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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秘史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3064
◇夏艳平

城里“解封”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雀儿林。雀儿林是我的家乡,我想念我的父母,我的父母也想念我。

  车子进村,碰到的第一个人,却是德才叔。德才叔推着一独轮车大米,像一只搬家的蚂蚁,慢慢地朝前拱。

  是小根呀,你回来了?见我从车上下来,德才叔大着声招呼。

  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早晨还跟你爸说起你呢。德才叔边说边支住独轮车,我赶忙上前,给他递上一支香烟。

  德才叔猫着腰站在独轮车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待到气儿喘顺了,便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来,自己点了火。

  烟提神,吸了几口烟,德才叔的腰慢慢直了起来。

  我问德才叔,怎么拖这么多大米。德才叔张着缺了牙的嘴,看着我憨憨地笑,笑得脸上的汗水都闪出红红的光来,却没回我的话。

  我记起来,德才叔耳朵背,就指着那几袋大米,大声又问了一遍。这次,他听清了,回说,我买的呀,刚去镇上超市买的。

  你一个人怎么买这么多大米?我疑惑地看着德才叔。

  德才叔笑笑说,不多,才六袋,加起来也就一百二十斤。人家比我买得还多呢。

  见我不解地看着他,德才叔说,疫情闹得,不少田地都长得不好,大米肯定金贵。说着,他猛吸了一口烟,吐出烟雾。他接着说,你们这些伢儿,赶上了好时候,没饿过肚子,不晓得饿肚子的厉害,当年,要不是你奶奶给我一碗粥吃,我早就见阎王爷了。

  我奶奶送他一碗粥吃?

  此前,我也曾听人说过这事,还专门求证过我奶奶和我爸,可他们都极力否认,说没有这事。今天,听德才叔重新提起,我觉得,应该有这事,我相信,德才叔不会说假话,也没必要说假话。

  要说呢,我奶奶生性善良,乐于助人,一生不知做了多少好事,别人说起来,她总是笑一笑,不太当真,但从不否认,只有这件事情,她不愿意别人提起,就连我爸,也是讳莫如深。

  按照德才叔说的,这件事情过去好多年了。当时,他才十多岁,还是个伢儿头,我爸呢,比他还要小两岁,如今他们都年逾古稀,而我奶奶,已作古了。我承认,有些事情时间长了,会被人遗忘,但我相信,这件事情我爸是绝对不会忘的。就算他真的忘了,德才叔和塆里人不时地提起来,也会让他的记忆复活。

  救人又不是什么丑事,他们为什么不敢承认?

  正好利用这个机会,问问我爸。

  昨天晚上,我和爸妈通过电话,说今天回来看他们,见了我,他们仍异常惊喜,我爸还把手伸过来,跟我握手,弄得我有点措手不及。我赶忙伸出双手,一把捧住他那只粗糙的大手,并顺势将他揽进怀里。我爸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把脸埋在我的肩上,瘦削的身体像是通了电,不停地抖动。

  在我和我爸拥抱时,我妈站在门口,眼泪汪汪的。我松开我爸,快步走到我妈跟前,喊了她一声。我的声音很轻,但还是惊着了她,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梦呓般地说,我根儿回来了,真是我根儿回来了,并用手轻拍着我的后背。

  自成年之后,我还从未跟爸妈这样拥抱过。疫情让我们变得脆弱,也让我们变得坚强。

  跟爸妈说完这段时间的情况,我就把话题引到了德才叔身上。我说,德才叔刚从镇上买回了六袋大米。我爸说,他呀,总怕饿死了。我妈也说,他去年打下的两千多斤谷子,还存放在粮仓里,一粒都没卖。

  我说,德才叔说他饿怕了,家里不多存点粮,晚上睡不着觉。他还说,当年要不是我奶奶给他一碗粥吃,他早就饿死了。

  我爸怔了一下,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对我妈说,你个老婆子,光顾着说话,也不晓得给小根弄点吃的。我妈说,哎呀,我这就去弄,这就去弄。

  我妈去了厨房,我爸仍没回过头来。我知道,他在想应对我的办法。

  我妈虽然上了年纪,但干起活儿来还像过去那样,风风火火的。很快,厨房里就传出乒乒乓乓的响声,热闹极了,而坐在堂屋里的我和我爸,寂然无声。

  我爸突然回过头来,叹了一口气。那口气缓慢而低沉,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我心里凉凉的。

  他摇摇头说,这个德才哥啊,这么多年了,还提那个事情干啥嘛。

  为什么不能提?我惊讶地看着我爸。

  不能提就不能提!我爸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像头触仗的公牛一样瞪着我。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看来,真的不该问他这个问题。我正后悔着,突然我爸像只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坐回到椅子上。他说,你不知道,那是你奶奶到死都没有解开的一个心结呀。

  奶奶救人,那是做好事呀,怎么反成了她的心结?我心里这样想着,但不敢把话说出来。

  我爸沉着脸,低声说,我知道,你一直想问这个事情,我今天就告诉你。

那是一个三月的早晨。不,应该是上午,太阳都快升到中天了,我说那是早晨,因为我们还没有起床,也没吃过早饭。在我们雀儿林,没吃过早饭,就还是早晨。

  我们雀儿林,没有懒人,但那天塆子里没人起床,因为我们没有力气了,起不了床。几天没吃东西,谁还有力气?只能躺在自家床上,等死。塆子像是遭了霜的草木,没有一点生气,连林子里的鸟儿都不叫。

  那些天一到晚上,猫头鹰就活跃起来,在塆子上空不停地哭叫,叫得人心惶惶的。开始的时候,还有人骂一骂,后来没人骂了,一来没有气力,二来也明白,自己活不长了,有个报信的也好。

  当时我还年轻,不想死,就跟你德才叔他们一起挖野菜,剥油树皮,煮给家里人充饥。后来野菜挖完了,油树皮剥光了,我们也倒下了。

  你不知道人饿极了是个什么样子,身体软得像个棉条,一站起来,腿肚子就打颤,连神智都不清了,躺在床上一阵阵的发昏。那天早晨,不,上午,从迷糊里醒来,我就想不能再睡了,再睡,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我使着劲儿往起爬,爬了几次可算爬起来了。坐在床沿上,心发慌,眼发黑,没过一会儿又像一堵挖空了脚的墙,重重倒了下去。

  我索性平躺在床上。想着积蓄点力气,等会儿再爬。为了不让自己再睡过去,我眼睛使劲睁着,脑子也没空,不停地回想着过年时吃肉的情景。可能是我太贪心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肉。肉可是大荤呢,而我的肚子空得只剩一条肠子了。刚想了一下,肚子就受不了,“咕咕”叫了起来。叫过一阵儿,一股酸水从胃里泛出来。吐了几口,肚子更饿了。还真是怪呢,肚子一饿反把其他器官饿活了。

  我闻到了稻谷的香味!

  我有点不敢相信,这个时候怎么会有稻谷香味呢?方圆几里路的野菜都被我们挖光了啊。我张大鼻孔,用力地嗅。没错,真是稻谷的香味。我还嗅出了那股香味传来的方向。

  在我们雀儿林,我的鼻子是最灵敏的,别人闻不到的气味,我总能闻到,塆里人都说我是狗托生的。

  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几步跑进厨房,慌地从水缸里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个饱,然后循着稻谷的香味,向塆子的东头急急走过去。

  我得承认,那天的太阳真是好,像是溶化了的金水,从天上泄下来。我一出门,就像进了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但我不愿多半刻的停留。我怕稍一耽搁,那股香味就没了。好在那天塆子里很安静,没遇到人,连猫狗也没遇到。我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鼻子上,循着那股香味往前走。

  终于走到塆子东头了。塆子东头并没有人家,只有一座低矮的碓屋。平常早晨或午饭后,大人来这里舂米,小孩子来这里玩耍,热闹得很。那段时间,没有米舂了,这里也变得冷清了。

  我推开碓屋的门,寻了半天,发现里面除了一架长长的木碓,再就是靠墙边有一把倒着的旧扫帚。旧扫帚用的时间长了,高粱穗子早蚀光了,亮秃秃的,像是一把阉鸡刀。

  我怔怔地站在碓屋里,感觉自己在做梦。那段时间,我经常做这种梦,梦见自己找到吃的东西了,醒来后却是更深的失望。

  碓屋里为什么有稻谷的香味传出来?是过去的残留,还是我的幻想?应该都不是,香味很真切,而且愈来愈浓。我吸了吸鼻子,感觉香味像一只鸟儿,在我的头顶上盘旋。

  我顺着香味慢慢仰起头来。我看到两边的山墙上,各挂有两捆齐草。一看到那些齐草,我的心就激动得发颤,眼睛也跟着亮起来。我心里欢叫,饿不死了!我有救了!我们全家都有救了!

  那些齐草,是去年秋天割完稻子后,我特地挂上去的,为的是留着给今年做犁纤和打草鞋用。齐草跟普通稻草不一样,齐草选的是禾秆高的稻子,且在青禾亮秆的时候就要收割。如果等到稻子成熟了,禾秆就枯了。收割回后,还不能像普通稻草那样铺在稻场上用石磙碾,只能由人用手拿着,一把一把地对着石磙摔打。摔打完谷子,梳掉杂草衣,再摊在稻场上用石磙碾扁晒干,然后上捆。这样的齐草,有韧劲,做出的犁纤禁用,打的草鞋禁穿。

  因为齐草收割早,且只碾一遍,一些瘪谷就留在了上面。平常年景,这些瘪谷没人在乎,所以人都快饿死了,塆里都没谁想到它。现在,它是最好的食物,可以救人命的。

  我回家扛来一个小木梯,小心地把四捆齐草取下来,然后拿起那个旧扫帚,把碓屋扫得干干净净的。地扫净了,我又将小木梯横放在地上,把齐草拆开来,一把一把地在小木梯上摔打。我摔打得可仔细了,有一粒瘪谷我也要弄下来。

  摔打过一阵儿,我便将散落的草屑扒开,地上竟现出一薄层金黄的谷子来。我欣喜地抓起一把谷子,轻轻向上一抛,谷子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又继续摔打着。可能是我用力过猛,也可能是那半瓢凉水的能量已消耗殆尽,我的心慌得厉害,脸上不停地冒虚汗,眼睛也发起黑来。

  我怕自己倒下去,赶忙坐下来,把头伏在小木梯上,顺手抓起一小把谷子塞进嘴里,轻轻地咀嚼着。谷子嚼烂后,我才慢慢地把它们吞进了肚子里。真是神奇呀,没过一会儿,我的心不慌了,眼不黑了,脸上的虚汗也慢慢干了,更重要的是,我感觉手上又有劲了。

  我趁着力气回升,抓起一把把齐草,使着劲摔打。忙碌了一个多时辰,我才将四捆齐草摔打完。其间,几次出现过心慌眼黑的情况,每次这样,我就抓起一小把谷子,想塞进嘴里,但每次又轻轻地放了下来。我真的舍不得吃呀,家里还有几个快要饿死的人呢。

  我把摔打过的齐草捆好,重新挂回到碓屋两边的山墙上,再把打下的谷子并在一起。有一小堆呢。尽管多是瘪谷,但在我眼里,每一粒都是金子,甚至比金子还要贵重得多。

  我本想在碓屋里就着碓把谷子舂好后再拿回家,但不敢。我怕碓一响,惊动了塆里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我脱下上衣,把谷子包在里面,悄悄地提回了家。

  我爸讲到这里,像是耗尽了力气,闭上眼睛,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我想去给他倒杯茶,我妈出来了。我妈把两碗鸡汤放在桌子说,你们爷儿俩饿了吧,吃点东西再说。

  腊鸡汤很香,而且碗里还横着一个大大的鸡腿。面对小时候最爱吃而很难吃得到的美食,我却没有一点食欲。

我爸喝了几口鸡汤,恢复了一点元气。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说,爸,休息一下吧,不要再讲了。他摇了摇头说,不,我还是把它讲完。

  我提着那包谷子直接进了你奶奶的房间。人说儿多母苦,你奶奶是真的苦啊。你爷爷死得早,我们兄妹三人都还没成年,家里全靠她一人撑着。平常家里的粮食就不够吃,遇到荒年就更不够了,缺餐少顿是家常便饭,她把有限的一点吃的让给我们。这次,我们家第一个倒下的,就是你奶奶。

  你奶奶瘦得只剩皮和骨了。她瘫睡在床上,床显得特别的宽。我站在床边,轻轻叫了一声妈。她身子动了一下,但没有回我。过了一会儿,我又喊了一声。我发现她的眼睛虽然没有睁开,但鼻翼在翕动,而且越动越快。接着她的嘴也动了,咂巴咂巴的,像是在吃东西。细长的脖颈像是在吞咽食物。吞咽了几下,脸颊慢慢变红了,像是在笑。

  我想再喊,却听她喃喃地说,香,真香。说完,头慢慢地昂了起来,接着,上半身也慢慢地离开了床板,像是有一根绳子把她往起拉拽。

  你奶奶坐起来了,但人还没有完全清醒。她眯着眼睛皱着鼻子向四下里嗅着。嗅了几下,见我在床边,忽然瞪了眼睛问,哪来的稻谷香?我把那包谷子举起来,对着她晃了晃。

  你哪儿弄来这么多的谷子?你奶奶的眼睛像被人猛吸了一口的烟头,突然亮了起来。她用亮亮的眼睛把我从头到脚审视一遍,不是你偷来的吧?

  我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哪里还有谷子等我去偷?我怕她不放心,就把刚才的情况跟她说了一遍。听我叙说完,她用双手接过那包谷子,放在胸前,紧紧地抱着,生怕被人抢走了。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你奶奶念完,对我说快去舀一瓢凉水来。

  我舀来一瓢凉水,她接过去就喝。每口凉水入肚,都会砸出一声响来。几声响声过后,她将剩下的水往地上一泼,说,走,我们捣米去。

  她把家里原先喂狗的破石臼洗净抹干,将谷子倒进去,用一根长长的擀面杖捣着。她捣了几下,便有些气力不支了,我接过擀面杖,继续捣。我捣了一会儿,你两个姑姑也吸着鼻子,一摇一晃地走了过来。她俩在床上躺了两天,也是被稻谷的香味牵引来的。

  见了你两个姑姑,你奶奶的神色突然紧张起来。她跑到堂屋,关上大门,还把门闩给插上了,然后,又把两个房间的窗户关上了。这样她还不放心,又去关两个房间的门。她对我说,你捣轻一点,不要弄出响声来。

  我轻轻地捣着谷子,你奶奶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石臼里的黄慢慢变成了白,米快要捣出来了。这个时候,你小姑忍不住嘴馋,偷偷将手伸进石臼里,想抓点谷米出来吃。你奶奶眼疾手快,一个巴掌打过去,饿死鬼,就你命贵。你小姑的手缩回去,眼睛却一直看着石臼里,不停地咽口水。

  你奶奶终是不忍了,从石臼里抓起一小把谷米,分给你两个姑姑。你两个姑姑得了谷米,一下子塞进嘴巴里,然后,鼓着腮帮子“咔嘣咔嘣”地嚼。

  你奶奶让我多捣一会儿,把谷皮捣碎,好就着米煮。

  捣好的谷米,把一个升子装满了,差不多有两斤重呢。你奶奶说,这是菩萨搭救我们的,我们要省着点吃。说罢,从升子里抓出一把米来,也不洗,就丢进锅里,然后,添进两瓢凉水,叫你两个姑姑烧火。

  你两个姑姑心急,把灶里的火抖起来烧。没过一会儿,锅里的水就开了,发出“咕咕”的响声。听到响声,我们的肚子也不甘寂寞,跟着叫起来。

  煮粥时,水烧开了,锅盖就要用东西架起来,不然米汤就会潽出来。你奶奶刚把锅盖架起来,你大姑就吸着鼻子说,呀,好香啊。你大姑一叫,你奶奶就慌了,连忙把锅盖又盖了下去。这一盖,米汤就从锅边潽了出来。你奶奶更慌了,一把将锅盖揭起来。

  锅里的水翻出好看的花儿,粥香味儿随着水雾大团大团地往外散。你奶奶说,真是奇了怪了,今天的粥怎么就这样香呢。说完,对你大姑吼道,还不快把火熄掉。

  你大姑得了令,忙把灶里烧得正旺的柴禾扯出来,用火钳打熄了。灶里没了明火,锅里的粥汤就失了势,翻动几下就落了下去。你奶奶将锅盖盖上,又找来两条抹布,绕着锅盖边沿覆了一圈。杉木做的锅盖用的时间长了,边沿有些缺损,她怕香味从那些缺损处冒出来。

  做完这些,你奶奶的神色还是很紧张。她警觉地说,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敲门。我们都把耳朵竖起来,仔细地听。听了一会儿,都摇着头说,没有啊。你奶奶说,怎么没有,我听到了敲门声。

  你奶奶说完,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过了一会儿又蹑手蹑脚地转过来,并摇着手轻轻对我们说,你们再不要说话了,都给我回到床上睡觉去,等粥闷好了,我再喊你们起来吃。不然,闹得塆里人知道了,我们就吃不成了。

  我们哪里睡得着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肚子也跟着闹腾,“咕咕”响个不停。真是心烦呀,饿得心烦,等得心更烦。你两个姑姑不时爬起来,偷偷跑到你奶奶的房门边,看你奶奶的动静。

  你奶奶终于从房间走出来了。她先去厨房看了一下,然后站在房门边,轻声喊我们起来。她一喊,我们就直朝厨房奔去。

  锅里的粥虽然很稀,但毕竟是粥啊,上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米汤油,很香,也很诱人。

  你奶奶用锅勺在锅里搅动了几下,把粥调匀了,再给我们每人盛了一碗,包括她自己。盛完后锅里还剩下一小碗的样子。她问,这剩下的给谁呢?我跟你两个姑姑互相看了一眼,都说给你奶奶。

  你奶奶笑了笑,说,难得你们有这份孝心,但我不能吃。你小姑问,那给谁吃?你奶奶说,给你哥吃吧,这米是他弄回来的,他又是个男子汉。我当然不肯一个人吃,等她们喝了几口,便将那点剩粥一人碗里添了一点。

  说到这里,我爸拿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人是铁,饭是钢,粮食可是最好的药啊。喝了一碗粥,肚子里虽然还是饿,但人舒坦多了,晚上我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早晨,你奶奶说,昨晚猫头鹰又哭叫了一夜,我和你两个姑姑都说,我们怎么一点没听到。你奶奶也不搭理我们,自顾自地说,猫头鹰闹腾得这么凶,弄不好塆里有人饿死了。

  我发现你奶奶眼睑浮肿着,脸色很不好看,像是一个晚上没睡觉。果然,她说,除了猫头鹰哭叫,还听到有人在敲门,一阵一阵地敲,一夜都没有消停。

  我惊恐地看着她,说哪有这样的事,塆里人都饿得下不了床,有谁来敲门?你奶奶摇摇头说,不,我不会听错的,真的有人在敲门,虽然敲得很轻,还是听得很清楚。我感觉门外站着好多人呢。

  看到你奶奶忧心忡忡的样子,我想劝劝她,又不知要怎样劝好。你奶奶说,我心里很不安。我说,家里还有那么多谷子呢。你奶奶说,正是因为有那么多的谷子,我心里才不安。我没听懂你奶奶的话,家里有那么多谷子,她为什么心里还不安呢。

  你奶奶简单地洗了把手,又抓起一把谷米丢进锅里,上好水后,就吩咐你两个姑姑烧火。

  粥很快就煮好了,你奶奶像昨天那样先盛了四碗。不同的是,这次她把剩下的一点粥盛在了一个碗里,那个碗比我们的碗要大一些,剩下的粥没把大碗装满,她就从自己的碗里往出匀,大碗装满了,她的碗里却浅了不少。

  做完这些,你奶奶对我们说,我想把这碗粥给你们七成爷爷送过去,不知道你们同不同意?我和你两个姑姑低着头,没有说话。

  七成爷爷一生未娶,无儿无女,对我们家帮助不少,特别是你爷爷过世后,我们还没成人,他一直护着我们,不让外人欺负,一些重活儿都是他帮忙做。他还经常接济我们粮食,可以说,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见我们没表态,你奶奶说,我知道,你们舍不得,其实我也舍不得。这个时候,一碗粥可就是一条命呢。谁都想先保自己的命,但咱们不能吃了菇子忘了树的恩啊。

  你奶奶说完,我和你两个姑姑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并重重地点了一下。然后,我捧起那碗粥,说,我这就给七成爷爷送过去。

  七成爷爷住在塆后的山边上,我推开他家的门,喊了一声七爷爷。没听到应答,我就直接去了他的里屋。

  七成爷爷伏卧在床上,我以为他睡着了,就放下粥碗,走到他床前,想把他推醒。可我的手一挨上他的身子,就像触了电一样,立马缩了回来,人也吓得倒退了几步。他的身子已经硬了。

  我转身就往家里跑。见我脸白着,又跑得急,你奶奶慌地迎上来,怎么样?你七爷爷怎么了?我说,七爷爷、七爷爷已经死了。你奶奶的身子一下子定住了,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下,碎了一地。

  碗碎声把你奶奶惊醒了。突然,她发了疯似的朝七成爷爷家那边跑,我和你两个姑姑也跟在她身后,跑了起来。跑到七成爷爷的床前,你奶奶双膝往下一跪,大叫一声七叔,人就昏了过去。

  你奶奶是下午才醒过来的,人完全虚脱了,气息奄奄的。看到我和你两个姑姑守在床前,她不说话,只默默地流泪。你大姑把剩粥热了,端过来喂她,她也只是摇头。

  看到她这样,我很心痛。我说,妈,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她看了我一眼,然后用两只手支着身子往起撑。我忙上前把她扶起来。

  你奶奶软软地靠在床背上,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她说,咱们对不起你七成爷爷。听她这么一说,你两个姑姑就放声哭了出来,我双脚一软,不知怎么就在她的床前跪了下来。

  你奶奶说,昨天我有意多煮了一碗粥,就是想送给你七成爷爷的,但想想,还是没舍得。要是昨天咱们把那碗粥给他送过去,兴许他就不会死。

  我的心猛地痛了一下。不要说昨天,就是早晨你奶奶说要给七成爷爷送粥,我还有点舍不得。你看,我多么混蛋,我还算是人吗?

  你奶奶伸出枯瘦的手,想帮我擦脸上的泪。可哪里擦得干啊,她越擦,我脸上的泪越多。

  过了一会儿,你奶奶叫了我一声。这次,她没叫我乳名,而是叫我的大名。她说,德明,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

  她说,我们雀儿林,塆不大,人不多,总共才八户人家。现在你七成爷爷不在了,只有七户人家了,还不足三十个人。如果再弄不到吃的,今晚,肯定又会有人饿死的。

  听了你奶奶的话,我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紧得喘不过气来。

  你奶奶看着我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把家里那些谷米拿出来,多添点水,煮两锅清粥,哪怕煮成米汤也行,每个人送一碗,兴许会救了大家的命。我真怕看到再死人呀。这些谷米是你弄回来的,还是由你来决定吧。如果你不同意,就当我没说。

  这次我没有犹豫,忙回她说,妈,我听你的。你两个姑姑也说,妈,我们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你奶奶看着我们苦笑了一下。她说,这些谷米如果留着,我们一家可能饿不死,拿出去给那么多人吃,也不一定救得了大家的命。但是如果雀儿林的人都饿死了,我们也没脸活着呀。

  你奶奶说完,我们就开始行动了,把谷米分作两份,煮了两大锅稀粥,给雀儿林的每个人都送去了一碗。

  我问,吃了那碗稀粥,雀儿林还有没有人饿死?

  我爸说,没有,第二天上面得知了我们雀儿林的情况,就派人送来了救济粮,帮塆里人度过了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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