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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3205
◇郭华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一位刚刚调到我家乡工作的老领导告诉我:我去过你们村了,真穷!我问:何以见得?他说:全村连个玻璃窗户都没有。

  虽然我是农村长大的,还真的没有注意过窗户代表着一个村庄的生活水平。老领导说的没有错,那会儿我们全村的窗户都是纸糊的。

  平板玻璃在清朝雍正年间即已进入中国。中国的第一家平板玻璃工厂创建于1922年。半个世纪过去,玻璃对于家乡的农民,依然是奢侈品。

  许多语言的流行都和那个年代的生产、生活环境有关,都有具体的形象和载体。比如过去形容一件事,特别是男女之间互生情愫,双方心知肚明,就差表白了,常常说:只剩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今天的孩子们大概很难想象,那时的窗户纸确实一捅就破,甚至日子久了,风吹日晒,不捅也破。破了怎么办,一次更换整个窗户上的纸是舍不得的,于是,哪一格的窗纸破了就补哪一格,几乎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有补丁。有时候为了让窗户更加明亮一些,就用毛笔蘸了煤油去刷窗纸。刷过之后确实明亮许多,但是用不了一天煤油就挥发了,窗纸照旧。而且,用煤油刷窗纸这种事多半是孩子们偷偷干的,因为煤油比窗纸还贵。

  纸糊的窗户最怕下雨,所以家家户户都有为窗户挡雨的设备,我们家乡叫“雨搭”。比窗户大一些,方形的木框中间是苇席。每当发现有下雨的征兆时,便把它挂在窗户外面。长大后知道有所谓“雨打芭蕉”,小时候只知道雨打雨搭。春天的细雨打在上面是唰唰的声音,像是一只手在抚摸大地。夏天的骤雨打在上面是啪啪的声音,密一阵,疏一阵,像是有人在天空中击缶。

  我们家的房子在村子最南面,不到两公里就是国道。从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前,中国的老百姓没有安宁过。要么外敌入侵,要么军阀混战,要么土匪肆虐。老百姓只求安安生生地种地过日子,可是连这都做不到。正是因为不安定的世道,让住在村边的人家养成了一个习惯,晚上从来不把油灯放在窗台上,怕被外人看到灯光惹来麻烦。可是,如果我们放学或外出晚归,奶奶一定会把油灯拨到最亮,放在窗台中央,让我们在公路上就能看到窗户里透出的灯光。

  窗户不仅用来采光,还用来计时。上高小的时候学校在邻村,每天要起大早。家里没有钟表,奶奶摸索出一个经验,夏天能看清房顶的檩条,冬天能看清窗棂,就该喊我起床了。奶奶自己更是用窗户计时。那时母亲下地劳动,奶奶在家照看我们。每天要确保母亲收工回家能吃上饭,而且是热饭。奶奶就不停地看窗户。我家的窗户有十一根窗棂,当太阳照到第九根的时候,奶奶知道,该做午饭了。

  农村有个风俗叫“听窗根”,我们那一带叫“听说话”。参与听说话的人以青少年为主,被偷听的主要是青年夫妻,特别是新婚第一夜的小夫妻。听窗根并不被认为是下流行为,在文化活动贫乏的年代,甚至像是一种娱乐活动。而且新婚夫妻的家长希望有人去听,因为有一种口口相传的说法,第一天晚上如果没有人去听,很有可能被鬼听去。另外,纸糊的窗户也成全了听窗根的活动。因为玻璃隔音,倘若是玻璃窗户,什么也听不见的。那时候自由恋爱已不再被视为大逆不道,但多数的农村青年依旧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并无来往。因此,那时的第一夜是名副其实的,尽管有的家长在女儿出嫁之前,会找一个已婚的、老成的、关系密切的妇女,以过来人的身份向女孩传授一些经验,但事情如何开始却是没有脚本的。因此,一百对男女的新婚之夜,有一百种开头。印象最深刻的是听楚留的窗根。楚留和我不是一个家族,论乡亲辈分我叫他叔,比我大十来岁。他自小没娘,跟着爹过日子,日子紧紧巴巴,但是人很厚道,长得也端端正正,娶了个邻村的姑娘做媳妇。新婚之夜,上炕熄灯,好长时间听不见说话。后来女方先开口了:“这新被子挺舒服,布票这么紧张,棉花也这么紧张,准备四床新被子也不容易哩。”楚留说:“那都是为了今天过事……借的。”女方不再说话。突然,楚留呜呜哭起来。新媳妇有点慌:“借的就借的呗,俺又没说嫌你穷,哭什么?”楚留抽泣着说:“想俺娘……要是俺娘还在,再穷也得给俺操持一床新被子吧。”我们一众听窗根的像被冻住了似的,一阵沉默之后,悄悄溜出楚留家。

  都说农村是人情社会,其实,传送人情的载体,并不像今天人们理解的那样奢华。街坊有个李奶奶,心灵手巧,尤其会剪各种各样的窗花。每年春节,她都用大红纸剪一些窗花,分送给四邻八家,薄薄的窗花里饱含了厚厚的人情。而灶台上方大红大绿的灶王爷图案和洁白窗纸上鲜红的窗花,就成了春节里最亮眼的装饰。

  历史上从何时起民居有了窗户呢?我刻意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没有这方面的考古挖掘资料,但窗户肯定早就有了。估计最早人们意识到房子要有门,随后就意识到了要有窗户。唐诗宋词中写到窗户的,恐怕仅次于风花雪月。由于窗户的特殊作用,它不仅因风景、情景入诗,更常常作为感情、特别是思念之情的载体入诗。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思念北方的亲朋故旧,千年传诵不衰。苏轼的《江城子·夜记梦》,透过窗户的那一份思念,至今拨动世人的心弦。苏轼十八岁的时候,娶了十六岁的王弗。所有的书上都说王弗美丽聪慧,低调谦恭。其父王方是乡贡进士,王弗幼承庭训,知书达理,但她初嫁时从未对苏轼说自己读过书。每当苏轼读书时,她便陪伴在侧,终日不去。红袖添香,也属常情。令苏轼吃惊的是自己偶有遗忘,王弗便从旁提醒,从无差错。苏轼问其他的书,王弗都浅浅一笑,回答“略微知道”,令旷世才子苏轼刮目相看。有客人来访,王弗幕后静听,然后帮助苏轼分析是否可交,“幕后听言”成为千古佳话。苏轼与王弗琴瑟相和,恩爱有加。可惜王弗二十七岁便命赴黄泉,苏轼沉痛的心情可想而知。偏偏他又步履坎坷,命运多舛。在这样的情况下梦到王弗,苏轼悲从中来:“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我没有看过关于苏轼的影视剧,但我觉得这“小轩窗,正梳妆”的情景无人拍得出来。虽然不过一个小小的窗户,一个窗前梳妆的美丽女子,但那痛彻心扉的哀悼,那荡气回肠的思念,只能存在于读者泪水满眼的想象中。

  名人名言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一直对此体会不是很深刻。有人在某些场合眼睛里全是谄媚,在某些场合又藐视众生,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灵呢?还有人说眼睛一眨就是一个心眼,眨眼频率越高心眼越多。我的一位堂祖母只要是清醒状态,就不停地眨眼睛,有些初次见面的人据此判断她心眼特别多。其实我们都知道,她那是毛病。为什么通过眼睛这扇窗户难以窥探心灵呢?因为这扇窗户可以拉上窗帘,还可以在玻璃上贴膜。

  但我相信,心灵是一定要有窗户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深圳率先开放了。当时最普遍的说法是打开了对外开放的窗户。这个窗户让我们看到了什么呢?看到社会主义还可以这样搞。深圳发生的一切都直击我们的心灵。于是,我们的观念开始变化,我们的思维方式开始变化,我们的生活开始变化。变化的标志之一,就是连我们那样穷了几百年的村子,家家户户也都安装了玻璃窗户。

  前些日子回老家,看到楚留媳妇,头发全白了,身体却非常健壮。她正在自家墙根下坐着马扎看孙子,看见我热情地打招呼。我上前叫了一声楚留婶子,我们便聊起来。她说两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大儿子学的木匠,在浙江横店影视城做木工。二儿子从别人手里流转了百十亩土地种果树,种的红梨特别受欢迎。因为分家时大儿子分的是老宅,所以他们老两口平时住在大儿子这边。我一边说话,一边下意识地去望院子里的窗户。楚留媳妇留意到了我的目光,邀请我到家里坐一会儿。走进院子,看到明亮的玻璃窗户,我马上想到今天窗户里面的炕上,一定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新被褥。因为依旧保留着北方农村来了客人炕上坐的习惯,楚留媳妇把我让进里屋。来到里屋才发现,居然没有炕了,取代炕的是一张老榆木的雕花双人床,床上一床棉被,一床蚕丝被。楚留媳妇说:“非要把炕拆了给我做张床,说是不能白学一顿木匠手艺,就当孝顺我哩,其实我愿意睡咱那土炕。”凡尔赛体的抱怨中透出炫耀。

  透过楚留家擦得纤尘皆无的玻璃窗户向外望去,视野好开阔,而且一切都那么清晰。原来家乡的天可以这样蓝,家乡的云可以这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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