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的时候,一朋友发我一个消息:“首届当代海派艺术家十二人作品展”在SQUARE公共艺术展馆开幕,展出时间27天。我当即向朋友表示去参加开幕式。之所以没有犹豫,除了那句最简洁的介绍“和而不同,卓尔不群”外,更是因为想见一个人:陈心懋。他是参展的12位画家之一,我可是好久好久没见到他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牵挂着他,准确地说一直关注着他的绘画信息,比如最近的这次画展,虽然只从网上搜到四幅,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他的风格是独一无二的,辨识度极高。这还是2016年的灵石系列,第一幅是芝石图;第二幅是线条粗细不一、颜色深浅迥异的几块石头,右上角题有辛弃疾《摸鱼儿》中的一段宋词;第三幅是既像堵在门框间的一块石头又像一幅倚于楼梯旁刚完成的灵石画作;第四幅就是一块仿佛被风雨侵蚀过久的石头,它的造型和细部笔触更像一块石芽。
我看的时候很自然地想到,到底有多少人会欣赏这种画面呢?我很早就知道他画画,也看过几场他的画展,印象最深的是《史记》系列。可真正走近并开始理解他的绘画大约在1996年,那时我对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地带着自己的胡涂乱抹去找他请教。他很耐心,说了很多,漫谈中他谈起一位画家,我忘了那人的名了,他说那先生画画像掘地一样,越来越深入下去,离地面越来越远,对上面的事全然不顾,到最后,心里只有自己的地层世界了,别人也看不懂他的画了。
我觉得陈心懋的状况也很相仿,他才情恣肆,又内敛成稳,他的画似乎越来越简单,也越来越费思量。也许我这样说会产生歧义,从他的画面可以看出,再简单也是高度概括的,有结构,有造型。他有丰厚的传统文学素养,读小学前就开始背唐诗练毛笔字了,但现在出现在画面上的毛笔字经常显得毛糙、停涩,至少对我这个外行来说,猛一看像小孩子初习笔墨,甚至称得上丑,但理智告诉我,这是门外汉的浅表认知,一个始终对绘画艺术有研究有追求的画家,这样的呈现是有其道理的,在静心观画片刻后就能感受到众多的东西。
如过去一样,他的作品里始终有一种精神样的东西。他的画作和书法很像一个旅人匆匆写的备忘录,只是提醒自己的行程所需,并不打算展示外界。而陈心懋偏偏将其坦露于大众前,是不是表达人生的某种客观面貌?或者表示人生的心迹有时并不是美观的?
陈心懋在艺术上的实验性是持久的,书籍、碑帖、丙烯、石膏、铁皮、纸灰、黄沙、石头、油漆、锄头等都可以成为他的材料,他一直在变动,吸纳众多,无所不包。他不但有深厚的传统文化素养,也研读西方美学、哲学,他的心是打开的,既有学养,又有高度,他的每次探索都引起众人的关注,但评论家们很难将他的作品归类。很多年前就有画展策划人称陈心懋是一位令人难以捉摸的艺术家,他的艺术世界不但极为幽深,自我意识的维度也十分宽广。倒是《国家美术》编辑称他为一个豁达的古典主义者,同时又是当代水墨的积极开拓者。我觉得这个定义比较确切,他在大学里读研究生时,就已经思考、实践水墨改革了,我国1980年代早期的水墨综合媒介的出现是离不开他的名字的。
作为一个外行,我当然说不出什么专业的评介,我只是发现近些年,他基本驻足于纯纸本了,就算画在纸盒子上,也是纸质。我也发现他大多数作品中的形象符号,一种是印章或印章般的色块,一种就是石形。
比如他的《游园惊梦》系列,是纸本水墨、丙烯作品,近几年它们每岁一展,我只看到几幅,虽然没看全整个系列,但总体风格还是能感受到:依然有各种山石以及印章般的存在,有几幅2019年未编号的,好像山的截断面,还能看到山坡上的花草,很是幽静秀美。而那幅NO.26则像大山内部,石头横的竖的叠加着,浅色可看成空间,感觉也就是蝙蝠或小爬虫才能通过,也不知道美人怎样游园?但有几幅高山画面,则是人能行走,鸟也可飞过了,它们甚至可以拼起来看,每一幅画都像一段山路,从画名到孤亭、池水、白色山花,甚至隐隐可见的裸女细节,是水墨《牡丹亭》演义了。可不知为什么,我却从画面结构的导向上,想到了但丁的《神曲》。虽然《牡丹亭》的后花园可能是有点丘陵起伏的,也可能是平原稍带几座假山样貌的,反正杜丽娘是置身于春光缤纷中的,可陈心懋的画作却是幽深的山脉、盘根错节的色块,好像截取一块块时间段,在山间展示,又好像人心跳跃着向上。他的笔墨也出新,比如古典山水画里,水总是一条河,河里泊着或行着一只小船,小船载着人,人其实是浮于水面的。而陈心懋的水是断流的,一方方的,像泳池一样,人和塔、石头一样,直接立于水中,像一种洗礼,于是洁净簇新可期待了。
这个系列也是写意的,画面曲折通幽与豁然开朗相间,朦胧恍惚的色彩,如印章的石块,如太湖的石块,凝重与透气兼用,尤其当人处于印章类的石块中时,竟然具有被封在琥珀中的效果,也可以说,我同时感受到了石的母性,不同的山石孕育了不同的生命,梦游、寻觅、相合,可最终依然要分离。陈心懋的画笔改写了结局,他只是表现一部分情深状。在山的上半部分,我看到了一些大小不一的手印,还有“水中月”“打通任督二脉“小周天”等字眼,肉体向气转化,这时候,男女相也不甚清晰了,相抱不离的线条只是一种神气结合,如中国结的云彩飘浮其上,甚至垂下,似乎更形而上了。我甚至想到人如地球,昼夜循环自转不停,或者绕太阳般的光明体而转,这时候就是个体对生命的追究了。
总体而言,画面将历史故事演绎得悠远了,一种向上的韵律,一种人生如戏、大梦初醒的意象阐述,含着自然的庄严感。也就是说,爱情的酸甜苦辣一唱三叹也只是一场教化了。从绘画技艺上说,它似乎已经超越了古典水墨、传统水墨的审美感知。
这就是陈心懋,一如他的名字,极其的勤勉,极其的用心,强大的心力。
看他一路走来,实在是丰富多彩,记得最牢的是他的水墨與报纸错版的混合,错版是他特地找印刷厂做的,有构想,有文味,让我看到一种跨界的创新,这是真正的文人画了,还是当代性的。他曾笑对我说,学生很容易受老师影响,老师什么风格,学生出来就沾染上这种风格,我的研究生们也喜欢做这类作品,比如一把铁锹上绑着麻绳。其实我也受过他很大的影响,有一阵我也喜欢利用报纸上的色块或字样拼凑各种效果,甚至在一张纸上用不同的色笔反复地抄写药师咒,总之他启发我用艺术眼光看待自然、事物,使世界在我眼里变得多彩。
记得我给他看出于游戏之心画的抽象线条,问能不能这样画下去,他说很有感觉,还打开一本画册给我看,说国外某某画家原先也没经过专业训练,就是和你一样的抽象线条,比如就一根直线,在画面的几分之几处,摆置得特别有味道,别人想仿照都难,因为这是从他心里出来的。他说,最好的作品就是这样的,成人的思维,儿童的心。他还鼓励我,说我的画有自己的特点,比看他的研究生画都有意思。他甚至提议和我交换一张画,我没同意,我舍不得自己的画作出手,我丈夫为此还嘲笑了我:陈心懋的画能卖大价钱,你能和他比?真是不识抬举!想起陈心懋,我的心就充满了温暖和感恩的心情,他对我的赐教极其珍贵,但他不肯收我为徒,只说你觉得怎样舒服就怎样画,怎样好看就怎样画。真正的艺术家都差不多的,就像后来认识的陈钧德,他也不肯随便收徒,他们都珍惜自己的创作时间。
关于陈心懋有许多话说,他是受之无愧的全国性的当代著名画家,我们一个共同的熟人说起他,用过这样的形容:“陈心懋现在是名画家了。”而我体会最深的是,一个人的成功不是偶然的,这不是“现在”偶成的,时间作用是连贯不可分割的。作为曾经的邻居,他的不断进步我是看得分分明明的。记得小时候,我还在捡别人丢弃的橡皮筋玩耍的时候,他已是大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了,盛夏去他家转转,看到他赤膊挥汗画画,记得那是方增先《说红书》一类的画风。“文革”中,我和伙伴东游西荡甚至参加所谓的革命游行,他已经徒步去市区拜访画画老师了;后来我们同插于一个生产大队,我还在和当地农民斗嘴“天上有没有龙”时,他就经常关在屋里沉浸在自己的绘画世界中了;我上了大学,只知道崇拜别人的作品,比如整章的抄写《十五贯》或背诵哈姆雷特是生还是死时,他已经有自己的独立主张,参访沙漠、藏地、村野,并开始探索艺术的性质了。
相比陈心懋,我感到惭愧,自己虚掷了许多时光。但能得到他的真诚教诲与鼓励,还是深感幸运。我很清醒,明白自己画画只是一种兴趣,没有什么成就的奢望,而对陈心懋就不一样了,这是他心心念念的事业。相信他的笔墨如登山,虽然也是越来越远离世间相,但对宇宙真相、人生真谛一定是越来越接近的,慧心出妙笔,我坚信并期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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