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老牛倌儿是喝墨水儿长大的。说他喝墨水儿不只是读书的意思,他是真喝。据说他是笨而好学,背书背不下,就把砚台里的墨汁喝下。
大牛倌儿
要为大牛倌儿写个小传的念头,不止一年了。几回拿起笔来,又感到关于他的材料实在太少了。可是,每当我看见花朵般的孩子们上学下学,车流似水的工人上班下班,男男女女出工收工,便想起他来。他那颤巍巍的啜泣声,他那傻憨的甜笑影,在耳边,在眼前。
他实在太平凡了。
我问过许多上点儿年岁的人,只知道他姓刘,与我并非同族。他的父亲叫刘稳富,实际上稳穷了一生。绰号叫大老赏,长年给人打杂做月,大概由人赏赐一点儿就行了。大牛倌儿还有个弟弟,叫二扎拉子。扎拉,在我们那里是机灵的意思,从小给人放羊。
至今,在海拔六百多米的一个叫水石湖子的山腰间,还有一处石砌的屋墙,那就是大牛倌儿当年的家。春天,杏树、梨树、李树,不知主人早已不在了,寂寞地花开花落,那雉鸡、山雀,没有人的惊扰和弹丸之畏,啼叫得更纵情了,宣布着这里是它们的安乐世界。那一枝枝美丽的锦灯笼,长在当年主人烧火取暖的灶坑,到秋天,那果实红似火焰。
挖药材、打猎,或者寻木材,我每次到那里,总要低首徘徊,想着那可怜的父子三人,大牛倌儿好像就站在我的眼前。
其实,大牛倌儿的年龄并不大,大概是从他拿得动鞭子的时候,就给人放牛了,因此得了这么个称号。我永远忘不了他那身衣服:上身是几个破碎的布条,不是用针线缝的,而是系在一起的,只能露一块、盖一块的到胳膊肘的地方;下身也是几个布条,刚刚搭到膝盖。那形象,跟后来我在历史课本上看到的穿树叶的猿人一样!对于穷人来说,春天的风吹沙打,夏日的日曝雨淋,那都算不了什么,过一个冬天,那就是过一道鬼门关了。大约我三虚岁左右吧,冬天的早晨爬起炕来,或围着破棉被,或守着用石头砌的冒烟的火盆,隔着那没有几片纸的窗棂,看着大牛倌儿起早撒牛。他那顫抖的喝喝咧咧的驱牛声,还有啜泣声,使我的心跟着抖。有时我跑出去看,在那铺满白霜的地上,一个个牛蹄印后面,留下那一行“八”字形的脚印。那牛喷着白雾,缓缓地走着,他在后面瑟瑟地跟着。有时,牛屙下一堆热粪,他赶紧把脚伸进去暖着,直到那牛走得老远,他才追上去。
大牛倌儿的形象就是这样刻在我童年的脑海里了,一想起他就酸楚难当。
抗日那些年,我们整个村子牛羊都没有了,也没有人雇工了。他们父子三人都回到自己的家。抗日游击政府在极为困难的情况下,还给他们一些救济,让他们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区政府工作人员和八路军战士给人们讲抗日救国、消灭剥削的道理,使得大牛倌儿懂得人生是有希望的。大牛倌儿口齿不大清楚,人们说他缺心眼儿。其实呢,他很有心。党号召“无人区”人民开荒生产,战胜困难,大牛倌儿高兴得简直忘乎所以了。他对乡亲们说:“开了荒,点下种,渴了喝水,饿了吃冰,只要不叫敌人把庄稼割了,一定有好收成!” 人们听了,都说:“不离儿,大牛倌儿有志气。”大牛倌儿成了他们一家的主事人。他们父子三人,两个拉犁,一个扶犁,拼命地开荒,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大牛倌儿,他当时想些什么呢?他怎样想象新中国成立后的日子呢?
那时候,敌人今天搜山,明天“扫荡”,人民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在平时换工干活时,他不止一次地对人们说:“共产党、八路军领导我们过好日子,我至死不变心,敌人来了,要是跑不了,我把脸一蒙,宁可跳砬子,也不当亡国奴!”
人们听了挺高兴,觉得大牛倌儿有觉悟,可是,谁也没想到他的话很快变成了现实。
那是一九四五年的春天,一天,他同我的大伯父刘文才站岗,我的另外两个哥哥刘勤、刘臣在那里换工种地,他们意外地被敌人包围了,四个人一起钻进了山洞。敌人发现山洞后,往里打枪,因为他们是背贴两边石壁站着,飞过的子弹烫焦了我二哥刘臣的额头,他们只好说:“不要打枪了,我们出去。”当他们出来,发现身边只有一个敌人的时候,我大伯和二哥乘敌人不防钻进了密林,敌人打了两枪,没有射中。在敌人射击的时候,大牛倌儿向另一个悬岩方向跑了,敌人喝叫他站住,他根本不听,直向岩顶跑去,敌人举枪射击,不知道打中没有,我那位被敌人抓住不放的同族大哥刘勤眼见他是跳下去的,不是倒下的。他,年仅十九岁!同一天,他的父亲和弟弟也被捕了,送到东北去做苦役,从此下落不明。
老牛倌儿
老牛倌儿又叫大下巴。他姓吴,他们那辈人中间那个字是“玉”,老牛倌儿名字的第三字,现在村里的年轻人不知道,上点年岁的人知道的也不多,我因在村里管过户籍,还记得,那是个“琢”字,取玉琢成器之意,很讲究。老牛倌儿应该说是块璞玉,究竟琢成器也未,我不敢妄加评断。老牛倌儿是他一生的职务,大下巴则是他的面部特征。如果跟时下一样把名字和职称连起来,应该是吴玉琢老牛倌儿。他头大,额空,下巴长而且翘。怎么形容才让人明白呢?唉,就像自行车的车座子,宽的那头再鼓些,安上眉眼,中间安上鼻子和嘴巴,窄的那头再翘点儿,厚点……
他一天到晚总是笑眯眯的,怪好看的,就像年画上的老寿星。
打从我记事起老牛倌儿就放牛。
听老人说,他的父亲日子过得很不错,他从牙牙学语就念书,念到十五六岁,什么《百家姓》《千字文》《名贤集》、“五经四书”都念过。人说老牛倌儿是喝墨水儿长大的。说他喝墨水儿不只是读书的意思,他是真喝。据说他是笨而好学,背书背不下,就把砚台里的墨汁喝下。可惜他头大脚轻,干活儿没力气,书上的字会背不会写,不要说写文书、状纸,写信也不行,只好放牛。实际上他是放了一辈子牛,是从小牛倌儿晋升到老牛倌儿的。按理说小牛倌儿应先升到大牛倌儿,因为他只能放四五头牛,再多了放不过来,追不上,他隔过了这一级。他也从未当过羊倌儿,因为山羊攀岩越岭,他追不上,不能胜任。
他放牛很少上山,都是在河边上、地沿上。他放牛的时候,头戴一顶草帽,身披椴麻蓑衣,怀抱一根荆木棍(他从不用鞭,他说放牛也是教,老师都是用教棍,他说得对,秦始皇就是老师用荆棍教成器的),手捧一本书,两只眼睛笑眯眯的从牛背移到书页上,从书页移到牛背上。牛背也是书,书也是牛背。偶尔吆喝一声:“黄黄犍犍子——回回来!”“花花腰腰子……”除此,便是摇头晃脑咕咕哝哝地念书。他口吃,念书不口吃,小时候只觉得他念书的样子很好看,声音也很好听,像唱歌,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直到我读高中暑假回家,才听他咏的是《诗经·相鼠》:endprint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
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那情景我至今还记得,流水溅溅,书声悠悠,群牛吻地,老翁鹤立。
孩子们淘气,有时冷不防去扳他的下巴,他从不用粗话骂人,总说:“咳咳,不不懂懂得仁仁义义礼智信信……”大下巴颤抖着,像小簸箕在扇动。
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夏天牧归时他攥一把野花,秋天牧归时他装些野物,黄昏时孩子们在村头等他,分野花,分野果。有时他高兴了还把小男孩抱上牛背。
妈妈从小嘱咐我,不要没大没小的,不要戏弄傻子、哑巴,见人要有尊卑长幼,该称呼什么称呼什么。论庄亲我管老牛倌儿叫表大爷。每次见了他,我都喊一声:“表大爷!”要是过年,必弯腰拱手作揖,他嘿嘿笑,笑得蜜篓似的:“表表侄,你你你真真是懂得仁啊仁义礼智信!”仁义礼智信是什么意思,我回家问妈妈,妈妈也说不明白。
人都说老牛倌儿仁义。有些放牛放羊的,摘瓜掠棗儿,掰棒子去烧吃,偷老倭瓜,掏瓤子,再装上爬豆或红小豆用篝火烧熟去吃。甚至恶作剧,把蔓上的倭瓜挖下一块,屙上屎,再堵好,刀口很快愈合,倭瓜长得个大如皮球,等摘回家到锅台上一砍,臭气熏天!老牛倌儿不,他不动一瓜一枣儿,闲时还在地边拔拔草,把瓜秧往风凉地方引。有一回,他的牛吃了老刘家的庄稼,他去找人家道歉,进了门笑眉笑眼,下巴抖动着:“大大兄兄弟,牛——大大兄兄弟,牛——”主人看他着急,忙说:“大哥,唱。”他悠悠唱道:“牛吃庄稼了……”主人一笑了之。
我在承德高中读书,当时是村里第一个高中生,被村里人看成大秀才。寒暑假回家,老牛倌儿常在河边拦住我,问字,稀奇古怪,一问一个愣。例如,我们那儿形容跌跟头挨摔是“坡伊呀”,这个字该怎么写?从水里拔草,“滋儿”一响,这个字怎么写?我说可以用两个字拼在一块儿,他摇头,说古书上没这个写法,都是单个字儿。我无可奈何。
有一回他拦住我,让我到承德千万给他买一部《掏灰耙造反》,我说没有这样一部书,他很伤心,颤抖着大下巴,老泪纵横。我头次见他脸色那么难看,下巴拉得更长了。他说,人们都瞒着他,不帮这个忙。我大惑不解,问被人称为大先生的叔父是怎么回事,叔父说,这个根本没有的书,老牛倌儿托他买半辈子了。
掏灰(也叫扒灰),是长辈男人与儿媳侄媳通奸之谓也。
原来老牛倌儿有个侄子死了,他的一个堂弟要娶侄媳为妻,寡妇哭坟的时候,叔公跪在一旁祷告说:“我的大侄子啊,你可别回家欺床啊,你媳妇跟我了。”惹得侄媳大骂一顿。这事传到老牛倌儿耳朵里,气得发昏,他骂堂弟太不懂仁义礼智信了!有人跟他开玩笑说:“这不新鲜,有一部书专门写这种事叫《掏灰耙造反》。”他便信以为真,惦在心上托人买。
唉,这个老牛倌儿,这个吴玉琢啊!
老牛倌儿死了,他的名字没有死。
谁家要是不想让孩子读书,就说:“不成器的念书也没有用,老牛倌儿念了五经四书,还不是放了一辈子牛!”
谁家想让孩子念书,就说:“念书总比不念书强,看人家老牛倌儿,连吆喝牛也不用脏话,一辈子没动人一瓜一枣儿。”
关于老牛倌儿,有不同的议论,没有共同的结论。
可惜的是,老牛倌儿至死也不知道掏灰耙造反是胜了,还是败了,这是他一生的遗憾。
编辑:耿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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