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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物里的旧时光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6463
奶奶期颐有三而去。半年后,我回老家陪母亲住了半月。陪着母亲,常常一起去田间地头。我扛锄头,母亲提篮,去地里挖土,或是给菜园子施肥,或是摘点蔬菜。

  一天,母亲拉我到奶奶生活的房间,吞吞吐吐地说,房子也要收拾一下。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奶奶离开我们大半年了,房间陈设还是原来的模样。碗柜、床、炭火桌,甚至放菜锅、饭锅的小木架,都是奶奶生前的摆设。只是床上没了被子,碗柜里的碗也蒙了尘。炭火桌,母亲偶尔会生火,温暖着奶奶的房间。来了客人,母亲会去奶奶的房间生一团火,招呼着大家。

  母亲和我在奶奶的房间走了走,东瞧西看。一些往事被唤醒,曾经的场景再次浮现,消失的时间似乎重新返回。一些器物在时光的淘沥中逐渐失去了作用和功效,有的被遗忘甚至丢弃,有的落在角落里,或是藏了起来,却终是不知藏在了哪里。有的器物藏在心里,活在人的情感中。

  一

  口哨上结着红绸带,丝线散乱,如挂着的流苏。我拿给母亲看,母亲问是怎么找到的,我指了指奶奶放针头线脑的小圆木桶。这是你爷爷的东西,老人家最后的那几年,经常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寻找口哨。

  爷爷做过乡长,只是“官”越做越小,快五十岁时,只做了生产队的小队长,爷爷一样很负责,做得有滋有味。小队里有事,爷爷扯着大嗓门,逐门逐户喊着社员的名字,说着出工了,开会了。嗓子喊哑了,喉咙喊痛了,就抿一口水,在喉咙里打几个转,继续拉扯着大嗓门。

  大队决定给生产小队发一个口哨,爷爷是小队长,理所当然有了口哨。大队举行了隆重仪式,十五个小队长,齐聚学校操场,民兵营长整着三排队伍,喊着口号,带着十五个小队长绕着操场跑了三圈,列队来到操场中间。课桌拼成的主席台,用长条形红绸布罩着。两位长相俊俏的媳妇端着一木盘子,木盘子底部用一块四四方方的红绸布覆着,上面整齐地放着十五个口哨,每一个口哨上结着红绸带。银白色的口哨在红绸布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醒目。

  大队长把崭新发亮的口哨挨个挂在十五位小队长胸前。十五位小队长鼓着腮帮,将口哨吹得震天响。十五个口哨声音一齐响起。出工的、在家忙着家务的社员,赶到操场,看到大队长站在主席台前的凳子上,哨子含在嘴中,鼓起腮帮,?——?——?的哨音再一次响彻操场。大队长放下口哨,对着全体社员大声说道:今后,三声长哨音,就是要出工;两声短哨音,就是要收工。出工、收工或参加其他重大的活动,不再挨家挨户上门喊了,大家听哨音。

  那天,爷爷胸前挂着亮闪闪的口哨,一路哼着拉花小调回家,还不时把口哨含在嘴里,轻轻吹一吹。爷爷跟奶奶讲述领口哨的事,无比自豪与荣耀,奶奶破天荒地炒了两个鸡蛋奖励爷爷。后来,爷爷和我说起这件事,依然兴奋与开心。我问爷爷,哨子还在吗?爷爷骨碌骨碌地眨着眼睛,朝我看了看,双手往胸前一甩,说,早就不见了,找不到了。现在谁还用口哨啊。说罢,哈哈大笑。

  我吹过爷爷的口哨。我不但吹出了三長两短,我还吹出了不同的哨音。那次,爷爷带我去大姑家。不知是爷爷忘了把口哨取下来,还是特意的,反正爷爷胸前吊着的口哨非常耀眼。在一处不见人烟的地方,走累了,坐下休息。我将脑袋朝爷爷的胸前靠了过去,趁爷爷没注意,嘴含口哨,用足力气,接连吹了三下。我感觉缓不过气来,舒了一口气,又猛地吹起,爷爷用力从我嘴里夺过口哨,说着:你怎么敢吹口哨呢?口哨是不能乱吹的。说罢,拿起路边的木棍,朝我敲了过来。

  这事让我激动了好几天。我和小伙伴们说起,他们都不太相信,更多的小伙伴吐出舌头,发出啧啧的声音。只是这样的好事后来再也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更没有发生在我的小伙伴们身上。

  队里农活很多,口哨作用很大。哨子声响彻云霄,传递到每家每户,有时,还传至隔壁小队。这个小队的哨子声落下,那个小队的哨子声接踵而至。有时晚上也吹响哨子,如小队开会,或紧急任务,或邻里纠纷,吹响口哨,聚拢社员,一起商量。我记得最热闹也最长久的哨音,是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那会儿,白天晚上的哨子声是不绝如缕。

  后来,哨子声越来越少,包产到户,家家户户四季劳作,不再需要队长的哨子指挥了。爷爷的口哨,已经失踪了许多年了。

  二

  捡拾旧物,仿佛一道时光的闸门被提起,奔泻而下的水流,在漫长的时日中,汇聚成为一片浩淼无边的水面,闪烁着众多的光点,它们成为了我记忆中的场景和细节。

  这是一个微型的小长方形木盒,我拿给母亲看,说,这个小盒子,要不要扔了。母亲接了过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我说,难道忘了盒子的主人?看着母亲手掌心里的盒子,我茫然。母亲说,这是你父亲的粉笔盒,他生前还说:这个粉笔盒是传家宝,要传下去。我记起来了,是的,这是我父亲的宝贝。

  在很长的时间父亲是老家学历最高的,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在家务农的年轻人。几年后,在大队干部的极力推荐下,以一位民办教师的身份走上了讲台。

  从1971年开始,父亲在村里一直以“民办教师”和“农民”的双重身份,行走在学校与老家的乡间小道上。父亲在大队小学教书。一年四季,从田间地头到三尺讲台,处处留有他带着泥巴的脚印与汗水。开始只拿队里的“工分”,到后来按月领工资,三十多年的教师生涯,粉笔盒始终伴随着父亲。就如一面镜子,映照着父亲在三尺讲台的忙碌。父亲的艰辛与快乐,希望与收获,都在这面“镜子”里有着清晰或隐晦的痕迹。

  记忆里,老师都是夹着课本,一只手里端着粉笔盒走进教室,我的父亲也不例外。父亲将粉笔盒擦拭干净,然后从一筒粉笔里拿了新粉笔,放入粉笔盒里,里面还有几截长长短短没用完的粉笔。父亲说,粉笔盒每天都承载着新的使命。

  父亲开始教书时,并没有粉笔盒。临去教室,从一筒粉笔里抽出几根,夹在书本里,或是放入口袋。有几次,父亲去教室的路上,并没有发觉夹在书本里的粉笔掉了。等到上讲台,粉笔不见了,那种情形常常让父亲尴尬,只好捡拾起丢弃在讲台前短短的粉笔板书。父亲说,学生看到了不会说,但自己内心却不好受,觉得不上心似的。而放在口袋里的粉笔,也经常断了,短了,不好板书,有好几次,还被校长看到。对于父亲来说,既懊恼又有歉意,觉得对不起学生,对不起教师这职业。

  有一年暑假,学校请了木工师傅,修复坏了的课桌。父亲已经是学校总务主任,有时会去看看师傅的活计怎样,课桌是否修好。看到落下的边料,和师傅说做几个小盒子装粉笔。

  父亲不是那种心灵手巧的人,动手能力不行。花了大半天,做成的粉笔盒,非常笨拙、毛糙,歪歪斜斜,师傅看了看,说我来做吧。不到一个小时,七八个粉笔盒就做好了。父亲用手抚摸着粉笔盒,如同抚摸着他的学生,是那样的舒畅与满足。

  新学期,教师领到了崭新的、红色的粉笔盒子。当然,红色是父亲漆上去的。后来父亲辗转去了其他学校,粉笔盒却一直陪着他。几十年后,父亲退休清理自己的物品,他跟校长说,这个粉笔盒,我就不留给学校了,打算带回家,收藏着,想学校了,就看看粉笔盒。父亲说得云淡风轻,却是婆娑着泪眼。校长没多说话,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点着头。

  弟弟师大毕业,分配在一所高中教书,准备去学校报到的那几天,父亲看上去更像个小孩,逢人便说,我的传家宝要传给我的孩子了。真的到了弟弟去学校报到的时候,父亲却压根儿没有把粉笔盒拿出来。

  三

  几十年前,我家有很多砂罐子,高的、矮的,方的、圆的,有耳的、没耳的,到处都是。那时的砂罐子用途很广,老家还生产砂罐子。流传上百年的《资水滩歌》有一句滩词:沙塘湾里砂罐好,宝庆汉口把名扬。说的就是老家的砂罐子。

  后来,有了搪瓷器物,比砂罐子牢靠,还耐用。而后,有了铁制的器物,使用砂罐子的人家越来越少。砂罐子便退去了寻常百姓家。只是在一些老人的家里,偶尔还能遇见一两只砂罐子,大多也是在房间某个角落,孤独、落寞地守着一方偏隅,与灰尘、时间为伍。

  这里有两只砂罐子,要不要扔了。我说着,母亲走了过来,擦拭着砂罐子的提手,提起砂罐左看右看。少许停顿母亲说,就放这里吧,不要扔,扔了可惜,由着它吧。

  奶奶留下的砂罐子有耳朵,一只是四耳,一只是两耳。母亲说,制作砂罐最难的技艺就是砂罐上的耳朵,是砂罐子技藝的精华。耳朵要能承压,要提起几斤甚至数十斤重的东西。还要均衡,提着砂罐子才不会倾倒。砂罐子上没有耳朵,则显得很呆滞,谈不上灵巧。

  眼前的砂罐子,实在是没有惊艳的外表,甚至木讷得没有表情。母亲指着砂罐子上的提手,说是一年冬天,快过年了,奶奶买了几只砂罐子,用来炖年羹肉,吩咐我爷爷在砂罐子上安个提手,那样更好用。

  爷爷去了山里,选了合意的老腊竹回家。所谓老,是有十年以上“竹龄”的竹子,十载寒冬,经霜耐寒。腊月里伐下,故称腊竹。经受了冬天的风霜雨雪,腊竹的肌肤会变得坚韧而细腻,没有火气,没有虫蛀。将砍下的老腊竹放在屋檐下,让它自然阴干。然后,在晴好日,截取其最好的一段,根据砂罐的高矮、性能、容量,用稻草将腊竹烧制成不同弧度的提手。砂罐是用来在柴火灶上煮饭、炖骨头、烧水的,下面是一团浓浓大火,一锅的好饭好菜在柴火灶上烹煮。提手质量不好,断了或是烧焦了,摔到地上,摔坏了砂罐不说,那一锅的美味佳肴倾倒一地,是多么可惜。有了腊竹提手,不用担心摔坏沙罐的“烹饪故事”了。

  眼前还在的每一样东西,母亲都说得出来历。屋子里的器物,和生命的流速同步。比如那根拐杖,还静静地倚靠在奶奶卧室的角落里,它陪伴了奶奶生命的最后时光。

  卧室里的柜子,堂屋里的碗柜,都是奶奶的嫁妆,少说也用了八十多年。烤火桌,都断了几根木梁,一直舍不得丢。父亲在时,说要换新的烤火桌,奶奶说,还可以用,老东西,用习惯了,顺手了,用起来方便。

  精巧的书桌,是母亲的嫁妆。母亲等待出嫁,我的外公外婆去了屋后的山里,砍了樟树回家,剥了树皮,将樟树截成几段,在阳光下暴晒月余,请了乡下最好的木匠师傅,花了三天做成书桌。外公用砂布一遍又一遍地将书桌打磨光滑,又买来大红油漆,一遍又一遍地将油漆刷在书桌上。母亲说,她的嫁妆中,只有书桌最值得炫耀、最有价值。

  母亲和我说,有的东西要留下来。特意留了下来,其实也没有多大用处,只是为了保留一份不愿割舍的记忆。

  (张强勇,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人民日报》《散文》《散文百家》《湖南文学》《湘江文艺》等报刊。出版散文集《乡村指纹》。)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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