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5日,我去上影集团退管办,这是我退休29年第一次“回门”办事。因为家在虹口,靠近宝通路电影技术厂,我的组织生活就“挂靠”在技术厂退休支部。
我乘地铁三号线,当初转业到上影厂报到的情景历历在目。出站一看,完全傻了,满眼都是纵横交错的高架桥,又逢一场大暴雨。我知道自己已经89岁,千万不能摔跤,就想打个的吧。撑着伞转了一圈,哪里有出租车?抬头看到雨雾中暗红色的华亭宾馆,心里有了大致的方向。
好不容易到了退管办,我把准备好的上影老工作证拿出来,三个工作人员谁也没有接,坐在电脑前的那一位问:“老先生,你是哪个部门的?”
“文学部,黄进捷。”
那个同志惊叫起来:“老先生,您都89了。”
另外两位同志也说:“您打个电话,我们上门替你办。”
“不麻烦你们了,就是上影增配给我的那间房,请纪委盖个章。”
“这好办。”他们有的用干毛巾擦我身上的雨水,有的端上热茶,那种热情亲切,使人十分感动。吃午饭的时候,他们又陪我到上影集团食堂用餐,把盖好章的文件交给我。
我刚到家,电话铃响了,是退管办的同志打来的,问我身体好吗?路上还顺利?两句简单的问候,似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无子无女,老伴13年前走了,平时在家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今天见到退管办同志,仿佛遇到久别重逢的亲人,全身热血沸腾。我在上影14年,一个个上影人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浮现,那种心灵的震撼,是无法用言语和文字表达的。握着听筒,我泪如泉涌,连说:谢谢,谢谢。
我进上影厂前,第一个认识的上影人是喜剧电影大师李天济。“四人帮”倒台后,上海市电影局办了一期青年电影创作学习班,我曾写过一个海军长江口扫雷的电影剧本,寄给上影厂,李天济刚从“牛棚”放出来,领导交给他一个任务,拿着电影局的介绍信,到宁波东钱湖东海舰队商调我参加学习班的事,舰队领导十分支持。
我一见李天济又惊又喜,这个矮矮的小老头,原来就是《今天我休息》的编剧。这部电影我不知看过多少遍。对于喜剧我不仅喜欢看,也试着写。我陪李天济在湖边散步,竟不知天高地厚班门弄斧,在大师面前,讲自己创作的所谓喜剧《一个电话兵》,交给舰队文工团排练。内容是一个新兵,在连队外出拉练时,自觉地在驻地搞演习。这个新兵由19岁的倪康扮演(后来倪康复员后在上海电视台当翻译片导演),非常活泼可爱,演出时间9分钟,全场大笑13次,曾参加海军文工团会演。我作为编剧,站在侧幕条边,听着全场爆发出来的掌声笑声,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极了。
李天济似乎被我的自吹自擂、自我陶醉的神情感染了,一点也没有看不起我,倒像是遇到了知音,打开了话匣子,谈起了自己的喜剧人生。他说他对喜剧特别爱好,经过长期研究,总结出了喜剧36个套子,张口就讲,从课堂讲到会场。“文革”中要命的也是这36个套子,套子换成了牌子“鼓吹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反动学术‘权威’”,每次批斗,挂着牌子,端着小板凳,坐在台角边,接受革命群众批判。
回到招待所,我心急火燎地拿出笔记本:“李老师,你详细地给我讲讲36个套子。”
李天济突然慌了神:“我不放毒,你把笔记本收起来,我什么也没有讲,你什么也没有听到。”
“对,对,你什么也没有讲。”我忙收起笔记本,他被斗怕了。我给他泡了一杯东钱湖新茶:“李老师,前几天我在俱乐部看到一本介绍外国电影《钦差大臣》的小册子,你看过这部电影吗?”
“好电影,是部有名的喜剧。”李天济讲起喜剧就来了劲,他的记性真好,连剧中主角很长很长的外国名字都叫得出来,一连讲了好几部外国喜剧电影,一讲就讲到深夜。
这次见面,我和李天济,我和喜剧电影结下了不解之缘,也改变了我下半辈子的命运。我暗暗下定决心,今后转业一定要进上影厂,当编剧。
1978年,组织上决定我转业。组织部部长找我谈话:“根据政策,你到上海一个中型工厂,担任一个副职。”我说:“我不当干部了。”“你不会后悔?”“绝不后悔!我到上海电影制片厂文学部,干什么都行。”
我回到上海第9天,就收到上影厂通知,叫我到漕溪路上影厂报到。
上影厂组织处孙大姐给我浇了一盆冷水:“你不要着急去文学部,你进了上影厂,就是上影人。你在革命部队二十几年,革命道理比我懂,你知道一个人开不动军舰,上影厂也一样,一个人拍不成电影。上影人都有大局观念,你去文学部之前,先帮我们处理好‘文革’留下来的一批材料。”她陪我到一间大办公室,五个同志正埋在材料堆里看材料。
孙大姐指着三个大木箱:“这是你的,哪些要上报,哪些要归档,哪些可以销毁,你要仔细看,不懂地方问关嘉凌。”
一位女同志站起来朝我点头,关嘉凌就是我的领导。
我每天提前上班,按部队习惯打扫卫生,打开水。大家看我勤快,与我关系不错。我问一个复旦大学文科毕业的同志:“我以后要到文学部搞创作,先要看哪些书?”
“我给你开个书目。”他随手开了10部世界名著,10部中国名著。
等他一走,关嘉凌拿过我手中书目,看了一眼,随手扔进废纸篓:“等你看完这20部书,也该退休了,还搞什么创作。明天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原来关嘉凌过去在大光明电影院工作,收集了大量电影说明书,她挑选了五百部中外电影说明书,装订成册。
我翻开一看,说明书里除了介绍男女主角,还有三百多字故事梗概。关嘉凌说:“一部电影最初吸引观众的就是这个故事。大光明门口放了很多说明书,一部分观众都是看了说明书,才买票进场的。”
从那时起,我白天在厂里看检讨、认罪、揭发、交代等材料,晚上在家看说明书。我把五百部电影分了类:喜剧、战争、侦探……
白天,我在材料堆整理材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李天济的36个喜剧套子,也在木箱中,是他亲笔写的交代材料,这是我最感兴趣的,专门找了个笔记本抄录下来。
有天中午,我在食堂看到李天济,我高兴地跑过去:“李老师,你的36计,不不,是36个套子我找到了。”
李天济一把抓住我:“快,把材料交给我,现在拨乱反正,不算放毒,我正重新整理喜剧套子,原来的东西都让造反派抄家了。”
我说:“我们有纪律,所有材料不得外流。不过我已经抄在笔记本上了,明天送到你家去。”
孙大姐对我的工作挺满意,去文学部前,对我说:“你一定对我很有意见,耽误你去文学部写剧本了。”
我连忙说:“不,不,一点也不耽误。”“你等于给我办了一期剧本创作学习班,又送我一把走进编剧之门的金钥匙。”后面一句话不敢说出口,是我心里对自己说的。
我满怀希望,来到永福路,向副厂长兼文学部主任石方禹报到。
石主任面有难色,原来孙大姐打来了电话。他已经问过各个编剧组,各组组长异口同声回绝了。石方禹想了想说:“你这段时间工作很辛苦,先回家休息几天,下星期一来上班。”
我没有回家,直接跑到李老师家,说了石主任没有分配我工作。
李天济似乎猜到了,笑笑说:“沉住气,不会把你退回东钱湖的。你要知道,这都是‘文革’的后遗症。我在‘五七干校’,文学部的事也听到不少。那时候军宣队头头是个副连长,搞拉练,出早操,瞪大眼睛训人,大家被折腾得够呛。现在来了个比副连长大的转业干部,谁敢要你?我找方禹说说。”
星期一早上,我来到石方禹办公室。石方禹问:“你在部队是什么干部?”“舰队文化科副科长。”“厂里决定,成立编剧组,需要一个人跑跑腿。有人说不愿意侍候这些‘牛鬼蛇神’,黄进捷,你一个副科长,愿意不愿意侍候?”我连忙说:“愿意愿意。”
所谓“牛鬼蛇神”,都是上影厂的著名编剧,像艾明之、李洪辛、林艺、叶丹、羽山、高型,我早闻大名,十分敬仰。所谓侍候,就是每周六上午,编剧们来开会,我事先打扫卫生,冲好开水。有时放参考电影,我就一家一家送电影票。我没有感到这是在侍候人,反而感到特别高兴。过去只能在银幕上看到这些人的名字,现在在一个房间里面对面地听他们谈创作,兴奋极了。
文学部的办公楼是全厂最好的,院子里有草地,有游泳池,小楼是进口条木地板,可惜“文革”十年,再没打过蜡。我13岁到上海当学徒,曾到老板弟弟家的洋楼打过蜡。我问后勤组能不能买点地板蜡。
“想不到你还会打蜡。”对方打开库门。
我一看打蜡工具一样不少,一桶桶地板蜡堆在那里。这太好了,我用三天时间,打了蜡,擦了玻璃窗,卫生间的浴缸、抽水马桶、瓷砖都擦洗干净。
星期六编剧们一进门,个个叫好。
一会儿石主任也来了,高兴道:“这才像编剧们办公开会的地方。”他朝我看看,转身叫来了编辑组的几位组长:“你们回去,停止办公,编辑组就是样板。”
一位组长问:“谁搞的?”
李天济笑笑说:“是你们不要的——黄进捷,给大家说说。”
我说:“后勤组库房里什么都有。我13岁当学徒时,学会了打蜡。地板很脏,不能用水洗,一定要用钢丝搓。”
石方禹:“我还有一件事要宣布,我办公室的秘书已到了临产期,我批准她回家休息。黄进捷接替她的工作,编辑组原来打扫、打开水的活,还要接着干,有意见吗?”
我说:“还有看参考片的电影票保证送到家。”
编剧们笑着鼓掌。
我对秘书工作非常欢喜,别的事情不多,主要是把各编辑组打印好的剧本收集起来,交主任审阅。每次石主任开会回来,我都会给他十几个剧本。他接过剧本说:“明天开始我在家看剧本,厂里与剧本没有关系的会议不必告诉我。”
石主任在家看剧本,我在办公室看剧本。他有时打来电话:“黄进捷,通知《月亮湾的笑声》编剧、编辑明天九点,在我办公室谈剧本。”我除了打电话通知外,当天晚上我把这个已经看过的剧本再仔细读了一遍。第二天,方禹同志谈剧本,我悄悄仔细做记录。修改后的第二稿打印本又送来了。就这样一稿一稿地修改,我每稿都有记录,直到厂艺委会讨论通过。《月亮湾的笑声》拍摄、公映,各报刊影评文章,这部电影摄制成本是多少?卖了多少拷贝?我都弄得明明白白,小小办公室就是我的电影大学,石方禹就是我的教授,并且给我开“小灶”,全中国哪一个编剧有我这样的条件?
不知不觉地,我创作电影剧本的冲动越来越强烈。我在海军27年,熟悉海军生活,想起了许多《好事多磨》里的人物和故事。我照着关嘉凌借我的那本电影说明书中的“故事梗概”,写了一个只有三百多字的故事,说给叶丹听,问:“这是不是电影故事?”
叶丹说:“是的。”
“我和你合作。”
“好的,你先写个初稿。”
我太激动了,住在文学部,一个星期就拿出了初稿。
叶丹看了说:“我给你写个详细的分场提纲,你再写一稿。”
又是一个星期,叶丹接过我的稿子说:“下面你不用管了。”
几天以后,石主任上班比我早,我开门进去,看到他桌上放着《好事多磨》的剧本。石主任问我:“你们两人谁在前面?”
我说:“叶丹是老编剧,这次合作,主要是向他学习,他在前面。”
石主任朝我竖起大拇指,在封面上写下:叶丹、黄进捷,说:“抓紧时间打印,直接送艺委会讨论。”
从我向叶丹讲故事开始,到《好事多磨》通过拍摄,由宋崇导演,总共两个月零七天。
文学部有人似乎为我鸣不平,对我说:“叶丹从来没到海军生活过,怎么能写出《好事多磨》?”
我说:“故事是我给他讲的。”
“这就对了,主要作者是你,为什么他把自己名字写在前面?这也太欺侮人了。”
“你说叶丹欺侮我,我倒反而觉得我占便宜了。没有叶丹,我都不知道电影剧本怎么写。没有叶丹,我一个人写,反复修改,一拖再拖,剧本也就废了。至于名字,最后一稿是叶丹写的,封面没有名字,石主任问我,你们谁在前?我说叶丹是老编剧,我向他学习,他在前。你的好心我领了,但不要再说了。”
我在秘书岗位上听石主任谈过30多个剧本,他对我这种偷偷学习并不知情,但无意中使我这个只读过五年小学、又当了27年兵的农村孩子,学会了写电影剧本。
不久,文化部下了调令,任命石方禹为文化部电影局局长。临走前他问我有什么要求?
“我想到编剧组。”我把准备好的报告送上去,他马上批了。
我跑到李老师家,高兴地告诉他:“石局长批准我进编剧组了。”
李老师指指我脑袋:“你小子够精的,这个时候送报告,石方禹举手之劳,你就成了上影厂的编剧,文学部有多少人看了眼红。有人当面问石方禹:黄进捷凭什么进编剧组?石方禹说:‘就凭半部《好事多磨》,你有,我也批。’别小看半部《好事多磨》,对你以后的创作,上了一个台阶。”
我说:“李老师,我想和你合作,争取再来半部。”
李老师说:“你进上影厂第一部电影和叶丹合作是对的,叶丹很有经验,能学到许多东西,但以后不要再找人合作了,我是为你好,只有独立完成一部剧本,你才懂得创作的艰辛,才不会有依赖思想。”
我说:“我以后还是想写喜剧,你的36个套子我可以背下来了。”
李老师说:“你用不着背套子,你的喜剧感觉很好。现在改革开放,电影发行体制变了。过去一部电影审查通过后,北京发行总公司收购,一律70万元。现在改为由各省市放映公司自己看电影,订拷贝,一个拷贝1.05万元,这对喜剧电影是好消息,上影艺委会这些人一看剧本就知道能卖几个拷贝,不管编剧是谁,只看剧本质量,这对你这样的新人是十分有利的。”
我说:“李老师,我懂了,我不怕吃苦,马上去下生活。”
1983年,我在浙江山区富阳农村生活,大年初一有跑马灯比赛,我正要去比赛现场,大喇叭响了,播放中共中央关于农村工作的一号文件有关内容,接着通知乡镇主要干部到县委听文件传达。我就搭乡镇干部便车,到县委听传达。
听了一号文件,我感到来农村生活来对了。跟着山区汽车运输站的卡车司机,跑了半个中国。那时卡车驾驶室没有空调,气温高达50多度,我特别佩服那些女司机,从不叫苦,还给我讲了许多女司机的故事,渐渐有了《取长补短》的构思。
回到文学部,很快有了打印稿。我第一个想送的自然是李老师。公交车上遇到了导演张惠钧,她和李天济住在一个新村,问我有什么新作,我顺手给了她两本《取长补短》。
见到李老师,我把公交车上碰到张惠钧导演的事说了。
李天济:“你小子的运气实在太好了。我和她同住一个新村,从来没有在公交车上碰到她。偏偏让你碰到了,你知道她今年几岁?”
“这和她年龄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记住,别的导演一个不给。张惠钧是个很有经验的副导演,拍了好几部电影,遗憾的是没有独立导过一部戏。她今年54岁,明年55岁就要退休了,这辈子能不能当导演,就看她最后一年的努力了。所以你的剧本只要有一定基础,她会想一切办法往上推。”
一切如李老师所料,张惠钧看了剧本非常高兴,把剧本给了局党委书记马林发,请他送给正在华东医院住院的老局长看看。马书记第二次再到医院,老局长张骏祥已经看过了,对马书记说:“美国有劳莱、哈代,一胖一瘦,是很有名的喜剧,我们搞一高一矮,女高男矮,也是一部喜剧,剧本基础不错,再磨一磨,叫张惠钧好好拍。”
张惠钧又找到著名导演赵焕章,请他把把关。赵导正筹备一部新电影,百忙之中,接过剧本,连夜看了,第二天到文学部和我谈了一个多小时,一一指出剧本需要修改的地方。
剧本改得很顺利,文学部有人说,这个剧本没有主题。吴贻弓说,电影可以是多义的。剧本很快通过了。
张惠钧带着摄制组,在浙江山区一个县城以38万元低成本完成了拍摄工作,送到北京,受到好评,是当年最卖座的十部国产片之一,卖了200多个拷贝。据说,正值春节,外交部也买了20多个,送给中国在国外的大使馆和领事馆。
我满面春风到李老师家拜年。
李天济:“不要翘尾巴。”
“不敢不敢,多亏李老师指点,张惠钧起了很大作用,没有她,《取长补短》不会这么顺利。”
李天济:“春节前,北京的局长大人来电话,看了《取长补短》很高兴。你想想,你进编剧组是他批的,在短时间内,出了成果,他多高兴。”
“李老师,石局长主持文学部工作时,我听了他对几十部电影的修改意见,都作了记录,反复学习,对我写剧本很有帮助。你和他都是我的贵人。”
李天济:“现在石贵人问你下面写什么?”
“我总想和你合作……”
李天济:“合作的事不要再提了,石贵人给你出了个题目,现在报纸上大量报道星期天工程师去乡镇企业帮忙赚外快,这是一个新生事物。他查看了各电影厂报上来的剧目,没有这方面内容,叫你跟星期天工程师到乡镇企业好好生活一段时间。”
一年以后,我便有了《私房钱》的初稿。
文学部有自己的小食堂,那天中饭时间我从打印社取回打印稿。
炊事员小于姑娘看了《私房钱》的封面,问:“谁写的?”
我说:“是我。”
小于:“这个剧名有毛病,私房钱?谁的私房钱?是老公的,还是老婆的?”
我想了片刻,猛然醒悟,站起来向小于敬了个军礼:“小于,太感谢你了,我改,下一稿就叫《大丈夫的私房钱》,把老婆也藏私房钱这条线全部删掉。”
剧本改到第四稿,我的编辑谢友纯抱着“金鸡”从北京回来。他写的《我和我的同学们》获得政府金鸡奖。听到剧本改到第四稿遇到了困难,建议我来一次“打铁”。文学部有个好传统,剧本遇到困难,就请几位好朋友一起讨论出主意,叫作“打铁”。
我说:“老谢,你得了金鸡奖,一定有新的创作计划,‘打铁’你就不参加了。”
谢友纯是个好编辑,《大丈夫的私房钱》他很喜欢,给我出过许多好主意,在他家研究剧本经常到深夜,他的夫人杨芝如导演每次都准备了丰盛的夜宵。老谢说他还没有新的创作计划,请来了好几位“打铁”的,李老师自然少不了,导演于杰提前介入,他从导演视角谈了许多修改意见。后来《大丈夫的私房钱》得了首届农民电影节“金穗”奖,后又选为上影厂的建国40周年献礼片。
想到小于,她现在应该是六七十岁的于大妈了,也许正高高兴兴地在跳广场舞。当年没有她的意见,就不会有《大丈夫的私房钱》这个片名。对于给予我帮助的上影人,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最不能忘记的上影人是我的恩师李天济,我创作的《取长补短》《大丈夫的私房钱》《阿福哥的桃花运》都是在李老师的指点和帮助下完成的,每个剧本每次修改稿,他都仔细看,要修改的地方,会夹上一张小纸条,有修改意见,有批评,也有讽刺挖苦,字里行间,充满着李老师对我的关爱。
由于我经常跑李老师家,文学部就有人说黄进捷就会拍李天济马屁,这使我抬不起头来。有天我对李老师说:“以后我不能经常来了。”
“为什么?”
“有人说我拍你马屁。”
李天济哈哈大笑:“有人拍马屁好啊,你想想,一个人让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舒服呢,还是有人拍马屁舒服?对你来说,拍我马屁有什么好处?一不能升你官,二不能分房子给你,三不能给你加工资。说白了,无非是想向我学点东西。对我来说,这是对我的肯定,说明我有学问,不是放毒,不是牛鬼蛇神。上影拍领导马屁的人很多,拍我李天济马屁的你是第一人,我很高兴。”他神秘地凑近我:“陈锡珍医师是我恩师陈白尘的侄女儿,我对恩师也是拍足马屁的啊,要不他怎么会把侄女儿嫁给我。”
我被他说得笑了起来:“李老师,别人说我什么,我不在乎,你的马屁会一直拍下去。”
2005年是李老师去世十周年,我写了一篇纪念文章《我拍李天济马屁的故事》发表在《上海作家》上,《山西文学》还作了转载。文艺界好几个朋友打来电话,有的说:“黄进捷,拍活人马屁见的多了,拍死人马屁难得一见。一个人死了十年,还有人拍马屁,可见这个人一定是个大大的好人。如果李天济老先生还健在,我也想跟你上门一睹风采,拍拍马屁。”
那年,上海市文联给《取长补短》颁发优秀电影创作奖奖状,还有二百元奖金。当年年底,上影厂照例举行年终总结大会,局长吴贻弓指定我在会上介绍创作经验。会场就在文学部放映厅,各部门主创人员坐满了会场。
主席台上,左边是吴贻弓,右边是局党委书记马林发。吴贻弓喊我名字,我朝下一看,会场里坐满了我平时崇敬的名导演、名编剧、名演员……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准备好的讲话内容全都忘了,半天讲不出一句话。吴贻弓给我倒了杯水:“别紧张,开门见山,有啥说啥。”
我说:“我确实没有创作经验,剧本里很多内容都是别人让我加上去的。”
马书记:“那你就讲加上去的内容。”
我说:“有一次导演沈耀庭对我说,都说《取长补短》好看,我是自己买票进电影院看的。张惠钧选演员绝了,男主角小牛的父亲是我们厂的铁牛,矮矮胖胖的,母亲是吴云芳,瘦瘦小小的,小牛和大洋马谈恋爱,铁牛两夫妻反对,小牛不听,铁牛说:‘她这么高,你那么矮,你不觉得丢人,我……我没有脸见人。’小牛伤心得哭出声来:‘别人说我矮,我认了,我是矮么,可是你们也嫌我矮,我长这么矮,难道你们就没有责任?’剧场中爆发出来笑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沈耀庭问我,你那两句台词是怎么想出来的?我问他,哪两句?他说:就是‘我长这么矮,难道你们就没有责任?’我说:我哪里想得出来,是马书记叫我加上去的。沈耀庭哈哈大笑,一拍屁股:‘他当然有体会,你不知道,他的外号叫矮脚马。’”
会场上笑声掌声跺脚声,像炸开了锅,吴贻弓双手捂着肚子,眼泪都笑出来了。
马书记脸涨得通红,陪着大家也傻傻地笑。
“马书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连连向马书记道歉。
“没有事,没有事。”马书记安慰我。
“现在是没事,”我心里想,“你是局党委书记,今天当众出了你那么大洋相,以后什么时候扔给我一双小鞋,不是没有可能。”
马书记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每次见面,他都主动走到我面前,和我握手,问我最近写什么。直到我退休,没有给我送小鞋。
我在上影14年,最让我心情愉快的是遇到的大大小小干部,当官的不像官,没有一点官气。像吴贻弓,中共中央候补委员、局长,有次我叫他首长,他拍拍我的肩说:“我不是什么首长,叫我吴导。你的几部电影都很上座,为上影挣了许多钱。上影有几千个人,要吃饭,拍电影不讲经济效益不行。我也要拍喜剧,《少爷的磨难》快开机了,你看了,要多提意见。”
他就像和老朋友一样跟我聊天。
在上影的14年,我边学边写,在上影人的指引帮助下,完成了三部半电影剧本创作,评为副高职称。这是我最幸福、最开心、最心满意足的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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