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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条挖掘之路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10685
刘向东

  挖掘

  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间 / 一支粗壮的笔躺着,舒适自在像一支枪。

  我的窗下,一个清晰而粗粝的响声,/ 铁铲切进了砾石累累的土地:/ 我爹在挖土。我向下望 / 看到花坪间他正使劲的臀部 / 弯下去,伸上来,二十年来 / 穿过白薯垄有节奏地俯仰着,/ 他在挖土。/ 粗劣的靴子踩在铁铲上,长柄/贴着膝头的内侧有力地撬动,/ 他把表面一层厚土连根掀起,/ 把铁铲发亮的一边深深埋下去,/ 使新薯四散,我们捡在手中,/ 爱它们又凉又硬的味儿。

  说真的,这老头儿使铁铲的巧劲儿 / 就像他那老头子一样。

  我爷爷在土纳的泥沼地 / 一天挖的泥炭比谁个都多。/ 有一次我给他送去一瓶牛奶,/ 用纸团松松地塞住瓶口。他直起腰喝了,马上又干开了,/ 利索地把泥炭截短,切开,把土 / 撩过肩,为找好泥炭,/ 一直向下,向下挖掘。

  白薯地的冷气,潮湿泥炭地的 / 咯吱声、咕咕声,铁铲切进活薯根的短促声响 / 在我头脑中回荡。/ 但我可没有铁铲像他们那样去干。

  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间 / 那支粗壮的笔躺着,/ 我要用它去挖掘。

  ——袁可嘉 ?译

  《挖掘》是爱尔兰诗人希尼最广为人知的诗作之一,他自己也认为,“这是我写的第一首我认为感觉和感情进入文字的作品”(《进入文字的情感》)。在这首诗中,爷爷在挖泥炭,爹爹在挖白薯,我在挖词语,一个“挖掘”的动作打通了三代人。他们挖掘的东西是不同的,但那种献身劳动的专注,胸怀的明澈、憨实和手上的韧劲儿,却是一脉相承的。他满怀深情和恭谨地回忆着祖辈父辈的劳动生涯,对这一劳动者家族谱系的自觉认同,使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和写作的根在哪儿,他要做一个无愧于“挖掘者”前辈的后人。

  挖白薯、挖泥炭本是北爱尔兰乡村劳动的日常情景。扩而大之,对类似的挖掘劳动,我们是不难体会的。但读这首诗,我们还是能够被吸附进去,有如置身于生命本源奇迹般的景象中。我们忽然看到,本真的劳动场景会被提炼成新的诗歌力量。许多批评家曾给此诗以高度评价,认为一个真正成熟的诗人,并不应神经质般地到处只看到“象征”,他还应有准确敏锐的对具体事物的叙述能力。他们认为在这首诗中,爹爹和爷爷挖掘过程的动作细节,被鲜活而精确地“分解”叙述出来。如描写爹爹挖白薯的句子,“花坪间他正使劲的臀部 / 弯下去,伸上来”“粗劣的靴子踩在铁铲上,长柄 / 贴着膝头的内侧有力地撬动 / 他把表面一层厚土连根掀起 / 把铁铲发亮的一边深深埋下去 / 使新薯四散,我们捡在手中 / 爱它们又凉又硬的味儿”。再如写爷爷挖泥炭及间歇中喝牛奶的细节,“有一次我给他送去一瓶牛奶 / 用纸团松松地塞住瓶口。他直起腰喝了,马上又干开了,利索地把泥炭截短,切开,把土 / 撩过肩,为找好泥炭 / 一直向下,向下挖掘”。这类细密的叙述,不是妙手可著的“象征”,而是源于对生活的精细观察及过人的还原能力。或者说,它无象征又无不象征,无哲理又无不哲理。

  但对我来说,反复读《挖掘》并没有给我带来震撼,不能令我折服,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挖掘》是一首主题先行之作,笔与铲的类比是题材的简单核心,表面上的意义远远大于诗性意义。它的第一节几乎是一个很落套的蹩腳的比喻,并且又在最后一节做了一个糟糕的回应。说到细节,我认为有些地方也是不准确的,如“铁铲切进了砾石累累的土地”,一个“切”字,看似有力,实际上因为“砾石累累”,是不可能实现的,顶多是“挤进”或“剜进”,而后才有“撬动”;再如,“我向下望 / 看到花坪间他正使劲的臀部 / 弯下去,伸上来”也令人生疑,似乎使劲的不仅是臀部,更多的是腰部,并且,臀部是难以弯下去又伸上来的,如果用力,也只能撅起来或提起来。

  但这首诗是有重要意义的,这个意义在于,它让希尼走上了另一条诗的“挖掘”之路,逐步实现了内向的民族传统的挖掘。

  希尼挖到的头一个宝贝是《惩罚》:

  我能感觉到绳索 / 在她的脖子上 / 牵引着,风掠过 / 她那裸露的前胸。

  风使她的乳头绽开成 / 琥珀珠花,/ 摇动着她肋上 / 脆弱的骨架。

  我可以看见她沼泽中 / 淹死的尸体, / 尸体上压重的石头 / 和那漂浮着的柳条,树枝。

  在石头和树的枝条下 / 她曾是一棵剥了皮的小树 / 现在被挖出来 / 橡木似的骨头,小木盒似的脑。

  她被剃了的头 / 像收割后的黑谷地,/ 眼睛上蒙着的布是一条脏污的绷带,/ 脖子上的绳索是一个戒指

  蕴藏着 / 爱情的记忆。/ 一个小淫妇,/在人们惩罚你之前

  你有淡黄色的头发 / 营养不良,你那 / 如此美丽的脸庞现在却黑如柏油,/ 我可怜的替罪羔羊

  我几乎爱上了你 / 但是我知道,在那时我也只能站在 / 惩罚你的人群中沉默如石。/ 我是艺术的偷窥者

  正看着你暴露的大脑 / 和它黑色的沟回 / 窥视你网状肌肉 / 和你所有标着数字的骨头。

  如今我也无声地站着看过 / 像你一样的姐妹们背叛了集体的行为标准 / 被头涂柏油,/ 在栅栏边示众哭泣

  我会默默地赞许 / 文明的人反对这种暴行,/ 同时也领悟这种仪式性的,/ 族群的,情欲的报复。

  ——吴德安 ?译

  这首诗源于一个特定触发点:某日,希尼看到了画报上的一帧照片和报道——一具两千年前的女尸。这个年轻女子因通奸而遭到族人处以沉潭的惩罚。两千余年过去,她的尸体几乎完整地一直被储存在沼泽地中。

  面对这幕悲惨的景象,所有有良知的人都会哀恸得心潮起伏,而不会仅将之欢呼为“考古”的伟大发现。但是,诗也并不是简单化的道德“表态”,它还应深入到事件秘而不露的各个晦涩角落,使消逝的事件浮现出内部的各种意义,并具有活生生的质感和温度。同时,它还要返回诗人内心,设身处地真实地追问自己的灵魂。在诗中,诗人说自己“是艺术的偷窥者”,他要坚持“诗就是诗”的信念,写出新闻报道性语言无法代替的生命话语。

  希尼此刻的心灵深度和写作技艺令人钦佩。诗中那两千年前的往事,被奇异地导入了“过去时”与“现在时”混合的叙述。那个因追求爱情而横遭厄运的女子,在混合时态的叙述中本真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诗人是克制的,他没有加入煽情的议论,他相信形象本身的力量会比“议论”说出的更多。我们仿佛与诗人一起看见了她沼泽中下沉的身体,那脖子上套着的绳索,她羸弱的前胸,她被羞辱地剃出沟棱的淡黄色头发,她眼睛被蒙上的那条脏污的绷带,她身体上用来压重的石头和族人围观者那石头般阴郁的面容……诗人噬心的哀痛,都渗透在这貌似“不动声色”的真实叙述中了。

  然而,这还不够,接着诗人锐笔振起,展开了对自己灵魂的追问,“我几乎爱上了你 / 但是我知道,在那时我也只能站在 / 惩罚你的人群中沉默如石”“如今我也无声地站着看过 / 像你一样的姐妹们背叛了集体的行为标准 / 被头涂柏油 / 在栅栏边示众哭泣”。这既是沉痛的反思,也是与自身生命真实的残酷“照面”。诗人没有在危局过后装扮成道德英雄,安全地说些“大义凛然”的空话,他是不计代价地追求诗的诚实的。他的心灵活动是全方位的——他既反对古代社会不文明的暴行,同时也在思考着这场暴行秘而不宣的本质:首先,普遍受精神和生命欲望壓抑的族人,在这暴行中扭曲地发泄了他们“对情欲的报复”,他们同样是可悲的一群人。其二,作为对有违诫命者的一种惩罚,其实它的“仪式性”与古老的宗教以及族群的社会习俗密切相关。我们既要直言事物“应该是怎样的”,也要正视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事物“只能就是那样的”。这是多重视角展现的残酷的诗的真实。而对这种真实,正像希尼所言,“我们已经支持不住了,可是审问仍在继续进行下去”(《翻译的影响》)。

  铁道孩子

  当我们爬到土堆的斜坡上 / 我们便与那些电报杆的 / 白顶和叽叽作响的电线齐眉

  它们像可爱的自由之手向东向西 / 蜿蜒千里万里,松垂着 / 因为背负了燕子的重量。

  我们年幼并且以为不懂得什么 / 值得一提的事情。我们以为词儿旅行在 / 这些闪光的雨滴的口袋里

  每滴雨都布满了天光的 / 种子,线条的微光,然而我们 / 缩成无穷小的规格 / 我们可以流过针之眼。

  ——张枣 译

  这是诗人追忆童年时代生活的名作。那个时代,希尼的家乡北爱尔兰德里郡乡村还不够发达,在有着白薯田、煤泥沼泽、缓丘、山楂木、亚麻和桤树丛的地方,才开始有了铁路,并架起了低低的蜿蜒的“干”型木架低压线。敏悟的诗人选择了“初见电线”这个有着鲜明时代特征的画面 ,以极大的心理强度激活了诗人对昔日生活的真切怀恋。

  一群“铁道孩子”(在这个儿童发明的称谓中,有多么稚气而自豪的炫耀)爬到土堆的斜坡上,便与低低的电报杆的白顶、叽叽作响的栖落着燕子的电线齐眉了。乡村的孩子刚刚接触到“电线”这奇妙的东西,只隐约知道经过电话可以与千万里远的地方“说话”。而这是怎么回事呢?那些“词儿”装在哪儿?不会是装在这根电线里吧?那么一定是“词儿旅行在 / 这些闪光的雨滴的口袋里”!这种童稚的想象力清纯而美好,令人如闻天籁。这样的孩子们是天生的诗人啊!“每滴雨都布满了天光的 / 种子,线条的微光”,可爱的铁道孩子凝视着这条横越山河装满了晶亮水滴的“词儿”的电线珠串,他们小小的心儿被“收”入了雨滴,流丽颤动着“可以流过针之眼”。

  这真是一支奇异的童年之歌,它属于希尼所说的生命中无法抹去的“指纹”。面对如此本真、天然、意趣饱满的歌吟,任何哲学、心理学的诠释都不得不谦卑地告退了。它是一次垂直降下的纯洁的濯洗,为诗洗去了那些不必要的玄学负重;它是一口温煦的吹息,呵得我们如梦初醒。真正的诗的种子,就在我们时时经历着的平凡岁月中,甚至在那些我们“以为不值得一提的事情”的童年经验里。“铁道孩子”多么美好,恍惚间让我们置身其中!

  我与母亲折床单

  那刚从晾衣绳上取下的床单的凉感 / 让我觉得它必定还有些潮湿。/ 但当我捏住亚麻床单一头的两个角 / 和她相对拽开,先拉直床单的边,/ 再对角将中心拉平,然后拍打抖动,/ 床单像船帆在侧风中鼓涌,/ 发出干透了的啪啪声。/ 我们就这样拽直,折起,最后手触到手,/ 只是一霎那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没有任何异乎寻常的事发生,/ 日复一日,只是碰触然后分开,/ 踌躇不前,又再次接近。/ 在移动中我是X她是O,/ 写在她用面粉袋缝制的床单中。

  ——佚名 译

  这是希尼十四行组诗《出空》中的第五首。《出空》除了引子之外,共由八首诗组成,是希尼为悼念母亲去世而写的作品。“出空”是爱尔兰的一个历史名词,原意为“逐出出租地或出租屋”,特指19世纪爱尔兰地主把不缴租的农人赶出出租屋,烧毁房子。诗人感到母亲去世后失去了家,就如同被赶出了家门一样。

  这首诗的核心意象是“床单”,准确地说,是“我”与母亲折床单。母亲的去世对希尼触动很大,回顾往昔,他的记忆突然停留在自己与母亲折床单的那一幕场景。但是,这首诗并未落入寻常表现母爱的窠臼,而是围绕“我”与母亲折叠床单的事件,表达了诗人对生活的领悟。全诗如实写来,似乎不加选择,诗人对母亲的深情却深入其中。

  诗的前两节写“我”与母亲折叠床单的情景,是全诗的基础。表面上写的是诗人对床单的感觉及其修正,其实表达的却是儿子与母亲之间的爱和距离。这种母子之间爱的距离在折床单的瞬间得以呈现。诚如诗人所发现的,凉凉的床单其实并不潮湿,而是早已干透了:“像船帆在侧风中鼓涌/发出干透了的啪啪声”。诗人用一半以上的篇幅写自己对床单的错觉,不知是否可以做这样一种延伸:母子之间并非只有爱,还有距离。诗人将折床单的过程写得很细,直到引出所要表达的关键句子:“我们就这样拽直,折起,最后手触到手,/ 只是一霎那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没有任何异乎寻常的事发生,/ 日复一日,只是碰触然后分开,/ 踌躇不前,又再次接近。/ 在移动中我是X她是O,/ 写在她用面粉袋缝制的床单中”。

  X、O是一种两人对局的儿童游戏中的两个字母,可以视为对距离的指称。这里有两个关键词:“触碰”与“分开”,这是折叠床单中常见的两个动作,但是,在诗中这两个词却被诗人普遍化了:不仅折叠床单时如此,平时生活中也常常这样。诗人特别强调“触碰”之后的感觉:“只是一霎那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没有任何异乎寻常的事发生”,这两行诗中并不包含失望,它只是客观地揭示了生活进程及其轨迹。可以肯定的是,希尼和母亲很少有身体接触,就连这种“手触到手”的机会也不多见。

  就此而言,存在于希尼母子之间的关系有两种,一种是偶尔触碰与迅速分开,一种是互不接触。所以,整首诗写的是爱的距离。然而,在母亲辞世后,类似于折床单这样的偶尔触碰也再不会出现了。纵观全诗,亲人之间的距离并不曾使母子之爱遭到削弱,反而使之显得富于张力,更加动人。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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