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者自清
20世纪末,我和季老在国家图书奖的评奖工作中相遇。从此,每次国家图书奖评奖,我都是季老的联络员。不评奖的日子里,又因为编写、出版书不断地与季老联系。认识季老的时候,正是季老失去老伴、失去女儿,又与儿子不相往来的时候。除了小阿姨和心爱的猫们,就是一直在他身边做联络工作的李玉洁老师了。我因为与季老同是山东人,就荣幸地成为季老的“小老乡”。季老留学德国十年,许多生活习惯还有留学的影子,比如季老爱吃起司,我每次去北大朗润园看望季老的时候,都要去西点店挑一些季老爱吃的各种酥软的小西点。季老喜欢吃烤鸭,我们请季老吃烤鸭很有意思,都是要两套,吃一套带走一套。
尽管我们与季老的年纪属于爷孙辈的关系,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像朋友般地相处。季老特别喜欢与年轻人聊天,经常是晚上吃完饭后,年轻的联络员们都跑到了季老的房间,大家聚在一起,没有那么多椅子,就干脆席地而坐,挤在一起听季老讲古。
讲古的时候也讲他的奇闻逸事,一些他的文章中写到的段子我们都知道所指是谁。比如讲人老了容易话多,某教授一上台讲话就有老师起身回家做饭,常常是回家做饭的老师做完饭回来,大教授还在台子上面讲。
季老给我们讲的这些段子逗得我们哈哈大笑,但季老却都不笑,总是严肃地讲着他的笑话。
有一次,我在职场中受到了误解和委屈,去季老那里找安慰。我问季老,是否也遇到过生活中的不平,怎么处理?季老没有马上回答我,他说话总是思考以后再说。过一会儿,他对我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说完并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说了两个字:正常。但我却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只要你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任何人的误解都无所谓,越解释越说不清楚。
一条人命
因为季老的宽厚,年轻人特别愿意与他交谈。有时,季老也会跟我们开玩笑。有一次,大家在开会之余去唱卡拉OK,年轻人去季老的房间邀请季老,季老就说,我唱歌就是一条人命。此话怎么讲?季老慢慢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人,特别爱唱戏,但没有人爱听,他便拉着路人,给路人一块大洋,请路人听他唱戏。他才唱了几句,路人就把大洋塞回唱戏人手里,说,你还不如杀了我,杀了我,我也不听了。可见这戏没法听。季老说,他就是这一条人命的水平。我们听了自然哈哈大笑起来,至今想起来也觉得季老太幽默了。
季老的仁厚多有口碑。在他的传记中,就有此类记载。由于季老的仁慈,来访问季老的访客很多。他家住在一楼,随时敲门进去,实在是耽误季老的工作和生活。于是,学校便在他居住的朗润园宿舍门口贴上条子,上面写道:为了保证季老的生活和健康,希望来访者访问不要超过15分钟。但实际上,凡是到季老家访问的人,都是超过一个小时的。他基本上是有求必应,有的时候也极容易被一些人利用。随着季老散文的流行,季老的书很受市场欢迎,有些书商就利用季老的随和而随便出书,书名乱改,也不征求季老的意见,书出了也不给稿酬,还偷偷加印。李玉洁老师经常让我帮助解决此类问题,我每次去见季老,都是听着李老师激动气愤地说着,而季老却在一边沉默不语,好像与他无关。
季老常年着一种深蓝色涤卡质地的中山装。这几乎成为季老的标志,除了这套服装,其他款式的服装一律不穿。但市面上这种涤卡布料已经没有卖的了,家人只好到乡下去买,最后是在季老劳动过的地方南口买到了这种布料。季老平时用的刮胡刀也还是他留学德国时带回来的。李老师拿给我们看,季老仔细到连刀片也是从德国带回来的,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德国刀片锋利如新,刮胡刀也依然跟随着主人穿越凡俗世界,直到季老最后在301医院的岁月里,也一直相随。
打它干吗
季老与猫的故事家喻户晓,我每次看见季老家的猫,都感到它们可比季老高冷多了,对来客多是冷漠地扫一眼,很不情愿地离开现场,仿佛是来访者占用了它的地盘。最淘气的是一只叫虎子的猫,也是季老最疼爱的。它根本不顾来的是什么人,偏要跳到季老身上黏着,以彰显它才是主人最疼爱的。季老确实疼爱他的猫们。有时我去季老家,季老正在写文章,虎子就卧在季老的桌面上,眼巴巴地盯着季老的钢笔。季老写作都是用钢笔。季老跟我们讲过,有一次,可能是他过于关注写文章,虎子不干了。它趁季老不注意,抬腿就照稿纸上尿了一泡尿,季老赶紧把尿甩掉,抢救了稿纸。我问季老,那你打它吗?季老笑着说,打它干吗?它是畜生,又没有犯错,错在我没有及时收起来。
每到晚上7点《新闻联播》的时间,猫们就集合在沙发前,它们听见《新闻联播》的音乐一响,就知道主人要在沙发上坐着看《新闻联播》。这时猫们就在季老身上各自找到舒服的地盘,卧着躺着黏着,与季老一起看《新闻联播》。有时《新闻联播》播完了,猫们舒服得还没有睡醒,季老只得静静地保持姿势继续坐着。有时都坐得腿麻胳膊麻,也不舍得惊醒猫们的美梦。
我去采访季老的时候,曾经和季老一起在他家门口的朗润园湖边散步,小猫就跟在我们后面,亦步亦趋,从不远离。
淡泊高远
季老去世10周年之际,我突然在长达10年的怀念里醒悟过来,应该把最真实的季老展现出来。我要去临清,看望季老,看望季老的故土。参观季老故居,在有着三座厢房的院落里,有枣树独立,有喜鹊掠过,我仿佛听到了季老的一声叹息。这叹息实际上始终贯穿季老的一生。季老终于能与母亲在一起了。季老多次在文章中写道:有一次他听对面的邻居说:“你娘经常说:‘早知道送出去,回不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的!’”简短的一句话,透露出一个母亲对骨肉的彻骨连心的思念。我曾经问过季老,您对母亲的感情像我们母亲的感情一样,但是您虽然有与母亲的离别之苦,但毕竟您已经成为大学者,母亲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季老听了,仅说了一句:“我愿意拿今天的一切来换取与母亲在一起。”
追思是世人的爱戴和纪念,但季老真的不需要这些。这不是季老想要的,也不是季老喜欢的。季老心中永远的痛,就是从这个院子起始的。他在这个院落里没有生活过几年,就离开了母亲,从此母子天各一方,成为季老永久的悔。这是季老终身难以开怀的一件事,直接影响到季老的学业、婚姻、家庭以及事业,在冥冥之中,季老一生的动力,仿佛都来源于这个痛点。
“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季老的一生,鸿儒硕学,遂成大业,但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却是百般滋味,五谷杂陈。他在散文中记录下他的精神世界,不遮掩,不辩护,磊磊落落地展示一个普通学人的喜怒哀乐,悔恨、立志、忍受、理智、明志……不刻意而高,无江湖之远。季老的一生,平淡而丰富,季老的精神,淡泊而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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