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晓频与父亲严翔
5月22日早上9时18分,我的父亲严翔永远离开了我们。那天他突发肠梗阻,很突然地走了。让我们心里感到安慰的是,他是睡着离开了人世的,走得很安静很安详,没有什么痛苦。很遗憾那时我在湖州拍戏,我妈妈、我先生、我姑姑,还有他的邻居、好友都在他身边,陪着他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爸爸离开到现在两个多月了,我常常没有真实感,就觉得他好像还活着。我还是不能相信他真的已经离开了。这五六年来,我每次去看他,总要抱一抱他,亲一亲他。他也非常享受,就像老小孩一样。人们都会说鹤寿童颜,他就是这样,有时大家在说一件生活中遇到的平常事,他会笑起来,笑得特别特别开心,很灿烂。这种童真的笑容,我此生难忘。
他走了以后,我一直想梦见他,可惜没有梦到。我会不时看看他的照片,他跟我说的话,他说话时候的样子,常会浮现在我眼前,他的声音,常常还回响在我耳边,感觉好像刚跟我说了没多久。这种时刻,那些瞬间,我觉得他又回来了……
父亲严翔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兴趣广泛的人。以前,我们住在徐汇区复兴中路上的一条弄堂里。那时邻里之间关系密切,相处融洽,空闲时经常“话家常”。邻居家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爸爸几乎都知道,包括一些老人家以前的曲折经历,爸爸也知晓,还记得很牢。他是一个“有心人”,他觉得这些都是他创作的丰富素材。
爸爸会唱京戏,一开腔,有板有眼,中气十足。其他戏曲种类,像沪剧、淮剧,他也都爱看,有空时就上剧场看,或看电视转播。这些不仅是他的爱好,他还会触类旁通,吸收各种艺术精华融入他的表演中。他很喜欢看书,历史类的、人物传记类的书都感兴趣。他曾跟我说过:“好演员要热爱生活,要有一颗敏感的心,容易感动的心。比如你在马路上看见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发生得比较特别,就赶紧记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上大用场。”
我父母都是演员,所以很多人认为他们可以成为我演员道路上的很好的“拐杖”。实则不然。在我跟他们说想要报考北京电影学院的那天,爸爸就表明,这条路是要靠我自己去闯的,只能靠我自己去领悟。爸爸的表演生涯中,包括后来从舞台转到影视领域,也完全是靠自己摸索,狠下功夫,并没有一种固定的表演模式。他的角色都融入了他的内在,出来的是他的特色,这是无法模仿、拷贝的。当然,爸爸也会告诉我一些观念上的经验之谈,让我少走弯路。
“他总是带着‘童心’把自己溶解在创作集体中,每一次都产生灵感,就是这个‘空白’使他的创作永远年轻。”戏剧家、上戏表演系教授陈明正曾如此评价道,“严翔有很深的文化底蕴,有高超的表演技巧。但他之所以能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在于他创造角色的方法都是不一样的,接近角色的手段也不尽相同,他善于从‘零’开始,他时常讲自己没底,不是那个‘料’。他从来不刻板地使用他过去的经验,即使相近的角色也不会使用旧的套路,过去的成就更不会成为自己的包袱,相反每个新的创造都让自己处于‘空白’状态。”
1985年,在北京电影学院念书期间,我回了一趟上海的家。回学校途中,特地去天津绕了一下。因为爸爸在天津拍《日出》。我是下午到的,那天晚上有一个排练,当时叫“技术掌握”。我就看他们在那里走戏,第二天我又急着赶回学校了。虽然时间很短暂,却让我印象深刻。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电影的拍摄是什么样子的,也看到爸爸为角色做了很多准备,写了不少东西。
因为在电影《日出》中饰演李石清,爸爸获得了金鸡奖最佳男配角的提名。我觉得他真的把这个人物演得淋漓尽致,把人物身上很细腻的地方全都捕捉到了,抓得非常好。能演得这样入木三分,我知道他是下了很大功夫的。其实,每一个人物,无论主角还是配角,他都是费尽心思,不仅翻阅非常多的资料,经常做笔记,还会去纪念馆等地实地感受。因此,爸爸也被一些专家、同行称为“学者型表演艺术家”。就像爸爸在上海市立戏剧实验学校的同班同学孟小禾所言:“与其说他在做戏,不如说在做学问,他治学严谨,一步一个脚印。”
1989年爸爸又凭借电视连续剧《上海的早晨》中的“徐义德”一角,获第十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和第八届中国电视金鹰奖最佳男主角奖、第一届宝钢高雅艺术奖和第一届上海电视学会奖。爸爸的性格是比较内敛、严谨的,徐义德这个角色跟他距离有些远,所以一开始他是犹豫的,但我们家里人都鼓励他去尝试。果不其然,他演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很有个性的资本家形象。
除了饰演了各种文化名人,爸爸还能有形象上的突破,这样的艺术机遇真的是非常好。但了解他的朋友都知道,他属于那种很有准备的人,所以才能抓住各种机遇并完成得很好。正如著名剧作家杜宣所言:“有人说严翔,真幸运,演了那么多著名人物。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一个演员能够扮演那么多著名人物,当然是幸运的,但是为什么只独他有这么多机会呢?这是由于他的天赋和勤奋构成的艺术上的造诣,他在艺术上的辉煌成就,因此,这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
在演绎这些人物的过程中,爸爸其实也收获了很多。比方说,为演朱自清,他读了许多朱自清的作品。他说:“朱自清特别崇尚简单,朱自清的文章给人的启示就是:平凡当中能见很多难忘的东西,很多生活痕迹的东西。”我读了以后也是这样的感觉,而且我觉得在某些气质上,爸爸跟朱自清很像,都特别珍惜生活的点点滴滴,一样喜欢质朴真实,对于喜爱的事业有着孜孜不倦的钻研精神。因此,爸爸在与朱自清外貌上相差很大的情况下,依然能演好“朱自清”,能舒展自如地展现朱自清的“真感情,真性情”。也因为朱自清,爸爸开始经常写日记。写作能够帮他厘清很多的思绪,记录下很多宝贵的感悟。在繁忙的演戏之余,他还能忙里偷闲写下几十万字的文章,其毅力、其精神非同一般。
《上海的早晨》中饰演徐义德
即便爸爸的演艺事业很成功,但是他依然很在意别人给他提的一些意见,还会说:“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呀,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更好。”面对赞誉,他也总是很谦逊。一次,爸爸的朋友跟他转述一位美国加州大学教授的评价,他认为严翔的独角戏《伪君子》是他在世界各地看过的《伪君子》演出中是最优秀的。爸爸听了后非常高兴,笑逐颜开,但也只是在家里表达一下他的欣喜,从不对外夸耀。他的谦虚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希望把角色演得尽善尽美,所以一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这才留下了那么多让人印象深刻的、深受观众喜爱的艺术形象。
生活中往往把非常痴迷于表演的人叫作“戏痴”。我觉得,我爸爸就是这类人。在他息影以前,不是在舞台上、摄像机前忙碌,就是在排戏、拍戏的准备途中。退休在家的他,也依然很关注各种文学艺术,关注影视、舞台作品。他完全是把人生道路“过”成了一条艺术道路,一直艺术化地生活着、思考着。
对于我而言,爸爸是我表演艺术道路上的榜样,更是我人生的导师,在我童年时期就帮我打开了一个艺术生活的美好世界。十多年前,爸爸出版随笔集《我行我书》时,我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野雏菊花冠》,现在再次拿出来重温、分享——
儿时的记忆中,没有热闹锦簇的花市,没有小巧、温馨的花店,能见着花的时候,大约都在春、夏、秋三季,来自有年头的树上或是街心花园的朴素的、单色的小花。而我在五岁的时候,在安福路人艺的花园里,那个上午爸爸亲手为我编织了一只美丽的花冠,用的是剧院草坪边生长的各种色彩的野雏菊,那是我整个童年记忆中最重要的一幕。尽管到下午的时候它们就开始凋谢了,我依然记得回家的时候坐在爸爸自行车的前杆上,手里握着已经渐渐谢了的花冠,心疼得不行……但是在我心里,它却一直盛开着,怒放着……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戴上花冠时满足而美滋滋的样子。在1970年,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讲这份美妙是无价的,记一辈子的……这就是我的爸爸,一个非常热爱生活而又懂得生活的人。
“文革”时,爸爸常常要去“五七”干校,短则几个礼拜,长则两三个月。记得我也曾跟着去奉贤农村住了一个月,爸爸自己动手找木板钉床,能使它宽一些,好让我们睡得更舒服。那几个星期我见识了许多新鲜事儿:起大早,走到海边看着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搓草绳;推着独轮车在田埂上跌跌撞撞地走……有意思极了!那会儿剧团的叔叔阿姨们流行自己做人造皮革背包,好像每个人都在做,大家还比来比去的,谁的想法好,别人立即就学。我记得爸爸做的那只,长处是善于利用空间、夹层多,便于寻找。在那个大多数人都提着布袋子的年代,他们能用上自制的背包,斜挎在肩上,神气极了!
在爸爸看来,生活的美就在于细细体味其整个过程中的各种细节,在不同的状态和环境下享受它、创造它……比如和煦的风、夕阳的余晖、雨后的梧桐、饭锅里溢出的米香,再比如看了一本好书,看了一出好戏,同事完成了一个好角色等等,他都会由衷地赞叹、感受,作为演员能有一颗时常被感动的心是太重要了。爸爸常常将他的感觉告诉我们,有时边说眼睛就湿润了,好演员的特质就在于此。我常常觉得爸爸是我所见过的真正意义上的性情中人……我和妹妹常慨叹妈妈这辈子的幸运,能遇到像爸爸这样既懂得浪漫情调又会生活的人做她的丈夫,真是太美了。
爸爸的善于学习我认为是天生的。他似乎有种能耐,在别人眼里了无生趣的事,到了他那儿总会有属于自己的发现。到一个从未去过的新地方,他会与当地普通人交谈,谈着谈着就开始学讲当地的方言,讲得津津有味……在生活中发现智慧是挺美妙的,这种点滴的积累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很起作用。记得演《问天何时明》中的郭沫若时有不少戏就是用四川方言完成的,完成得极自然。他也凭这个角色获得了第九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配角提名。
我一直觉得,爸爸的用功和勤奋,我们家谁也及不上,将平时记下的随笔出书就是一个特好的证明,他写东西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挑地方,不挑纸笔,膝盖上、枕头上、沙发扶手上都可以成为他临时的书桌,而且感觉还特别好。
《问天何时明》中饰演郭沫若
事业上的成就有目共睹,而生活中的爸爸对许多事物都充满了兴趣,音乐、戏曲、绘画、书法甚至排球他都很着迷。有不少人问起我,严翔老师是如何保养的?在我看来,他的好心态就是最棒的护肤品、保健品,遇到事情不急不躁,没有急功近利的内心,他把这一切都看得很淡。他总告诉我们,生活本身就是细水长流的,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记得我在大学毕业后有一段时间,班上同学大都遇到了好机会,而我在事业上的进展却比较慢。爸爸就安慰我说,这个职业是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热忱的,同时它也是残酷的,你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你只要把自己的状态保持好,做好准备,机会来时就能抓住了,你要知道:我们严家人后劲儿足着呢!这句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我既是激励也是动力,事实证明,爸爸说对了!
时光流逝,岁月悠悠,每每经过安福路依然能感受到它的美,安适的、沉静的、直达人心的。因为我们的内心有太多内容曾属于那里,我美丽的童年记忆属于那里,爸爸最棒的年华属于那里……这其中有他的艺术、有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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