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堂姑家境实在平常,长相也不过中等,唯一可夸耀的是她考上了中专。那年头中专中师十分吃香,初中尖子生挤着报,不惜复习一年又一年,瞒岁数,改姓名,只为及早龙门一跃农转非,抱住个铁饭碗一生无忧。堂姑这中专考了四年,终于考上,毕业后分配到一家药厂,成了白领。此时她二十三岁,正是谈恋爱的好时候。
她对爱情充满幻想。那时候女迷琼瑶男迷金庸,堂姑也不例外,看遍了琼瑶的小说,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有时挑灯夜战,被书中人物感动得要死要活,第二天双目红肿如桃。她妈说,为本书哭成这样,我死了你也未必这么伤心!所幸堂姑目标明确,不曾为这影响学习。而与她交好的某女生则中毒太深,还写了本言情小说,以致学业荒废。堂姑中专毕业再见到这位同学,已是个奶着孩子的少妇,有她这个标本警醒着,堂姑不想匆匆结婚,她要细细品尝爱情滋味,度好青春年华。
可惜岁月残酷,还没谈,便找不到适龄男性了,与她岁数相似的都走入婚姻,剩下的自然都是下脚料了,包括她也被归入了不值钱的下脚料。有回听到背后有人议论,说她是根掐不动的老豆角子,一下子被刺激到,发誓要找个对心的。她条件很高:个儿不低于一米八,眉要浓,眼皮要双,鼻梁要高,牙要白,大学毕业,坐办公室,会做饭,脾气好,市里要有房。她登征婚启事,参加鹊桥会,赶场子似的忙个不停,所有周末全扔在相亲上,如此蹉跎到三十三岁,索性再提档次:要研究生毕业,大学留校,下得厨房,逛得市场。都说她这些条件神仙也未必具备,不如放低要求,图一样。堂姑说,我等了这么多年,挑了这么多,一降低标准,前面全是白忙。
她没有男人缘,见了那么多,都是一见即过,再不重逢。堂姑也很纳闷,她的标准也并非一定达到,但凡纠缠纠缠,她可能就从了,好女怕缠嘛,有几个碉堡禁得起进攻呢。可惜没谁对她有非分之想,一丝暧昧的目光都不曾抛向她,让她愤愤不平。自从留在市里,堂姑已融入都市,穿着时髦,妆也化得高级,却愣是没人对她有那种念头,也真是邪门。
有回堂姑去参加一个饭局,酒店电梯内空无一人,她摁了十三楼,电梯缓缓上升,突然“嘎”一声,“嗖嗖”地降起来,然后“哐”地停住了。堂姑魂飞魄散,大呼救命。很快来了维修人员,把电梯门弄开,堂姑一蹿而出,把人家吓了一跳。局还得参加,她惊魂不定气喘吁吁地爬上十三楼,对饭友说在电梯遇到了性骚扰,先被摸头发,又被摸大腿,她奋力反抗,才逃出狼爪。她从不知自己编故事的才能这么高,越讲越觉得还有很多地方需要补充,越补充越过瘾,饭局还没结束,两个女友就架着她回家去了。
堂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浑身轻盈,像个打足了气的皮球,走路都蹦蹦跳跳。她像回到小时候,那时她咬字不清,说话大舌头,家里人既笑她迷糊又笑她可爱。现在呢,时光倒流,同事们也如此看她,都说她越活越年轻。如今她偏爱公主装,头戴着蝴蝶结的大发卡,脚蹬系带小白鞋,说话娇娇嗲嗲,小手指一翘一翘。她这状态倒不影响工作,就是增加了厂里的景致,全厂职工都想看一看堂姑这个洛丽塔。厂子这么大,好几千人呢,在路上遇到堂姑挺不容易,于是职工们想方设法。不得不说,堂姑给厂子带来了欢乐。
老家人无法接受这个。好好的一个堂姑,考进市里,却成了轻微精神病,全是市里人势利,瞧不上长相普通的堂姑,才把她害成这样。当老家没人咋的?这就给她说个适龄男士。于是堂姑的妈发动亲戚,务必把堂姑推销出去。分散在各地的亲戚都很热心,找了诸多曲里拐弯的关系,输送了一批又一批未婚男士。鉴于堂姑岁数大,输送来的当然不如她的意,要么有工作但岁数比她还大,比她小的却没工作,学历更是不必谈了。如此又耗两年,亲戚们都疲了,力劝她单身,现在社会这么开放,不是所有人都得结婚,一个人过也挺好。
堂姑定要把自己嫁出去。四十八岁这年,她在网上钓着个小伙子,小她二十岁。她的老母亲还健在,死也不能接受,说她遇到了骗子,哪个好人肯娶大二十岁的媳妇。堂姑说,不怕,房子是我的名儿,他骗不走,我就要让人们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嫁出去。她找婚庆公司办了个别致的“私奔婚礼”,并让摄影师跟着,带小伙子往南方山清水秀所在走去,拍了三天视频,剪辑成短片传到网上,向世界宣告她结婚了。
这位小伙子陪了她两年。堂姑五十岁时,忽一日揽镜自照,发觉两只眼袋又胖大许多,什么化妆品也盖不住了。她突然心神清澈,脱下蓬蓬裙,摘下浓密的假睫毛,把自己从假想的水晶宫里放了出来。她把房子卖掉,换了套小的,剩下的钱给了小伙子,由他自便。有此一番经历之后,堂姑的桃花运来了。一个退了休的领导新近丧妻,想找个利利索索正正经经无牵绊的老伴儿,有人推荐堂姑,安排了见面。虽说此人大堂姑十二岁,因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五十出头。堂姑想,各图一样,凑合着过吧。
堂姑99号
这位堂姑八十有五了,一条胡同里数她健康,年轻人都比不过。她灰白浓密的头发向后齐梳,抹上发胶,一根发丝都不垂落。她本与小儿同院,小儿在村外买楼之后,她独占一院,住着东屋两间,也算舒服。她这人极爱干净,门筒子里的杂物摆放有致,劈柴都砍得整整齐齐,用绳子拦腰束起,一束一束贴墙而立。胡同里有位九十的老太,为让儿女们频频来看她,故意装病,对堂姑传授秘诀,得装,不装谁拿你当回事儿呀!堂姑不以为然,她才不屑于装,谁爱来谁来,不来拉倒。当年四个孙子都小的时候,堂姑哪个也不领,不患寡而患不均,都不领就是一碗水端平,现在老了,她才不求儿女怜悯。
她是村子西北这一片的包打听,谁家的隐私都瞒不过她,只要她察觉到点儿什么,就能顺蔓摸瓜把来龙去脉搞清楚。人们爱对她讲,有了事还来讨她的主意,比方两个女人吵了架,甲来找她,她真诚地出主意,乙来找她,她也真诚地支招,最终谁胜谁负,那要看哪一位能活学活用了。
堂姑有个亲侄子,这侄子的妈是云南人,来时已四十岁,来后生出儿子,惯得没样儿,啥也没学成。大了窝在家里,说不上媳妇,年近三十才從网上谈了一个,结了婚。这媳妇没待两年,跑了。侄子日思夜想,天天跪在床上扒着窗户向外望,问他爸妈,我媳妇呢?她怎么还不回来?老两口儿没法可想,只能垂泪。侄子渐渐精神失常,砸东西打人,揪着父母扇耳光。堂姑就带着俩儿子前去平息,制住侄子,捆起来等他清醒。闹了几次之后,她主张送侄子去精神病院,这孩子留在家里要真杀人呢。于是送去,治了半年,似乎见好,就接了回来,不久故态重萌,又打杀起来。堂姑十分担忧,对人说,孩子是没媳妇闹的,天天朝家里要媳妇,媳妇才是治他的药,可到哪儿找媳妇去呀?她和俩儿子又去了两趟,劝再把侄子送进医院,侄子上车的时候突然清醒,叫她,姑,我好了,别送我进去了!堂姑冲他挥手,去吧去吧,医院里管得你好,治好病出来说个媳妇。
去年秋天,棒子长成的时候,堂姑天天出去,提回若干,正大光明在院里晾晒。忽一日一个胖女人驾辆电动三轮车而来,车也不下,停在她的院门口大骂。堂姑分辩说只在地头掰了俩仨,胖女人说,你起先是在地头掰,后来钻地里掰了半袋子,不是偷哇?堂姑被说中,倒也不羞惭,掰几个怎么了?那年我种了葱,你没来拔我的葱苗吗?胖女人击打着胸口喊起来,老屄,你血口喷人,我稀罕你的破葱苗,我一辈子不吃葱姜蒜……骂了一通,走了。堂姑冲着她的背影骂,拐屄,养汉子老婆,不识抬举,掰你棒子是看得起你。但从此之后她有所收敛,不再明目张胆地晒。
不久她又犯老毛病,这回在超市让抓了现行。此超市刚开不久,时常搞优惠,堂姑常去。这回她拿了一条猪肉,也不过一斤,掖在袖子里往外走。才出无购物通道,那条猪肉滑了出来,“叭”地摔到地上,保安把她拦住,带到经理面前,罚一千块。证据确凿,堂姑无的可辩,让给大儿子打电话。大儿好说歹说,交了三百,领着她回家。到家问她,你吃不起肉哇?堂姑斜他一眼,三十块钱一斤,贵死人!谁让他们赚那么多!大儿无可奈何瞅着老母亲,罚走的这三百能买十斤,算算账哪个划算?堂姑一扭头,逮不住呢?把大儿气走。回家对妻子说起,妻子娘家那边提醒说,她该不会是老年痴呆吧?大儿警惕了,与弟弟商量一番,拉着堂姑去做检查,满心希望查出点病来好敷衍众人,可检查来检查去,不是痴呆,正常得很。
回来的车上,堂姑对俩儿子说,不能白来一趟,回家你们就散布出去,说我就是痴呆了,都别惹我,谁惹我偷谁家。
堂姑100号
这个堂姑丑而无能,但是有福气。婆家在她嫁来之前很穷,自娶了她,突然好运连连,不但堂姑夫大翻身,堂姑夫的哥和弟也一并翻身,过上了好日子。与堂姑来往过的人都说,再没见过比她更没来头没出息的,可怎么她就这么命好呢。真让人想不明白。
堂姑夫爱焊接,有钱之后就买铁条铁板铁块,无事了拿着焊枪玩儿。焊出个奇形怪状的小汽车,前有篓后有斗,窄到只容一个人坐,跑在路上陡峭惊险,时时让人担心会翻。还焊出个巨大的地球仪,放在厂子的影壁前当摆设。厂房的顶全是他焊的,一说哪需要焊接,立马来劲,不顾体胖,不惧烈日也不惧寒风,攀梯而上,就要过过瘾。他有钱,就投这上头,厂子的地皮宁可租着也不买下。
堂姑对婆家人感情浅,哪怕是亲生儿女在她心里也不太占分量,她的心全扑在娘家人身上。她的记忆似乎定格在婚前,提及两个已六十多岁的弟弟,语气里全是娇宠和宽容,同样一个吃食,娘家给的她爱若珍宝,时时炫耀,儿女孝敬的则不过如此。有点好事她优先想到娘家人,两个弟弟的屁大小事在她眼里犹如天大,催着堂姑夫赶紧去办。堂姑夫仁义宽厚,一生任妻弟啃,两个妻弟从他这里不知弄走多少东西。堂姑父六十五上得病住院,病得一死一活之际,两个妻弟去看他,提了二十个驴肉火烧,扛着一罐纯净水。此纯净水是他们推销的净水器所产,此来特为让姐夫喝喝,好买他们的净水器。他们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能从姐夫身上榨钱的机会,堂姑夫临终前,长叹一声,终于不受他俩刮摸了。堂姑可不如此看,她明着暗着给弟弟们东西。厂子里原有五个大煤气罐,后来只剩下俩,堂姑夫生前偶然想起,问那仨去哪儿了,堂姑说,你儿子搬走了一个。那俩呢?堂姑想了半天,敢是我大弟搬走一个?堂姑夫又问,还差一个呢?堂姑又想半天,那敢是我二弟也搬了一个?
两个弟弟曾极力怂恿堂姑夫在他们村里买块地皮,说有户人家要卖一处闲着不住的三间房,很便宜。堂姑夫不应,他对置房置地没兴趣,只想让钱流动。堂姑心动,有个私心,想老了之后回娘家依然与兄弟们住一起,买下一处预备着。她背着堂姑夫把这三间地皮买下,两个弟弟是中人,当然从中小赚一笔。谁想她颇有时气,几年后此处建高速路,这块地皮恰被占用,补偿她城里一处楼房和二十万。
堂姑夫去世后,堂姑糊涂了一世的头脑越发糊涂,又极邋遢,她住在儿子家,自己屋弄脏了就往别屋里钻,恨不得睡到儿子儿媳的床上。有一回还真上那床上睡了,盖着他们的被子,齁齁地睡了一大觉,醒来觉得不太好,又钻回自己屋,却忘了叠起被子。儿子让她去养老院,她誓死不去,只好把老家房子重新装修,送她回去,在客厅高高地安了个摄像头。
堂姑回村之后如鱼得水,自觉高人一等,走路说话傲气十足。她一归村,有个也嫁来这村子的老姐妹趋了过来,想沾她的光,不但天天过来陪她说话,有时夜里还来作伴,专事奉承。此老姐妹眼角耷拉颧骨高,自诩女诸葛,堂姑有事就和她商量。在老姐妹的挑拨之下,堂姑与儿子儿媳妯娌关系更加不好,满村子只有老姐妹对她好。她把堂姑夫留下的皮帽子皮衣等物给了老姐妹,又让儿子解决老姐妹孩子的工作。
堂姑大部分时间在床上躺着看电视,她热衷追剧,老大岁数依然看爱情剧,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对当红小鲜肉门儿清,说名儿一大串,还爱看明星绯闻,关注谁离婚谁结婚,国计民生倒从不操心。她真牙掉光之后打了一嘴假牙,揽镜自照,自觉美不胜收,对人唏嘘当年也是娘家村里一枝花。她从不打扫卫生,脏就任它脏。忽一日儿子在视频里见堂姑打扫起卫生,以为罕事,让妻子也来看。就见堂姑拿着块毛巾四处抹擦,抹了桌子抹椅子,抹了椅子抹地板。稍顷见她步入卫生间,片刻端着洗脚盆子出来,坐在沙发上开始洗脚,洗罢脚,用那块不知洗也没洗的毛巾擦了擦,趿上拖鞋,立在屋子里又擦脸擦脖子,然后擦牙。儿媳妇呕了一声,不看了。儿子也不看了,关掉视频,躺在沙发上生闷气。
在村里住了三四年,堂姑有了幻想症,无事时她闲思暇想,想象些莫须有的事,信以为真,挨个给亲戚打电话。先是说儿子把她的钱拿走了,说得有鼻子有眼,两个弟弟立刻出马找外甥算账,要为姐姐讨回公道捍卫权益。儿子莫名其妙,特地回家与堂姑对质,让她查银行卡,分文不少。不久堂姑又生出一事,说存在老妯娌处的利息没给。老妯娌弄着个储蓄点,账目从无差错,堂姑想象中不但没给利息,还把本金给吞了。她怒气冲冲,去到储蓄点,也不进门,立在院口大骂老妯娌不得好死,把人家骂得闭了气。骂完她打道回府,扬扬得意对儿子讲,儿子知道她又闯祸了,丹田处一股气盘龙般搅动起来,立刻关了手机,省得被她气死。隔天开车回家,连训带问,明白了大致经过,提着东西去给人家赔不是,回来又训堂姑。堂姑不敢在村里待了,怕人家找她算账,让儿子快送她去养老院,找个干净的伙食好的,她这就收拾东西。
儿子没想到因祸得福,怕她反悔,当即把她送了过去。才进去堂姑不太适应,天天抱着电话给娘家人打,长途近途全打遍,欠费了,消停了一天。待話费续上,又打起来。烦得亲戚都不敢接她电话,两个弟弟也敬而远之。没人理之后,她这才扭头观察养老院,咦,挺不错,有合唱队、秧歌队,还能跳广场舞,玩的挺多,合了她的意,于是也唱跳起来,很快乐不思蜀。住了两个月,完全适应了,鼓动老姐妹也住进来。老姐妹长叹,没钱哪,住不起。堂姑这才想到钱的问题,她忙给儿子打电话。儿子正开车,听到电话响,瞥见是她的号,登时心慌气短,方向盘都握不稳了。他连忙靠边儿,就听老母亲急慌慌地说,你给我交了几个月的费啊?千万别欠费,万万别忘了交,别让我住不成了!儿子心胸大畅,妈,你还缺什么?什么也不缺。费、费,别忘了交费!
(虽然,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金近文学奖、孙犁文学奖、贾大山文学奖获得者,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手上的花园》。)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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