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西草地(LAnse aux Meadow)虽算不得天涯海角,却也不易到达。从纽约起飞,得在多伦多转机,再飞往纽芬兰岛首府圣约翰,花一天时间。从圣约翰开车,横跨全岛到达西岸,然后沿着海岸往北,行程一千公里,又花两天时间。第四天早上,终于看到纽芬兰岛北半岛顶尖这一片翠绿的地方。奔驰数日,就为了这一片草地,因为这个行程在心中酝酿十几年了。
兰西草地大多时候寒冷,夏天才适合探访,可每年短短的夏天总有事缠身,耽搁下来。新冠疫情袭来,外出受到限制,心中的紧迫感加重了几分。今年不来,今生也许就会错过,所以我趁加拿大防控限制放缓时前来了。心中挂念这个地方,因为十几年前读了两篇传奇,萌发了要寻找前人足迹和帆影的愿望。
从兰西草地往北望去,曾有帆船从一千公里外的格陵兰顺风而来。格陵兰人来自其东边的冰岛,冰岛人来自东北边的挪威。大约一千年前,挪威出了个亦正亦邪的主儿,叫做红毛艾瑞克。传奇从他开始。
那是中世纪,挪威、丹麦一带的北欧人叫做诺斯人,意为北方人。出海探险的诺斯人又叫做维京人,维京人因杀人越货的海盗营生而出名。红毛艾瑞克虽不做海盗,身上还是流淌著维京人的血。他和老爹因杀人从挪威逃到大海中的冰岛。艾瑞克在冰岛又和人发生纠纷,还杀了人,被迫流亡在外。
艾瑞克在茫茫大洋中寻找安身的地方,找到了格陵兰。如果说冰岛是大洋中的孤岛,冰天雪地,不太适合人类居住,那么格陵兰地处冰岛西边的大洋中,更加冰天雪地,更不适合人类居住。艾瑞克在它的西南岸发现一些绿色的地方,给它起了个特别吸引人的名字:绿土地(格陵兰)。他拿这个地方最稀缺的颜色起名字,好名字才能吸引人。于是他回冰岛鼓动了一批人,乘三十五条船,装上牛羊家产,前去开发绿土地。最终有十四条船到达,其余的要么被迫返回,要么消失于大海之中。艾瑞克把格陵兰两个适合居住的地方分给人们,他们在此安居下来,繁衍生息。
格陵兰气候恶劣,让人担忧,过得了今年不知是否过得了明年。继续往西探险吧,去找找更好的家园。艾瑞克老了,轮到儿子莱弗出航。莱弗带上三十五个人出海,找到一处陆地,抛锚登陆。那是一个没有草地只有冰川的地方,因从海上看一望无际的冰川像石头的平原,莱弗把它命名为石土地(贺留兰)。他们寻找到另一块陆地,看到白沙滩和树林,莱弗把它命名为木土地(马克兰)。这两个地方大概是纽芬兰岛西边的加拿大大陆或其沿海海岛。他们来到第三个地方。这里气候温和,冬天草不凋零,牛羊放养在室外,不像在格陵兰老是害怕冻死。而且,他们还在附近发现了葡萄。葡萄可以酿酒啊,这在格陵兰简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于是,莱弗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酒土地(温兰,Vinland)。莱弗在温兰建了几座大房子,享受了一个冬天后,满载一船的木材和葡萄回格陵兰。木材可以建房子、造船,在缺乏木材的格陵兰是一笔财富。
莱弗探险成功,既获得了财富,又赢得了名誉。其后他的弟弟苏瓦儿德,妹妹芙蕾蒂斯,和来自挪威的商人卡儿瑟夫尼,各自组织了一次温兰之行,他们都借用了莱弗建造的房子居住。苏瓦儿德赞叹温兰是个美丽的地方,发愿要在此地安家。但他外出探险时,在一个峡湾与土著发生冲突,中箭而死。卡儿瑟夫尼和妻子古德莉在温兰生了个儿子,取名斯诺里,并与土著做贸易,用牛奶交换对方的兽皮。只是,土著看上他们的武器来抢,导致冲突。他们虽杀退人数众多的土著,却只能退回格陵兰。也许因为代价太大,格陵兰人再不来温兰了。
在莱弗们看来,温兰之行因为个人财富和荣誉而值得骄傲。后人把它放到历史地理坐标上审视,认为温兰必定在美洲新大陆。温兰之行发生于哥伦布之前五百年,是人类迁移史上的重要事件。这样一来,其意义就大不同了。
二
艾瑞克们的后人在格陵兰经营了五百年,直到自然资源日益减少,气候条件变得更加恶劣,与欧洲本土完全失去联系,最终在格陵兰消失了。艾瑞克家族不知所终。卡儿瑟夫尼到冰岛定居,他那个在温兰出生的儿子斯诺里在冰岛传下后代,其中好几个当上了主教,这一脉成了名门望族。温兰探险的故事口传于冰岛,在两百多年以后被写成文字,叫做《格陵兰人传奇》和《红毛艾瑞克传奇》。撰写者隔了好几代,不是亲身经历者,传奇的准确性也就难以保证。
其中最受关注的问题是:温兰在哪里?
温兰意为酒土地,因为那里有葡萄。包括兰西草地在内的纽芬兰岛因不生长葡萄,一直以来被很多人排除在考虑之外。人们把眼光看向纽芬兰以南的加拿大东岸或者更南的美国东部新英格兰、纽约等地。众说纷纭,谁也没有证据定论,直到传奇人物赫尔杰·英斯达出现。
英斯达是挪威人,年轻时放弃优渥的城市生活,到处探险。他还带着考古学家妻子安妮和女儿,驾船来到格陵兰探寻红毛艾瑞克的定居地。看到三千米厚的冰川从山上延伸到海边,覆盖大地,只留一些荒芜的土地,稀松长着野草和灌木,他感受到当初人们与自然相处的艰难。看着还遗留着的教堂、房屋、农庄废墟,他感受到古人向远方寻找更好家园的愿望。
英斯达六十岁时(1960年)开始实地探寻诺斯人的遗迹,他的足迹南至那些生长葡萄的地方,包括兰西草地以南一千公里外的美国罗德岛州。不过,他最终还是把目光锁定在纽芬兰北半岛的尖端处。此处地形和传奇所述相符,从地理上看是莱弗们必经之地,有草地可供放牧,有海产和陆地猎物可作食物,是诺斯人定居的好地方。至于温兰这个地名,有语言学家认为在诺斯语中可解读为草地,不一定是酒土地。英斯达深表认同。
有一天,英斯达跋涉到兰西草地。这是一个只有十三户,约七十人,没通陆路的小渔村。他问村民乔治·德克一个他问过许多人的问题:“这里有没有废墟?”这次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德克带英斯达穿过一片牛羊吃草的草地,来到一条小河和海湾的交界处。英斯达一看到上面长着野草的旧房遗址,眼睛立即亮起来。这种建筑布局太熟悉了,让他联想到挪威海边和格陵兰诺斯人居住的房子。
第二年夏天,英斯达和安妮买了一条十五米长的旧船,组建了一个六人团队,包括他们夫妇和女儿,一个船长,一个当过医生的厨师,和一个兼任杂活工的摄影师。他们踏上岸,来到兰西草地,雇了几个附近村庄的小伙帮安妮挖掘废墟。从1961年到1968年的八年中,他们有七个夏天在此发掘。其间有来自加拿大、美国、挪威、冰岛、瑞典的考古学家加盟。这一系列考古活动中,共挖出八座诺斯风格的房子地基。其中三座大房,最大的长达二十八米。他们还发现一个炼铁房———诺斯人才炼铁,土著不炼铁,也没有任何铁制品。此外,他们还挖掘出一些比较重要的诺斯人用品,包括一些铆钉,一个纺锤螺盘(诺斯妇女用于纺织),一个比手指长的环头别针(诺斯男人用于系披肩)。后来专家用碳元素技术测试,确定这些出土物品的年代在一千年前,和莱弗航行的时间一致。
至此,兰西草地的废墟被证实是诺斯人留下的遗迹。当然,兰西草地上并没有标着温兰的字眼,房子的主人也没有标明是莱弗。这不重要,温兰无非是一个地名,莱弗无非是一个人名;重要的是,英斯达和安妮团队的发现表明,欧洲人在一千年前来过美洲。现在的人认为,温兰是个比较大的地域,包括兰西草地,还有加拿大大陆沿岸,纽芬兰以南生长葡萄的新不伦瑞克等诺斯人船只可以轻易到达的地方。葡萄,毕竟在传奇里有些详细的描述,是温兰名字的出处,人们不愿意把它从温兰抹去。
如今,兰西草地被联合国认定为世界遗产。
三
兰西草地,一个冠以世界遗产的地方,以低姿态出现在我眼前。一眼望去,一片茂盛的绿草,一条木板铺成的小路延伸在草地里,一直到海边一个野草覆盖的土包。此外再也没有任何明显吸引游人注目的东西了。沿着小路走下去,路边开始出现地基的痕迹,如果没有标记很容易被忽视。这些地基就是当年安妮团队挖掘出来的炼铁房、三座大房子和几座小房子。最后走到一座仿照其中最大的房子建造的土墙房。远看它像是土包,近看外墙很矮,只及我的腰部,房顶中部最高处倒是不止两人高,房顶长满了草。
进入房子,可以看见它分为两大间,还有两三个小间。大房间里烧着炉火,模拟当年诺斯人在冬天或夜间取暖的情景。穿着诺斯人服装的男女解说员,向游客讲述当时的情景:男人砍树、打猎、捕鱼,女人纺织,牛羊放养于室外,男孩在此出生。都是一些普通生活情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
解说员说,那个男孩是第一个在美洲出生的欧洲人。我听出这句话不同寻常,它把一个生活情景一下子提高到历史地理意义的高度。人类在一万多年前跨越白令海峡踏上美洲后,欧亚大陆和美洲大陆的文明再也没有接触。除了生活在白令海峡两岸的爱斯基摩人仍然跨海互相来往,两个大陆的其他人已经不知彼此的存在。诺斯人是一万多年来首批叩开新世界大门的欧洲人,比哥伦布早了五百年。这种跨大陆的发现,是伟大的创举。为此,兰西草地赢得了世界遗产的桂冠。
平凡中蕴含着伟大。平凡却不自动等于伟大。
在平凡和伟大之间,需要一种探索的精神,发现的精神。莱弗有这种精神。新大陆其实是比亚那先看到的。比亚那的父亲与艾瑞克同来格陵兰,他随后来找父亲,半路上因风暴偏离了航线,有机会看到一些新的陆地。他不感兴趣,擦肩而过。莱弗听说后把比亚那的船买下来,按照比亚那描述的方向找去。本来应该是别人的发现,成了莱弗的发现。这种转换,在于观念的不同。莱弗认为新的土地值得探索,便诉诸行动。莱弗血管里流淌着探险家红毛艾瑞克的血,艾瑞克血管里流淌着先人维京人的血,他们是一脉相承的探险家,发现才属于他们。
英斯达也有这种探索精神。他原是挪威一位相当成功的律師,心却不在城市,而在荒野。二十七岁时,他放弃律师职业,到加拿大西北的冰原地区捕猎动物,和土著生活了四年。其后,挪威宣称格陵兰东部为领土,命名为红毛艾瑞克之地,他去当这个不毛之地的总督,趁机进行探险。英斯达根据自己的探险经历写了好几本书,书很畅销,他也出了名,并赢得一位女读者的爱慕。女子叫做安妮,比他年轻约二十岁,考古专业出身。这些经历,包括娶了一位考古学专家,为他发现诺斯人的遗址打下坚实的基础。在他之前,有不少人对温兰感兴趣,提出各种设想。他不一样,他把设想诉诸行动,因此获得发现世界遗产的荣誉。
我从房子里出来,绕着矮墙走了一圈。我想,诺斯人建这种房子时,大概不考虑平凡与伟大这种问题,而只是想着家园。据解说员说,这个房子可以打通铺睡二十几个人,是诺斯人在温兰的家。若非这块土地早有主人,而且人数众多,他们肯定会把兰西草地建成永久的家园。
我想起自己的家园。我以为,家园是白天出去晚上要回来的地方,是旅行到天涯海角都要回来的地方;家园是安置身体也安置心灵的地方,是人生的出发地也是回归地。在兰西草地,我意识到,家园在开辟之前都是荒蛮之地。在很早很早以前有探索者、发现者、开辟者来过,他们和在温兰建房子的诺斯人属于同一类人。他们走到未知的地方,在充满艰难和危险的环境中奋斗,经历了失败,甚至付出了生命代价,终于让这些地方成为后人繁衍生息的家园。作为后人,我在兰西草地突然有种冲动,要为今日拥有自己的家园感恩,要向那些没有留下名字的探索者感恩。
我问自己,花了三四天,冒着寒风来这个边远的地方,看一些微微凸出地面的废墟和一座土墙围起来的房子,获得了什么?说是来了却十几年来积下的心愿,不再错过不再遗憾,自然没错。可这心愿又是什么?应该不会仅仅是了解千年前的一场探险和几十年的一场考古。置身于兰西草地,我明白了,我对家园有了新的认识。
我的家园追溯到很早很早以前。
【作者简介】蔡维忠,理科博士,哈佛博士后,新药研发专家,现居纽约长岛。作品见于《当代》《上海文学》《散文》《澎湃·镜相》等海内外报刊杂志,曾在美国《侨报》和《北京晚报》辟有专栏,出版散文集《此水本来连彼岸》、随笔集《美国故事》和对联论著《动人两行字》,曾获第十二届《上海文学》奖散文奖。
责任编辑:李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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