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茶在南京路上逛了一下午,终于在屈臣氏买到了英乐氏橄榄香波,却没买到Darker牌香水。她有些沮丧地冲着她的男朋友叹气:“难道每次都要你去香港给我带么?”
“如果能给你买一辈子香水,才幸福呢。”
这样的甜言蜜语如果放在今天谁要跟她说,她会鸡皮疙瘩掉一地,可当时却听得心花怒放。事实上小茶只是个毕业没多久刚在社会上打了几年工的普通女孩,还不到讲究品牌的阶段,之所以要买这两样品牌,因为那是他常用的,尤其香水。他解释说以前也不用,但所在的外企人人都用,他只能入乡随俗。学生年代,小茶对男人用香水简直厌恶极了,尤其在某个夏天参加过一次留学生举办的Party,浓郁的狐臭混合劣质的化学香把她给熏吐了。但是他不一样,他是个爱洗澡的男人,走近他就像走近了月色下的花圃,Darker牌香水,一种特殊的木质香,混合柑橘的清雅,简单说就是月夜花圃里散发的那种清幽。她越来越沉迷这种味道,为了在分别后还能继续沉浸,她也选择使用。
初夏的上海,雨后的清凉里,挽着男友胳膊的小茶,嗅着他身上橄榄香波的气味,整个上海似乎都香了,从他纯绵的白色T恤到雨水洗过的路面、法桐,以及路旁各种不知名的花卉上,也从餐厅雪白的台布,晶亮的骨瓷盘上散发出来。他们来到了外滩一家日本料理店。他们选择了临窗的一张桌子,新世纪初的上海,外滩,霓虹映照着黄浦江,水波晃动的五色光斑投映到茶几上。日式料理店的斜对面正好可以看到和平饭店,那高耸的尖顶宛若通透的祖母绿宝石,越黑越晶亮。饭店旋转门不停地转动,一对对红男绿女在进进出出。小茶又开始遐想了,和平饭店其实一点也不和平吧?炮火纷飞的年代,转动的大门边发生过多少恩怨情仇生离死别啊?小茶托着腮,望着窗外出神。直到一只晶莹剔透的大盘子出现在面前,才吸引回了她的眼光,凸凹着花纹的琉璃大盘里,放满了碎粒冰块,冰块上铺着一片片雪白透明的龙虾刺身,第一次吃芥末,小茶被呛得眼泪直流,他连忙递来一沓纸巾。小茶一边擦眼泪擤鼻子一边找到了她这段爱情的最恰当的比喻:刺身配芥末。
龙虾刺身极昂贵,但再好吃再有钱也不能多吃。第一次吃的小茶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他端水喂药递毛巾殷勤照顾。
心无城府的小茶,天真文艺的小茶,爱看张爱玲小说的小茶,越来越笃定了:她不是白流苏,他应该也不是范柳原,无需小心翼翼地揣度对抗拉锯。在他的相机镜头面前,她笑着闹着跳着调皮地摆着各种姿势。江滩大堤上人群熙攘,还不时传来音乐声,居然还有交响乐!太神奇了,她可是第一次看到真人的乐队在露天表演啊。一曲结束,小茶意犹未尽地赞叹:到底是上海,就是高雅,就是文化!还真不是吹的。
走到黄浦江堤坝栏杆边,她跳起来看江,他一把将她举起来扛到了肩上,小茶咯咯笑着,倒垂着看,满城倾斜,黄浦江汹涌激荡。
他们偶尔也会去小弄堂里找烟火小店。最爱吃汤包。一笼只有小小的六个,面皮莹润透亮,他教她先轻轻咬一小口,吸完里面的汤汁。
“哇,你个北方人怎么比我还会呢?”小茶津津有味地吃着。
他微笑,也夹起一个:“我北方的老妈最得意的就是做包子,不过起码有三个这么大,但我也能一口一个。”
他的嘴巴真的很大,将那么小的包子往嘴边一送,有大老虎吞小鸡的感觉。她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滑动,颀长的脖颈上一根红绳栓着的小吊坠晃动了一下。怎么没见他戴过?她好奇心起,伸手就想去拿那吊坠看。
他慌张地退让并用手护住,脸忽然红了。小茶立即收回手,端坐,不再动筷子。僵持了许久,他一边解释一边把吊坠取下递给了她,一块心形的有机玻璃相片,长相酷似他的小宝宝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小茶立即挪开视线还给了他,然后长时间呆滞地看着餐厅墙边上的一排鱼缸。一条形状怪异的叫不出名字的热带鱼,像个黑色大蝙蝠般在水里扇动着翅膀。
他還在解释,她打断他:给我订明天的飞机票,我要回去了。
很多年后,每当听到有人提起上海这个地名,小茶的眼前就会出现一条黑色的大蝙蝠鱼。至于刺身,小茶经常吃,与去日式料理店比,她更喜欢在家自己做着吃,见过各种造型的餐具,也有铺碎颗粒冰块的琉璃盘,有的盘底架空层装满干冰,白烟雾气袅袅。几乎所有的饭店对装刺身的托盘比刺身本身更重视,有越做越仙境的趋势。但小茶已经不艳羡陶醉于这些了,她喜欢去盒马生鲜或者麦德龙超市,买上一大盒,就着芥末和酱油,再配一杯青梅酒,一个人大快朵颐一顿。小茶早就适应了,再也没吃坏过肚子。
嗯,上海,很小资很浪漫,也很寒凉,不适合我。已做了母亲的小茶偶尔看到天气预报里报出上海的天气就会这么想。
在她衣柜的某一格的最深处,躺着一只黑色的香水瓶,早就空了,头两年还能嗅到残余的香味,她没丢是想熏熏衣服。可是若干年后,香味散尽,她为什么还不舍得扔掉呢?
二
他焦急地遥望对岸,那里有他等得心焦的爱人。小舟慢划的煎熬到底持续了多久呢,他才终于想到了用木板绳缆。这水乡的第一座桥动荡而粗糙,却那么美,脚下湍急的水流辉映着潋滟的月色,他口衔竹叶,一曲欢快的箫歌过后,家就到了。
原始的悬索浮桥被我杜撰虚构得浪漫之极。晃悠悠悬在水上,也悬在爱人的心头。 看《非诚勿扰》二,印象最深的不是现代人矫情的恋爱游戏,而是那座横系在山间丛林绿海里的浮桥。女主角出了家门晃悠悠地走上去,如果他在身边,腰肢还可以摇摆得更风情点,鼓荡的山风还可以再大点,最好让飞扬的裙裾掠过他的手心他的脸颊,有棉绸的柔暖、丝绸的凉滑、亚麻的爽洁,每天他都能感受到不同的质地,还需游戏么?爱人已经美成了仙子,迎着风张开手臂拥抱吧。我沉浸于浮桥的浪漫,实际上时间长河里,一座座形态各异的桥,沉淀出的岁月滋味又岂止这些小情调。
说桥必须回到它的功能上,沟通两岸,天堑变通途,是它的第一要务,事实上现代人的桥确实非常严谨地遵循着第一要务,但奇怪的是,上了年月的老桥,无论精雕细刻还是质朴简单,都成了风景,最有名的莫过于周庄了。枯藤老树昏鸦,这里有最经典的小桥流水人家。你看那座圆拱巧连的双桥,古老的梯阶一层层地铺开清晨与黄昏。伏在桥栏上,看着桥下的静水涟漪,我没有陈逸飞的画笔,但那份乡愁却同样酽如瓷罐老酒般,醉得化不开。醉眼朦胧中去看电影里拍过的梯云桥,怎么这么矮小而斑驳啊,恍眼再三地看,却看到了外婆皱纹叠起的笑脸,苍老慈祥,这该是醉意中最恍惚的部分了。杭州的拱宸桥,梯阶高度非常低浅,幅度和缓,斜斜一大片地铺开,桥头硕大的泡桐树,每到春雨绵绵的季节,花瓣飘坠得惊心动魄,树下女诗人舒羽开的咖啡书吧,静静伫立,成就了一幅天荒地老的绝美文化风景地。
除此还有乌镇、同里、甪直、西塘……形态各异的桥画龙点睛,桥成为水乡的灵魂。江南水乡在游人如织之前,深静大美。而后却越来越商业喧哗,真忧心啊,那些克制诧寂百年甚至千年的小桥经不经受得住无数拥挤的踩踏?真想关闭霓虹,挡住游人,就此泛舟水上,做个隐士,从此氤氲在水汽里。或者你在桥上,痴痴地看我将小轩窗倚靠成风景,哦,这一生,有比桥身浓暗青苔更沉醉的腻。但腻到天色向晚,就必须启程了。我终归只是游人,就好像第一次踏足杭州断桥时,口中念叨那个“断”字,内心如白娘子来人间一场般,再凄迷再不舍,也非断不可了。
若说醉中最怅然的部分还属我真实的小桥流水,是我的外婆家。我随母亲回江苏丹阳省亲很多次,早先几年舍不得住旅店,偶尔挤住在姨妈家。当时姨妈的家就是运河上的一艘船。木格子拉门隔出的睡房,坐着头都抬不起来。母亲哀叹她老姐家寒酸的时候,我却兴奋不已,不亦乐乎地来回梭拉着房门。
印象最深最兴奋的是我在水边桥头的无法无天。那座石拱桥很普通,甚至没有桥栏,当然也没有雕刻,唯一特别的是有几个宽敞圆形桥洞。最喜欢的事莫过于往桥墩上投掷空瓶子,喜欢听打中后玻璃四分五裂的清脆。身后是一排奉姨妈之命陪护我的表哥,负责寻找提供捡拾各种废瓶子,他们衣衫褴褛但高大黑壮,对我这个不穿补丁衣服的城市小表妹无限艳羡和宠溺。有他们在身后当保镖,我骄傲得像个公主。偶尔惊出桥洞里蜷缩着的乞丐,即使有的乞丐蓬头垢面怒目须张得跟个鬼似的,我也不用怕。 那样的日子,贫穷,但清澈。
如今那条河还在,桥还在,姨妈的家却全都上岸了,四散成若干或奢华或温馨的水泥住宅。表哥们都发福得气吞山河,当然还像以前那么“重视”我,车接车送,美食豪宴,我怀疑显摆的成分比热情好客的成分要多。每次和他们一起过石桥,我总会想,如果我再提议投掷玻璃瓶,满脑子生意经的他们会不会莫名其妙?
有種快乐是再也回不去了,即使我停止,即使我住下。桥和爱情,爱情和乡愁就这么搅和了半辈子。演绎到最后,我的身边依然有桥,不过它不是我向往不已的粗砺或精致,也不是我爱到骨子里的古雅苍朴,而是一座坚实宏阔的斜拉钢索大桥。桥上车流如织,风驰电掣。我的孩子住在江北那边的奶奶家,工作单位却在江的南岸,致使我的生活就是从这桥上不停地往返穿梭。
有次加班到深夜,坐末班车过桥,原本迅疾如飞的车子忽然慢下来,伸头出去,不幸看到了车祸处理现场,只见几个穿制服的人正在抬人。从衣服看应该是乡下来的,一老一小,我来不及关闭眼帘,猝不及防地瞥见一只孩子的小手,从白被单里绵软滑落。那一刻,心酸至极,这个随老人来的孩子也许是来探亲的,许是第一次来大城市,不知道城市的桥是不能步行的啊。
车子继续加速行驶,将悲惨的一幕越来越远地甩在了车后。一车人闷坐的凄冷里,我的脑海不停地叠印着两幅画面:大桥上孩子软软下垂的小手;另外一幅则是乡村小桥上孩子嬉闹高扬的小手,桥那头炊烟袅袅,他的爷爷叼着旱烟蹲在桥下的田埂上,偶尔朝桥上的孩子看上一眼。
三
每次见到他,都带着顶阔檐鸭舌帽,怕晒?装文艺范儿?见过几次后,她越发好奇:不戴帽子的他会是什么样子?终于,这一天暮晚,当他们并肩坐在西湖边的长椅上,他摘下了帽子。她愣住了,原来他不是为了装酷装范儿,只是为了遮住白花花的头顶呀。才刚过四十啊,一时间她既感慨又悲伤,貌似潇洒不羁的他也不能免俗,怕暴露衰老的样子。但能在她面前摘下帽子,说明他对自己是信任的。
若换做自己会怎样呢?若也是满头霜雪,会想办法遮么?敢大大方方露出沧桑和衰败么?亲人面前自然会,但普通异性友人呢?想想自己真要满头霜雪了,那也只能由它去。再说也没法遮,女人的头发生来不是用于裹藏的,她虽然不反感偶尔戴戴帽子,但更多时候,她喜欢发丝随意飞散,任凭风摩挲。
还好,人到中年,她依旧满头青丝,此刻,西湖边的软风正撩动着发丝。悄悄再看,他即使露出白头,也并不显老,鼓鼓的腮帮子上,五官端正,还带点小男孩顽皮的稚气。他现在的这个样子应该是罕见的,不能错过机会,她拿出手机按下快门,镜头里的他一脸憨厚的微笑,身后是长长的苏堤和柳丝,和一小截断桥。
五月杭城的温度,是用来平衡和调匀浮躁人心的。即便阳光晒着,也有潮湿的微凉,从浓荫处,从水面上,一丝丝袭来。真是奇怪,在这,不管你蕴蓄的情愫多柔软多温暖,总觉得同时伴随着一股子凉意,那是压在箱底老绸缎的凉滑,是雷峰塔阴影下的苍凉,被压在塔底暗无天日的那种凉呢?哦,不,还不至于。
离开潋滟舒旷的西湖,挤入摩肩擦踵的闹市,依然觉得那种凉如影随形。
仿古建筑里华灯闪烁,照耀着精致杯盏里一盘酱香浓郁的糖醋鲤鱼。古色古香的奢华环境里,举杯可以,却不可以共醉。面对小口啜饮的理智,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免着酒酣耳热,也不聊文学了,异性交往微妙得很,稍微把握不了分寸,就会滑向暧昧的黑洞,吞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杭州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法海不在别处,正巍然坐在所有的阴凉处。和这座城市没关系,和他们的身份年纪阅历见识有关,他们对“异性闺密”一词都很不屑。
离别前的最后一次晚餐,是在一间普通的小酒家,一壶黄酒,一盘炒螺蛳,一碟五香豆,勾起了太多关于乡土的记忆,由此打开了关于童年的话题,他们叙述的往事里很多细节都能重合上,这让他们都有了点醉意。她不敢多看他,低着头认真吸吮着螺蛳肉,她知道各自眼里西湖水般的光,只是不小心被点亮的,是暂时的,马上就要各奔东西了,不适合生出眷恋。
世界在不断地提速,当年年底武汉杭州之间的高铁开通。邂逅与别离越来越简单,扭头即天涯也就瞬间的事。但交通的便利并不能改变各自心灵的距离。第二年五月,她再次来杭州。他在电话里告诉她可以在火车站找1路公交车,花一元钱就可以到西湖边了。按照他的指引,她开始了一个人的闲游浮逛,看过岳飞庙、小小墓,又悠然走过了西泠桥,然后爬上了上次遗漏的孤山。参观完西泠印社后,继续往前,找到了林隐士的放鹤亭,发现背后还有一亭,因为是朝西的背阴处,起初看不清牌匾上的字,吸引她的是翘檐旁伸出的一枝新绿,一直伸到了阳光下,青翠欲滴得煞是好看。原来背靠背的另一座亭子是纪念苏东坡的。这样真好,两个好朋友,一个避世,一个入世,但都是骨子里仙气十足的人。
走入一旁人迹稀少的树林时,她有些累了,于是随意找了块大石坐下。远处湖面闪烁着点点碎金,光热却一点也透不进来,只有凉津津的微风,阴嗖嗖地回旋。她裹了裹丝巾,是了,这杭城的旖旎,像是一匹花团锦簇的绸缎,华丽是华丽,摸上去却是凉的。再看那两座掩映在树丛间的高高翘起的亭角飞檐,好像两顶帽子,孤山上的诗人和隐士是不是也爱戴帽子?遮住了彼此衰老的狼狈,唯余文人雅气。又或者谈到兴处,又都摘下过帽子。然后互相打趣。那该是怎样的场景?能有缘同处一城,邀约茶聚,看着彼此摘下帽子后的真颜,肝胆相照,诗酒唱合,兴尽而归,这样的朋友,她也有,不多,两三个足矣。能让她滋生出晨昏共对的人,也出现了,可惜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他是牢牢拴紧故土须臾不能离的热闹与裹挟,而她是独来独往的极简,这里头即便真有一些缘分,也正在他觥筹交错的乡人聚闹里损耗着。再往前,哪里还经得住千山万水,越过一小座山头,就该淡渺如烟消散无痕了。
又过了几年,她第三次来西湖,这次连电话也不会打了,甚至都不想让他知道,不愿增加一个普通文友的人情负担。杭州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很熟悉的城市了,也无需向导指引,办完事,她又一次独自去西湖散步。在水边看见一对叫不上名的水鸟,非常漂亮,正从容淡定地面对着纷乱的人群和镜头,悠闲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她饶有兴味地趴在栏杆上瞧着,猜测着是否雌雄一对?应该是吧,一只艳一只素,正分辨着,忽见其中一只扑通一下跳进了湖水,另一只却岿然不动,并无跟随的意思。她有些吃惊,放眼望去,西湖水的冷啊,直灌进相看两不厌的眸子。她想起那年同行到此的人,不知不觉就消失了,再无相询。而记录那一瞬的相片也早被她删除了,凉薄与散失,大概是人生况味之一种吧。再看伫立在湖边的那只鸟,雪一样的毛色不染一丝尘埃,有一种孓然镇定的美。
人生若此也没什么不好,见过,畅谈过,互相信任过,已经足够缘分了。迎面又看见几个戴帽子的男子,她下意识地想起了他那一头花白,嘴角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夜鱼,本名张红,江苏东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三部。)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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