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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曹操”走费城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采风月刊 热度: 11810
龚天鹏

  早在2018年的新春,刚刚重修完工的上海爱乐乐团异常冷清。原因很简单:新家具还在散味。当时的行政楼只有四个声称“等不及了中毒就中毒吧”的男人来上班:一位每天只听音乐不吃饭的团长孙红、一位当时正在准备指挥完全套贝多芬交响曲的常任指挥张亮、一位决定乐团江湖和舆论形象的音像资料师李虹,还有一位马上就要试演自己的第十号交响曲的驻团作曲家——我。

  我的创作室位于乐团行政楼北部。我当时正疯狂准备着第十交响曲《京剧幻想》原始版本的世界首演。2017年,导演滕俊杰先生邀请我与孙红团长观看了自己的3D全景声京剧电影代表作《霸王别姬》和《曹操与杨修》,并商讨是否可把其中一部谱写成交响乐。因为当时恰逢我团与著名的美国费城交响乐团建立文化战略联盟,而费交又是史上第一支访华演出的美国乐团(1973年基于尼克松与基辛格秘访中国后,时任乐团总监的指挥大师尤金·奥曼迪向总统提出的),因此,两团都有意愿向一名中国作曲家联合委约一部以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宗旨的交响乐作品。后经滕俊杰先生提议,将创作任务交给了我。

  我收到委约后兴奋无比,能为召唤自己回国就职的“母团”与世界一流交响乐团的联合演出创作一部弘扬祖国文化的大型交响曲是无比幸福的。但同时壓力也很大,因为自己从来没有系统地研究过京剧艺术,仅停留在“闲暇时听戏换脑子求刺激”的状态。所以当前年由我主创的大型交响合唱《启航》在第十九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开幕式上首演后,我便一股脑儿地进入了对京剧的“恶补”阶段:向电视台要音频、观看各路京剧讲座和纪录片、研究曲调板式、结识当代权威京剧艺术家以及收集各个流派的录音和录像,目的是“让自己能像中二期间沉迷于马勒和肖斯塔科维奇一样沉迷于梅兰芳和周信芳”。随着“恶补期”的热情澎湃,我心中对作品的规模和篇幅也如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基本属于“刹不住了”。从起初的10分钟序曲扩展到了20分钟的组曲,又延伸到了40分钟的交响诗,最终形成了去年年底首次亮相的85分钟原始版。在创作时,光草稿就积累了100多页。

  这部作品用世界互通的交响乐语汇,试图将京剧的精神、情感、思想与气魄为国际听众抽象地“翻译”出来。我看了京剧电影《曹操与杨修》和《霸王别姬》后,先想以其中的某一部为主题。但后来与滕导一致发现仅用交响乐去模仿未必有太大意义,因此我们将艺术追求寄托于交响乐本身的艺术魅力去感性描绘整个京剧发展史,让京剧和交响乐两个各自代表中西方文化精华的艺术形式珠联璧合——即那种跨越国界、磅礴浓烈、中性客观的史诗性音响效果。通过这种效果可让听众的想象空间最大化,无所谓西皮还是属七、二黄还是降六、京胡还是小号、三弦还是钢琴、文场还是弦乐、武场还是铜管、生旦净丑还是奏鸣曲式……人们只需聆赏一部徘徊在抽象和具象之间的人文交响曲。为了增加创作的挑战性,也为了使得作品可以在世界被任何职业交响乐团演出,作品在编制表里不使用任何传统京剧乐器或人声,因为作品的目的就是探索西方交响乐捕捉中国京剧效果的可能性。原始版本分上下两部分。第一部分素材主要来自《曹操与杨修》和《萧何月下追韩信》;第二部分素材主要来自《贵妃醉酒》和《霸王别姬》。

  《京剧幻想》是我创作风格的一次转变。我一向把复兴德奥古典浪漫主义创作传统视为己任,而这次得跳出“正统”思维并挑战想象力才有可能去“翻译”京剧精神。西方人之所以没有像中国人爱交响乐那样爱京剧是因为他们多数以西方音响的标准来直接衡量京剧,因此他们会觉得“怎么酸甜苦辣全是一个调”,就好比在用一门没学过的外语看小说。但他们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西方古典音乐的情感起伏与内容的信息量完全在音响和和声里制造好了,所以你根本不用懂德文就能“听懂”《欢乐颂》或《千人交响曲》。而中国的戏曲(以及近乎一切东方国家传统文化)并未把全部的信息量给予曲调本身,而是集演技、气场、形象、服装、场景、环境、虚拟性、戏迷互动等综合元素的体验。因此这部交响曲的宗旨则是用西方交响乐的“绝对情感”这门“西方人的母语”,把中国人听戏中的“相对情感”翻译并转换给他们。比如,为了直接性地强调这部作品的“外交性”,我在原版第一部分的尾声(即后来40分钟修订版的最尾声)使用了管风琴。虽然它只有一个和弦,但这个和弦发出宏大的音量并一直持续。在它之上,管弦乐磅礴地奏出京剧唱段,幻想着一种“在教堂里看戏”的国际人文交融感。原始版的最尾声(即修订版的一开头),一支小号从后台神秘地吹出《贵妃醉酒》中的唱段,而弦乐则偷偷地把阮籍的古曲《酒狂》叠加在底下,仿佛在让贵妃的灵魂“醉上加醉”。音乐追求一种不断上升、走向永恒的安详之中。这些元素试图象征的不仅是中国文化的源远流长,更是对世界人文和平交融的美好憧憬。

  2018年4月28日,原始版第十交响曲《京剧幻想》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音乐厅举行了世界首演。乐谱在那两周前完稿后,乐队进入了紧张的排练。排练的第一天是我创作生涯中最伤心的一天,因为发现作品的结构由于自己过度陶醉以至于严重超时。因此我当晚只得“忍痛割爱”删掉了一堆有碍大局的音乐。自己“抡刀”砍掉这些由我和执棒首演的指挥家张亮共称为“画蛇添足”的段落后,排练厅中的气氛立刻焕然一新。演奏员普遍对修剪过的结构好感大增,排练效率也火箭般上升了。结构清晰了些许,逻辑也分明了。原始版是以一台完整音乐会的结构分成了上下半场。上半场第一部分均是“男人戏”,以雄厚、磅礴、排山倒海式的音乐风格描写了曹操、杨修、萧何等人物的“雄性激素”。下半场第二部分均是“女人戏”,以精致、柔美、华丽的印象派配器风格描写了倩娘、虞姬、贵妃等中华历史上无论戏里戏外都是悲剧性楷模的女性人物,并赋予了我们当代人对她们的同情与敬佩之心。

  演出结束后,尚长荣先生走到后台对我说:“当倩娘主题在全体铜管和巨大的管风琴声中再次回荡时,我哭了。我真心没想到,没有任何京剧乐器或人声的交响乐能如此传达京剧的灵魂。祝贺你。谢谢你。你创造了一个独特的世界。”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费交本身就是史上第一支访华的美国交响乐团,因此原始版首演时特地邀请了两名1973年便随时任费交总监的奥曼迪大师访华的老演奏家赫伯特与哈罗德先生作为“特别外援”加入这部作品的中国暨世界首演。演出完后,哈罗德临行前对我们说:“我们当初只是收到费交的任务,请我们去代表费交参与这场演出,但从排练的第一天起我就不由自主地享受起来。无论是上海这座城市带给我的震撼、1973年随团访华的深刻回忆,还是作曲家和指挥家的激情,都让我的这次旅行高兴忘形。作曲家有着对前人的憧憬和传承,又有诚挚和感人至深的独特情感,指挥家有着欧洲大师的成熟和驾驭乐队的魔力,你们的组合使我想起了当年的奥曼迪和拉赫玛尼诺夫。总之,感谢上海爱乐乐团的热情邀请和对我们俩老头的细心照顾。如果日后这部作品无论在中国、美国还是世界任何角落演出,需要我的话,我一定助阵!”

  于是时光飞逝到了2019年。

  当地时间2019年1月29日晚,美国费城文化地标金梅尔表演艺术中心迎来了“中国之夜”。这是费城的首届中国新年音乐会,由我们中美两支乐团组成的“超大乐队”联袂演出。上半场由我团常任指挥张亮先生执棒,演奏了李焕之的《春节序曲》、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西班牙随想曲》和柴可夫斯基的《意大利随想曲》。下半场,轮到费城交响乐团指挥渡边忠雄登场,演绎了音乐会的重头戏——40分钟修订版第十交响曲《京剧幻想》。

  上半场,我与孙红团长坐在二楼包箱。听着前人大师们的音乐,看着剧场上方漂浮的两条神气活现的中国龙,而乐团身后威严耸立着的两国国旗仿佛也如听众一般,细心品味并考量着这场难得的中美友好之夜……这一切令我动容之余,在中场休息时冲到贵宾室,找到来观看演出的纽约中领馆的黄屏总领事和美国助理副国务卿道格拉斯,兴冲冲地对二位说:“Hey, this is the way to go.”(“事實证明,就应该这样!”)

  下半场,费交的国际联络主任Dani小姐负责把我与尚长荣老师接到观众厅一楼靠走道的座位,以便我们上台谢幕。Dani特地等到场内灯光变暗才带我们到位子上,免得场内千余名粉丝要拉着尚老师照相。但尽管这样,老人那股气魄哪怕只在人群的过道里闪烁了两秒,也能把一大群戏迷吸引过来,挤着身子扭着屁股也要和老艺术家握一下手。而我当时很紧张,因为自己的大作终于要在美国首演了,还是由世界一流团主演。所以我很高兴尚老师把人们的目光全吸引走了,我自己则可以假装是他的秘书坐在他边上闭目养神。

  终于,两支乐队开始再次对音。我的茱莉亚校友——费交的助理指挥渡边忠雄同志上台。他抖了抖精神,刚阳地一抬手,一棒下去,《京剧幻想》正式世界首演了。

  庄严的铜管拉开序幕,渐快的锣鼓引出长号,犹如西楚霸王的狂笑声。之后弦乐奏出一段揪心哀叹,或描写虞姬的苦愁,或感慨历史之沧桑,随后逐渐归于宁静。持续的低音之上,神秘的场外小号勾勒出《贵妃醉酒》中杨玉环“海岛冰轮初转腾”的抒情之境。声响渐消处,古曲《酒狂》的旋律由大提琴典雅地拨奏出来,与“醉酒”双关呼应,也象征着中华文化的起源。随后音乐开始回忆笔者儿时初到美国求学的时光,幻想追随一代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漫步20世纪纽约街头的足迹,揣测他首次将京剧艺术带到海外的心境。音乐徘徊于东西方风格与色彩之间,情绪经历了由惬意转深沉,音响越发炫丽,配器变幻无穷,节奏转为轻快的阶段。

  “叮、叮”的三角铁唤出京剧《曹操与杨修》中杨修“休流泪”唱段的过门音乐,通过声部交织与节奏设计而捕捉身为曹操谋士的杨修的情感、智慧及越位、错位的行为作派,间或流露的紧张情绪,将戏剧人物间的矛盾冲突得以突现。音乐无缝衔接至虞姬为霸王舞剑的情境。“夜深沉”曲牌的演绎开始,由小军鼓敲出危机四起的节奏。用长笛、双簧管和单簧管以三声部复调的形式变奏“夜深沉”。四个元素同时进行,小号作为第五个元素进行叠加,梅派虞姬的唱腔韵律洋溢而起。之后音乐情绪愈发热烈,引出全体乐队爆发的第一处高潮。百人乐队以欢腾热烈的气氛齐奏“夜深沉”处,势如破竹。尾处“苍苍苍”的打击乐声,威猛而富有想象空间。

  随之而来的是一条宽广、悲壮的旋律,来自曹操爱妾倩娘的京剧唱段“杨修进京兮”。曹操唯恐自己因错杀孔闻岱失去人心,昭告天下自己素有梦中杀人之疾,并劝服倩娘自刎。整段旋律重复两遍,第一遍澎湃,第二遍凄凉,结尾处钢琴在高音区小声地弹出曹操的唱段“慨当以慷”,却不再霸气神勇如初,描绘出历史人物的内心矛盾。钢琴声又引出了钢片琴、竖琴和各种木管乐器组成的朦胧梦幻的协奏素材。在它之上,四支大管齐奏,模仿京剧大师周信芳塑造的萧何一角,吹奏出《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旋律。小提琴模仿京胡为其“伴唱”。音乐渐趋平缓自如,渐入逍遥之境。

  随着萧何的身影渐远,全曲最富情感表现力的乐段出现。由弦乐主奏的“大柔板”,以浓烈的人文情怀投射出历史的深邃。近看,人物的特性书写历史;远看,宇宙浩然、沧海一粟。波涛汹涌的情感,将现场的紧张氛围推向极致,引出了全曲最为“狂野”与“戏剧”的一段。此时笔者不再满足于追求人物具象,而是追逐狂奔于人物内心世界。钢琴与打击乐极富节奏感的伴奏下,大提琴组、小提琴组、小号与全体木管组成了四声部赋格。其中,诸多京剧曲调与曲牌被拆分成一个个小动机相互对话、缠绕、争执、争艳。四个声部甚至同时用四个调进行演奏,却因错落有致的设计而产生和谐。指挥于现场更是在总谱原有要求速度基础上略作加快处理,挑战两支联袂乐队的注意力与技术极限。乐队带着艰巨的使命前行探索,尝试寻求人性真谛、探知世间真理……

  最后,乐队齐奏出庞大的长音和弦,全体铜管又以排山倒海的悲愤气势再度奏出“倩娘”主题,将一腔热血献给这位美丽、善良的人物。主题演奏之后,全体演奏者将貌似无法超越的音量与气势再上提一个台阶,音乐于浩瀚的管风琴声中辉煌结束。全场2000余人起立欢呼。SMG“英文一姐”陈璇同志用伦敦腔把我请上台,我又用纽约腔把尚老师请上台,尚老师再用花脸腔大吼一声“THANK YOU VERY MUCH”。

  回国的飞机上,我和陈璇在网上刷到了这样一条帖子,是个美国人发的:“昨晚费交新年音乐会太震撼了。遗憾没见到作曲家,倒是男女主持人把曹操请上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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