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林庄年年要种下许多树,也年年要挖倒许多树。树被挖倒后,他们把枝和根锯下,树干抛进阴沟,浸上一年半载,待树肉老结,再剥皮晾干,锯成板条,做台凳、打家具,随便支配。
树枝和树根是绿林庄人主要的柴料。当然用前先要打理一番。树枝好办,折断扎成捆就成;整理树根就有些麻烦了。树根个大,形无规则,还特别结实,锯砍是奈何不了它的,需用山支劈。山支形如镐,是一个约半米长的铁器,两头都有刀锋,一横一竖,装在木柄上,十分切肉。整理树根一般都要请专做这个行当的人干,庄里管他们叫开山支人。
绿林庄干这行当的共有四人,最出名的要数庄东包天,人称“包得开”。包天自幼丧双亲,十六岁时随族户伯伯学开山支,十年辛苦,钱没攒得多少,却练得一身疙瘩肉,臂力过人,尤其是开山支的准头堪称一绝。使山支除气力外,关键是准头,劈厚了,不切肉,白费劲;劈薄了,支头打滑,出活少,还易伤着自己。包天劈树根,那刀头像长了眼睛,总是不厚不薄,刚好切开,别人需两天干完的活儿,他半天不到就解决。包天因此手艺名扬十里八乡。
这年冬天,奇寒,泯沟着底冻。第一场雪后,从县城里来的五个东洋兵占据了庄里的一间堂屋。他们是为城里的同伴征集过冬木柴而来。这堂屋四面环沟,仅留正南方一条小道出宅,是典型的四汀宅沟屋。东洋兵来后,又在小道上安了一道木栅门,晚上关严,俨然是一处野狗难进的独宅。
绿林庄人宁静的生活自此被东洋兵搅得乱了套。东洋兵每天逼着庄里人将捆扎整齐的木柴和没劈开的树根统统搬到堂屋前的空地上。庄北的二拐子因藏了几捆好柴被东洋兵用抢托打断了唯一的一条好腿;孙寡妇前些天刚死了男人,积存的干柴都在丧事中用光了,东洋兵叽哩哇啦乱叫一阵,意思是没柴人抵,死拉活拽把孙寡妇拖进了堂屋。黑夜里,无助的呼号搅得一庄人辗转难眠。被糟蹋了的孙寡妇第二天下午就在自家屋后的一棵楝树上上了吊。庄里人可怜她,凑了些钱,买了具薄皮棺材安葬了她。
没多久,堂屋前的空地上便堆起了一座柴山。看着这东倒西歪的树根,东洋兵傻了眼,枪刺刀劈,折腾了半天,没能让一个树根解体。也不知谁透露了風声,东洋兵竟知道了庄上有专干这一行当的,于是满庄寻开山支人。
消息一出,立时吓走了三个开山支人。包天没有走。别人劝他时,他说:“干嘛要走,这里是我的家。东洋兵不认得人,他咋知道我是干这一行的。”然而包天的名气实在太大,没过三天,东洋兵就找上门来。包天黑着脸沉默半晌,最后还是扛着山支,拎起一瓶烧酒,跟着东洋兵进了木栅门。
包天在堂屋前摆开阵势。他把一截盆口粗的树根立在空地上,下面空虚处用木条垫实。只见他脱光上衣,在寒风里光着厚实的上身,拿起酒瓶,一气喝下半瓶。随着山支上下飞舞,只半个时辰,树根就变成了数十条白花花的木条,看得东洋兵瞪眼张嘴出不得声。
包天每天去堂屋前劈树根,时间久了竟和东洋兵混熟了。庄里人却和他疏远了,看见他走过就关门,劈门碰着也不搭话。包天一回家就猛喝酒,醉了门也不关,和衣而睡。
这天下午去时,包天多带了几瓶酒。五个东洋兵兴奋得直喊良民。晚上,东洋兵特地整了几个好菜,还把包天留了下来。这一夜,堂屋里东洋兵的喧闹声夹杂着包天的劝酒声一直持续到子夜时分。庄上辈分最大的么大爹躺在被窝里直叹气:“可惜了包天这一身手艺,作孽,作孽!”
第二天下午,庄里人觉得有点不对劲,堂屋前不见东洋兵活动了,也不见包天劈树根。可谁也不敢上前看究竟。直到又过了一夜,才有几个胆大的推开了虚掩的木栅门。他们走到堂屋的门口,里面的情形让他们后退了几步:五个东洋兵直挺挺地躺在被窝里,露在被窝外的脑袋上都有一个酒杯大的窟窿。看的人又惊又喜又纳闷,前晚闹后既没听见惨叫,也没见亮灯,是何方圣人做下这等惊天事?人群中一男子眼尖,一下子看到墙旮旯那柄沾着血污的山支,只听得一声惊叫:“他娘的包得开,这活儿,神了。”
包天自此失踪。一年后,有人在新四军队伍里见过他,肩上扛的已不再是山支,而是一支锃亮的三八大盖。
(倪正平,南通市作家协会会员,在各级报刊杂志发表短篇小说、微型小说70多篇。)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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