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舍静卧于湖的北岸,露台斜向西南方,而卧室的窗正对着湖的最阔处。我想,这恰如形成了如北斗的勺柄状,感觉身处于斗柄一端。舍左右皆山林,岩石、奇树、野草、野花、藤蔓四时环绕,野葛将新开出的空地迅速覆盖了,将舍后的菜地边缘缠绕得密不透风,再往边坡就是海金沙和芒萁、栟榈和五味子等杂树藤,岩石乱岗上,密花豆顽强地沿岩石攀援向山坡,在木荷、槠树、青冈栎、格氏栲、榉树、橡树和野栗树间架起一条藤桥,猿猴顺着密花豆藤从山上下来,直抵岩石下的山涧取水。清晨或者黄昏,可以看到一些猿猴下山觅食,往往就进了我的菜地,寻找花生和红薯,对叶菜不太有兴趣。偶尔将未成熟的瓜撅断,胡乱咬几口扔在一旁。有时竟然在窗边隔着玻璃朝屋内窥探,见到我也不惊慌,四目对视,猴终于不好意思挠腮而去,有时候不甘心地朝我呲呲牙,算是对我不给食物的不满。猴走后,菜园里一片狼藉,只好勉为一笑了之。
春天不时会有雨来,春天的雨细如牛毛,偶尔才淅沥成小雨,不过小雨过后,天即转晴,但这种放晴不会长久,大约就一两个时辰,天复转阴,继而转雨。云舍里外潮湿,我只好长时间开抽湿机,一天能装满五加仑的塑料桶,这时候,屋内保持着相对的干燥,就不大想外出。坐着看书,弹会儿琴,或者喂缸里的小鱼。我的橘猫和彩云(三色猫)并排坐在猫篮里,玩着自己的前爪,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猫也不喜欢外边湿溚溚的环境。
窗上蒙着一层细小的雾水,那是雨丝飘来所致。而恰好形成了朦胧的效果,窗外的风景也变得像莫奈的印象画了。莫奈的印象画,讲究的是光和影的组合重叠,不同的光交织,不同物体上投射出来的光和色交织成一片,虽然能够大约区分彼此,但确实已经分不清轮廓了。小片的色块交织融合,局部又析出某一单一的颜色和光核。莫奈曾说:“作画时,要忘掉你眼前是哪一物体,想到的只是一小方蓝色、一小块长方形的粉红色、一丝黄色。因此,画家的注意力便集中了,不在要表现的景物上,而是放到了景物周围的空间环境、光线、烟雾、气流所产生的效果上。”印象主义画派有诸多大师,莫奈是早期的印象主义绘画代表人物,他的老师毕沙罗则强调用笔调来破坏画面的清晰和完整。他采用了針法施彩,绘画像斑驳的光影,无数的针彩构成了画面的主基调。天空中布满了光的针状晶体,云朵、树或者草垛,田野和山峦、河流和风,都具有了印象主义的色彩,他的树在强烈的阳光背景下变成了衬托光和色彩的载体,细瘦的树杆上长满了阳光的晶体,甚至连地上的草也不例外,没有具体的草的形状,没有具体的树叶形状,甚至没有枝梢细节。毕沙罗影响了莫奈、高更和塞尚等人。在他早期的印象主义绘画作品中,以村舍、教堂和池塘、鸭子、倒影和路上的行人为描绘对象,灰蓝色的屋顶和斜立面的屋顶平面、白垩墙和斑驳的光秃的树,石头垒的墙基和石头铺成的池塘边,水中倒影朦胧而复杂,天空倒还有着古典主义的样子。他的乡村油彩画《蓬图瓦兹的夏天》将乡村与大地最大程度地融合,在法国南部的图鲁兹地区,山地丘陵和农村的房子和谐为红色与白色的混合色调,葡萄园、红土丘陵高低起伏,远处是布满了云的天空,天空中浮着一层淡灰色的蜃气,红屋顶的房子拥挤在某处,并且间杂着高高的龙柏和桦树,低处的香草田油绿油绿。薰衣草和迷迭香以及香芹和薄荷,是葡萄酒必要的原料。画面驳杂而统一,而具体到局部则模糊不清。
春天的云舍玻璃窗上却是点彩的朦胧画面,更像是雷诺阿的作品。水渍沿着玻璃流淌而下,将一个画面局部修改并重叠。剩下光影突出的部分,像融化的蜡烛似的,水晶色的光影融化并重叠,构成了迷人的窗风景。我用佳能单反拍下了一些照片,经过处理,朦胧化后,得到了想要的效果。我在一张风信子的照片上写下一短诗:“光打湿了,风信子便融化了 / 春风里,有太多的风景 / 像受潮的糖块一样 / 我含着一块窗,感觉到它的甜蜜 / 有时候,风吹过来 / 我感觉自己好像也要融化了。”风信子长在屋外靠着玻璃窗的花台里,紫色的和粉红色的以及淡桔红色的,混合成一帧精美的油画。
午后往往放晴,太阳从云隙里钻出来,显得有些勉为其难。但短暂的日照,加上午间的湖上风,云台的木栅格就稍稍干了些,玻璃窗也迅速透明了起来,橘猫和彩云于是想出去透透气,趴在玻璃上东张西望。门一开,它俩就抢先挤出去了。云台上苔藓的鲜绿依旧湿溚溚的动人,春天时,会有一种羽苔长出,沿着岩石和树干像脉络般展开。空气中有各种树叶的气息,木姜子、阔叶樟、香樟和松脂,也有一些花的香气:野百合、艾蒿、矢车菊、细叶山椒、米老排、香榧子、八角和月桂树花。野李子花、桃花和杏花凑堆开着,杜鹃花、山紫薇、比蒙藤、越橘、千鸟花、山矾花像点染的粉白或者粉绿、粉红色,在深绿色的山林背景里显得有些仙气。两只猫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沾了一身的泥和草叶碎屑,等会儿它俩得舔半天毛了。邻居家孩子在放风筝,风向有些不确定,忽左忽右地飘。
天空偶尔闪出一片瓷蓝色,蓝得纯净蓝得醉人。云朵有些松散,倚着山脊梁缓缓移动,偶尔一阵风刮过,旋又融合成一大片云团。春天的云具有美学的特征,不单纯一种颜色,也不单纯一种形态,卷云和高空流云一样,高不可及,低层的云忽白如雪透如玉,忽又灰暗下来,像是罩了一层土灰,春天的风里带着土灰。幸亏湿度大,要不,漫天飞沙,黄尘通天彻地。云是自然的一种流态美,像白雪和风雨,是动着的,春天的云更像自然的脾气,三四月的云是扁平而松散的,直到雷声响起,入了夏,云才拳拳成团,颓然玉山。石涛最喜欢的绘石法就是云头皴,这云头就是夏天的云头,起拳的,绕着纸面,枯墨笔肚绕着小圆,那石头就出来了,坚硬的感觉,仿佛是万千罗汉聚首。石涛自己说,画云头如画僧头,岩石体态万千,然无一不有其浑圆处,“画峰顶时,以中锋行笔,画山底轮廓时,拇指、食指、中指并用,以压笔管使锋线绕圆而行”。枯笔法,皴出枯山水,而峰头如僧头,亦如云头。另一种相似的皴法为卷云皴,卷云皴是顿笔枯笔环绕某点的皴法,画岩石的腠理和虚实最为有效,最早见卷云皴的是北宋范宽和李成的北派山水皴石法,如《溪山行旅图》(范宽)中主峰石层层岩岩,以中锋加侧锋皴出岩石的层次和质地,蔚为大观矣。李成的山水中,片石、崖岸,幽谷深岫,淡云轻雾,拳拳团团的岩石,似无意间点染,更是神来之笔。
春天看云,一半在天上,一半在湖中。天上的云依旧,湖中的云却变幻莫测。春天的湖水有些泛绿,波显得极明而透亮,波纹涟漪之间,是挤挨挨的天光云影,像绉纹纱上的画似的,明知道那是波纹的效果,但从远处看,竟然忽略了水波的影响,看到了整体的天空。山影倒立于水中,森林和野花在水里闪烁着,竟然和天空云影交织成一体,像幅画,印象主义的画作。想起善于画水的宋代名家马远,一空水际天,一钓舟,一渔夫,一钓竿,唯此而已,剩下的全是水波纹,在密集的水波之间是无限的空。虚空无尽,则是想象力无尽。那渔夫像野人,也像隐士,披发跣足,坐于舟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浮子。那时候,天空是多余的,云也是多余的,甚至远山近水,都可忽略。关于水与天的印象,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可以告诉我们答案,其实在超宏大场景下的远山,可以宛然如小山水盆景般纤细,不可名状,无以突出。而江流浩阔,所有细节都可在虚白处生成,富春江逶迤千里,不过是大地间的一带耳。人如芥子,舟如芥子,树如微草,高低无碍,在大幅度的天空下,山水竟然如此婉约清秀。因此,天地间所谓的精彩,不过是在更远处眺望时的那一点微光虚影而已,虚白的江面,虚白的远山,人物、小桥、流水、飞瀑、仙人、樵夫、贩夫走卒,皆不过是须弥山下一芥子。《淮南子·原道训》:“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修极于无穷,远沦于无涯;息耗减益,通于不訾;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水作为道的载体,竟然如此的微妙难测。黄公望在画的题跋里说,他是为师弟郑樗所绘,作为道人的黄公望,自然不会不知道《淮南子》,所以,他的画本着道法天然的宗旨,极省简,甚至都不上色着彩。疏淡构图,疏淡用墨,极尽虚空,不见冗余。所以,大道至简,一切形与物都在某个特定的角度和场合变得多余和苍白,就像这湖这水这山这云,在远处观,并无一物可观,尽其天然而已。印象主义也好、虚幻的道和法也好,其实都在于人的心念之间。
云舍显然是天地间一芥子,我更是一芥子微尘。湖泊在山野间,像一面镜子,时时照见天地内心,洞察幽微。从春到夏,除了雨季外,我几乎天天要在湖边走上一遭,或长或短,数公里即回,有时带着橘猫和彩云,携风带云地往山上去。带着简易的炉具,烧一壶水,烹一壶茶。山上有汲泉处,是当地人所谓的“仙井”,在大磐石间,竟然有一天然的深陷处,仿佛是釜与鼎,水自岩隙涌出,汇聚在石宕处,清可照人,直视见底,天光云影绰约其间,水味至冽甘美。汲壶中烹至大沸,冲茶壶中,各有其妙,茶在壶中窸窣有声,如裂帛。旋即茶色出,香气亦出。倾入茶海中,分而酌之。茶为天地之物,木嘉而为茶,吸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古人所说的茶与仙人游,殆不虚言。抱朴子葛洪喜欢烹茶,在罗浮山,一日一炼丹,食则黄精葛根、野果山薯,渴则饮茶数盅,不知葛洪的茶盅多大,仙家以碗为盅,大概也是数大碗吧,岭南地热,茶以解之。
山上多松,松明子是夜间山人照明的传统物,以松明为灯,指天席地,侃侃而谈。在茅屋陋舍,松明则是引火良物,最简易的炉具就是烘炉,红泥焙就,大小约可支锅立鼎,炉下引火物即是松明子,数片松明,随时起火烹煮。云舍里虽然电器炊具齐备,但偶尔在室外烧烤,则喜欢添松明子烤肉,味中有松脂香气。吸油的烤架底下,是湿松针,铺一层松针,再在松针下燃白炭,肉置松针之上。添味加料,烟袅袅起,肉香四溢。将晚时,除了强光手电外,就是松明子若干。夜间天幕如漆,星子闪烁,凉风习习,夏夜观星好去处。此时的湖,若隐若现,不时有车灯在远处的山道上盘旋,照亮了一方湖面。那湖瞬间亮了起来。灰蓝色,幽深莫测,夜间有白汽浮于湖面,至天明消散,氤氲如练似纱,浮在湖上一米来高的地方。偶尔风吹散,现其一处,如墨玉般。晴好的日子里,可以在湖滩上宿营,到子夜回云舍。夜间听湖声,有水澍然,拍打着岸边礁岩,虽微浪亦成大观。有人传闻湖怪之事,我哂然置之。大好湖山,何来怪异?夜里真有鱼循光而来,在近处唼喋不去。于是抛些食物残渣入湖,则见大鱼跃起抢食,余则惊散,水面像炸开似的,蹿出无数条水箭暗影。我与骆师在湖边弹琴时,总感觉有无数精灵在侧耳倾听。
每每听骆师奏琴,便觉四时移易,各有角徵,每每天地鸣响,当于内心起宫商之澍。闭目听之,湖瞬间便灵动起来,仿佛万千水顺着宫商角徵羽的音阶而跳荡,无数水化为丝弦,直际天而起,横无际涯,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琴声仿佛万千羽鹤,颉颃翩跹,又忽觉秋风飒然而至,无数林木萧然作响,高山之巅,巍然有水瀑冲下,延宕萦回,水声澎湃,白气贯日。骆师说,古老者奏琴,必于风清月朗之夜,紫气氤氲之朝,或在中庭,或于树下,岩台轩榭,湖泽之畔,清风长纡之滨,蒹葭苍苍,秋水长天,望远而思故旧,睹江水而叹时之易逝。因此,需要内心极清静,简雅肃穆,羽扇纶巾,焚香沐手,动则如风云际会,长涛拍岸,静则如微草吟风,静林风飒。于幽微处,闻弦而心悸,于澎湃处,听惊涛拍岸。古人所说的五音十二律吕,诚然合于天地四时,中阴阳五行之变,以简起韵,以默止弦。观湖山色四时各异,各有其妙,黄钟大吕,尽在湖山之间。夏闻蟪蛄嘒嘒终日,日燠而汗出,风吹而觉爽,竹林之下,尽是漫汗文字,一树一歌诗,一竹一詠叹,轻的重的,徐的疾的。闻弦歌而欲起,觉弦息而心怯。
秋日湖水,风吹如鳞,层层涌涌,入夜犹拍岸澍然有声,如潮音,晨起,云舍外,天高地迥,天极洁净,蓝如冰玉,微有熹光映天,如琮璧,天地间是有妙手施色的,曾经在三坊七巷里听漆师郑崇尧说天地五色之事,信然,物有五色,古人喜欢用明瓦作为窗饰,明瓦就是蚌壳磨去外层后剩下的珠光内质,贴在窗棂上,透着光,满屋珠光宝气。蚌壳也是入钿的原料,漆画以蚌壳入钿,称螺钿饰,与贝饰成漆画的灵魂。秋水四时各有颜色,春日明而翠,夏日微浊,以多雨故,雨水少的年份,夏水亦湛蓝幽碧,弘深如海,唯风浪长湃,不甚知其明暗,秋水稍静,多涟漪,潦水清而寒潭冽,直到冬天,雪至而湖水凝,湖面浮一层沆瀣,湖面亦不复清晰,冬湖色黑,有时灰而蓝,只是风不止而水常湃,冬天湖面多了些候鸟,秋沙鸭、大雁、鷉、鸂鶒和鸳鸯,在湖面上游弋,偶尔惊飞,沿天际线迤逦而去。
冬夜,云舍内静坐看书,窗外湖面一片寂然,风吹水荡,声亦幽微,隔着一层玻璃,室内灯光皎然,室外暗如漆墨,唯有落雪夜,那光景甚是好看,雪先落如霰粒,敲扑在窗玻璃上作响,屋后的菜园子里隐隐泛着白光,雪稍积寸余,则天地大光明如晦,那白光带着素净的雅,森林依旧是黑色的,枝叶稀疏,而湖畔的芦苇俱覆着厚雪,看上去像琼台玉宇,云舍外的云台也积着一层薄雪,微粉白,直到天将明,雪已盈寸,大白,天地间唯白一色,不知有山有湖,有天有地。披衣出行,竹林委顿,倾覆如玉山,竹间依然闻雪澍漉作响,并无曳玉敲金之妙,如沙响,如轻簌鸣。松鸦不甘寂寞,早早就出来扑雪,于是,山林间不时有雪落漉澍,鸟鸣清寂。碰到小动物,如松鼠在树间腾跃,雪天,松鼠出来,不会是为寻找食物吧?一日看《大自然的日历》,知道动物怕冷,怕雪壅其穴,不时得清扫庭除,寒冷刺激了动物的神经,比如像我这样兴奋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陈元武,作家,现居福州。在《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山花》《天涯》《散文》《散文海外版》等发表过若干作品。)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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