兴好神龙纺织厂的老设备并没有及时处理掉,多是电气控制部分出现故障。杨若云知道单靠学校的“理论”是解决不了新员工“机电一体化”的实践问题的,便请来了老朋友日本人高山俊。这几年公司发展,新引进的设备中,没少用小日本的,作为厂方的技术代表,高山俊是有求必应。
纺织机械行业的机电一体化技术,包含了先进的信息处理和控制技术。这台老式的梳棉机主要是电气控制部分需要改造,从原理和使用性上完全可以满足教学要求。高山俊基本上是玩了一辈子纺织机械,可以说对改造是轻车熟路,只是远在中方,真正懂行的没有几人,杨若云一介女流,娴于控制大局,疏于技术细节。在这次技术改造中,她只能干着急,蹲在一边看着高山俊上蹿下跳。日本人的敬业和勤奋在全世界出名,高山俊便属于这种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人。
“海城现在正致力于软件和服务外包业的发展,纺织要退出历史舞台了,你什么时候退出神龙呀?”高山俊调侃杨若云,两人相交多年,已成无话不谈的朋友,不仅工作,还有生活。每隔一段只要时间允许,两人便要到金富豪大酒店喝杯咖啡,坐在迷人的大厅里面,透过落地巨窗,望着外面的纷纷扰扰,好似在看一幕无声的电影。工作的压力、都市的忙碌,太需要这种相对的宁静和安逸了。两人夹杂在一群金领、白领的人堆里,腾条编织的座椅,精致的红木家具,古色古香的屏风,窃窃私语的交谈,生怕惊醒了这一片沉静。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这么平静的坐着,享受一份繁忙之余的清静,分享一次疲惫之后的欣慰,30分钟,或是20分钟,一杯咖啡喝尽,而后起身离去,不需要问候,也不需要寒暄,四目对望一下,双手对握一下,宣告约会结束,然后各自回家。第二天大家又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各种场合。
像现在的情景一样,两人一连几天呆在一起,持弄着这台破机器,还是第一次。高山俊主要是搞技术服务,不可能长久待在一个工厂或是某一地方。因此,这几天对彼此来说,也是难得地相聚的时机,两人的话题也就扯得有些远,从日本战后经济的恢复,到台湾民主后的绿蓝之争,以及中国的改革开放,而今又谈到了海城产业政策的调整。
听着高山俊的话,杨若云不禁叹了一口气,大势所趋呀,她陷入了深思。海城在改革开放之初,对外资企业只有符合“三个有利于”,可以说是来者不拒,遵照中央的精神,招徕的多是劳动密集型企业,这符合国际产业转移的需要,也符合中国的实情。当时公司的老先生(公司对董事长的尊称)在台湾等四小龙国家已创办了10余家公司,企业已上升到技术装备层面,大陆的政策松动后,老先生先是回乡寻亲,而后决定投资建厂,首选是海城,因为这里历史条件、现实条件、运输条件基本都具备。政府也非常重视老先生的投资动向,那时杨若云还在设计院上班,当时设计院还是行政领导为主,经过政府决策,决定派她为老先生设计、并负责厂房建设。杨若云也不过30来岁,正为祖国的开放之举激动不已,接到任务后确实下了一番功夫,从厂房设计、规划确定、图纸审查、开工建设、验收交工,事无俱细,杨若云在工地上一呆便是大半年,俊脸晒黑了,人熬瘦了。不久,老先生看厂房,杨若云立即向政府提出了“交钥匙”工程的建议,领导采纳了,建议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当老先生走进厂房时,厂房的所有生产、生活条件都具备,她实践的观点是“细节决定成败”。年近60的老先生,在厂房绕了一圈想方便,进厕所一看,里面一用俱全,手纸、毛巾、镜子、洗手液,完全符合要求。老先生很感动,“交钥匙”工程顺利实施,老先生的后续资金很快打了过来。可是没过多久设计院改制了,杨若云仕途不得志,恰逢老先生又一新厂筹建,便高薪聘请了过来。十几年过去了,老先生对杨若云非常满意,随着年岁渐高,便把大陆的生意完全托于她。杨若云也确实被老先生的赤子之心感动,这么多年一路走来,他在大陆的投资是只增不减,厂里有了利润便又建新厂,国外的公司有了收益,也一定要投入中国。老先生说是“回报祖国”,这话一点儿也不假。然而现在中国的情况已经今非昔比,海城的经济开发区一个接着一个,名声创出来了,门槛也高了,国际上更大的企业、更有实力的集团、技术高新的公司纷纷进驻,产业导向也就跟着变了方向,杨若云明显有一种被政治冷落了的感觉。当年企业刚进驻开发区时,往来参观的、列席会议的、活动邀请的,以及政协委员、人大代表等机遇和头衔纷至沓来,简直迎接不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活动没有了,纺织行业逐渐靠边站,纺织企业在海城的经济产值中已变得微乎其微。老先生倒没有多大牢骚,先是在上海建两个厂,后来又在昆山建两个厂,西部开发之后又到新疆建两个厂,凡是与他挂上钩,能打动他感情的,他的厂房就建到哪里,尤其是新疆的厂,基本上是亏本买卖,棉花纺成纱,纱再运到内地加工,然后再卖,完全多了一道工艺。
34
突然一阵音乐惊醒了杨若云的沉思,高山俊接到一个电话,居然是张冲的。
“我在××看守所,请来一趟好嘛?”
高山俊愣了,他记起昨天阿吴通电话的情景。
他问阿吴:“小蓉最近怎么样?你们的号码怎么都换了?”
“他很好!”阿吴迟疑了一下回答:“最近她和张冲出去旅游了,心情不错。”
“只是……”阿吴吞吞吐吐起来。
“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小蓉妈妈过来了,生病要住院,你知道的我有些紧……”
高山俊说:“那我过去看看吧?”
阿吴不愿意告诉地址,两人交流了两句便挂了电话。
高山俊变得沉默起来,他本打算今天再往那张卡里打点钱,到现在还没有抽出时间。
“高,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杨若云在一旁问,有些着急。
“没什么,我能应付!”高山俊用日本人的语气回答了杨若云。下班之后,高山俊第一次拒绝了她的“咖啡”之请,匆匆赶去见张冲,但已错过了探望时间。他又拨通了阿吴的电话想问明情况,话到嘴边觉得不妥,隐约感到这里面有问题。高山俊寒暄了两句问道:“张冲还好吧?”
“好!明年我俩准备结婚了,到时候请您喝喜酒,中国人的喜酒……”阿吴很快话语一转又聊起了小蓉以及小蓉的妈妈。
高山俊心里多少有了点谱。第二天他向杨若云打了声招呼,直奔看守所,看到憔悴的张冲总算明白了一切。
“混蛋!”他对阿吴在电话里吼:“小蓉在哪里?”
阿吴见事已败露,立马关了电话。张冲也不知道她的阿吴到了哪里,她只是担心小蓉再遭阿吴的奸计,才不断向干警反映情况,但苦于没有证据,办案人员也无计可施。而且他们非常忙碌,汇报会、上报材料什么的,几乎天天忙于接待上级检查或是百姓上访,真能用于办案的时间少之又少,能办的案件更是少之又少。机关作风如此,只能一个字:“拖”。什么时候上级急了挂个“督办”,大家才重视起来,一起努力把这个“督办”给办掉。
张冲的案子就是么一个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有杀人,没有诱奸,没有放火,主犯都抓住了没有漏网的。张冲说自己冤枉,又无法举证,即使干警们都相信她的话也只能如此了,最多有人担保一下放掉算了。
高山俊也是深谙此道,上下打点,干警看有外籍人担保,手续也办得特别利索,这边收钱、签字,那边人已经放行。毕竟外资商人在海城还是享有国家特别优惠的政策的,连车牌号的底色也是黑颜色的,这暗示在某些常人难以出入的地段,它可以带着它的主人们正常出入,不受一般交警的困扰。
现在,高山俊正驾驶着这样一辆车,是从杨若云处借的。神龙纺织厂老板目前正在台湾参与民进党的拉票、摇旗呐喊,他是民进党党员、陈水扁的忠实信徒,车闲置着也是闲置,不如出去跑跑办些事情。
高山俊先是公安局、派出所,后又工商局、执法队,坐着这样的车,自然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但大家都没有一个完美的表示,是呀,海城这么大,到那里找阿吴?这种人多得海了去,可是找不到阿吴,便意味着小蓉从此可能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高山俊沮丧万分,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张冲揪了多日的心并没有因为逃离牢笼而有所好转。阿吴的背叛、小蓉的杳无音信,折磨着她的精神,她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小蓉了,是她把小蓉从江城编到海城,并制造了种种迹象,使她悄悄地钻进了传销的圈套。说真的,当她看到小蓉与高山俊打得火热的时候,她内心是非常矛盾的,既希望小蓉能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又不愿意她飞离早已设计好的陷阱。她并不想真地害她,只是自己太相信阿吴了。阿吴关于未来生活的描绘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力,她天真地希望小蓉能和自己待在一起,两个好姐妹共同享受阿吴描绘地那种幸福,不想倒酿成了今日的恶果。张冲坐在车后排,想起以前的百般不是,忍不住抽抽嗒嗒,眼泪顺着两颊快快地爬了下来。这么多日子,她在看守所里面经常以泪洗面,但那多是为了自己的不幸和阿吴这个负心汉所流,这一切都得益于阿吴的幕后操作,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然后这小子却逍遥法外了,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张冲越想越止不住眼泪,她认为小蓉的不幸完全是自己造成的,今天一定要痛痛快快地为她哭一次,也许这样心里才能得到一丝安慰,良心上也好过一些。
后排还有一个人,是高山俊的朋友富平一郎,一直默默无闻地给她递纸巾,最后干脆用自己精壮的胳膊一把弯住了张冲。悲痛中的女人最需要这种大胆的安慰了,张冲顺势把头钻进了富平一郎的怀里,哭声更加放肆,泪水的温热透过富平一郎的牛仔裤,泅到了他的肌体上,富平一郎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拍打着张冲的脊背,心里升腾一股另一番滋味。
这时候的高山俊,强忍住鼻腔里面的悲愤,把一只手放到了腹腔。体内突然传递出一股钻心的、撕心裂肺的疼,与内心的压抑纠缠在一起,分不清那里是肌体上的痛,那里是精神上的痛。
下部生活的糜烂
35
又回来了,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白云飘浮在空中,把飞机和陆地分开。透过弦窗,小蓉看到海城的土地、山脉、绿色,与海水交错,这里凸出来,那里凹进去,相互依偎着、抵砺着,纠缠不清,没有章法。
想不到又回来了。伴随着机翼的突然摆动,飞机穿过云层徐徐着陆。小蓉走下飞机,取回行李,把自己融进了海城。半年前她狼狈逃离了这个地方,是迫于生计,今天她又回来,同样是因为生计。
半年前那个夜晚,小蓉与杨岗逃离那个令人心惊地仓库后,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了几天,坐上火车不知不觉到了甘肃。不知道翻了几道岭,渡了几道河,在一个四处黄沙的村落里,小蓉见到了杨岗的父母。在冬日的寒流里,他们袖着手,站在村头正与邻家说笑,几只羊在啃着沟坎上的枯草。
小蓉的到来,令杨岗的父母惊喜不已,他们分明把小蓉当作了自己的儿媳妇。小村庄也兴奋起来,每天都有人过来坐坐,与小蓉聊些天上地下、美国拉登的事情,贫瘠的生活并没有扼杀他们对外界的兴趣。纯朴的村民令小蓉暂时忘记了痛苦,她真想就这么过一辈子,不用在城市拼命,不用思考生活的压力,那怕嫁给杨岗这样的愣头小伙子,过这么一种贫穷但踏实的生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实际上她的内心是矛盾的,她既想做出一番事业,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又不愿融入这个社会。她现在只想逃避,不忍心去面对现实。
一个人闲一时,也许会觉得很惬意,如果长久闲起来,自会变得无聊。每当夜深人静或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这种感觉会非常明显。这天小蓉又一个人外出散步,不知不觉走出了很远。四周一片枯黄,一条冰冻的小河如玉带一样弯曲着伸向远方。前面高岗上,坐落着一所小学,一排土房呈现灰褐色,泥土搅拌的秸杆和夯实的痕迹清晰可见。门前的操场上矗立着一面红旗,在风中飞扬,格外醒目。孩子们的读书声传了出来,在空寂的大地上盘旋,谁家的狗突然叫了几声,又有几只狗应合起来。小蓉站在学校与村庄的中间地带,情绪一下子低下来。她想到了自己的家乡,眼泪又忍不住流了出来。
杨岗看出了小蓉的心思,他也很矛盾,虽然他和小蓉住在一个屋檐下,表面看起来好像是一对恋人,但他明白这完全是自己和家人的一厢情愿。甚至他觉得自己与小蓉的关系,连朋友也不能算,根本就是不伦不类,什么也不能算,充其量是不明不白地住一个院子里、搅一个锅里的饭,就这么一点儿缘分。他想拼命抓住这点儿缘分,拼命地把它延长下去,但他又清醒地认识到,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内心只能是又急又痒又不知道怎么办,有兴奋也有自卑。如果让他娶小蓉,他会一百二十个愿意,但他也知道一个高中生与硕士生之间的差别,像小蓉这样的高学历,机会只能是在城市,遥远地山窝窝除能让她一时的平静之久,什么也解决不了,连吃饱穿暖都是问题。经过一番内心的挣扎,这天杨岗拖出俩人的行李,拉起小蓉向野外走去。小蓉也没有怎么反对,也没有过多表示高兴,内心的真实想法没有留露到脸上。倒是杨岗的父母有些恋恋不舍,一边送一边抹眼泪,可能是舍不得儿子的远行,也可能是真想把小蓉留住。老俩口不断地往行李包里面塞鸡蛋,塞布鞋,塞得眼泪淌了一地。
小蓉看着杨岗父母,心里如五味之瓶,腿几乎迈不动,但她分明看到了远方母亲的召唤。生活有时候确实很无奈,人生在这个世上,有时候是必须承担一份生存份量。
实际上,小蓉还是留恋农村的,这里虽然落后但比较朴实、虽然贫穷但比较富足。离开甘肃还真不知道到哪里去,倒是杨岗提起他本村一个叔叔在上海一家建筑工地上,小蓉也想不了那么多,跟着稀里糊涂到了上海。杨岗很快找到了叔叔在工地上做了一名小工,干些打灰和泥、拉钢筋的力气活。小蓉游荡了几天在普陀区租了一间小房子,进了一家服装杂志,当了一名编辑,有时候也外出跑跑稿子。学历的区别就在这里,到了城市之后两人所处的环境、接触的圈子、工作的对象等等明显不同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显拉开了。虽然杨岗隔三差五过来一趟,但也没有过多的言语,仅仅是与小蓉在一起吃吃饭,走走路,说一些各自保重的话,便回归各自的生活方式。但从对方语气和眼神里,小蓉能感觉到杨岗内心深处的那种波动并且伴随着轻轻的叹气,杨岗也能体会到小蓉对自己的一丝丝牵挂。也许两人都意识到此类“关心”不能再向前发展了,学历、世界观的差异,使两人都丧失了向前的勇气,再跨出一步很可能对彼此造成伤害。也许有人说追求爱情和工作生活并不矛盾,但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和财力来铺垫自己的浪漫,两人各自承担着挣钱养家的重任,生活迫使他们把更多的精力放到工作上。因此,有一段时间,两人几乎淡忘了对方,很少联系,也很少见面。
36
冬去春来,大上海的气候开始变得炽热,繁华的地方更加繁华,拥挤的地方更加拥挤,糜烂的地方更加糜烂,杨岗的皮肤在太阳下显得更加瓷实。他正扛着一捆钢筋,走在轰轰隆隆的工地上,汗水浸着黑光锃亮的皮肤在阳光下闪光。小蓉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工地上的,一身得体的白领打扮,与这个农民的世界反差巨大,许多人停止了手头的活计,指指点点,更有几个年轻人吼起了山歌、打起了吻哨。这并不算是恶意,只是靠汗水生活的人们对突然到来的新鲜娱乐的一种心情表示。杨岗也是吃了一惊,这是小蓉第一次到工地上主动找他。
小蓉是来告别的。一年一度的海城国际服装节,搞得越来越红火,对杂志社来讲是一个必选的课题。社领导考虑到她在海城有一段工作经历,专门安排她到海城驻点,时间大概两个月。小蓉想不到这辈子还会回到海城,而且是这么快。当初只是为了增加应聘的筹码,小蓉巧妙地诉说了自己曾有过一段海城的工作经验,她记得当时高山俊带她逛服装节的情景,加上自己的知识储备,倒也打动了负责人力资源的招聘者。不想这竟然成为今天她重回海城的重要原由。人生真的是无法预测,有时候你越想跳避的,它却偏偏咬住你不放。
“姐,不行咱不去了,再换个工作?”两人在一个小里弄里找了一家小餐馆,坐在了一起。
“生活有时候是必须面对的……”小蓉无力地回应了一句,只顾买头吃面,头发搭下来遮了脸颊。
“海城那么大,不会碰到那伙人的,你放心吧。”小蓉不愿抬头看杨岗,也不愿揭起以前的伤痛,泪水顺着脸颊淌出来,滴到碗中。面嚼在口中便有了一种咸咸的味道。
杨岗伸手推了一下小蓉的头,看到了她满脸泪花的脸,情绪低落起来。他恨自己没有能力,只能靠干粗活、靠买力气生存。人有时候不是有志气便能成为人上人的。杨岗现在什么想法都有,任何苦都能吃,但工作的收益并不是以此为标准的,他不想让小蓉离开自己,虽然不是长久的分开,但自己又无力供养她,无力让她幸福,甚至自己的收入还不及他的十分之一,作为一个男人,在这情况下,谈什么企图都是徒劳的。况且两人之间什么名份也没有,除了偶儿见一次面,他叫她一声“姐”之外,什么也没有。
小蓉离开了,渐渐消失在巷道的另一头。
杨岗在小餐馆里面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些缓不过劲来,好像这一段时间以来,拼命干活的勇气和心情突然被抽走了,一下子虚脱掉了,有气无力地坐着。他手里握着一枚信封,这是小蓉临走时硬塞给他的。
“把这点儿钱寄给阿爸阿妈,这是姐的一点儿心意,等姐挣到更多的钱时,再去看他们。”小蓉站起来要走。
“你不要送了,也不要回头看,不然我走不出去的……”
小蓉夺门而去,坐了将近2个小时的车,才赶到住处,本想爬到床上痛哭一场,但公交车不急不慢地颠簸已把她的心绪打乱了。
小蓉干脆洗了一把脸,找房东主动退了房,拉起一包行李,赶到飞机场搭了下午一班航班直飞海城。
37
张冲在一个高层住房里面徘徊。小小的高层,像雕塑大师精心打磨的艺术作品,精巧地粘连在海与岸交接的地方,她棱角分明,四体雅致,背靠绿山,面向清幽的人造广场,像小家碧玉一样守着这一片繁华。
张冲徘徊在小高层里面,一袭簿纱漂逸在玉脂一样的身体上,无忧的生活并不能填补精神深层的空虚。她想给小蓉挂一个电话,但昔日的姐妹已不知何踪。她想大声说,我找到工作了!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当这个念头闲现在脑际之时,脸有些发烫,可惜心头并没有升起多少内疚。厚颜无耻也许正是这样吧,张冲想,冲动的性格一直是她控制不了、无法驾驭的难题,长久以来,金领女人的生活像信仰一样变幻着她的追求和渴求,今天她终于可以享受到这样的生活,虽然她并不太喜欢这种生活,但这是阿吴那个狗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提供的。但她内心仍然时时感到一种压制不了的寂寞紧张地袭击着她,这又是富平一郎无法提供和满足于她的。
当她从看守所里面被接出来时,她失去了阿吴这个靠山,在巨大的夫控面前她不知所措、泪流满面,是富平一郎抓住了她内心弱点,成为她拼命攫取地稻草,一个单刀直入、明目张胆,一个半推半就、羞羞答答,俩人很快吸到一起,不久她变成了富平一郎笼子里面的一只优雅的金丝雀。
张冲渡过了激情四溢的开首之篇,俩人的故事变得像生活一样平淡不奇,除了性的急促,激不起任何波浪。她简单而平静地生活在富平一郎为她提供的小高层里,白天永远是寂静和无声的。一个人的日子与热闹的海城简直格格不入,她可以一整天不出门,可以平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可以什么也不穿的在房里跑来跑去。她看着外面的潮气潮落,谁也干涉不了她,她也干涉不了谁。她唯一的任务就是睡觉,陪着这个小日本睡觉,变换不同的姿势,寻找不同的刺激,换取莫名的前途。“冲,不要对我动感情。”每次完事后,富平一郎都会重复这句话。张冲满意他的直白,这是海城包养二奶的有钱人的共同德性,总比阿吴那只偷吃的家狗强吧。
富平一郎又出差了,在空中乱飞。小蓉手里握着8600元钱,是他临出门时递给她的。他早就准备好了,就放在床头的抽屉里。抽屉里面还放着一本小台历,每个月的第一天都做了一个标识。付钱的标志。富平一郎在11月份上勾了一下,他对这个月的合作很满意。
8600元,为什么是这个数?张冲并没有深入的思考和探究。这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不用上税,也不用辛苦,张冲基本上过着吃了睡、睡了玩、玩了再吃的生活。家里什么都有,什么也不缺,围绕着一个主题,处处充满着情欲和感官的引诱,根本用不着她去费心劳神地算计日子。富平一郎对张冲是有求必应,只要不影响床弟之欢,他无所不往,无所不投其所好。物欲横流,每当他把她压到床上时,张冲便会想起这个词,有时候她觉得这个词说的就是富平一郎和她,或者是高山俊和小蓉。一二三四五六七,像做广播体操一样,他在她体内有节奏的晃动,她就在心里悄悄的念:物。欲。横。流。中间的间隔有些力不从心,或者说是上气不接下气。但每次都接上了。
就像太阳落下、月亮升起一样,很自然地接上了。
但每次完事之后,张冲总觉得富平一郎的表情很痛苦,或者说有点儿变形。张冲仔细揣磨,思绪总在双方媾和高潮来临之际,思考不下去,停止不前。刚开始的几次思考,伴随着她的羞涩显得生涩而难以为继,在富平一郎变着花样、接助药力和其它手段的帮忙下,完成一次又一次艰难的拔涉之后,她明显感受到了他快乐之下的沉重负荷,汗水从貌似结实的肌肉里面渗出来,呼气、吸气、紧张地喘气,肺部在拼命地做有氧交换,给人一种从快乐的云端徐徐下跌的感觉,缓缓的、慢慢的抽走一丝丝快感的氛围,结局并不完美,明显缺少点睛之笔。也许是体力的不支和心绪的无奈吧,没有了开始之时的凶猛有力,也少了冲刺阶段的横冲直撞,好像是一枚升入高空的气球,并不是在气压的临界压迫下爆炸,而是在即将升到临界之时,突然泄漏了气,因此所有的高潮部分都少了一丝最后点缀、修饰和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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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吴这半年来,过得相当狼狈。
原计划拉起一支打不垮的营销队伍,却不想,三天两头遭人举报,一次次地进去、一次次地被保释,严重挫伤了他的斗志。他一下子变得颓废不堪,刘长根多次找他密谈,三番五次游说他应当找一份正当工作,常常是谈得苦口婆心,甚至有一次还搬来了吴老爷子,但这些都无济于事。他一直怀疑是刘长根在捣鬼,是刘长根不停地举报他,然后再出来当好人、做保释,不就是想让我找一份撑不住、饿不死的工作吗?那有什么意义,天天受制于人,听人摆布,拿一份养生的工资,毫无生机,我阿吴不愿意干。
当再一次被刘长根保释出来时,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推测,他决定好好臭损刘长根一番。阿吴沿着马路向前走,他知道,刘长根很快会跟过来的,果然,在一个拐弯处,一辆越野车在他身后嘎然而止,刘长根戴着墨镜不动声色地望着他,示意他上车。
阿吴冷笑道:“叔,你能不能不开日本人的越野车?我再尊称你一句叔叔,我亲爱的、卑鄙的叔叔,我是欠着你五万元钱,我可爱、可恨又顽固不化的叔叔,请你放心,我会拼命挣钱还你的。现在,我希望你永远从我的眼前消失,开着你的日本野越车消失!我不需要你的假义仁慈的帮助。你是抓犯罪分子的大英雄,为什么总叮着我不放呢?我们家老吴已经被你搞得很惨、很惨了,已经被你们的狼心狗肺剔出了革命队伍,已经不能再为革命工作卖命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放我一条生路、一定要赶尽杀绝呢?”
刘长根长叹一声,欲言又止。阿吴狠狠擤了一把鼻涕,继续他的演说:“你最好别出声,你一张口我就知道你要讲什么,不就是又要问我:你仔细想想究竟与什么人有“矛盾”,为什么总有一个日本人举报你?你的这种谈话和劝告已令我生厌,我厌烦不已,请永远闭上你的嘴,我不需要你的解释,任何解释都不需要,是汉子就应当承担责任,为什么总要说是别人干的呢,为什么还要找一个日本人来顶罪呢?”
阿吴像演戏一样,双漆一弯跪在了刘长根的车前,脑袋一个劲儿地磕在保险杠上,滔滔不绝的骂词口若悬河似地向外吐,像是在说唱,又像是在哭泣。刘长根睁大布满血丝的双眼,强压怒火,冲出驾驶室,一个反手把阿吴扭到了车上。他想不到阿吴把吴老爷子也搭进来了,把老爷子的遭遇给安在了他的头上,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一系列的蛛丝马迹令他非常不安,他判断阿吴现在的处境并不妙,但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安慰这只暴怒的小牛。刘长根驾车疯一样向前冲,一路红灯,警笛猛响,沿途警察见是局长大人的车,不但不拦,还慌忙清理交通,然后警礼。半小时后,车行到了郊外的公墓,刘长根把阿吴拽到了一座石碑前,阿吴大叫一声:“妈……”满脸鼻涕地哭了起来,
这次是真哭了,声音悲惨、揪心揪肺,原本是一个幸福的家庭,转眼已是阴阳两隔。生活的去向真是说不准,祸福不知道在哪里等着你,让你去品味、去感悟,防不胜防。
刘长根有些哽咽,他心疼地看着阿吴,有心安慰,却不知如何张口。阿吴逛哭了一阵,扬长而去,刘长根默默地坐在阿吴老娘的坟头,好久才挤出一声低沉的、悲伤的哭声,久久地回荡在野外。
夕阳西下,晚霞伴着远山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39
小蓉在开发区住了下来。
总社的任务很快压了下来,神龙纺织厂要举行新闻发布会,针对海城纺织服装节提供产品宣传。神龙纺织厂发挥世界纺织老牌老资格的作用,世界范围内的纺织协会、服装协会、设计大师们应邀出席。总社指示小蓉抓住机会,建立与神龙纺织厂的公关关系。地点就在开发区内的金碑酒店。
这是一座五星级宾馆,矗立在车水马龙之间,轻轨和立交桥在它的腰际盘旋。这也是小蓉第一次走进如此高档的酒店,参加企业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她走得小心奕奕。
地毯铺满了走廊、电梯及目光所能及的边边角角,色彩斑斓给人梦幻般的感觉。林林总总的灯别出心裁地猫在一个个不起眼的角落,是装饰也很实用,小蓉在侍应生的引导下,走出电梯,走过地毯,一盏盏灯犹如狗的鼻子一样灵敏,伴随着脚步声次递而亮,发出不同光彩,人影晃过,脚步消失,光线随之暗淡。
小蓉想,什么时候也能把当了一辈子农民的母亲接到这个地方,享受一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滋味,享受一下工业所带来的城市化、现代化的震撼,看一看我们这个国家是在如何发展……她突然想起几天前几个拈花惹草的富家公子哥们儿,带着名模名姐出入,结果后院起火闹得满城风雨。好像就是这家酒店,小蓉扭头观察了一下四面的豪华,心里不免升起一阵感叹,还是农民苦呀,当农民们还在黑土地里赤脚侍弄自己口粮的时候,富了的人们却在飞机上调情、在豪华如宫殿的酒店里面醉生梦死,听说国外还有富豪要乘航天飞机到太空结婚,用“一掷千金”来形容也难免相形见绌,羞于比喻……
突然,小蓉一个趔趄,差一点儿摔倒,侍应生巧轻轻地伸手挽扶。
“女士,让您受惊了!”
小蓉回过神来,显得不好意思,便主动与他拉起家常,谁知几句话下来,她更有了一种自愧不如的感觉。小蓉原本想,酒店里面的打工仔多是来自农村的苦命孩子,为了挣口饭吃才混迹到城市,肯定与自己有着许多共同的话题和感受,想不到这个酒店的待应生学历最差也是本科生,一个个居然出自名家院校,而且这位小生口口声声表达着“宾至如归”的酒店经营理念。
“女士,我们的目的就是使每一位入住者都能得到一种家的感觉,甚至超过家的感觉,在这里没有任何骚扰,我们将严格保守客人的秘密……”
小蓉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难怪那些富家子弟都愿意弃家而来此鬼混。同时她又不免哀伤起来,按这样的结果推算,农村出来的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像城市人一样谋取同样的工作、过上同一个水平的生活、享受同一个社会的成果?即使是当侍应生,农民的儿子也只能到一般的酒店,当农民的儿子终于混到了星级酒店时,城市子女只怕已经到了太空酒店了。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这句话得多好,只怕是永远的梦想吧。
这件小小的事情,严重影响了小蓉的思绪,致使她坐在新闻发布大厅里面,深深自责,不知道责怪谁,只能自责又自叹。直到台上传来了一个她熟悉难忘的音质时,她才抬起头望了过去。
大家的提问非常热烈,关于纺织前景、纺织引起的外贸磨擦,纺织与服装,成本与利润,主流记者们各使绝招,希望能引起大企业的青睐,拉上一笔广告宣传单子,比天天写稿子强千百倍。只有小蓉一人,置身于热闹的旋涡边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看到了令她无法面对的高山俊,他为什么会跑到这里?他怎么会在发布主席台上就座?高山俊成了小蓉全身思考的新闻,小蓉刚刚从自悲的思绪里面走出来,又跌进了高山俊的思绪。
半黑半白的头发覆盖在高山俊的头上,像冬春交汇时节的富士山,虽然面色憔悴,但依然精神矍铄,回答记者的提问机智而且幽默,地道的汉语把问题表达得滴水不漏,寥寥数语便把纺织技术的新创新、新的发展趋势道个一清二白。这是他今天的主要任务。杨若云坐在高山俊旁边,时不时举起纤手矜持地拍掌,含蓄而沉稳。新闻发布会紧张而又热烈,记者们的一切情绪都在主席台上的精英们的掌控之间,经过几个反复较量,新闻发布会终于拉下了帷幕。接下来的几天是高层讨论,小蓉以“无冕之王”的身份混迹于各类场合、酒会,曾几度接触杨若云,频频抛出总社老总的绣球,但杨若云一直未置可否。
这天,小蓉决定再向她发起一次攻击,在未曾约定的情况下,主动把杨若云堵在了公司门口。
“我已经和朋友约好了,我们改天再定吧!”
杨若云并未生气,仍然矜持地与小蓉握手寒暄。
“没关系,我可以在公司等您,直到您工作安排完成。请杨总放心,我绝不打扰您!”
小蓉也用一直非常职业的笑容回答她。
杨若云皱起两道弯弯的柳叶眉,沉思片刻说:“请跟我来!”
两人乘上电梯,走过通道,步入了办公区,来到了经理室,谁知高山俊竟然等到这里,小蓉想撤已经来不及了。
高山俊并未想到走在杨若云身后居然是小蓉。他朗声说:“杨,你迟到了两分钟!”
杨若云一改满脸惯用的职业笑,显得非常严肃,两道弯弯的、细细的眉毛再次皱到了一起。
“高,你的面容不太好,没有休息好吗?”看得出来,她非常关心高山俊。
“没关系,我已经准备好了有关技改的讨论话题,这才是你应该问的,不要干涉的我私生活,OK?”高山俊夸张地说,两手搓了几下,又甩了甩胳膊,显得精气神十足。
杨若云对小蓉作一番介绍。初一开始高山俊怔了一下,但他很快调整好惊讶的神态,一股巨大的惊喜从他苍白的面色里流露出来,他主动把手伸向小蓉:“认识你很高兴!”
高山俊又显出了大海边初识小蓉时的滑稽表情,半调侃半认真地说。
这反倒令小蓉有了一丝不自然,不知他葫芦里面买的是什么药,回应的语气也就有些木纳:“你好,我也很荣幸!”
两人并没有相认,都在揣侧对方的心思。因此,在与杨若云的商谈中,都显得慌乱不堪,一个谈纺织的技改,一个谈服装的运营和宣传,有时候又相互帮忙鼓吹,简直是一锅稀里糊涂的夹锅饭。
太阳越升越高,逐渐向天空的正中部位滑动。杨若云结束了三人毫无瓜葛的会面,强拉高山俊要到医院,小蓉乘机做了告别,急急返回了住处。
高山俊向他挥手,她头也没有回。
伴随着喜悦的消失,无奈成为他脸色的主调。他一声不响的猫进杨若云的黑牌照轿车,情绪的快速低落,换来腹部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虚汗瞬间涌满全身。
他感到就要虚脱了。
40
在高山俊的巧妙涡旋下,小蓉终于打动了杨若云,杨若云决定与小蓉的服装杂志社合作公司的外包宣传,合同已于今天上午签订。杂志社老总专程从上海飞抵海城,设晚宴酬谢杨若云,为小蓉庆功。
晚宴设在“观海楼”。
这是海城的一大风景,观海楼临海而立,并不十分高大壮观,也不是海城最为豪华之处所,但它却有令人叫绝的一面,它的“绝”不在于能尽尝名贵海鲜,满口腹之美,而在于能尽览海之胜景,给人美不胜收的感觉,这主要利益于它所处的地势。
滨海大道沿着海岸延伸,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崎岖蜿蜒,走到雁子山突然高了上去,像一条白色的长条“海带”横搭在半山腰晒太阳。“海带”一侧山势陡峭,斜披绿装直插云端,一侧则顺势而下,在观海楼处稍作停顿,突然像刀辟了似的,半拉子山体直直栽入海水,没有坡度,没有过渡,独独凸出一角,撑着观海楼,临立在海与雾、云与山之间,坐于其间,仿佛置身于仙境宫阙,把酒宴客,与友共赏,天上人间、山海交融、雾云相依,无法分辨。
杨若云一行赶到观海楼,正是海风徐徐、红日西下之时,夕阳贴着海平面沉下去,在海水里拉出一道不规则的红云,磷光里流光溢彩,海鸥远飞,渔船低迷,登临观海,沐浴红光,无限柔情。杨若云也不免为之陶醉,长久以来,她只是熟悉了咖啡包厢里面的温馨与安静,并把那里当作心灵休憩的佳地,经常与高山俊去坐一坐,感受一天劳累之后的惬意,想不到这里竟然别有一番情调,不但渗透着大自然的怡情,而且也远非人造包厢所能比拟。她在为之动情的同时,也颇感挽惜,自己身居海城多年,却不知享受身边的美景,不由然对小蓉以及杂志社产生了更近一层的感情。“还是文人知道如何从大自然中感悟生活的美妙来!”她在心里暗暗赞叹晚宴地点的选择,心情不知不觉达到了兴奋的绝纱境界,也自然贪恋了几杯,话语就多了起来,连台湾民进党与国民党之间的恩怨、自已老板的政治意向,都一一吐了出来。
杨若云端起酒杯,两眼飞起红霞,越过众人走向杂志社老总:“今天能与贵刊合作,我最想感谢一个人,是这个人帮着我们玉成此事,来赞助一下……他就是……”说着杨若云拉起老总的手,一起走向高山俊。
“我赞助!非常乐意!”老总跟在杨若云身后。
高山俊也颇感意外,能受到两个老总如此厚爱,情绪高涨,端起酒杯“咕嘟”一声干了。
好!众人鼓起了掌。
小蓉并不知道是高山俊玉成了此事,倒是杨若云的一席话,才使她心思一下子打开,忍不住对高山俊多望了两眼。可以说,能够签下合同是意料之外的结局。小蓉与杨若云的交往并不是十分顺利,如果说在初回海城之时,她尚有主动争取杨若云的决心和信心,自从遇到高山俊之后,她的心绪一下子又变得乱七八糟,工作也变得被动,她甚至一度想到了放弃,倒是杨若云主动约了她两次,合同也跟着稀里糊涂地签了下来。
小蓉走到了高山俊旁边,两人相互把杯子压低以示尊敬,碰了几次,小蓉觉得不太成功,高山俊总是把杯子压得更低。
“谢谢你!”小蓉终于说话了,身体最大程度地弯了下去。
高山俊扶住小蓉,说:“我倒满!”
结果俩人相互加酒,加了五次,杯子满了,酒还没有喝到肚里。
有人表示不满,怎么只听声音,没有动作!
俩人喝下满满一杯,互相笑了笑,又不知说些什么,便不停地倒酒,再喝下去。
很快,天地在两人眼里旋转起来,他们看到酒桌在乱飞,地毯在倾斜,一切都七倒八歪的。小蓉闭起眼睛,躺到了沙发上,血液在大脑里飞速旋转,脑子却异常清晰,好似旋风中间的静土,平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高山俊抓住了她的手,她听到了高山俊粗笨的喘气声。
酒席已经撤去,老总和杨若云正在合喝一曲“双双把家还”,手拉手歪歪斜斜地哼着。其他人在有气无力地拍手,伴随着一声孤独的叫好声,不知是谁吼起来的,有些沉闷。有的人已经鼾声雷动。
全乱了。
高山俊看了一眼睡梦中的小蓉,把西装盖在了她的身上,思绪也沉浸下去。还是在重新见到小蓉之初,高山俊就已经打定注意帮助小蓉成就事业。他知道要打动小蓉的心、重续前缘一定是急不得的事情,于是在杨若云的办公室门口,他故作不识小蓉;在杨若云的办公室他又故意答非所问,只有这样才能使杨若云分散注意力和判断力,也才更容易了解小蓉拜访杨若云的真实意图,从而动动小脑、作作手脚,获得驾驭双方的主动。
现在,他成功地走出了第一步。
41
激情过后往往是苦涩。
现在,张冲独自躺在柔软的床上,身子半镶在真丝被子里面。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长久以来,她总觉得富平一郎在最后的冲刺阶段有点儿勉强,有点儿“强弩之末”。前些日子,她在圈内的几个姐妹的启发下,认真研究了各种技巧,暗下决心打破富平一郎的这种局面。
这些姐妹之所以能在一起相聚,关键都是跟在华日本人混的,彼此地位基本平等,“老公”之间也相当熟悉,闲暇之余能相互排遣无聊。姐妹中除一个是尚未毕业的本科生,一个是在读的博士之外,大多数已经离开学校2年以上,“奶龄”较长,经验丰富,积淀颇多,于是纷纷给张冲传授经验,有3人居然坦言曾与富平一郎“亲密接触”过。张冲的性龄在同学们中间绝对是先知先觉者,但面对这样一群吃过洋荤的尤物,知道自己尚欠火候,因此便谦逊请教。杏儿姐叼着烟道:“妹妹,点一支我就说!”说着双眼皮一眨一眨的,好似动画片里面的卡通。
张冲毫不犹豫地抽了一口,被呛得差点儿把肺给抠出来。众姐妹讪笑不已。杏儿姐说:“是帮我点火,不是给你自己抽,怎么没一点儿默契呢?找不到默契怎么快乐呢?”说着扔过来一枚顶级打火机,上面镶着一圈红蓝相间的宝石,下面还有一行英文,翻译过来居然是:一炮走红。
众姐妹又笑。
张冲抚摸了一番,总算在黄金分割的位置找到了按钮,轻轻一按,里面居然传出来一阵幸福的呻吟,接着喷出一股蓝盈盈地火苗,给人怪怪的感觉。
杏儿姐抽了一口,吐出一串圈圈,道:“他只有一个怪癖,不让动二哥,看一眼也不行……好像有一种,我说不好……”杏儿姐顿了一下,“好像他只喜欢逢场作戏,也就是玩一下,不喜欢养着,就这种感觉,时间久了还打人。和我现在的老公不一样,现在的老公是因为爱着我,所以养着我的。”
“算了吧,我们本来就是一个发泄的机器,只不过高雅了一些。”一个姐妹讥笑杏儿姐。
“哟,真酸!我以一个大学生的身份宣告:不久的将来,我们将用手中的积蓄建立家园,为幸福的男人传种接代,还要购房刺激经济,我们是正经的良家人。”姐妹们又笑作一团。
张冲咀嚼着杏儿姐的话,回到家中越想越觉得里面有文章。一直以来,她基本上没有主动过,都是任凭富平一郎摆布,仔细一琢磨,不禁好奇心大增。于是,当富平一郎再次爬到她身上之时,她一个翻身把这个龟儿子压在了下面,一边浪浪的扭着,一边用纤手慢慢从富平一郎的胸部向下滑,刚刚游走到腹下,富平一郎突然一反常态,挥手就是一记耳光,一场激情戏还没开始便“啪”一声结束了。
富平一郎暴跳如雷。他指着张冲:“我警告过你,不准你看我这个玩意儿,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们中国的女人都看不起我!”
张冲捂着脸,眼泪扑簌簌往下滚,心情迭落到了冰点,不理解富平一郎为什么变得如此暴戾,男人与女人之间不就是那么一点儿破事吗?情夫与情妇之间不就是一种欲望的交流吗?她看到小高层在眼泪里面晃动,所有的心情被一点点抖落到海里,任何浪花也没有激起,瞬间变得复杂和伤感。
“我一定要搞100个中国姑娘,1000个,10000个,我要报复……”富平一郎说得气喘吁吁,怒气冲冲地踢门而去,“咚咚”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好像是踹在张冲的心窝里,踹破了厚厚的伤疤,每一脚都拔出一个血淋淋的记忆,张冲感到一阵擅栗,不知怎么的,几年前迷死你娱乐城的一幕,忽然间浮现在眼前,在激烈的斗殴中一首歌如烟一样从遥远地时空飘荡而至:
……寻寻觅觅寻不到/活着的证据/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迹/骄傲无知的现代人/不知道珍惜/那一片被文明糟踏过的海洋和天地……
难道那个日本人是他?
张冲眼泪突突流了出来,内心滋生出一种恐惧。
42
成功攻破杨若云,使小蓉在杂志社的声誉迅速上升。总部决定在海城设立一个办事处,对外称作“记者站”,具体事宜由小蓉一手操办,包括办公场所的选择、各种关系的协调、交通工具的配备等等,令小蓉狠狠忙了一阵子,牌子总算挂上了,但有一项手续却迟迟未能办理下来,小蓉很是着急。
这天,高山俊邀请她参加一场私人舞会。这种舞会是日本人、韩国人在一起组织的联欢。海城的海外人士,人数不在少数,大多孤身在外,远离家乡,背负生计,彼此之间十分看重友谊,当然民族的荣誉感也是相当敏感和强烈。大家在求生存的日子里,逐渐形成一种默契,重视感情、不淡政治,互相帮助、共同挣钱,讲究原则、各取所需。在闲暇的时候,相互邀请,带上各自的假媳妇,或娱乐或消遣,放松放松身心,因此聚会的圈子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协会也因此成立,生存的空间也越拓越大。而且在无形之中形成一种习惯,由大家轮流做东做安排,今天恰好是富平一郎买单。
当然,小蓉不明白这类聚会的作用和妙处,但她高兴地应允了。自从“观海楼”晚宴之后,小蓉就丧失了对高山俊的顾虑,尽管这个防线她苦心坚守长久,但有限的几次接触之后已经化为乌有。
一见面,小蓉便开玩笑:“伙计,现在有两项光荣任务,一是我决定长久驻守海城,准备接妈妈过来享两天清福,明天的火车,需要接站;一是记者站还有一项手续需要帮忙,怎么样,替我分担一二吧,但是,只准选择一项,如何?”
“两项任务我全包了,我这人很贪的……”高山俊说得很快,故意色咪咪地盯住小蓉,俩人开怀大笑。
“我这次邀请你,是想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你猜猜是什么?”
“肯定是打我的注意呗,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我还不清楚?”
高山俊神秘一笑,拍拍手,张冲一闪,从内室里走了出来。
谁也没有想到,今天的酒会竟然成为两姐妹抱头痛哭的酒会。张冲事前也是一点儿也不知情,眼泪兴奋得像瀑布,无法遏止,一会儿便把淡妆冲得千沟百壑。哭罢之后,两人看着各自的狼狈,又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两姐妹又哭又笑,令高山俊内心油然涌起一股暖流。泪花尚挂在笑脸,犹如梨花带泪、楚楚动人。忽然,小蓉与张冲对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一左一右地走向高山俊。
“高兴吧,同志们!感谢上天的恩赐,使你们再次相见……”高山俊正准备忘情地舒发感想,还故意学着中国人说话的腔调,扭头晃脑。谁知小蓉和张冲走近高山俊,挥起小拳头,一阵“拳打脚踢”,吓得高山俊在舞池内抱头鼠窜,连连告饶:“我是好人,我是好人!”
“你这个坏蛋,也不早点告诉我!小日本!”小蓉追着闹,声音也变得嗲嗲的,喜悦难以平抑。
“奸佞!汉奸!打倒小日本!”张冲永远是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口无把门,话一出口,她才反应过来说得有些过头,慌忙摆手说:“开玩笑,高,给你开个玩笑!”她也意识到犯了大忌。
舞池内的音乐,原本是交替响起,有“韩潮”,有“日韵”,大家想怎么舞就怎么舞,随性而发,不一而论。音乐是无国界的,舞姿因民族特色而使动作的夸张性和方向性有所不同。张冲骂“小日本”的声音不算大,也压不过音乐的喧嚣,没有谁过多地注意三个人之间的打闹,但是,偏偏让站在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富平一郎给听到了。
他怒吼一声:“八嘎雅鲁……”双手高举,满脸通红,震得众人不明就里,纷纷停止了舞步,音响师也关了音乐,大家呆呆望着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现场一下子静止了,
“八嘎雅鲁!”
这种在影视里常见的台词和场景,突然呈现在张冲面前,吓得她面色苍白,不自主地用手抓紧小蓉,刚才笑打高山俊的快感顿时荡然无存。
富平一郎是真生气了,自见到小蓉那一刻,他就觉得此人十分面熟,却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倒是刚才她俩戏弄高山俊的两句话,一下子揪紧了他的神经。几年前迷死你娱乐城受辱的一幕重现眼前,他只觉得血脉暴涨,报复的意识瞬间无极限扩大,难以控制,就在众人惊诧的一瞬,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摔倒张冲,接着卡住了小蓉的脖子。
“你还我的……”富平一郎实在是说不出口“睾丸”二字,毕竟不光彩。为此事,他一直耿耿于怀,留学毕业之后也觉得无脸回到本土,没有办法只有一直在中国漂着。
杏儿姐是最先反应来的一个人,她对富平一郎表现得万分不屑,一撅嘴说道:“不就是少一只球吗?有什么说不口,吃不到荤腥也不能犯混,有这样对待我们姐妹们的吗?我们容易吗?”
杏儿姐一边说着,一边拉起张冲。她显然是真与富平一郎有过“亲密接触”。但她的话语指向了另外一层意思,很快引起众姐妹的共愤,纷纷指责富平一郎。
什么球呀、荤腥呀,高山俊一时判断不出富平一郎为什么突然之间有这样的过激行为?她掰开富平一郎的手把小蓉解脱出来,低声道:“倒低怎么会事儿?她俩都是我的好朋友,刚才的打骂只是在玩耍,你怎么啦?”
富平一郎痛苦不堪,用手无奈地比划了一下。高山俊一下子看懂了。他以前只是猜测,也隐约听到别人的说辞,但从未相信这是真的,关于富平一郎的“睾丸”事件,他一直认为是一次误伤。富平一郎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小辈,他认为他不是一个出格的人,更不会干一些流氓勾当,也正因为如此,在富平一郎危难时刻,他出手相助,帮他谋了份差事。现在看来这都是假的,他仿佛又看到当年自己的女儿在一群不法分子的淫威下瑟瑟发抖的样子,他像一只暴怒的狮子,挥手对着富平一郎便是一拳。
“卑鄙!无耻!”
富平一郎重重跌在了地板上,高山俊一脚接一脚的踹。
缓过劲儿来的小蓉,也认出了富平一郎,迷死你娱乐城残忍的一幕、老黑坟头奇怪的一幕重叠出现在她眼前,她一边咳嗽一边没命地死拉着高山俊,她觉得这里面有一个巨大的圈套,她不想再增加仇恨了。
好端端的一场舞会被搅黄了,众人纷纷告退。
43
阿吴已经放弃了他的营销大军,连着找了几个工作,还不足一周,均被无故辞掉,气得他大吵大闹,经理很礼貌地安排保安把他请了出去。
他又失业了,独自一人晃荡在街头,繁华的商业情景,讨价还价的各色人群,没有人认识他,他被无声的湮没在社会的洪流之中,显得是多么不起眼。他想离开海城,可长这么大,还没有独自离开过家乡,以前可以呼风唤雨,养尊处优,万事不操心,如今是寸步难行,连基本谋生都无法维持。他想到了死,颅壳内空白一片,毫无意识,只有漫无边际地游荡。
在一巷道与主街的交口处,他懒散地走着,仍然毫无目的。路边有两个乞丐,笑嘻嘻过来调戏他,他无动于衷,不久又冲过来几人,一顿暴扁,阿吴七窍流血,蓬头垢面地爬在地上。
远处,一个衣着体面、身着长风衣的人,对乞丐摔出一信封,扬长而去。乞丐们憨态可鞠,吐一口唾液擦擦手,撕开信封,一沓人民币露了出来,乞丐们手忙脚乱地分起赃来。
“汉奸!”阿吴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扑向乞丐。一个乞丐回身一脚,阿吴又跌在了地上。乞丐们呵呵大笑,非常过瘾地吐了一番痰,然后高兴地四散了。
刘长根从一边显身,他安排手下兵分两路,一拔悄悄跟踪风衣人,一拔护送阿吴去医院。
“报告局长,只是骨折,需要做矫正手术,身体没有大碍。”一名法医向刘长根报告。
“伤骨动筋一百天,你小子要给我好好老实一段时间……”刘长根拂了拂阿吴的头发,他尚处在昏迷中。现在刘长根的心情是轻松的,这么多天终于发现了一点儿线索,他相信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与此同时,小蓉与高山俊出现在火车站,他们接上老太太,高兴地驱车往回赶。老太太受不住旅途的奔波,当晚便发起了高烧,半夜时分,高山俊被小蓉一个电话惊醒,又跑了过来,两人忙乎了一晚上,天亮时,老太太的病情才有所好转,主要是高血压加上高血糖,导致心脏并发症,贫穷人却得富贵病,小蓉哭笑不得,念起母亲多年来的付出,小蓉觉得亏欠母亲太多,过去家境困难也便罢了,如今该享点清福却又被病魔缠身,小蓉怎么也提不起精神,独自一人坐在医院的走廊,暗自垂泪。高山俊忙完手续,坐到了小蓉旁边。慢慢的两人依偎到了一块儿……
高山俊像迷一样攥住了小蓉,他一口流利的汉语,全身心的中式找扮,一点儿也看不出他的真实身份,加之能说会道,哄得老太太开心不已。老太太显然把高山俊当成了自己的女婿,病情稍微好转,她便悄声问女儿什么时候结婚,小蓉也不便向母亲做过多解释,羞红了脸说:“妈,你好好养病,操什么心呀……”
“娘还看不出来,你心里有他,岁数也不小了,我看人不错,早该嫁了……”
小蓉忙转移话题岔开了,母亲生气似地扭过头。
不久,老太太出院了。小蓉决定搬到高山俊的住处,假戏真做吧,只要老太太高兴就行。到了别墅,老太太果然兴奋不已,想不倒未来女婿这么有钱儿,乐得两嘴合不笼,有事儿没事儿便催俩人婚期,高山俊与小蓉只是笑而不答。催得次数多了,小蓉又觉得是个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向母亲坦白。她原来想,母亲住一段时间可能会不适应提出回家,自己顺水推之,待今后有了好的归宿再好好侍奉老太太,而今之事是能瞒一日是一日吧。
这天,小蓉正伴母亲逛街,忽然接到了杨若云的电话,说高山俊病倒了,小蓉扔下母亲急忙赶往医院。没多久检查结果出来了,高山俊居然得了胃癌,不过是早期,还有治愈的可能。小蓉简直是吓懵了,从老黑到母亲到现在的高山俊,她几乎对医院产生了恐惧。
杨若云也不停地抱怨自己的大意:“我以前见过他腹疼,我应当早日想到,唉……”
第二天,高山俊乘机返回日本接受治疗。走之前,她一再叮嘱杨若云多多关注小蓉,“她很单纯,与世故的社会格格不入”,然后登机而去。
44
高山俊离开之后,小蓉觉得生活百无聊赖,老太太也在一旁叹息,天天催着小蓉打听高山俊的病情,似乎真把高山俊当作自己的半个儿子。
工作对于小蓉,已是经车熟路,迫于严格的考核和就业的压力,记者站的几名记者干得非常起劲,也非常出色,为小蓉省了不少力。闲暇之余他想起了杨岗,便一个电话打去,两人聊了半个钟,都有些伤感。谁知两天之后,杨岗竟然出现在小蓉面前,他从小蓉的电话里面觉得小蓉遇有难事,害怕是阿吴之流作怪,便火急、火急地赶了过来。
看到小蓉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杨岗才放下了心。
在小蓉的劝说下,杨岗决定在海城找工作,还是小蓉给他出了个注意,说不如在街头摆地摊,做一些女孩子喜欢吃的烧烤,杨岗同意了。小蓉也显得很高兴,拉起这个弟弟到劳动技能培训中心报了名,还帮杨岗交了学费,并开玩笑地说:“一定要还姐姐,好好学习,我相信你的能力。”
杨岗很庄重地点点头,就这样他在海城读起了小吃培训班。
四个月后,高山俊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只是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干工作基本上不影响,但吃饭却比较麻烦,像糖尿病一样,需要“少吃多餐”。老太太显得十分高兴,人活着就好,她自告奋勇地承担起高山俊的一日多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俗话说‘老人是个宝’,现在“老东西”刚好赶上用处了,也免得一人在家闲得心焦。
如果日子这样过着,也没有什么担心的。问题就出现在半月之后,高山俊的妻子不放心丈夫,“蹭”飞了过来。这下子,高山俊的别墅热闹了。高山俊的妻子是一个典型的日本女子,温柔、贤能,她不会讲汉语,当她随高山俊走进“家”时,不停地低头施礼,向小蓉表示谢意,高山俊大大方方地做翻译说:“她感谢你在她不在的日子对我的照顾!”
这叫什么话呀,搞得小蓉胸脯砰砰直跳,犹如翻江倒海,难以平静,千百种味道相汇交织,没有一种味道是舒心的、顺畅的。日本人对于家庭、对于夫妻与情人之间的这种处理方式和态度,显然过于大度,小蓉一直接受不了,但产生感情之后,她又割舍不下高山俊,自古多少人为一个“情”字所困,做出多少傻事,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些傻瓜中的一员。
但又能怎么样呢?不得已,她只能采取高山俊的策略,骗老太太说是高山俊家的亲戚,只能这样了。老太太倒是个明白人,她一见高家的人到了,这不是过来照顾高山俊的吗?这明显是觉得我这个老婆子多余嘛,罢了,只要女儿高兴就行,我还能活几天?算了,不计较了。于是没过两天她便提出回老家,小蓉也没有过多勉强,她已经想好了,过了春节抓紧买房子,然后再把老太太接过来住。
老太太一走,小蓉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回自己的出租房,再在这里住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小蓉的这个举动,引发了高山俊夫妻的争吵,妻子认为自己的到来伤害了小蓉,不利于高山俊今后身体的恢复,为了小蓉更好的照顾自己的丈夫,她愿意早日回到日本。高山俊怎么给妻子解释,妻子都不相信,说他们并不是情人关系,妻子感到很惊讶,事情越描越黑,俩人争论了很长一段时间,弄得小蓉一头雾水,日本人怎么会是这样子呢?她坚决要搬回去。
高山俊显然是生气了,他几乎是在咆哮:“是的,我的妻子以为你是我的情人,我没办法给她解释清楚,不过这没关系,我的妻子能接受我的情人,这就是现代社会的习俗,她依然爱我、关心我,为我着想,害怕得罪你。当然我也爱她,我永远不会抛弃她,她就在我的心里,你满意了吧?我这里不至有一个情人,我有很多情人,我长年拼搏在外,我是人不是机器,我需要感情寄托也有生理需求,我为什么要压抑自己呢?至少我是坦荡的,我不遮遮掩掩,也不偷鸡摸狗,我与他们在一起各取所需,有什么难为情的?反而,我对于你,却根本没有任何要求,包括生理上的要求,你年轻有活力,单纯而安全,我不忍心打乱你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我只是把你当作一种依懒,一种口渴时的凉白开,一种天热时的空调机,我可以不间断的帮助你,你为什么不能在我困难时给我一丁点儿的寄托呢?我别无他求,只希望你能留下来,陪伴我,像这些日子一样……”
“你不是有妻子吗?你不是很爱你的妻子吗?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这只会使我痛苦,因为我会动感情,我做不到你们那样,我的心情已经快被这种生活榨干了,我青春也快被耗尽了……”小蓉直到如今也不能理解高山俊的生存哲学,当然也不能使高山俊理解她。这或许就是生活观念的冲突、文化的冲突吧。她快要哭了,简直是在求高山俊了。
高山俊仍然不依不饶:“我知道,我有些自私,我没有过多地考虑其他人的感受,但我真的希望你能留在这里,我可以免费提供一切食宿,那么多的青年人,刚刚走出大学,不都接受了这种现实吗?她们不是过得都很开心吗?我也知道,这不是一种好风气,年轻人应该有自主能力,不应当以委身于人为乐,不应当以被包养为荣,应当走自己的路。可是,我们需要这样的人,社会有这样的需求,你为什么不能学习他们呢?我不求你的付出,也不求你必须奉献什么,我只要你陪着我就可以,尤其是在我妻子远在家乡的时候,我更离不开你,你为什么不能学习其他人的做法呢……”
高山俊说得满头大汗。
恰巧此事杨岗过来看望小蓉,给撞上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高山俊,虽然以前听小蓉提起过他,但男人特有的敏感使他瞬间便判断出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份,他不能容忍有人这样对待自己心中的女人的,他觉得真正男人只能宠爱女人,高看女人一眼的男人,才是真正懂女人的男人。尤其是当他听明白高山俊的意思之后,就更加敬重小蓉了,他觉得小蓉的做法是对的,高山俊的话语充分表明他是一个无耻的人渣,男人再怎么无耻也不能当着自己妻子的面,说出这种话来。他控制不住自己,冲过去双手轻轻一挽,高山俊已经重重摔到在地。
“人渣!”杨岗一边骂一边死劲地抡起了拳头,两个女人拼命阻拦,谁也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岔子。
杨岗打得兴起,根本不理会女人们的反应。
“杨岗,我再也没有你这个弟弟了……”小蓉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矛盾,像一只母老虎一样,扑在高山俊身上。高山俊的妻子摊倒在一旁,眼泪流得像河。
杨岗愣住了,他被小蓉的表现弄糊涂了。瞬间他又清醒了似的,哇哇怪叫着奔了出去,他好像看明白了什么,头也不回地奔走了,悲伤的、永远地离开了这座城市。
高山俊受不住剧烈的打击,腹部痛疼如裂,额头汗水如豆般涌了出来……
45
阿吴跳了两跳,身体完全恢复如初。
“护士,我出去溜溜,行吗?”
“可以,但不要走远,过两天就该出院了。”
“刘局长来找我,你就说我过一会儿回来,让他耐心等待……”
阿吴换好衣服,又洗涮了一番,走出了医院。
中午时分刘长根驱车而来,阿吴仍不见踪影,护士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看着刘长根在房间内搜索,还真在床头发现了一封信,阿吴留给他的——
刘叔叔:
我及我家欠你很多,大恩不言谢,日后定报!
我现去寻找那个有所企图的人,请转告我爸,不必多挂念。
这么多天来我一直在思考我自己的人生,我们年轻人应当过一种自食其力的生活,不应当做“小皇帝”,你们也不应当万事都宠我们,我自己的事情还是由我自己来解决吧,该经历的必须经历,我需要在生活中学习生存的本领,而不是在生活中享受“肯老”的快乐。
请不要找我,事情解决之后,我自会回来!
……
刘长根的老泪差一点儿冲出眼眶,在他眼里阿吴一直是个孩子,是一个带着纨绔习气、性格乖张、略有懦弱的孩子,写出这样一种硬气十足的信,颇感意外。“看来这孩子是长大了,要出事了……”他感叹一句,赶快安排侦察人员悄悄的、不动生色的四处寻找,很快一张大网无形的铺开了。
在杨若云的张罗下,大家决定搞一次秋季探险,也没有什么具体目标,只是沿着大山往里走,前进两天,再后退三天,然后完事儿。先后出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杨若云觉得,作为朋友应该出面缓解一下彼此的关系。
很快一支12人的队伍聚齐了,大家背着行囊,向南出发,按照事先约好,除非遇到路断、崖绝、天垫等非人力所能克服的困难,否则只管勇往直前,坚持南行,众人一起开辟一条道路,当然这需要旅途中的相互帮忙,才能共克难关。
杨若云和高山俊走在前,拔山涉溪时相互挽扶一把。小蓉、张冲、杏儿姐等女子走在中间,一路唧唧喳喳的,富平一郎和几个同胞走在后面,也是有说有笑。
小蓉与张冲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一路上两人亲亲热热地说着悄悄话。言谈之中小蓉得知,张冲最近常遭富平一郎暴打。张冲告诉小蓉,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富平一郎情绪非常好,好像是在外面干了一件非常漂亮的事情,回来时已喝得大醉,头脑却显得十分清醒。他拉着张冲在室内又喝了一阵子,仍感到意犹未尽,连连说“解气、解气”,上床之后也是难得的神威,一阵排山到海搞得张冲哼哼唧唧,万分受用。完事之后张冲才发现忘记做规避措施了,偏偏就这一次,张冲怀上了。富平一郎得知后却极为兴奋,抱起张冲在室内猛转圈圈,然后打开小高层的窗户,对外高呼道:“我是男人,我还是一个男人……”
“房间的窗户,他从来不让打开,那是仅有的一次!”张冲对小蓉说,富平一郎高兴得几乎要从楼上跳下去了。自此之后,他对张冲呵护有加,也做了种种承诺,希望张冲能生下这个孩子。张冲却很犹豫,毕竟俩人没名没份,结婚是双方都不能接受的,但生个孩子又等于毁了自己的后半生,张冲经过权衡,向富平一郎提出要一套住房,富平一郎爽快地答应了,房子过户到手,张冲便悄悄把孩子给做掉了。
听完张冲的叙述,小蓉大吃一惊。
“真做掉了?”
“是呀,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否则,我还真不管跑出来野营。”
“富平一郎那边你怎么交代?”
“这事儿好办,这次不是出来玩吗?事前他不让我来,我坚持要来,活动结束后我会住进医院,然后告诉他,动了胎气,必须流掉,他想拦也拦不住。我才不会给这种人生孩子呢,我傻呀,我只是想为我后半事积攒点资本,他们这种人呀,不把女人当女人,只是当作解决生理问题的机器,没有必要真付出。你也要小心,防着高山俊一手,我们有好几个姐妹就因为太天真了,结果弄得人去楼空,什么也没得到……”
听着张冲的话语,小蓉倒吸一口凉气,很长一短时间没有言语。
傍晚时分,一行人已经走进深山,四周一片死寂,不时有小动物蹦蹦跳跳通过,好奇而又警惕地回头观看人类,满可爱的样子,当大家加快脚步时,这些小精灵们又快速攀过枝叶,迅速消逝在山林深处。大家正在享受这美好的自然风光,偶尔又传来一声不知名的鸣叫,顿时令人毛骨悚然。
又弯过一道小山坡,前面出现一处悬崖绝壁,已无路可走,杨若云看看天色已晚,决定就在附近野营,待天亮后再前行。右前方50米是一个斜坡,从野营的理论上推断,那里是搭建帐蓬的理想地带,能防火、能防水,还便于抵御野兽的侵害。杨若云与高山俊慢慢爬了上去,眼前却出现一块开阔地,平坦如垠,对面直直矗起一处断崖,高十余米,形成梯田状,旁有一荒废久远的小道向远处延伸,极为隐蔽。站在平坦之地,回首遥望,身后的山景一览无余,太阳横搁在西边的山巅,红彤彤的染红了半边天。城市已经遥不可及,留给满眼的尽是山岚暮霭,溪水如丝、公路如带,盘纵有致,层叠交隔,十分迷人。如果刚才直接停留在悬崖绝壁旁,或是弯过50米斜坡继续前行,都有可能错过这一片绝佳风景。杨若云看着眼前的一切,舒心的笑了起来。高山俊向众人挥挥手,激动得仰天长啸,一行男男女女手脚并胼,爬了上来,接着便是一阵欢呼和惊叫,纷纷寻找有利地形势,争相留念。
当地晚上,又举行了篝火晚会,众人尽兴而舞,各自喝了两提扎啤,钻进睡袋做起了好梦。夜半时分,小蓉起来小解,一轮明月清爽地挂在天边,远山犹如上帝勾勒的水墨山水,凝重而有生力。她听到高山俊与杨若云在低声的聊天,他们一直在为大家值夜。为了不打扰两人的清静,小蓉悄悄绕到了帐篷后面,刚要解衣宽带,身后的林子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小蓉汗毛紧竖,回头的一瞬间,一个人影蹿进林子深处。小蓉一声惊叫,惊醒了众人,纷纷走出帐篷询问。
“好像是一个人!”小蓉说。
“不会吧?”杨若云清点了一下人头,富平一郎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一个也不少,是不是野兽?”杨若云心里一惊,如果真是野猪什么的,就需要加倍小心。
“我也说不清,可能是动物吧……”小蓉内心有些忐忑,刚才的一瞬,她第一时间推断是富平一郎在作祟。自上次的舞会事件后,她联想到以前的种种,已对此人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只是惮于张冲、高山俊等人的关系,才一直压在心底不敢吐露。可是现在看来,不应当是富平一郎才对,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他不可能重新回到帐篷,而且做到悄无声息。可能是真的看错了,小蓉一晚上昏昏沉沉、翻来覆去,直看到天色渐亮,才勉强打了一个盹。
46
第二天,大家继续前向,沿着发现的小道,走得十分顺利。小道已经很长时间没人问津,沿路生长着高低不一的植物,但基本不影响前进的速度,每隔二三公里,都会出现一处新的断崖绝壁,如屏风一样截断前行的路,爬上旁边的斜坡,便会出现一新的断崖,高十余米,直直矗起,在一侧是一小道,然后再继续前行。为什么是这样,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结论是此地肯定有人为活动过,具体是什么,谁也说不清。
最难走的莫过于在小道的尽头爬一次斜坡,周而复始,渐渐的众人发现,小道是一直在向下延伸,山逐渐被甩在后面,大家啧啧争奇,同时被一种莫名的、猎奇的兴奋所代替,仅仅一个上午大家又向前推进了近30公里,中午时分又爬了一次斜坡,队伍停了下来,开始午餐。富平一郎在精心照料张冲,张冲开始装着呼吸困难,她即将实施她的计划。小蓉不敢靠近她们,凑到了高山俊和杨若云旁边。
安排好生火做饭,高山俊和杨若云要去探路,小蓉说:“我和你们一起吧。”
杨若云拉起她的手,跟在了高山俊后面。小道的入口没有什么区别,踏过几颗草禾,一下子宽广起来,前往约50米,一头扎进了山体。迎面的山体平整如刀割,直直切下来,爬满了植被,分明是一个山洞,着实令人吃惊。推开虚掩的植被,三人颤惊地迈了进去,越往里面走越大,洞内可以并行数辆大卡车,目测则遥不可及,阴森可怕。
“快叫人!”高山俊示意杨若云,对这个重大发现,他有一种不想的预感,这不可能是中国武侠小说中描绘的藏宝之地,很可能是一处军事重地。不一会儿,大家逛奔而来,打亮火把,分三批向前摸索。
洞内的道路仍然是下行的,旁边是一些旁支通道和仓库,高山俊的推测不假,里面果然是一个军事工地,有奇形怪状的白骨,各色式样的枪炮,以及车辆、船廷一应俱全,从军需的肤色、样式、旗帜标识上判断,很明现是日本的产物,只是已经很古老了。众人小心奕奕前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大概两个小时后,终于下到了低层,一个巨大的平台坐落在水体之中,各种滑道连接着平台,一阵大海的风味扑鼻而来。大家适应了一会儿,不久眼前出现了一线缝隙,压抑得很低,几乎是贴着地面,看到了远处浩淼的浪花和海的呼啸。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但所有人都呆住了,不是为山洞的隐蔽的巧妙而发呆。作为中国人该怎么在此刻张口,作为日本人又怎么在此时发出声音,这是一个侵略中国的军事要地和证明,一群不明真相或者说是逐渐淡远了昔日的伤痛、仇恨的人在此时站在了一起。
富平一郎最先发出了绝望的声音:“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我们从来没有入侵过,从来没有……”四、五个年轻的日本人纷纷悲愤地嚎叫起来。
是的,在日本的教课书上一直在淡化这一段历史,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中国的8年抗战,但这是实事,是无容置疑的实事。高山俊拍了拍富平一郎的肩膀,说:“这都是真的,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告诉你这是真的,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现在的生活现状,这是先辈们做出的愚昧行动,我们要从过去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滚,你滚开,别在这里表现出道貌岸然的样子,你不配!”富平一郎更加暴怒了,直接开始揭露高山俊的伤痛之处,高山俊真是尴尬到了极点儿,双手握拳,浑身颤动,愤怒几乎要暴发了。
小蓉虽然不太明白富平一郎的指责,但她和杨若云几乎是同一时间抓住高山俊的胳膊,用眼睛示意他尽快冷静。发现这个山洞是大家始料不及的,富平一郎如此暴怒,更为大家所不理解,无论如何都得及时平息这场没有硝烟的争斗,日本和中国刀枪相见多少年,死了多少人,最后不还是建交了吗?不还是冰释前嫌、共赢发展了吗?争论是没有意义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中国佬,披上一张皮,就像装大和民族,你是最无耻的人,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认了,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来安慰我!”富平一郎简直是疯了,变态地疯,刺激得高山俊两泪横流,他几乎是一句一字的反驳道:“我郑重地告诉你,我虽然加入了日本国籍,但我永远是一个中国人,我请你闭嘴!我爱上了一个日本女人,这不是我年轻时候的错,我脱离了自己的祖国,这是我的勇气,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问心无愧。我为了爱情舍弃国内的一切,到了日本之后,我才知道你们日本人的胸怀竟是如此的狭窄,用一种错误的思想来教育自己的后代,你们是被蒙蔽的一代年轻人,我不屑于和你们计较,因为你们根本不知道侵略者的罪恶,这也造成你们今日的刚愎自用,永远认为自己的民族在任何时候都是对的,请想想吧,连上帝都有犯错的时候……你们鄙视我没关系,但不能连你们的同胞、我执爱的姑娘也不放过,你们通过世俗的观念,单纯的族群观念,硬生生把她逼上了生活的绝路,为此我发誓,我要永远挑战你们的虚假,所以我又取了一个日本老婆。在这样的环境内,你总不能让我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日本人,那么谁会接受我?就这样,我加入了日本国籍,我认为你们日本人再没有像我这样的了优秀人才了,我是可怜你们才这样做的……我的爱是世界上最无私的爱,我的人生哲学是没有国界的,只有对良知的评价……”
高山俊这一席话说得语无论次,逻辑混乱,但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晰,所有人都被惊呆了,所有日本人都被震怒了。高山俊再也忍受不住腹部的剧疼,一头栽了下去,现场一阵混乱,日本人和中国人一个对一个扭到了一起。杨若云见事态无法控制,只得自己扛起高山俊向外走。
张冲大嚷大叫,她觉得此时是激怒富平一郎的最好时机,也是实施她的计划、进而借口离开他的最好时机,她脱口大骂道:“日本鬼子,这个山洞里面全是日本鬼子,都死了,都不得好死……”她的话还没有说话,富平一郎一脚踹了过来,张冲顺势一倒,随手挤破了她事前准备好的一瓶染料,一股殷红的鲜血从张冲的胯下流了出来……
小蓉一下子没有反映过来,大叫着冲过来扶张冲。富平一郎已经失去理智,纵身向前揪住小蓉的头发,干笑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害得老子半身残废,今天就是我雪耻的日子……”小蓉也不知那来的勇气,反手就是一记耳光。张冲见自己的计谋并未引起富平一郎的重视,从地上灰溜溜爬起来,对富平一郎吼道:“小鬼子,你不得好死!”又被富平一郎一脚给踹倒在地。
富平一郎反身骑在小蓉身上,一阵奸笑:“我就是恨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女人,你不是很清高吗?我告诉你,我把肾捐给了你的爱人,你的爱人干了你,就等于我干了你……”
张冲爬起来,从后面扭住富平一郎,两人滚到了一起。这时候小蓉一阵颤抖,打了一个冷战,终于明白了富平一郎的阴险脸面。她抓起旁边的一支破枪抡了过去,不想却被人从身后架住。紧接着,一个黑影从旁边蹿了出来,枪托一横,从后面紧紧卡住了富平一郎的脖子。
小蓉盯晴一看,居然是阿吴。原来他一直在暗中跟踪富平一郎,窥伺机会、寻找证据。刚才富平一郎的一席话令他血液倒流,怒火中烧,再隐藏不下去。小蓉也想不了那么多了,一头向富平一郎撞过去。
“你打呀,你打呀,打也没有办法,我就是干了你,你能把我怎么样?”富平一郎被扭住脖子,声音已经挤不出来,但他仍然像狗一样,咬得更凶、更离谱了:“你们放开我!让这个女人到我的身边来,我可以当着你们的面,让你们看看我行不行,我是大和民族的种,就是不行,也能行……高,你这个中国人的汉奸,放开我……”
富平一郎以为是高山俊架住了他。阿吴却冷冷地哼了两声,松开了富平一郎,富平一郎回头一望,惊讶的表情刚浮上脸面,阿吴已经抡起破枪直捣富平一郎的档部。富平一郎好像是被重弹击中了似的,在地上爬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接着便是一阵狂笑,低沉地、缓慢的狂笑。“算你聪明,今天醒悟也不算晚,你害得我肢体不全,我要使你全家倒霉,你能把我怎么样?我是日商,我受保护,你连证据都没有,你顶多打我一顿,能怎么样?”
“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干的?我不相信,你有这个胆子?”阿吴故意激怒他。
“当然,你的爸爸已经为此付出代价,我一共向警察局举报你8次,让你丢掉了5份工作,我就是要让你付出同样的代价……”
阿吴以从未有的冷静保持着一个动作,他不动声色地倒挂上刺刀,直直的捅过去。
与此同时,洞内响起一声枪响,几个警察冲了出来。但为时已晚,失去历史锋锐的刺刀已经穿透富平一郎的腹部,鲜血顺着刀尖快速洇出……
47
富平一郎之死引起了中日之间小小的交涉,后续处理持续三个月之久,最后双方达成怎么的妥协不得而知,被突然发现的军事山洞直接交军方接管,神秘小道前方拉起了军事警戒线,严尽游人前往。阿吴却神秘失踪,无人知晓。
冬去春来,清明时分,老吴和刘长根出现在阿吴娘的坟头,两个老头泪流满面。老吴说:“老伴,我们的儿子没了,都怨我呀,太溺爱了……”哽咽之声伴着剧烈燃烧的冥钱,一阵阵清烟摇摇晃晃平地升起。
刘长根已经如愿当上了政法委书记,但他同样哽咽道:“淑贞,我们的儿子阿吴没了,人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我说过,他是我的儿子!”老吴愤愤地说,两个老头子在坟头吼了起来。
刘长根强压着内心的悲哀,喃喃自语、梦呓一般:“连死都不让相认,你也太残酷了吧?谁能理解我内心的痛苦,你还可以骂骂他、训训他,而我呢?连溺爱的机会都没有……”
慢慢地,两个老头的手拉在了一起,老吴说:“咱不说了,永远不告诉儿子是怎么会事!”
“不告诉他!”刘长根点了点头,远出飞过一群海鸥,轻略海面,正无忧无虑地觅食。
同一天,小蓉与张冲来到了老黑的坟前。两人忙了一上午,清理了坟头的荒草野蔓,郑重地放上两束野花。
没有祭奠,也没有言语,然后两人默默离去。
许久,张冲问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小蓉说:“回家陪妈妈一段时间……”
“我也去吧?”
小蓉点点头。
“我不放心你,你应当放下,老黑,包括高……”
“不要说了!”泪水溢出双眼。张冲的话小蓉理解,长久以来,她正是把高山俊当作了老黑,一直想依靠上去,但高山俊就像是固定不住的海岸,怎么靠都靠不稳。现在一切都该结束了,高山俊由于癌细胞扩散,已在美国不治身亡,死在了日本妻子的怀抱中,弥留之际还给小蓉挂了长途电话。不久,他妻子飞抵海城,遵照高山俊的遗愿,把那套别墅过户给了小蓉……
烟花燃尽,绚丽的光彩已经熄灭。一个人,挣扎一辈子,都活不出自己的观念,都在为无为的东西付出,太悲哀、太无聊了,小蓉长叹一声,与张冲相互挽着走进了火车站。
火车一声长鸣,铿锵有力地奔向前方。高楼、靓车、清水、绿水次第而去,在一阵雷雨声中,高原、丘陵、农民、稼禾迎面而来,久别的天地,完全是一片新的天地,小蓉掏出海城别墅的钥匙,扔出了窗外,张冲正在熟睡,一如走进大学之前的单纯……
天地一片清新,白云轻拂,蓝天悠远,一群羊正在静静地啃食青草,牧童开心戏耍,其中一个突然对着火车高声欢呼、不停地挥舞长鞭,一弯彩虹在身后悄然升起。
小蓉似乎看到一个甘肃小伙正缓缓走过……
2009年5月24日一稿于阿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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