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孩子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洁白的衬衫衣领被领带勒进了颈部的赘肉里,腹部鼓得浑圆,像一个随时可能撑破的球体。肉嘟嘟的脸上,两侧眼袋很夸张地吊着,上眼皮浮肿得像两个亮晶晶的小塑料袋子,使得双眼看起来小得有些不成比例。他每跨出一步,脸上、颈部、肚皮的肉就颤巍巍的。步伐却很敏捷而又稳健,真叫人疑心,他的身体里是不是藏有一个特殊调节装置,让他的身体不断地横向生长,同时保有一如既往的协调和平衡。他径直走到我身旁,微笑着低头冲我的胸牌看了一眼,嘟哝了一句:“嗯,对的!”
我注意到了他的脸,却没注意到他的手。我记得他的手之前还扶着桌沿,等我的注意力从他脸上被拉扯到手上时,他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凳子上,肥胖而短促的手指并拢,排成了一张微型挡风。但很显然,他想护住的不是奄奄一息的火苗,否则他就不可能那么快速地将它推移到我眼前,又飞快收起双手。他那么小心翼翼地护着,又快速地将结果展现出来,让我想起小时候,大人们赶集回来给我们分发糖果时耍出的把戏。堆在脸上的理所当然有心满意足的自豪,说明他对自己魔术般的把戏很满意。
我看到了那一刻他脸上浮现的笑意,也看到了眼前整齐码放的三盒香烟。那是一种很昂贵的品牌,有一次我领取了一笔不菲的稿费,特地买过一盒来犒劳自己。
“医生,不好意思。”他说着,就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另一盒同样牌子的香烟,使劲抖动了几下,微微倾斜的烟盒里冒出一根过滤嘴。他朝我递过来,要我抽一根。我无声地笑一下,指了一下办公室墙上“严禁吸烟”的牌子。他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将香烟盒竖起,在办公桌上快速轻杵了几下,刚才冒出的过滤嘴便很听话地缩回到烟盒中。
将烟盒揣回西装口袋,他的手却没有立即抽出,转而伸向了口袋更深处,掏了好一会儿,再伸出来时,指间便夹着一张经过反复折叠的纸片。他小心翼翼地,把纸片一层层展开,平放在桌面上,伸出双手压住纸片的中间部分,接连向两侧划了几下,让纸片上的皱褶尽可能平整,然后双手扯着纸片的两侧,送到我眼前的半空中。那是一张出院证明书。
到这里事情也就变得简略和清晰了:他指着已然摆在我眼前的纸片,要我把那个名字换成他提供的另一个(为了保险),同时把治疗结果栏里的“未愈”改成“痊愈”,我很肯定地表示我无能为力。当然,那张出院证明书上的名字不是他的,而是在他的煤窑里下井干活的一个员工——我医治过的一名患者。他的想法,即便是他的员工在场,甚或由他的员工本人亲口提出,我也同样是无能为力。
出院证明书写着的那个名字,我起先其实有些模糊,在他肥胖而短促的手指不断敲击着纸片,给我强调他希望改动的两个地方时,那个名字的主人便开始在我脑海里一点点变得清晰:几个月前,那个名字的主人在他的煤窑里干活时伤到了腰椎……那个名字的主人住院期间,很多次因为治疗和陪护问题给他打电话,他每次都满口答应,但就是不见答应的事情兑现……后来,那个名字的主人实在没办法,只好办理了出院。
他脸上透露出讶异之色,嘴角嗫嚅着,好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沉默了不大一会儿,他突然挺直了腰身,冲我问道:“就真的,不能,改改?”与此同时,一直在桌面上摆弄纸片的手指开始弯曲,三两下折叠回了原来的样子,揣回了西装口袋。然后轻摇着头,双手抓住桌沿慢腾腾地直起身,走出了我的办公室。没走出几步,又猛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抓起依然整齐地码放在办公桌上的香烟盒,恶狠狠地吐了一句:“不好意思!”这才甩着双手,昂首挺胸地离开了。
我看着他恶狠狠地抓起香烟盒,急匆匆地昂首挺胸地离开。他的背影刚从办公室门口消失,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再次想起小时候,每次大人们赶集回来,总会拿出几个糖果分给我们,每次刚一分完,弟弟妹妹就不干,觉得我分到手的比他们多,哭闹着要从我手里抢过去。我不同意,站在一旁的大人就夸我是个好孩子;我依然不同意,大人就挥起巴掌朝我扇过来,训斥我是个不听话的坏孩子。从那以后,我就顶上了坏孩子的名声,并且标签一样保存至今。
伙伴
少年坐在护士工作站外的长凳上,趿着拖鞋的右腿横放在左膝上,呈一个草书的“4”字形,随着身体不停抖动,随时可能滑落下来变成“八”字的样子。大约是为了阻止右腿的滑落,少年的左手勾住右脚踝,一次次地将它向怀里拉,而握着手机的右手则紧紧地贴在耳边,黏合在一起了似的,头不住地左右摇晃,右手也跟着不住地忽左忽右。“你来!你是厉害的就过来!”少年冲着手机大吼。
护士工作站就在医生办公室的斜对面。少年的大吼突然而且高亢,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我清楚地听到了。在医院,我经常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哭的、骂的、吼的、叫的、吵的、闹的,高亢的、低回的,短暂的、持续的……很多时候,住院楼的整条走廊,就是各种声音的发源地和集散地;很多时候,它们突然发生,很快又自行消失了,仿佛风中的烟雾,风一止息,烟雾也就差不多消散了。
少年接连大吼了几声,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可过了不大一会儿,又突然高亢起来,吼出的也是同样的话:“你来!你是厉害的就过来!”与此同时,我还听到护士工作站外的长凳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巨响。
我腾一下站了起来。
站起来,我就看到长凳上的少年不断摇晃的身体和渐渐胀红的脸。我微笑着,冲少年压了压双手,意思是要他把声音放低一些。那时候,少年的目光正好从我站立的地方扫过,我和少年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接,但只是一瞬,少年就扫视到下一个目标去了;那时候,少年刚刚从一阵大吼转入低语,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目光扫过的一切,包括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统统被他忽略,什么也没有装下。但是,少年后来还是发现了我,梦醒似的挺了一下身,双眼和嘴同时大张着,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冲我扬了一下眉毛:“你说什么?”丢下这句话,便扭过头去,继续对着手机大吼:“好!你来!老子就在医院等你!”明显地有了些挑衅和威胁的意思。
我觉得该是我说话的时候了,我想我必须争分夺秒,见缝插针。“这是病房,请你小声些!”我对少年说。说完这句话,我突然就觉得应该为少年提供一个去处,如果少年必须要大吼的话。于是指了指走廊出口,那里可以去到医院住院楼前的小花园,“要不,就请到医院外面去打!”我说。
“你是干嘛的?”少年收起手机,抬眼问道。
我扯了扯身上的白大褂。对少年的明知故问,我有些忍无可忍。
“我晓得你是医生!医院是国家的,又不是你家开的!”少年将手机放进裤兜,腾一下起身,双手已经紧握成了拳头。我以为少年接下来就要用拳头做出进一步的回应,脑海里快速地思虑着,如果少年真的挥拳过来,我该如何是好?
我静静地等待着。少年恶狠狠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鼻腔里“哼”的一声,握紧的拳头慢慢地松开了。
若干时日以后,我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同事们听。同事们一个个都很诧异,都说以他们对我的了解,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他们的理由有三:我是一名医生,而对方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少年坐在那里是在呼唤同伴,而不是呼唤我,或者也可以说,我主动上前搭讪,肯定让少年以为我是想成为他的同伴了;少年说到了我和国家,而我只是无数个普通个体中的一个,国家是包括少年和我在内的全国人民的,由此可见,少年心里可能根本就没弄明白,两者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
我想了想,觉得同事们说的都很在理。但私下里,我更认可的是伙伴关系问题。
摇晃
他说,他要找李存刚。看着我的同事和医院保安一个个露出满脸狐疑的表情,似乎觉得直呼我的名字是有些不妥,于是他将自己的话重说了一遍:“我要找李存刚——医生!”他满脸诚恳地对围拢在身边的人说。话刚说出半截,就被一个突起的酒嗝生生地打断了,酒嗝过后,赶紧补充了个还算完整的后缀。说完,便迈开步子,歪歪扭扭地冲向我的办公室。
那个寒冬浓密的夜色里,我的同事和医院保安闻着他熏天的酒气,知道他喝高了,商量着将他弄到保安室去,等他酒醒后再弄清楚他为什么非要找我。看到医院保安挡住了去路,他伸出手,猫着腰,几次试图拨开,都没成功,便转向保安旁边的缝隙,伺机冲破保安的阻挡。眼明手快、人高马大的保安早已是看在眼里,他刚一侧身,其中的两个便站到他身边,一左一右将他钳制住了。眼见自己的阴谋没能得逞,还被两个人钳制住,他转而开始叫喊:“李医生!李存刚医生!李存刚!”他一边叫喊,一边挣扎、蹦跳、下蹲、前仰后合,试图摆脱保安大锁一样锁住他的大手。他的叫喊一声高过一声,突兀地划破宁静的夜空,病房里很多人都听到了。我的同事和保安实在没办法,只好打通了我的电话。
那是他第三次来医院。第一次是他本人。他是个泥瓦匠,有一天在建筑工地砌砖,被高处掉下的一根撑杆(圆木)砸断了腿,住了三个月的院。第二次是他的妻子,因为他长期在外做工,家里的一切活计全靠妻子一个人操持。那是个秋天,他的妻子背了一大袋刚刚掰下的玉米棒子,路过一个小水沟时跌落了下去,腰椎粉碎性骨折。得知妻子受伤的消息,他嘱托亲友将妻子送来医院,他则从建筑工地直接赶过来,找到了我。
这一次是因为他的大儿子。几个月前,他的妻子又为他生了个儿子。入冬以后天气异常恶劣,他早早地找建筑工地老板结清工钱,回了家。他给了大儿子些零钱,要他买零食吃,淘气的大儿子却买了鞭炮。冬天的山地里结了冰,大儿子燃起一挂鞭炮后准备跑开,刚一迈开步子,就咚一下摔倒在地,挣扎了几次,怎么也站不起身。他抱起大儿子,发现小腿已经弯曲成了一张弓。他心里咯噔一下,终于回到家的热情,瞬间板结得比结冰的山地还要冰冷。等他叫上一辆“黄鸡婆”(跑短途客运的微型车),急匆匆地赶来医院时,已经过了我的上班时间。安排好大儿子住院,他就带上“黄鸡婆”师傅和一起来的几个亲友到餐馆吃饭。餐桌上,他说什么也要敬亲友们几杯酒。饭后回到医院,他想要见到我的念头突然得异常强烈。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走进医院大门便被他堵住了。他紧紧地抓住我,一个劲地就昨夜的事情向我道歉,又一个劲地恳请我,无论如何要亲自看看他大儿子的腿伤。寒冬的清早大风呼啸,他抓住我的手一个劲地说着,脚下依然有些站立不稳,整个人摇摇晃晃的,仿佛还未完全从昨天的醉意里醒来。我伸出手去想要搂住他,我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他的腰身,他的另一只手已经飞快地扣在我的肩膀上。
我没想到他会那么敏捷地扣住我,身体一时间失控,跟着他,在那个早晨的寒风之中,醉汉一样歪歪扭扭地晃动起来。
时间小史
她顶着一头秀美的披肩长发,一张精致的红扑扑的脸。Z叫她白靓子。根据Z自己的解释:白,是指她的肤色,而白靓子,则是白娘子的谐音。当然,也可以就叫她白娘子,Z补充说。Z身材矮小而瘦弱,大学毕业来医院工作时,曾经有过一个谈了几年准备谈婚论嫁的女朋友,身材健壮,皮肤黝黑。有人开玩笑说,如果两人并排着侧卧在床,人们一定会以为床上就躺着他女朋友一个人。这话,人们当着Z说,背地里也说。背地里说起的时候,有人就禁不住为Z担心,说Z那弱不禁风的身体怎么匹配得上女朋友的健硕,说Z和他女朋友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的。听人们说得次数多了,Z渐渐就觉出了不适,继而是反感和厌恶,到后来就索性和女朋友一刀两断了。代价却是沉重的,Z说要分开,女朋友的家人不干,声称都谈那么长时间了,不能你说分就分,Z因此承受了女朋友家人反复不断的大吵大闹。无法安宁的日子一长,Z就更加地坚定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说,那就赔钱吧。Z的女朋友及其家人看Z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也就不再试图挽回,一来二去,Z拿出了工作这么些年的积蓄,这才彻底把事情了断。然后,Z花了若干年,才慢慢从那段岁月里走出来,其标志,就是看到白靓子时表现出的不能自已、恍惚和无所顾忌。
她来医院是照看她表哥的。她的表哥多年前离开老家攀枝花,在康定开了一家餐馆,后来还兼做起甘孜到成都的牛羊肉买卖。有一天载了一卡车牛羊肉翻越折多山,路过一段暗冰路面时车辆失控,滑到了路边的高坎下,小腿被严重变形的车厢挤压粉碎性骨折。以Z干了多年骨科医生的经验,这样的骨伤治疗应该手到擒来。每次Z为她表哥换药、绑小夹板的时候,都需要她站在床头一侧,帮助扶住脚踝,目的是防止在没有外固定的情况下,脚踝端的扭转或其他异动导致骨折错位,同时也便于换药和固定夹板。这时候,Z和她面对着坐在床上,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她披肩的秀发和红扑扑的脸。这样的距离是Z求之不得的,但这样的距离也加重了Z的不能自已。开始的时候还没什么,没过几天,每次Z为她表哥换过药,她表哥便觉腿部不舒服,有时候甚至痛得大汗淋漓。她只好找到Z再去固定一次。如此反复了几次,她表哥和Z就都坚持不住了,Z只好找到我,主动将为她表哥治疗的事交给了我,一直到两个多月以后愈合出院。她表哥很感激,Z也很感激。Z感激的方式,就是在我接手她表哥的治疗之后再说起她时溢于言表的兴奋,和随后反复念叨而出的“幸好啊”,言语间满是我替他解围后的庆幸和激动;而她和她表哥,则是在出院离开时,买了几枝富贵竹,装在一个精致的花瓶里送给我。
Z的老家在成都市郊。“白靓子”随她表哥出院离开几月后的某天,Z突然向医院提出了辞职,态度比当年与女朋友分手还要坚决,义无反顾。Z的理由是作为家里的独子,必须回家照顾年事渐高的父母。Z不是医院第一个辞职的,医院领导相信Z说的是真的,我和同事们也都相信Z说的是真的。不相信也没办法,好比一场爱恋,当一个人铁了心要离开时,再怎么挽留也都是徒劳无益。
后来有一天,“白靓子”突然从攀枝花打来电话。我起先没记起她是谁,她在电话里几次说起她表哥的名字,又说到与我曾经同事多年的Z,我才恍然记起她的身影来。我问起她表哥的腿伤,她说早就完全好了,没事儿一样了。但她给我电话,却不是因为她表哥的腿伤,而是要向我了解一下Z。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她就相信医生的话,除了Z医生的。哦,不,Z根本就不是个医生。她恶狠狠的话语里,隐约藏着哭声。我这才知道,Z从这里辞职离开之后,并没有真如他所言回老家,而是去了“白靓子”所在的攀枝花。
差不多一年以后,我又一次接到她从攀枝花打来的电话。她咯咯咯笑着告诉我,他们已经分开,Z回了成都。我有些好奇,也有些明知故问:为什么?她急刹车似的止住笑声,说:Z的母亲病了,很严重的病,他不得不回去。顿了一下又说,她本来想去看看,但不想大家都难堪。说着,就又在电话里咯咯咯笑了起来。
她咯咯咯笑起来的时候,我的目光正好停留在了办公桌上的花瓶上。自从她将那些富贵竹送来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将它们放在办公桌上的电脑旁,并且按照高人的指点,发现枝叶出现一点点枯黄时,即刻为它们修枝,看到花瓶里的水位低下去时,即刻为它们换上清水,蓬蓬勃勃地养了四五年。四五年间,同事们办公桌上的各种绿色植物都换了又换,富贵竹一直活得很好。春天里,我出了一趟两个月的远差,回来时发现,它们全都枯死在了花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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