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小说创作有关亲情伦理的书写,主题向度主要表现有二。一是表现家庭内部亲情伦理的代际关怀,着意书写代际间的脉脉温情。如钟求是的《星期二咖啡馆》、龙仁青的《转湖》,尽管日常生活中存在着不同的伤痛,但代际之间伦理温情的重建,依然散发着温馨而充满人性的光泽;二是注重书写代际间的伦理冲突,涉及罪与罚、沉沦与救赎等。这类书写体量更大,触及时代发展内部的真相。如马小淘的《骨肉》、王彪的《你里头的光》、艾伟的《风和日丽》、迟子建的《群山之巅》、须一瓜的《灰鲸》等。史若岸的短篇小说《漂泊的父亲》则是写在时代的急遽变迁中,人性的沉沦、亲情伦理的异化及最终在死亡面前,子(女)对父亲的宽宥和亲情伦理的回归。
首先,第一人称“我”的叙述,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的“真实感”。现代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述已经非常普遍,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作为主要人物角色甚至是主人公参与叙事,如《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面的“我”——霍尔顿·考尔菲德;一类是小说中仅仅是一个旁观者、见证者,如《孔乙己》中的“我”——咸亨酒店里的小伙计。《漂泊的父亲》显然属于前者,小说之所以采用“我”的叙事,作家肯定有着自己的认真思量。小说几乎完全是“我”的遭际,“我”的体验,“我”的情绪,“我”和父亲、母亲、祖父母之间关系的展开,当然主轴是父亲和“我”之间亲情伦理关系的深度演绎。在“我”不紧不慢的讲述中,家庭内部的亲情伦理从纠葛、疏离逐渐走向撕裂和崩塌,父亲因为赌博,输掉了和母亲结婚时买的房子,母亲不得不改嫁另寻生路,父亲只能常年在外漂泊流浪、居无定所。“我”没有怨恨母亲,因为亲情伦理的瓦解并非是她的过错。“我”和父亲亲情的隔膜、疏离、形同陌路源于父亲的不堪、父爱的缺席。小说中“我”的叙述不仅仅是拉近了和读者的距离、便于创作主体抒发感情、唤醒读者内心的共情与思考,也更加增强了小说的“真实感”,从而让读者有着更深的代入感,与此同时,小说的叙事因为“我”的首尾贯通,保持了叙述的连贯性与完整性。
其次,小说叙事体现出青年作家难得的沉稳、内敛与文本的审美张力。开篇伊始,小说给我们营造了一个比较低沉、冷漠、压抑、隔膜的家庭伦理氛围。“我”对父亲的回家并不知情,同样父亲对“我”从大学回来也是满脸讶异。父亲开门后我们彼此没有说一句话,小说通过一系列的细节、回忆、感想慢慢揭秘了亲情异化的其来有自。“我”的电脑屏幕被压坏,无端和父亲关联起来,说明了对父亲的怨愤;回忆母亲改嫁前的细节,母亲的痛心疾首和留下玩具之后的一走了之;回忆祖父母对我的关爱——生病时让我吃整瓶的西红柿酱,祖父给我买高档的台灯;“我”成长的过程和父亲的日渐疏远与相互缺席;“我”和父亲见面的厌烦、难堪通过无语沉默、修空调的尴尬和吃饭时“我”的无所用心得以一步步呈现;祖父通过电影票期待父亲和“我”修复关系的良苦用心;电影院里看电影时,“我”和父亲的拧巴、别扭无以掩饰;回去的路上,“我”和父亲一人抱着一个西瓜尴尬地走着……文本叙述似乎朝着这个方向一根筋地走到底,给读者的阅读感受是作家有意要彻底撕裂亲情伦理,要将血缘人伦情感完全解构。如果最终是这样的叙述营构,这篇小说很难臻于优秀,盖因这样的解构叙事自1990年代以来已经数不胜数了。当“我”和父亲看完电影从影院出来,回去的路上,小说的故事情节方向出现了陡转:父亲告诉“我”,他得了肺癌,可能不久于人世,期待他临死之前,“我”和祖父祖母能去海南他栖身的地方旅游一趟。小说在叙述父亲告诉“我”他身体罹患癌症的时候,旁边树下的荫凉处正好摆着“楚河汉界”的中国象棋棋盘,这个意象或场景的出现,别具匠心,具有不言自明的隐喻意义:似乎在这之前,“我”和父亲只是符号意义上的血缘亲情关系,实则在情感、心灵意义上形同陌路,好像楚河汉界一样,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在生命里没有交集、没有交流,从未在对方的心灵世界里存在过。小说前面那么多“我”和父亲关系深渊般的叙述,就是为了小说结尾,父亲面临即将到来的死亡,“我”最终将失去无论是符号意义上或血缘意义上的父亲,这个“楚河汉界”终于疏通了,“我”终于回忆起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吃烧烤的情景,选择了宽宥父亲所有此前的种种过失、缺席甚或罪孽。由此,小说完成了亲情伦理异化与复归的审美书写,叙述在情节、结构、腔调上前后形成了巨大的审美张力,超出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两代人的和解既在预料的叙述逻辑之外,又在心灵、生活、情感的情理之中。
再者,于颠覆性的亲情伦理叙述中展现人性宽宥救赎力量的逐渐回归。小说令人信服地写出了“我”对父亲实现人性宽宥极为艰难的转变过程。由于父亲早年的罪愆和家庭亲情伦理的瓦解,“我”在现实中几乎视父亲是存在的不存在。从小说行文和字里行间,我们能捕捉到“我”对父亲的极度冷漠。“我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根本没有嘘寒问暖,哪怕象征性、礼貌性的敷衍都懒得去应付,对父亲的无视和厌烦从小说叙述的开头即可略见一斑。“我”关在自己的屋内,不愿与父亲有任何的交流,祖母房间里挂着的父亲的衣服,只是祖母睹物思人的物象,于我,只是一个没有地址的明信片般存在,引发不了我任何思念的情感。玻璃缝里夹着的亲人照片,家人的快乐只是另一个时空的存在。父亲的这次回来,似乎性格秉性也没有多少改变:“脸上带着浅薄和自得的神情,仿佛在挑剔这个世界,又像在轻视这个世界。”在修空调的时候还不失时机地训诫我,试图保留一点家长的权威。无论父亲夸张的语气或带有表演性的行为,“我”都无动于衷。但小说在叙述演进中,还是为后文的反转留下了“蛛丝马迹”,比如“我”发现父亲也并非一无是处,父亲的头发还算浓密、身材还没有走形。在电影院,“我”目睹父亲的发根处是雪花一样白,似乎对“我”的内心也有触动。父亲想拉近和“我”的关系,提议去吃烧烤,想唤醒“我”与他之间的温情记忆等等,这些为后面情节的反转,最终实现“我”对父亲的宽宥起到了逐层铺垫的作用,它们草蛇灰线般蛰伏于叙述的深处。叙述最精彩之处当是父亲告诉“我”他患了肺癌后“我”的反应。小说这样叙述:“我愣住了,转过头看着他。自我记事起,父亲就带给了我许多戏剧性的场面,但一直以来,我都只是观众,从未设想过自己要去出演。如今,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父亲忽然将我拉进了戏台,慌乱中,我只觉得无所适从。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哦’了一声。”这是小说的神来之笔,内心从极端的冷漠到人性宽宥不是一蹴而就的,中间需要转圜,当时的情境,“我”的反应看似冷血,不可置信,但符合当时的心理真实。正是有了这个过渡,后面吃烧烤回忆的出现才符合叙述的逻辑,才最终完成了人性的宽宥。这一艺术书写的过程丝丝入扣,分寸感把握得非常到位,做足了戏份,体现了作家不俗的写作功力。
简言之,《漂泊的父亲》与单纯写代际冲突所导致的亲情伦理颠覆的叙事有所不同,小说核心命意是书写亲情伦理的异化、宽恕及其救赎,这样的小说在当下具有独特的叙事意义。现实中类似这样的亲情、血缘伦理走向瓦解有太多惨痛的例子,这是因为时代的扩容和世俗生活的加速,代际差异、代沟所导致的代际冲突进一步加剧,导致了传统亲情伦理的倾覆。文学如何在这些创痛上重建人伦关怀,如何实现冲突的代际和解,如何实现亲情关系的去藩篱化,如何实现人性的宽宥,如何洞悉被日常生活所遮蔽的内心真相,这篇小说给我们提供了有价值的审美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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