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京开会,寻暇去了香山碧云寺。
行至山门,迎面便见乾隆皇帝的御笔。蓝底金字的匾额,赫赫然上书“碧云寺”三字,字体流润飘逸,见大家气象。山门却与想象中有些不同,不见恢宏逼人的气势,颇素朴,更像皇家园林的内寺。
碧云寺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元朝。公元1331年,元朝开国元勋耶律楚材的后人耶律阿吉舍宅为寺,在此建了一座碧云庵。之后,明清两代又不断修葺扩建,山石流水,古木碑亭,殿塔飞檐,木雕彩画……这座古刹规模越来越大,名字也由当初的碧云庵改成了碧云寺。
现在,我正慢慢走近这些前尘风物,袖里乾坤,且行且观之。
罗汉堂
来碧云寺, 一定要去罗汉堂走一走。
当年,乾隆皇帝驻跸香山静宜园时,因念及这座古刹有待于护持,曾命人对其进行过一番修葺。罗汉堂就是在那个时候趁机新建的。经典的十字楼形,漂亮的建筑外观,内敛的巨大空间,都甚为可观可叹。而此罗汉堂的十字形建筑理念,则与另一座罗汉堂——杭州净慈寺的罗汉堂相仿。南宋诗人杨万里曾经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说的就是这座净慈寺了。“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詩词不老,常读常新,但净慈寺的罗汉堂却早已湮没于光阴流水。而当年净慈寺的住持永明禅师,则摇身成为众罗汉之一,此刻正安静地站在碧云寺的罗汉堂里,不问世事的散淡模样。
罗汉堂又称五百罗汉堂,然精确来讲,堂内却有508尊雕像。盖除却按队形排列井然的五百罗汉外,还有端坐于正中的三圣佛、守护于十字甬道四端的四大天王,还有一位就是无奈蹲在屋梁上的济公活佛了。罗汉们全部都是木胎雕塑,外面包着金箔,宝相华丽庄严。大多数罗汉身上的金色历经时间的打磨业已暗淡无光,个别一些金色依然较鲜艳的,概是后来修缮的结果。徜徉罗汉群中,被它们鬼斧神工的艺术魅力所震撼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有人说这些雕像是佛教雕塑艺术的集锦,应该一点也不为过。它们或低眉垂目,或笑意盈盈,或安详望远……每一尊罗汉神情各异,体态不同,或老或少,或美或丑,或俗或雅,举手投足皆率达于心。也许只有到这里,才能更好地理解何为相由心生,明明看起来丑丑的一尊罗汉竟能给人如此温暖祥和的力量。
撇开宗教与雕塑艺术,现在来讲几个故事。这些来自不同地域、性别不同、出身与经历各异而最终同修成正果的达观真理者,正是因了这些故事而愈加眉目清晰,一副走下神坛贴近人间烟火的鲜活样子。有意思的是,五百罗汉中竟然有康熙和乾隆两位皇帝爷的身影。他们为自己塑了金身,摇身一变成了暗夜多罗汉(康熙)和直福德罗汉(乾隆),不声不响在众罗汉中占了两个位置。看来这两位处万乘之尊者,大概觉得做了人间天子尚且不够,仔细思量就有些意味深长了。我个人比较偏爱第171尊罗汉,那个缠了小脚、双手经年累月在石头上磨着铁杵的女人。据说当年就是她点化了李白,才有了“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千古名句,鼓励了世代的人。还有第33尊的阿那律尊者,这尊外国佛早年时因懒惰贪睡而经常受到佛的斥责,后来却不知何故幡然改过,竟开了天眼,也算是一番天大的造化。还有就是因为救助民女而耽搁了排位时间,不得不委委屈屈长年栖身于屋梁上的济公和尚……就这样一尊一尊地数罗汉,会突然发现自己看到的可能不只是罗汉。
在罗汉群中走走停停,我大多不知道它们各自代表着什么,它们背后曾经发生过哪些惊心动魄或者静水流深的故事,何时何地因了怎样的触动而领悟了哪般深奥的佛理。我仅凭着感觉去体味其中的氛围,领悟那万千姿态背后的真义,却也不失为一种缘法。一堆木头竟然就这样有了生命,古今中外,承载厚重。而这些被神化了的形象,明明就在身边,却又好像遥不可及。整座屋子满满当当又空空荡荡,大千万象,更映照出自己的渺小。
两种树的隐喻
游碧云寺,仅赏树似乎就可以令人感觉不虚此行了。
那就去赏树。碧云寺里历来是不缺少树木的,因为它本身就堪称一座经典园林。寺内草木科目属种繁多,以松柏为主。树木们大多葱郁苍劲,树形或古或奇,或怪或美,或昂然直秀或虬枝峥嵘,各具机巧,气韵悠然。花和叶的色彩也极丰富,随着四季赤橙黄绿错落变换,叶尤其如此。当所有这些特性汇集一起,就将灵性、佛性、高雅、静谧一并推向极致,树也因此具有了树木之外的隐喻,俨然淡出红尘的方外姿态。更何况其中许多树木还有不凡的出身,追溯起来各有一番来龙去脉。
三代树,这个名字本身就足以让人延伸出丰富的想象。树身上有牌儿,牌儿上有介绍云:三百余年,生于枯根间,初为槐,历百年而枯,在根中复生一柏,又历百年而枯,更生一银杏,今已参天。就这样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地复生复灭,复灭复生,时间辽远而深沉,生命强大,机缘巧合,令人敬畏。更有诗云:“一树三生独得天,知名知事不知年。问君谁与伴晨夕,只有山腰汩汩泉。”诗是出尘的诗,轻淡又隽永,时间摆出了红尘道场,供我们去仔细参悟。
中山堂前植有娑罗树。树龄谈不上多古老,至少相对于北京其他寺院动辄植于明清时期的娑罗树而言,这棵植于民国时期的树实属小辈份。这是一棵让我想象纷纷却难以下笔的树。即便看过了树上挂着的牌子,浏览了网上的相关信息,我依旧犹豫不决。无知总是让人气馁无力,让人游移不定。这究竟是娑罗树还是七叶树?亦或娑罗树又名七叶树?我着实有些糊涂。娑罗树也好七叶树也罢,归根结底是佛教圣树。由一棵树想象开去,可以看尽许多模棱两可。同样由这棵树想象开去,印度、佛祖、七叶窟、佛祖讲经说法之处,简单的词汇可以漫散成悠远完整的故事。故事里有叶大如轮,有香甘如蜜,有果大如瓶,有人于树下出生,于树下悟道,最后又涅槃于树下。不知不觉就是一个轮回。
一个孤孑的侧影
现在要谈到孙中山纪念堂了。在这样一个佛气氤氲的所在,突然看到这么一个主体,会让人瞬间生出混搭之感,可仔细端详却也不显得特别突兀。
据载孙中山先生当年病逝于北京,暂时停棺于碧云寺金刚宝座塔的石券门内,四年后才被安葬于南京中山陵。而石券门内现在封存的是孙先生的衣冠冢。孙中山纪念堂内设有他的半身雕像,还可以看到他各个时期的一些照片以及著作样本等史料史迹,而他逝后苏联赠送的一口玻璃盖钢棺也赫然摆放其中。一个人的一辈子,就这样压缩在一座屋内,像几个着重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斯人已逝,多少心事托付于时光。endprint
而我被其中一张照片吸引了。宋庆龄女士身着黑色旗袍,侧身坐在孙中山先生的棺椁前,为他守灵。孤独,哀伤,浓得似乎从照片中溢出来,全世界仿佛于那瞬间荒凉了。
许多东西从光阴中缓缓流淌,时而沧桑时而清凉。但照片里那个孤孑的侧影在那儿静静坐着,所有的感慨就失了声。
通向高处的台阶
碧云寺的一进进院落是顺着山势层层向高处叠起的。院落与院落之间既相互呼应又自成一体,内敛却也不自闭。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用脚步丈量着一级级的台阶,还有院落在更高处等着我。有一位作家曾写及自己的一次徒步远行。他说他在漫天的风雪中孤身行走于太行山的荒凉山道,迈左脚时他会念“阿弥”,迈右脚时是“陀佛”。阿弥陀佛,是他的温暖,也是他信念的坚守。我没有念阿弥陀佛,但沿着一阶一阶的台阶行向高处时,我屈膝弓步,生出的是近乎于朝拜般的心境。
碧云寺的制高点是最后面的金刚宝座塔。远远望去,宝塔掩身在一片松柏苍翠之间,庄重典雅又不失巍峨大气。金刚宝座塔由塔基、宝座和塔身三部分构建而成。塔基是砖石结构,塔身则由一色的汉白玉砌成,被精心打磨过的石面上,雕琢着形态各异的佛像,每一处雕工都堪称精湛,即使外行之人也可以立刻看出它们的美。
顺着塔基处的入口标志进入一券洞,才发现券门内的石阶竟出乎意料的狭窄且陡立,通道内虽不是黑不可视物,却也让胆小之人心生惶恐。幸亏石阶不长,几个盘旋之后已到了宝座顶上。阳光和山风顿时迎过来,一切又通通透透的美好。
就是此时,我看到了那些塔。五座十三层密檐方塔,一座屋形方塔还有一座圆形的喇嘛塔,正在那儿静静耸立着。它们沐着午后暖阳,干净纯粹得让人心疼心动,一种不可方物的美。不必去了解它们身上繁复的雕刻,甚至无需考量十三层在佛教里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寓意,我就这么直接被它们打动了心神。建筑是会说话的,诚然。
等我终于从这激动的情绪中稍作平复,才有时间环顾远眺。香山如黛,林木翠玉,远城近郭尽收眼底,颇有点儿“一览众山小”的气势。但这样的形容毕竟有失贴切,于是想找出一个绝妙好词来对应眼前的风物与感受,怎奈搜肠刮肚而不可得。
回来后看到一句前人描绘此情此景的句子“荡荡开朗,有大人威严”,简直绝妙之极。而另一首“金风猎猎吹远松,轻霞朵朵生残峰,西山一经三百寺,唯有碧云称纤侬”就多了一些尘味和历史感。
不得不离开了。
重新站在山门处,回望,一石一木皆肃穆悠然,静守岁月物我两忘。香山公园里却正是人来人往,阳光暖洋洋的,风也似乎止了。
编辑:耿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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