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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范:他与电影艺术相伴终身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采风月刊 热度: 13664
■陆寿钧

  

  五年前,在岑范导演逝世十周年的日子里,一位文广局的退休干部给我来电说,你该好好写写岑范。他谈到自己“文革”后受命为岑导落实政策,了解到年过半百的岑导,从少年时就热爱电影艺术,20岁时正式入行,一直在干编、导、演的工作,拍了《红楼梦》等好几十部电影,却始终孑然一身。

  当他问岑导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时,岑导却对物质上的待遇一点都不在乎,而只在乎有否工作可干,这让他十分敬佩。岑导在退休前后的这些年中,又执导了《祥林嫂》《阿Q正传》等好几部影视剧。

  后来,这位干部又受命处理岑导丧事,见到主演《红楼梦》的越剧界大师级艺术家徐玉兰、王文娟等都恭敬地前来为岑导送行,让他十分震撼和感慨……他认为,岑导无论在为人为艺上,都是一位不该被遗忘的好导演。他的嘱托引出了我的好些回忆……

  1962年,岑导把徐玉兰和王文娟主演的越剧《红楼梦》拍成戏曲片,搬上了银幕。一公映,就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观众争相观看。那时,我还在上海电影专科学校学习,有一次,我去看望姑母,她告诉我,她已接连看了七遍《红楼梦》。她还说,她要看到林黛玉活过来!

  当然,林黛玉是活不过来的,我为戏曲电影也能把人物的命运刻画、演绎得如此深刻,能让观众如此感动和挂怀而震撼,也从此爱上了越剧。

  这部片子,在“文革”后复映时,又轰动了一次。直至今日,只要在电视台戏曲频道重播,我与老伴总是欣喜地坐下来从头看到底,一遍又一遍,早已不止七遍了。此片已成经典,不是任何人封的,而是观众心中认定的,铁定的!一部戏曲电影会拥有那么多的观众,会有如此的生命力,实是奇迹。

  后来,我进入上影,1990年代初曾有幸在王文娟的先生孙道临身边工作过几年,有机会去过他们家几次。有一次刚好谈到《红楼梦》这部影片,文娟老师告诉我,岑导拍片时,要求很高,却从未发过脾气,总是耐心地指导演员去达到他的要求。这种在艺术上精益求精又十分尊重合作者的精神感动了大家,要一起把这部影片拍好。

  道临老师则告诉我,岑导虽比他小四岁,但接触电影并不比他晚。岑导是一位真正以电影艺术为伴的人,他所执导的《红楼梦》能取得如此成功,其中的原因是值得大家去研究一番的。

  

  青年岑范

  《红楼梦》这部戏曲电影,之所以让大家百看不厌,其中有原著的魅力,有改编者的功劳,有两位主演卓越的表演和无与伦比的唱功,也有剧组和摄制组人员的共同努力。

  而我们从事电影这一行的人,则禁不住要赞叹岑导对《红楼梦》原著的深刻理解和对观众心理的洞察把握,他在两者之间找到了交叉点,通过电影艺术特有的手段把它推到了极致,不仅受到观众的普遍欢迎,而且也让专家学者们认同赞叹,真正达到了雅俗共赏。

  他拍摄戏曲电影,既不是照舞台演出硬搬,也不是滥用电影手段乱发挥,在尊重戏曲艺术和善用电影手段的基础上,把两者成功地融洽起来。他把舞台演出打散了重新组合,却又不丢失不损害原著中任何一点精华,并进一步用电影艺术的手段加以演绎与突出,使其既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故事片,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戏曲舞台纪录片,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戏曲艺术电影,同时让戏曲工作者和电影工作者折服。

  

  戏剧电影《红楼梦》剧照

  要达到这种融洽极不容易,非得有极高的综合素质,而这种素质又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一年两年就能造就的,你就是长期地努力,没有天分和悟性也难成。而岑导就达到了这个境界。

  执导《红楼梦》时,岑范还只有36岁,他为何会有如此高的艺术造诣呢?我在阅读和研究了不少有关他的资料以及对他进行了访谈后,才明白了实在是并非出于偶然,而是水到渠成。

  岑范从13岁时就喜欢上了演戏、写戏、看电影,他连续不断地向他所崇敬的著名电影编导朱石麟先生写信请教,还不时地寄上习作,恭请朱先生指导,如是长达七年。这位当时的著名电影编导也有过自学成才的经历,在这七年的交往中,他被这个勤学苦练且有恒心的青年人所感动,找到机会便出手扶了岑范一把——

  1946年,朱石麟应邀去香港拍片,需要一位信得过的助手,便问岑范愿不愿跟他一起去?岑范当时正在一所名牌大学上学,20岁的他当机立断中止了学业,毫不犹豫地跟随朱石麟来到香港,开始了他的电影生涯。

  朱石麟根据自己成才的经验,带教岑范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断地让岑范参加摄制组,编、导、演都让岑范反复地去实践,在实践中手把手地扶教。岑范从没有辜负过老师的期望,他如饥似渴地在实践中努力学习。

  六年间,他竟参与了《同病不相怜》《春之梦》《清宫秘史》《山河泪》《春雷》《狂风之夜》等十余部影片的拍摄,而且常在同一部影片中兼任多种角色:编剧、副导演、执行导演、配角演员,乃至主角。只要剧组分派他去做,他都努力去完成,从不计名利,也不好高骛远,而是在不断的实践中,把编、导、演这三个电影拍摄中的重要环节摸了个透,掌握必须遵循的艺术规律,明白如何应用电影的特性去讲好故事、塑造好人物。他在不空谈、有实学的名师身边,取得了编、导、演的电影艺术的“高学位”。

  在这六年中,他参与拍摄的十余部影片,胜过任何一篇“毕业论文”。我认为,岑范这六年经历,对于我们艺术教育的改革、青年文艺工作者的成长,该有不少启示。

  更令我敬佩的是,岑导在钻研电影艺术的同时并未“两耳不闻窗外事”,更没有把拍电影看作自己获取名利的工具,而是始终把自己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在广州慰问解放军的演出中,深切地感受到了人民当家做主的气氛,国家已彻底改变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的面貌。他毫不留恋这六年来在香港取得的一切,在得到恩师朱石麟的理解后,便申请回内地工作,要把他学成的本领贡献给祖国和人民。

  

  岑范和梅兰芳

  1952年,他来到北京,先后在八一电影制片厂、北京电影制片厂任副导演、导演,接连执导了《梅兰芳的舞台艺术》《洛神》《荒山泪》《雁荡山》等戏曲片。在电影厂领导看来,他适合执导这样的片子,而对于岑导来说,只要有工作可干,他总是对任何工作花出十分努力去搞出个名堂来。

  在执导这些戏曲片中,“在深入研究了舞台与银幕、戏曲与电影两种不同艺术的形式和特性之后,他便开始探索戏曲片如何电影化的问题”。在1950年代,虽戏曲电影拍了不少,但基本上还是停留在“舞台纪录片”的水平上。岑导的实践、研究和探索,在戏曲电影如何更受广大观众的欢迎上起了开创的作用,不走出这一步,就不会有后来的《红楼梦》等优秀的戏曲影片。

  1957年,岑导奉调来到上影工作。1958年,就与郑君里合作执导了《林则徐》,他在与这位比他大15岁的也是集编、导、演于一身的著名前辈电影艺术大师的合作中,不但抱着虚心学习的态度学到了不少东西,而且,也显示出了自己的才华,让上影的领导和上影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次年,他就独立执导了《送瘟神》,接着上影厂就把执导《红楼梦》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他。那年,36岁的岑导接触影剧艺术已有23年,正式从影也已16载,参与创作的影片已有20部左右,其中执导的戏曲电影就有近10部。我们从中不难看出他的《红楼梦》的成功,绝非一蹴而就,实是水到渠成。

  《红楼梦》一公映,谁都预料不到竟会有如此大的社会轰动效应。岑导却从未沉醉其中。1963年,他又执导了黄梅戏戏曲片《牛郎织女》,把严凤英和王少舫两位黄梅戏表演艺术大师的杰作搬上了银幕,再一次让观众饱享了眼福。

  从岑导的成长过程来看,朱石麟也好,八一厂、北影厂的领导也好,都是很有眼力的,他们都给了岑导一个发展和呈现自己才华的空间,他们都是岑导的伯乐。尤其是上影的领导,不仅在他调来上影后,连续让他执导了四部影片,而且还把拍摄《红楼梦》这样一个重大任务交给他独立执导,使他对戏曲片拍摄的探索达到了高峰。这对我们如今电影界的领导以及投资方在如何培养和使用人才上也会有不少启示。

  岑导生于1926年,至1966年“文革”,这40年他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社会背景,穷苦学生出身的他,能不受各种干扰,咬定自己喜爱的电影不松口,在不同的环境和遭遇中,始终坚持创作实践,一部接着一部地拍摄了这么多的影片,确实是十分幸运的。为此,他一直生活在知足之中,低调为人,从不张扬。而对于他所能取得的每一次实践机会,总是以高标准去要求自己,从不松懈,不断探索。这对我们如今的中青年影人,或亦可从中得到不少有益启迪。若要功成名就,难有一蹴而就。

  上影的领导能充分理解岑导的心情和追求。中华人民共和国一成立,岑导就主动从香港回到内地,就是要把自己学成的本领贡献给祖国和人民,从没有任何要求,分配到八一厂也好,再到北影厂也好,最后调至上影,只要有工作可干,一切皆好!

  “文革”一结束,岑导就接到了拍戏曲片《祥林嫂》的任务。这部根据鲁迅先生的小说名篇《祝福》改编的鲁迅家乡戏,是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袁雪芬在党的领导下,进行越剧改革的杰出成果。她比岑导还年长几岁,1978年再次主演这部戏曲片时已年近60。

  

  戏曲片《祥林嫂》剧照

  如何把这部越剧的经典之作,把袁雪芬大师成功塑造的祥林嫂的经典形象永远留下来,对于岑导来说,既是一个机遇,又是一次挑战。他已有15年没有拍片了,然而,他再次出手时,依旧没有辜负上影领导和袁雪芬的信任,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又拍出了一部经典戏曲电影。

  之后的40多年来,每逢电视台播放这部影片,我和老伴几乎一次不落地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仍然百看不厌。在这40多年中,我看过不少戏曲影视片,不少导演进行了不少新的探索,有放到实景中去拍摄的,有实景与舞台相结合的,有的还运用了不少电影手段想拍得新奇些去争取青年观众的喜爱。我尊重他们的“创新”“突破”,但从效果上看,很难超越岑导所拍下的《红楼梦》和《祥林嫂》。这是值得影视工作者和文艺理论研究者们好好去思索和研究一番的。

  1981年,在纪念鲁迅先生诞生100周年的日子里,上影决定投拍故事影片《阿Q正传》,经过各方面的慎重考虑后,大家一致同意把执导此片的任务交给岑导。上影导演人才济济,谁都羡慕这个机会,但谁都明白,要把鲁迅先生这篇内涵十分丰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小说搬上银幕,要让阿Q这个深入人心又十分复杂的经典形象在银幕上活起来,是有很大难度的,可能也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加上人们也会根据各自不同的生活经历和认知差异去读解这篇名著,想象出不同的阿Q的银幕形象,实在是众口难调啊!

  好在岑导从小就爱读鲁迅先生的书,加上他在执导《祥林嫂》时,又把《祝福》等鲁迅小说名篇重读了一遍,他自认还能理解鲁迅精神。他不去考虑众口难调,在他看来,只要去体现鲁迅原著中着力要体现的东西就行。

  幸运的是,剧本是由著名剧作家陈白尘先生改编的,他的追求与岑导相符,在这位老前辈的把舵下,岑导更有底气可撑,他勇敢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还有一个大问题:由谁来出演事关此片成败的主角阿Q呢?虽然自荐和推荐来的人不少,一时却很难找到特别合适的人选。时不等人,最后,岑导经过再三考虑后就地取材,起用了滑稽演员严顺开。

  上影历来有个规定,一部电影的主角由谁来担当,最后得由厂领导集体研究后决定,对严顺开能否演好阿Q,厂内一直有争议。直至拍了几场戏,有些领导们在看过样片后,仍觉得不合适。主要的意见是觉得严顺开仍然保留了滑稽演员的一些表演习惯,没有准确地去把握好阿Q这个特定人物的本色。

  然而岑导坚持不临阵换将,他一面努力去说服不同意见的领导,一面又十分重视他们的意见,在拍摄时把控好演员,不卖弄噱头,不肆意夸张,追求“宁可笨拙,不使油滑”的艺术效果。他在剪接时,又花了不少工夫,努力祛除一些过头的表演,在分寸感的把握上做到“适可而止”。

  严顺开到底也是一位很有经验的老演员,又受过戏剧学院四年的正规训练,在岑导的严格把控下,他逐步适应了影片的拍摄要求,终于成功地塑造了阿Q这一典型而又独特的人物形象,让那些一直有异议的人也逐渐认可起来。

  影片公映后,又一次得到社会的一致好评。凭借该片,严顺开一举获得了第六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男演员奖。在1982年瑞士第二届韦维国际喜剧电影节上,他又获得最佳男演员“金手杖奖”。1983年,影片在葡萄牙举行的第12届菲格腊·达·福兹国际电影节上又荣获了评委奖。

  严顺开因此一举成名,观众们只知道他是“阿Q”,一直叫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这就是一部影片的魅力,而能记得起曾执导过这部影片的岑范导演的人却并不多。我曾有幸与岑导交谈起这个现象,他听后只是微微地一笑……

  岑导是在执导了《碧水双魂》和《闯江湖》这两部影片后退休的。他“闯”入电影这个“江湖”已整整40年,“闯”出了不少成绩、作出了杰出贡献后,难道真的就这么容易地被人遗忘了吗?一些熟知岑导的人,也在担心这位热恋着电影艺术连家也不要的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1982年,上影厂原厂长徐桑楚(左一)率领《阿Q正传》导演岑范(右二)、主演严顺开(右一)、作曲王云阶(左二)参加戛纳国际电影节

  电影这门艺术,历来新人辈出,新陈代谢很快,谁都很难干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然而不少上影老一辈电影艺术家一直坚持热爱着自己一生所钟爱的影视事业,他们都很赏识岑范这位小老弟的编导功力,只要自己有机会,就会邀他一起上阵。

  1989年,白杨以古稀之年,满腔热情地筹拍、主演电视剧《洒向人间都是爱——宋庆龄的故事》时,特邀岑导来执导此片。那时,岑导也已63岁,他虽是第一次执导电视剧,却一点也不怯阵,只要有工作可干,他总是全力以赴。更何况他和白杨一样,也十分崇敬宋庆龄。他表示一定不会辜负这位老大姐的信任,配合她塑造好宋庆龄的光辉形象。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该片荣获了第10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荣誉演员”奖。

  接着,岑导又执导了电视剧《曹雪芹》,这是他继执导越剧《红楼梦》后对这部名著的又一重大贡献,让观众们了解到《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是怎样一个人,以及他是如何写出《红楼梦》的。

  1993年,在岑导67岁时,秦怡又邀他一起合作编剧电影剧本《梦非梦》,并由他执导,秦怡和刘琼再度合作主演。该片公映后轰动一时,并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充分肯定。白杨、秦怡、刘琼这三位杰出的电影表演艺术大师,在他们晚年,在他们自己都难有机会拍片的境况下,还能如此信任岑导,关照岑导,这是谁都难以获得的“奖励”!

  岑导终身未娶,始终与电影创作为伴,在编、导、演三个重要环节中游刃有余,不亦乐乎。他从未辜负曾关心过他的人的信任,他造就了不少人,满足了更多人,而社会和观众的聚焦多次在他执导的作品上停留,却从未在他身上停留过。对此,他总是一笑了之,随遇而安,无怨无悔。这是他留给我的极其深刻的印象,也滋润着我的成长。

  岑导晚年孤单清苦,深居简出。在我们退休人员的一次年会上,上影退管会的老徐,在介绍如何去关心那些无人照顾的退休老职工时,曾说起过岑导的情况,让人感叹万分。之后,我去参加一个会议,在车上遇到了岑导,我便与他坐在一起,向他问好。他显得略微消瘦,脸无血色,却仍然带着他惯有的微笑,知足地回答我说一切都很好。

  他说话从来不多,更从未有过任何怨言牢骚(至少我从未听到过),也不愿意去麻烦他人。他比我大16岁,我敢在比他还年长、名气更响的一些老艺术家面前开个玩笑什么的,而面对岑导,却从不敢放肆,常会自然而然地毕恭毕敬,不敢多问多说什么。我明白,他并不需要这些多余的安慰和关心……没多久,却突然传来了岑导离世的噩耗。这是我见岑导的最后一面,已过15年了,却始终历历在目。

  这些年来,我其实一直在想如何好好写写他。虽然我一直很难进入他的内心世界,写他也难,但我总想把我知道的一切如实地写出来——他可是成功地执导过《林则徐》《红楼梦》《祥林嫂》《阿Q正传》等几十部影片的优秀导演,一位终身与电影艺术为伴的人,一位不该被遗忘的大写的人。我努力地去写过,发不出来就再改再写,直到我现在也到了他离世时的年龄,在自感更接近他一步时写出了这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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