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十月,阳光炸裂在沉稳端庄的土地上,迸发出一片明亮,放眼一派槿花篱落,四处皆山果青黄。
这时,山里人恨不得找根绳子牢牢拴住季节飞奔的腿脚,用个坚固的铁皮笼子囚住它,好留出足够的收割时间。“收秋”是一个神圣的词,这词在后稷赤着脚手执谷穗在田间行走的远古时代,就被农人高高地捧在日子之上。
俗话说:三春不如一秋忙。下过几场霜,庄稼像是一夜之间成熟,饱满的豆荚、鼓胀的苞米、满地萎了秧子的角瓜都在催着人收。越是紧迫,光阴越是不肯歇息片刻,时光如流水一般抽身而去。
这个时候,人要跟脾气不定的老天抢,跟野地里贼头贼脑的耗子抢,还要跟藏在密林深处觊觎很久的野猪抢,只有把粮食抢到仓里才算自己的,否则都只能是个未知数。如果这个时候突兀地来场雪,把庄稼捂在地里更是麻烦。
我这次回家主要是给父亲上周年坟,看大哥一家人这样忙,多年不事稼穑的我只能帮他们看着孙子孙女,再帮他们晾晒角瓜籽及做做饭。
那几天并不是秋高气爽,反而接连几场雨,让地里积存了不少水,脚一进去就“扑哧”陷个稀泥坑。大哥家的大豆地多在山里,沿着大路走很远,还要再经过山路才能到达。
说是大路,也就是条横亘在田地之间坑洼不平的土路,只是大路石头比较多且坚硬,下雨也不至于泥泞难行。清亮亮的泉水泛着碎银般的波纹在路上纵横流淌,吟唱着那首百听不厌的小调消磨着石头的棱角和岁月的青涩。山峦、田野、树木也袒露着真诚,裹挟着朴拙之气的山风已经爬到秋的眉间,皱一下便掉落一地金黄。
进地的山路浸泡得像面团一般囊软,湿滑的山草怕冷似的紧紧贴着地皮,一些晚生出的婆婆丁逆着季节生长,绿嫩嫩的犯了第二次青春般,在一派掉光叶子的瘦树黄草中尤为醒目。山路泥泞,四轮农用车开进去也只是不断“吭吭”刨腾出一条条深沟,很难开出来,即使停了雨也要晾晒几天才能割大豆。
大哥一早开着电动车去地里瞧大豆,电动车车厢也就一床被子那么大,轻飘飘的四个窄胶皮轮子,在石头上弹跳得有些滑稽。大哥把车停在大路边,他沿着窄且泥泞的山路往里走。只走一会儿,清晨的露水就把迷彩服裤脚和水袜子鞋浸湿,他知道刚下完雨大豆肯定不能割,不过还是惦记来看看,要不然一天都要想着庄稼,庄稼,还是庄稼。
下过雨,枯黄的豆秸已经无力支撑沉甸甸的豆荚,它们像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身躯,被秋天的风雨抽打泡软后,横七竖八倒匐在地上喘息。在大哥眼里,那不是大豆,而是一张张粉扑扑漂亮的钱,是来年一整年的花销。
大哥的地有七八十亩,大多是山坡地,像补丁一样东一块西一块分布着,用机器收割大豆不划算,只能人工。嫂子的腿长了骨刺,走路一瘸一拐,家里主要劳动力指望大哥和侄子。
当下,天气预报是大家最关心的话题,只要一提到天气,所有人都认真起来。报晴天,大家眼角眉间会透露出一股子喜气。若有雨,心情惆怅,每个人走路都慢悠悠得像拖着一裤角的水。
秋天的雨其实不会太缠绵,即使下也会很快迎来晴天。早晨,此起彼伏的鸡鸣啄破黑夜的眼,东山的脊背慢慢发青发白,清冷的风把整个林场唤醒。
一束一束乳白温暖的炊烟在各家各户烟囱里拱出来散开,氤氲潮湿的雾气弥漫在重叠逶迤的远山间和田野里。伴着卖豆腐由远至近的吆喝声,牛脖子下细碎清脆的铃铛声,还有一两声鸟儿练嗓子的音调,太阳光芒万丈地从山后升起来,天空清晰地映出飞鸟和云朵的影子,人的心情也随着疏朗开来。这是山里的早晨,也是所有人的早晨。
角瓜先收,可以和其他庄稼错开,这样能宽容出些时间。一人开着打瓜籽的机器沿垄沟缓缓向前,车两侧的人用叉子把瓜挑进机器,人跟着车一边走,瓜籽一边“劈里啪啦”甩在系在机器下面的袋子里,剩下的瓜皮瓜瓤正好沤在地里当肥料。
角瓜籽在自家院里晒不开,就用四轮车拉到林场废弃的篮球场去晒,因为是公用场地,谁下手早地方就是谁的。好在球场离大哥家就隔着一条土路,近水楼台先得月地把地方占了。
天气若好,打下的角瓜籽干得就快。上午翻着角瓜籽还湿滑得如泥鳅般,下午再翻,角瓜籽会干爽的“唰唰”响。天晴,只要两天,瓜籽就干了。今年林场种角瓜籽的人家不多,大哥家十几亩地的角瓜籽成了抢手的香饽饽,没等晒干,收瓜籽的小贩已经在周围来回打转了。
那天傍晚我们收瓜籽时,小贩索性把车停下,跑到球场来跟嫂子套近乎:“大婶,你家瓜籽卖吗?”嫂子不到五十,因常年劳作,脸上横七竖八拉着蜘蛛网般的皱纹,用劣质红色染发剂染过的头发,又长出寸把长白生生的发根,形成鲜明的泾渭线,在夕阳的映衬下格外显眼。一条泛着白底的旧团花裤子,一件灰绿色宽大的迷彩服上衣,让她看上去有六十岁。
“多少钱?”嫂子停下撮瓜籽的簸箕,她手搭在额前,眯着眼睛看着这个不比她小多少的商贩。“六块一斤。”嫂子放下手,侧过头说:“快拉倒吧,今天在林场西头,六块一都没卖。”“谁说的,现在哪有这个价?”小贩赔着笑辩解。“怎么没有?林场今年种瓜的少,还得涨价。”“别等了,卖到手里才是钱,再说这么多往哪儿搁?”“你走吧,俺不卖。”嫂子低下头不再理小贩。小贩走了几步不死心,又折回来:“那给你涨到六块零五分行不?”我不由得笑了:“你这憋半天劲,才涨五分钱?”“大姐,这五分也不少钱。”小贩扭过头对着我。他戴着一顶滑稽的灰色窄沿帽子,穿着一双不知是灰色还是白色的运动鞋,黑红的脸因为笑挤满了细密讨好的纹路,有着十足的乡下商贩精明能干的气质。
“俺不卖。要么你涨到六块三。”嫂子并没有看小贩,只是丢过来一句坚决的话。小贩无奈地笑了:“大婶,哪有这个价?你要是现在不卖,说不定过一阵跌了。”“跌,俺认了,现在不卖。”小贩说了半天,看嫂子态度坚决,摇摇头走了,不过在出球场回到车上时,他又扭头看了看我们。太阳红着脸懒懒地靠在山头上,光线慢慢收敛着变得发红发暗,天马上要黑了,小贩的车还没收满。他期待又不舍地盯着地上白花花的角瓜籽。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大哥对嫂子说:“今天收瓜籽的掉价了,掉了一毛多。”嫂子站在厨房正对着铁锅往外盛粥,听了大哥的话,不知是后悔还是什么,她拿着盛粥的铁勺子立起身愣了半天。“嗨,这没准是小贩们玩的把戏。他们大都是组团来收,然后一起忽悠着让你们卖。”听我这么一说,嫂子嘘了口气:“就是,不着急。”其实我心里哪里有底呢?不过是安慰她。
角瓜收完,该收大豆和苞米。今年的天气实在诡异,不该下雨的季节偏偏涝了,需要雨水滋润的日子,太阳又勤快地天天上岗,好在今年的秋霜来得晚,那些耽误的或是有些懒惰的庄稼,都有了充足的时间成熟,山里人才松了口气。赶上今年的粮食价格又高,秋收就像和老天战斗一样,谁都不敢怠慢。
光靠家里几个人割大豆收苞米是不够的。吃过饭,大哥和大嫂开始研究,雇谁割豆子合适。李大棒子家倒是有一伙闲人,不过他们干活儿太滑头,割豆子不舍得哈腰,豆茬子留老高,遗落很多豆荚。大哥想起二嘎子有空,刚提一嘴,嫂子立刻摇摇头。那天嫂子在街上碰到二嘎子,想请他帮割豆子,一亩地给一百五十块钱。二嘎子一梗脖子,很傲慢地说:“噢,我卖给你家了吗?”把嫂子怼得转身就走了。嫂子恨恨地抱怨:“活该他穷打光棍儿,就是个傻子。”“那你跟傻子置什么气?”大哥觉得嫂子的脾气一到秋天会像浸泡水的大豆膨胀起来。
秋天,是山里人最看重的季节,只要是家里有地,不管是在外面做生意的,公职或是打工的,都想了办法请假回家秋收,也许忙了一季获取的收益不能跟其他收益相比,不过谁也不敢怠慢土地和庄稼,有了粮食,感觉心里不空,走多远也不慌。
山里人都想趁着好天赶紧收割庄稼,秋天的天气琢磨不透,最怕变天下雪,这种担心并不是多余。有一年本来风雨顺遂,看着能多收些,每个人心里都有许多期待。可是,白天还是暖阳和风,到晚上突兀变了天,下起大雪,而且下了一天一夜足足有半米厚,没有收割完的庄稼一下捂在地里。
天放晴后,大家踩着雪到地里捞豆子。大豆一湿一冻,豆荚“咔吧、咔吧”炸裂,所剩不多,那个秋天损失惨重。庄稼是山里人生活的希望,他们冒着雨,挨着风,除着时而出没的虫害,顶着烈日,就为了有个好收成,到秋天这个关键的节骨眼,谁也不想出什么岔子。
第二天早晨,天空还泛着夜晚遗留的青色时,大哥一家带着两个雇工已经出发了,一两声狗吠被晨风拉扯出很远。
因为是按亩付钱,也不必督促谁,一个个哈下腰不舍得直身,被大地吸住了似的,谁也不想落到别人后面。小拇指粗般的豆秆已经泛白干脆,手把着几棵往前一推,磨得闪亮的镰刀向后顺势一带,大豆就“咔吧、咔吧”带着清脆的响声被割倒。一把把镰刀张开饥饿的嘴,欢快地咬着,被收割的大豆多米诺骨牌一样依次倒下,一摞一摞排阵似的整齐卧在田埂上,一眼望去让人颇有成就感。
嫂子拖着病腿上地,山地倾斜着,到好腿支撑时还勉强应付,等折返回来轮到病腿吃不上劲,只能半俯在地上,腿像有小兽龇着牙啃她的骨头,连血带肉的疼。她从挎包里掏出止疼片就着带的白开水吃下,不过药效一过,疼痛加剧,她只能跌坐在田埂上,用力捶着腿。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豆地,看着努力向前割豆子的人,她突然又有了力气,跟着追过去。
中午,大家聚在一起吃午饭,刚过中秋,许多人带着月饼,有些人从家里带些肉菜,热情地分享。清澈的天空,偶尔滑过一两声鸟鸣,不断坠落几片枯叶,时而吹过有些急躁的山风,每张被吹皱发红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一摞摞割倒放在田埂上的大豆,修成正果一般的安静。阳光努力变得和煦,怜爱地抚慰着这些辛苦的人们,天气不忍心过早变冷。
大哥吃完饭,看到垄沟里有一些炸裂的大豆,黄澄澄的刺眼。他走过去蹲在地上一粒一粒捡起来,吹干净土放在宽大的上衣兜里。那些雇工看在眼里,下午割豆子的时候尽量不遗落豆荚。一天下来,嫂子的病腿像发酵的面团肿胀起来。
每天,当太阳从东面那座白石崖头像一张金黄烙饼升起的时候,林场就变得空荡荡的,大多时候只有实在很老的老人和少不更事的孩子留在家里。
田野里却布满了人和机器。“扑通,扑通”,农用四轮车作业的声音,“哞哞”,老牛用力喊叫的声音,间或那些寻食的“唧唧”鸟鸣声,让人多了一种紧张,多了一种期待,更是把收秋的喜悦像撒网一样覆盖了光阴的水面。
一到傍晚,街道会格外拥挤热闹。四轮农用车,老牛车,装着超乎想象宽度的庄稼,晃晃悠悠地从田间回来,把晚阳挂在牛角上,顶在车头上,像挓挲着巨翅的大鸟,一路金辉地满载而归。
因为工作原因,我不得不准备返程。在返程的前一个晚上,家人从地里回来得早,嫂子把储存在冰箱里有半年之久的大鹅取出来,炖了满满一锅大鹅酸菜。大哥捏着酒杯小口小口抿着酒,他的眼睛被山风整日吹着,发红发干,脸像干涸了许久的田地,泛起灰白干皮,拉网似的布满皱纹,背也微微驼了,手如干树枝一般满是粗糙的痕迹。年轻时的大哥是林场的美男子,眼睛明亮有神,身材挺拔帅气,皮肤也如女孩子一样泛着白皙润泽的光,现在却一点年轻时的影子也找不到了。足蒸暑气,背灼炎光的辛苦劳作,让大哥过早衰老,像个疲惫沧桑的老人。
收秋的时候,山里的客车也停运。我搭了别人的车离开林场。那天早上,母亲到街边送我,晨光把她的白发染上一层温暖亲切的橘色,她佝偻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重,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翻滚向前的车轮。母亲站在村口像一棵默然守望的老树。
我不敢回头,眼睛被水汽氤氲得模糊起来。惆怅成了秋天在我心里的隐喻。
家在车轮卷起的细细烟尘下变得模糊并渐远。路过那一片片成熟的庄稼地,割大豆收苞米的人正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和季节抢夺着时间。
我先是到镇上,又坐了几个小时的客车去市里坐火车。因为疲累,上车一会儿躺在铺上就睡了。傍晚时分,突然听到有人说:好大的雪。我凑到车窗前,果然外面团团的雪,像倾巢而出的蜜蜂一样,在夜色里肆意飞舞。家里会不会也下雪了呢?第二天到家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晚上没有下雪,只是早上飘了星星点点,不过很快停了,不耽误收地。
因为忙碌,日子被一只精力旺盛的小马驹,驮着在秋季成熟的日子里飞快地跑过。一晃二十多天过去,电话里听母亲说,大豆和苞米都收完了。收完庄稼第三天夜里,下了场大雪,不过谁也没有听到,兴许是收秋累了。看到满院子的雪,大家惊讶地说,怎么夜里没有听到一点儿动静?
其实,不是大家睡得太沉,是收完秋,心也收起来准备过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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