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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柏丁丁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5262
傅菲

  喜多是个开棺材铺的木匠。一把斧头劈出来的棺材,装下了饶北河上游几十年故去的人。他的板斧开口大,锋口呈半弧形外圆出来,像一轮下弦月。木是两头圆的细叶扁柏,胸径达一米之上。锯成木段的原木,横架在两个马扎(方言:承受重力的三角形木桩称马扎)之间,他抡起大板斧劈下去,吼起:

  开山树倒啊!

  斧劈下去啊!

  皮开肉绽啊!

  老木棺材啊!

  老木棺材啊!

  装下我爹啊!

  装下我娘啊!

  爹娘快活啊!

  原木在他大板斧下,成了船形的棺盖板。满地大片大片的木屑,堆得蓬蓬松松,散发柏脂的馨香。板契板,缝合缝,打入木楔,做5个工,原木变成了一副棺材。喜多躺进棺材,试试身子,拍拍回头板(棺材头的竖板称回头板),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一副好棺材。

  1995年,林场改制,喜多改行做了木匠,专做棺材卖。人都会死,死人都会装入棺材。不要棺材的死人就是短命鬼,被稻草或破篾席子卷了,埋在荒僻的山旮旯肥油茶树。16岁,他随爹上山做了伐木工人。他喜欢伐木。漫山遍野的细叶扁柏、黄山松、樟子松、水杉,他和十几个工友,怎么砍也砍不完。树年年砍年年长。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人工种植森林,高耸的山体连绵,汪洋肆意,常年被雨雾笼罩。他的斧头磨得又白又亮,充满了对树的饥渴。

  天蒙蒙亮,他和工友一起上山。雨雾湿湿的,鸟语湿湿的。山野寂静,涧水呜呜呜地流淌。他们带着饭盒、腌肉、白米、酸萝卜、土烧,驻扎在山腰,赤裸着上身,抡着大板斧伐木,唱起号子:

  “顺山倒呀,嘿;

  女人走开啊!”

  “上山倒呀,嘿

  女人抱上来啊!”

  “下山倒呀,嘿

  女人送饭来啊!”

  “横山倒呀,嘿

  女人背娃来啊!”

  号子声雄壮,像一头头公山鹿在森林追逐母山鹿。山鹿在跳过溪涧,跳下山石崖,在林中奔突。他们在山上,掘土洞,架石块,吊铁锅,生火造饭。腌肉在米饭里溶化,油滋滋,肉香四溢。饭糯,面目慈爱。那是世间最好吃的饭了。饭端在手上,扒一口,汗滴下去,挖进嘴巴吃。饭里有肉香,有木炭香,百吃不厌。

  山坞里,都是斧头吃进木头的声音:叮-哒-,叮-哒-,叮-哒-。铿锵悦耳。斧头多么贪婪,像一张喂不饱的嘴巴。斧头是一口深井,越填越深。

  伐下的木,去枝去冠,树成了原木,顺着山沟沟溜下山。原木横七竖八地躺在山谷,赤裸裸,褐锃锃,充满热情。他们6人一组,抬起原木,抬到空旷的堆木场。他们吼起:

  挺腰起呀,嘿!

  稳步走呀,嘿!

  加把劲呀,嘿!

  ……

  喜多看到高大蓬勃的树就激动。伐了20余年的木头,他不得不扔下斧头去浙江做工。他在电厂日夜守着一台发电机。他感到乏味,他觉得自己肉缝里长出了蘑菇。他爹对他说:机器是死的,你不是守着机器,是守着自己的死期,一年一年地守,守到自己人没了。喜多去学木匠。人到中年别学艺,人精艺不精,找不到事做。喜多心糙,便专做棺材卖。他开了一个大院子,收干木头。

  院子堆着细叶扁白、黄山松、香椿、苦槠、锥栗等原木。这些都是做棺材的好木料,木质坚硬,纹理细腻大方,耐腐耐蛀耐潮。他是勘木的好手,客人送来木料,他用手拍拍木料,听木质发出的声音,他就辨别出原木阴干了几年,知道是在阳山阴干还是阴山阴干的。他说,木如丝弦,不同木质音色不一样。南山有一个卖原木的人,拉来一大车,有18根各种原木。他让喜多勘木。喜多拿起毛笔在原木上标注阴干年份,和他对照,相差无几。南山人说:你天生是吃木头饭的,木头是你身上长出来的骨头。

  啪当,啪当,啪当。大板斧吃进干燥的原木板,木屑飞溅。他的腿拉开马步,他的上身下挫,他粗粗的臂膀鼓起,他的喉咙喷出了“哈、哈、哈”的吼叫声。每一斧劈下去,他吼一声。斧在闪光。斧口消失在木质里。“嚓啦嚓啦嚓啦”,木片从厚木中裂出来,干脆、利落,像一种诀别。同一根原木,木质与木质是会诀别的。树成了原木,诀别已注定。即使不诀别,也会一起烂,或一起腐朽。不诀别的木质,暂时固定在一块板上,等待日后一起腐蚀或被虫蛀空。喜多很享受斧头吃进木头的感觉。锋口陷入木头,他的手微微震动,斧头发出沉闷冗长的嗡嗡嗡之声。这种声音,别人听不见,别人听见的是斧头碰撞木头的沉重之声:啪—当,啪—当。喜多听见了这种声音,微弱的、颤动的、持久的,他知道斧头很欢快。墨线在原木身上绷出死亡的投影。墨线又粗又黑,细墨液被绷紧的墨线溅起。他倾尽全力,把一块树瘿劈了下来。树瘿是树死去的病瘤,木色深沉,坚硬如石,纹理扭曲杂乱。有树瘿的部分,做棺材头最好了,死人一样沉重,威武雄壮。一副棺材好不好,全看棺材头的分量。只有树瘿够这个分量。

  一年,喜多卖50多副棺材。他做出来的棺材,搁在茅棚里。茅棚是木架按照屋舍的结构搭的,可以摆12副棺材。茅棚通风,很适合阴干木头。有客人来买棺材了,他也陪着。客人只知道看棺材板厚不厚,板缝是大还是小。客人颠起棺盖,掂了掂,沉沉地压手,说:好棺材,抬起来沉肩。似乎棺材越沉,对死者越敬重,似乎自己尽了最后的孝心。喜多通常不说话,只出个价格。选什么棺材是客人的事。

  来的客人大多是匆匆忙忙的。因为死者并不知道自己会死,或者说,不知道自己死得比预料中还早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谁敢说自己什么时候死呢?怎么死呢?死在哪个地方呢?世间,什么事都可以吹牛,什么事都可以行骗,唯有死不可以。死比活更真实,更情真意切。世上如果只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就是死。大部分人死得脚步匆匆,还以为自己才活了一半,连个棺材也没备下。死者的孩子或兄弟,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买棺材。世上什么东西都可以借,命都可以借,唯有棺材不可以借。人间寄居几十年,四处奔忙,八方游荡,苦海挣扎,人最后寄居的只有这个木柜一样的棺材。棺材只属于死者个人,不会被人占有,不与任何人分享。人活一世,什么都带不走,除了棺材。

  有个客人说起他爹的死。他爹才47岁,身体强壮,感冒也没得过。用他爹的话说:医院是赚不到我一分钱的。他爹昨天早上坐火车去义乌,因为座位和一个老人发生争执。老人耳背,占了他爹的座位,他爹让老人起来。老人是个暴躁的人,争执了起来。他爹骂老人:你下了车就死。老人骂他爹:我现在看着你死。他爹气得血上涌,往后一倒,嘴角抽搐,脸发青,眼睛瞪得像铜铃,脚用力伸了伸,直挺了。他爹就这样死了。他爹高血压,但无人知道。他抱着棺材板哭:爹呀,早上出门都是好好的,被人活活气死,死得好冤啊。

  也有提前订制棺材的人。这样的人,生活比较安稳,过了花甲之年,儿女已成家立业,孙辈满堂。他唯一想到的事,便是置办一副好棺材,去棺材铺看了又看,看木料,看斧功。再好的棺材,他都会不满意。他便和喜多促膝长谈,说人老了,没啥事挂意的,就是置办老夫老妻的棺材。他说,木料要用老扁柏,木板要厚,斧劈出了,最好别上刨子、铲子,多打几个木楔,木楔要长要粗,最好用山楂木做木楔,板槽要挖深,契合得漏不了水。他说什么,喜多都是点头,嗯嗯嗯地应答。喜多知道,对于一个只想着订制好棺材的人,棺材师傅最好的应答是不提建议或不补充建议。订制棺材的人付了订金,说:置办了棺材,我就没什么事麻烦别人了,活着都没麻烦别人,死了就更不麻烦别人了。说完,松了松口长气,似乎对死有些从容不迫了。

  阿生是个特别的人,才37岁,他就给喜多订制棺材。喜多莫名其妙,不肯接,说:世上哪有你这号人呢?吃得做得,孩子还在读初中,房子都没建,就给自己买棺材备着,是不是钱藏着骨头肉就发痒啊。

  老叔,其它东西备着,都会浪费,备着棺材不浪费。万一我活了80岁,那时棺材很贵,说不定我儿子舍不得给我买棺材,用一个瓮把我草草埋了。我活了一辈子,不值得棺材抬上山,我何苦辛辛苦苦活啊。我们镇里,这样的事又不是没发生过。阿生说。

  喜多不好再说了。人有很多事,无法预料。一个被称兰婆的老人,农历七月廿三,办完了90岁的寿酒。客人散了,她74岁的儿子对她说:娘啊,你看看我的牙齿,一个不剩了,我老了,养不了你啦。兰婆抱着儿子的头,说:儿子,你千万别活到我这样高寿,高寿是我最大的不幸。你看看你爹,没过而立之年,便丢下我不管,走到土里也不哼一声。你爹多痛快,不用熬几十年。

  兰婆换了衣服,颠着一双小脚,往河边走。他儿子在门口看着他娘走。他娘过了石桥,过了斜长的沙地,下了草坡,不见了。草坡过去,就是饶北河。河岸高高的枫杨树,一排排,喜鹊喳喳叫。过了一个多小时,他看到他娘又回来,浑身湿透,水往裤脚流。他问娘:娘啊,你去河边,怎么又回来了呢?

  他娘哭丧着脸,说:儿子,娘对不住你,娘投了河,又被做篾的三楂师傅救上来了。三楂师傅骂我,说儿孙死绝了,也不要投河,儿孙养不起,他来养。儿子,你说说,我还要不要投河啊。

  兰婆把寿酒余下的钱,给喜多,说:趁这些钱,还在我手上留着,置办一副泡桐棺材吧。

  喜多说:婆啊,泡桐板3年就烂,没人用泡桐做棺材。

  兰婆说:3年烂,算慢了。我生了儿子,是作孽。我该睡泡桐板。

  喜多说:婆啊,你是我们村最长寿的老人。我送你一副棺材。

  兰婆说:我活了这么长,没见过人送棺材的。人烂在床上,也不会收棺材作礼的。我睡泡桐板还我的孽债。

  喜多说:那我收你一块钱。我上山砍扁柏,做上好的棺材。

  喜多磨了大板斧,伐木。山野空空,啪当啪当。他已十余年没有伐木了。每一条山路,每一条山湾,都是他熟悉的。他知道哪个山坡,有好木料。扁柏也叫侧柏,树冠广卵形,小枝扁平,排列成平面。叶小,鳞片状,紧贴小枝,呈交叉对生排列。树冠一层叠一层,风暴或大雪来临,因树桠无法承受树冠的重量而坍塌,扁柏便拔地倒塌而亡。喜多剁树头去树根,分段,从山沟沟滚溜下原木。原木在涧水里,泡上3个月、暴晒3个月,再泡上3个月、暴晒3个月,扁柏拍起来呜呜作响。去了糖分去了空气的扁柏,显得浑厚、朴素、大气,木质越紧致,纹理越细密俊朗。

  做了棺材,喜多请来油漆师傅,漆上大红土漆。喜多请来五好先生,在回头板上落字:日出有时月落永夜。三楂师傅请来一对唢呐、一对长号,给棺材披上红绸布,迎进兰婆屋里。

  人常有意外,喜多便多备几副棺材搁在棺材铺。有一次中午,乡里来了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提个黑色大公文包,他哭丧着脸,说:喜多师傅,有16副棺材卖吗?

  他的话把喜多吓傻了。喜多说,买篮子也没人一口气买16只的,哪会有竹器铺备16只篮子的。

  中年人挂着肉绷绷的脸,坐在棺材板上,吸着纸烟,说:载摘茶人去花烧板(高山小村)的拖拉机,在分水关翻车了,一车18人,死了16个,一个摔出车斗落了水坑断了腿,另一个挂在路边松树上,逃了一劫。

  花烧板海拔有800米,是一个出产好茶叶的地方。每年谷雨前半个月,包茶山的浙江人请周边的采茶人上山采茶叶,工钱一天一结。手脚快的人,一天采10个小时,可采80来块钱;手脚慢些的人,可采60来块钱。采茶人在凌晨4点便要到茶园,采4个小时的露水茶,下午4点收茶青,各回各家。镇所在地距桐子坑有30华里,桐子坑到花烧板还要走5公里山路。宋大嘴50多岁,开长挂斗拖拉机,去各村接采茶人,送到花烧板,收每人来回4块钱车费,也随采茶队一起采茶叶。茶园不是很大,一季茶采半个来月,便完工了。想挣几个活钱的中年妇人,结队坐宋大嘴的拖拉机去采茶。

  年年如此。有的人采了一季便不采了,采茶累人,站一天,腰受不了,双手酸痛,脸晒得像猪肝。有的人季季采年年采,买布买盐买鞋买米,等着这些钱支销。有几个常年采茶的人,也都跟喜多相熟,平素也有走动往来。喜多问苦脸的中年人:安红姐不晓得这次去了没有?

  中年人说:还没登记出来,我先来买棺材,料理后事。棺材明天就要,最晚在后天早上9点备齐棺材,大货车直接来拉。

  喜多说:棺材铺有8副现成的棺材,现在就可以拉去,有3副完料了,稍微规整一下就可以完工,笼笼统统,也就11副棺材。

  中年人说:我不管,16副棺材必须交给我,不然,怎么对得起乡亲。乡亲为了挣几个辛苦钱,把命丢了。

  说着,中年人用手捶棺材板,呼天喊地,哭得发了疯。

  一天时间哪做得出5副棺材呢?喜多做不出来,也没哪个师傅有这样的能耐啊。喜多知道哪几户人家备了棺材,只有去借棺材了。棺材搁在家里,是不可以移动的,即使是儿子,也不可以移动。这是代代人传下来的风俗。动了棺材就是动了家族风水,动了活人的骨头。喜多借了三户人家,他作揖求谢,却没一户答应。喜多便以风俗还风俗(方言,以风俗之事解决风俗的难题),说,移棺材的时候,祭大猪头,放万响炮(长鞭炮),棺头挂红绸花。走了13家,喜多才借到5副棺材。

  借棺材的时候,他才知道了车祸的经过。宋大嘴早上2点起床,没顾得上吃饭,去沿路绕村接人,2点53分,在分水关下右边弯道的时候,被后面的一辆大货车撞了。天太黑,他的拖拉机没有后车灯,大货车司机看不见车(车头被弯道边土坡遮挡了),车越重下坡越快,呼呼呼,大货车碾压了过去。刘家村的英兰(54岁)坐在车斗瞌睡,被抛了出去,落在了水坑边的芒草,髋骨和右腿骨开裂了。彭家村的宗财(57岁)发现了大货车撞上来,他跳车,跳到路下的一棵松树上,下巴被树杈刺穿。车斗(带人)被拖行了30多米,被大货车的上100吨矿砂埋了。拖拉机头留下一个空壳皮,扁扁的,像个畚斗。宋大嘴卷在空壳皮里,头像个砸烂的南瓜。死者中,年龄最大的是新田村的花娟,68岁;年龄最小的是彭家村的罗琴,14岁;最惨不忍睹的是湖边村的向阳,39岁,腹中有4个月的胎儿。

  十余年了,方圆二三十华里之内,谁死了,怎么死的,喜多大部分了解。这些死者,都用他的棺材。但他没碰上过如此多人的死亡。他几乎是哭诉着恳请那几个人,借出棺材。棺材铺的棺材不够用,让他惊骇。

  应该说,喜多是一个见死不怪的人。但有些意外死亡,令他措手不及。太触目惊心了。距镇所在地20公里的鲁山,出产萤石。鲁山有13家矿厂,盗采地下萤石。分水关翻车事故后的第三年,有一家矿厂的矿洞,因岩石松动,发生了坍塌,洞内活埋了23个人,生死不明。矿厂机械挖洞,救出了19人,4人被挖出时,身上戳满了石片。人像一只刺猬,石片是刺猬的尖毛。有2人,只挖出了下半截身子。喜多是送棺材上山的人,见了那4具尸体,他控制不住地呕吐。他吐得脸都白了。4具尸体被白布包裹着,身上盖着草席,躺在地上。碎石铺出来的平地,绿头苍蝇嗡嗡地飞,落在草席上。白布遮着身子、遮着头,露出一双脚。脚穿着解放鞋,渗透了血。解放鞋,贫苦人的行脚鞋,穿它的人走进生命最后的隧道,没有光,没有时间。

  山民依山而存,靠山吃山。在学木匠的时候,他以为做棺材和种香菇、挖草药、腌笋、酿酒等行业一样,都是谋生活。他拿起斧头,劈下第一块棺材板,做出第一副棺材,他的想法让自己都觉得龌龊。家用器具不但工艺要求精细,还要求实用、耐用,摆在家里还被人品头论足。喜多心糙,做不了木箱衣柜八仙桌之类的器物,他选择做棺材。他体壮,双臂有力,适合劈木。棺材是死人用的,埋在地下,谁知道棺材做得好或差呢?急用棺材的人,也没其他选货的地方。

  一个人的死,改变了喜多的想法。那是喜多做棺材的第3年,秋末,湖边村的向春叔上棺材铺,很仔细地看棺材。向春叔是村里鳏夫,一生未婚。他是个五保户,村里几次动员他去敬老院住,他都不去。他说,我养了条狗,住敬老院不方便。他种菜,种花生,种芝麻,也卖点钱。乡里、村里也一直照顾他。他是个洁净的老人,很是和蔼。有一次,他正吃饭,家里来了一条小土狗,毛色黄黄,狗尾巴白白,站在他脚下,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扔碎骨头给小狗吃。小狗吃了碎骨头,又眼巴巴地抬头看他,嗯呢嗯呢叫着,摆着小尾巴。向春叔又给它吃碎骨头。小狗蹲在向春叔脚下,卧了下去,抬眼望着他。

  小狗再也不离开他家。他问了两条巷子人家,黄毛小狗是谁家走失的,都说没见过。向春叔去种菜,它也去;向春叔去走亲戚,它也去。黄毛狗机警,向春叔家里来了黄鼠狼,它很狂妄地叫。有一次,向春叔在院子里纳凉,房门半掩半开。狗一直在门背后叫,用尾巴摔打门。向春叔开门探探,看见一条笤帚柄粗长的五步蛇盘在饭桌底下,蛇头昂起,吐着信子。他吓坏了。他是个胆大的人,在坟堆过夜也不怕。但他怕爬行扭动的动物,怕蛇怕蚯蚓怕麻黄怕蜈蚣。他腿脚哆嗦,叫着“来人啊,来人啊。”

  邻居赶来,见是蛇,摸起一把笤帚赶蛇。蛇团圈着,如一堆牛粪,怎么赶也不走。蛇是鬼魂,进了门的蛇不能伤。这是俗规。会捉蛇的良春来了,拿起火钳把蛇出去放生。向春叔对黄毛狗更友好了,给它洗澡,遛它玩耍。他和它形影不离。他有什么话,都对黄毛狗说。

  他问它:要不要去敬老院呢?

  黄毛狗摇摇头。

  他问它:我没人送终,你会不会给我送终呢?

  黄毛狗看着他,眼泪流出来。

  一日,黄毛狗在公路上和一条花狗玩追逐的游戏,跳着跑着叫着,兴奋得忘乎所以。一辆江铃车拉家具,司机左手握方向盘,右手拿着手机和女人嘻嘻哈哈聊天,黄毛狗突然窜过来,司机避让不及,黄毛狗撞上车头,飞出三米远,当场摔死。司机赔了向春叔200块钱。向春叔收了钱,抱着黄毛狗回家。黄毛狗嘴巴还在淌血,血糊糊的。司机说,我给了200钱,狗是我的,我拖回去吃。向春叔看着腹部还在抽搐的黄毛狗,说:你压死了我的狗,还想吃它,你不如狗。

  司机见他是个走路佝起来的老头,话说得很呛人:200块钱,别说买一条土黄狗,买你一条腿都多。

  向春叔把钱撕烂,扔在水沟里,说:你一个跑路的,不如我的狗。

  司机推搡向春叔,拉开嗓子骂人。村里来了六七个老人,围着司机,不让他走。司机有些慌了,骂骂咧咧地开着车走了。

  向春叔抱着狗,去了棺材铺,他对喜多说:我没个亲人,黄毛狗算是我的亲人了,我想买个棺材葬它。

  随便找棵油茶树,树下挖个洞,盖上土就可以,费那个棺材钱值得。喜多说。

  它是一条命,陪了我6年。向春叔说。

  养狗是守家,狗死了就拿锅煮,请几个朋友吃一餐。狗也值了。喜多说。

  话这样说,是不错。林大三你是认识的。他老婆去医院堕胎,胎儿3个月大了,成了人形。林大三把胎儿带回来,洗得干干净净,泡在酒缸里做药酒。一缸药酒喝了大半年。向春叔说。

  说林大三是畜生,抬举他了。他畜生不如。喜多说。

  他是畜生不如。我吃自己养了6年的狗,也是畜生不如。向春叔说。

  喜多搬出靠背椅子,请向春叔坐,添茶,说:活到老,学到老。我这张烂嘴巴藏着凶恶心。

  狗埋在树下,会被山老鼠、黄鼠狼、野猪掏出来吃了。狗入了棺材,它不枉跟了我6年,死了也体面。向春叔说。

  那我做一副小棺材,做得精致一些。喜多说。喜多选了树瘿板,溜起刨子刨皮,拉起曲尺量尺寸,握着墨斗弹墨线,铲板槽,钻楔孔,给棺材板磨砂皮,他做得格外用心。喜多给黄土狗穿上了白棉布的新衣服,在棺材里撒了一层新出的稻谷,葬在村子后山的山冈上。山冈有一棵山矾树,树龄逾百年,每年4月开出满树的白花,如繁星闪闪,芳香遍野。向春叔给狗入殓,盖棺材板。

  给一条狗下葬,是村里第一次。喜多对向春叔说:我是一个做棺材的人,不能有凶恶心,棺材是人最后躺下去的地方,人睡在里面舒坦了,我心安了。

  一日,山下村的一个妇人来棺材铺,问喜多:喜多师傅,你能不能去我家里做了几个工,做一副棺材。妇人五十多岁,穿着白寿鞋(鞋头缝了白布,表示亲人死亡),袖臂扎着黑布花,脸上的泪迹裹着灰尘。

  喜多师傅说:我不上门做棺材的。

  妇人泪眼婆娑地哭丧,说:我没备棺材,手上也没钱买棺材。她说,她老公去捉蛇,想卖几块钱用用,被蛇咬了,敷了草药,也没治好,过了两天便被毒死了。“我老公除了捉蛇,来不了钱。他一直捉蛇。他被蛇咬过好几次,都是自己拔草药治的。这次怎么就治不好呢?”妇人说。她不知道为什么敷了蛇药,人还是死了。她没办法接受。妇人望着喜多师傅,望着棺材,说:我不想我老公被两块板夹上山,给我做几天工吧。

  喜多坐在棺材板上,一下子回答不出来。妇人说:我出一块菜地,换你一副棺材吧。

  这样吧,我这里有一副松木棺材,你拉去用吧,换你家的木板。喜多说。

  人死了不能没棺材,就像人活着不能没一间屋子。喜多见不得人死了还买不起一口棺材。人穷不能穷棺材,不然子子孙孙失了活着的尊严。

  俗话说,凳不离三,门不离五,床不离七,棺不离八,桌不离九。他严守做棺材的规矩,板厚、前内宽、前、后内宽、后高、棺长,他给足了尺寸。棺材完工了,他在棺里睡一个中午(午休)。睡在棺材里,他一下子安静了。他原本是一个燥燥的人,嗓门刮山(方言:说话声像风刮过山坡,特指嗓门大),争强好胜,掰手腕、吃肉、喝酒,他不饶任何人。中午,有客人找他:喜多师傅,喜多师傅。他从棺材里站起来,把客人吓一大跳,客人责怪他:你是个活人,怎么睡在棺材里呢?会吓死人的。

  睡了棺材,人会想明白很多事。以前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我睡了棺材之后就想明白了。喜多说。喜多拉着客人,怂恿客人也睡睡棺材,说:睡了棺材,人不浑了,没了凶恶心。客人骂他神经大条。喜多躺在棺材里,伸直了双脚,手垂摊在身子两侧,闭起眼睡。他感到眼皮透着黄晕晕的光,他蠕了蠕嘴唇,鼻息细弱地匀吸。他放松了,打起鼾声。

  棺材铺是最冷清的地方。去棺材铺的人,大多是哭丧着脸的人。不哭丧着脸的话,谁会去棺材铺呢?啪当,啪当。棺材铺里整日回荡着劈斧的声音。喜多抡起板斧,肱二头肌隆起,肩胛骨耸出了砖块状,他吼起了号子。他在加劲,在给木头胆色。他和自己说话。他在吼:

  棺材板啊,硬朗啊!

  大板斧啊,开山劈水啊!

  酒肉饭啊,一日三餐啊!

  ……

  他的磨刀石淌着水。他架起身子磨板斧。板斧发亮,他的眼睛发亮。每一副棺材,在等待一个人。被等待的人,在来的路上,他脚步蹒跚、佝偻着身体,脸色蜡黄,一路咳嗽;或者,他英武雄壮,翻山越岭,脚步沉着豪迈。路上的人在排着长队,日夜兼程,风雨无阻。那么多的人,迎着日出,迎着日落,他们逆着汤汤之水、逆着暴风雪而来。他们出发的时候,还是个婴孩,走过了千重山万重水,他们的面目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生动。他们走不动了,躺进四方高墙般的木床,盖上盖板(如同耷拉下来的沉重眼皮),进入永夜。时间在永夜消失,空间在永夜消失。那是一个黑洞世界,吞噬所有的过去,也吞噬所有的将来。

  有一天,喜多的老婆也躺进了棺材。她是个哮喘病患者。呼吸是人最轻松最舒服的事,却是她最艰难的事。她走不了两步,便停下,摸着胸口,缓缓地呼吸一会儿。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很是害怕。呼一口或吸一口,似乎有一口气续不上来,像水龙头被一只手拧紧,一滴水也滴不下来。“呼吸一口气,怎么这样艰难呢?比死还艰难。”她对喜多说。她吃了很多中药,也无济于事。她的身体也像一把药渣。她的脸苍白粗糙,脸肉干枯,眼神呆滞。岁末,寒雪飞舞。她冷得浑身发抖,她坐着的椅子在发抖。风呼呼地吹着她,她的脸冻僵了。呼吸冻在她的肺部——她坐在椅子上死去。他扔下斧头回屋里吃饭,发现自己老婆身子僵硬如石。她才52岁。人太容易死了,一口气憋着出不来,便断了气。

  她的身体弓曲着。棺材太浅了,她躺不下去。驼子死了,躺在棺材里,是压下去的,或者用脚踩下去,脊椎骨被踩断了,棺材板才可以盖得严丝合缝。这是他见过的。他没想过,自己做的棺材,盖不了自己的老婆。他做了一个板高一尺八的大棺材,才把他老婆入殓下去。他用细木屑塞满棺材空隙,盖上大红棉袄,盖上白布,看起来,她是一个完整的人(尸体)。他老婆下了葬,他再也不睡床了。床像个噩梦,纠缠着他。他在自己的棺材过夜。

  只有睡在棺材里,他才能摆脱噩梦。在棺材里,垫上褥子,他四平八稳地睡下去,盖上被子,盖上棺材板。他在回头板凿了一个油饼大的洞,早上醒来,他从洞里可以看见晨光,看见山林。他睡得安安稳稳,鼾声四起。这是一个暖和的床榻,再大的冷风也吹不进来。睡下去了,他看不到月色,看不到太阳升起。他一觉到天明。棺材是一个让他心安的地方。厚木板把他从世界中隔离出来,他是他世界中唯一的人。

  每年的暴雪或森林风暴,都会有几十棵细叶扁柏受害死去。他是唯一的伐木人。他的斧头贪婪,剁头去枝,扁柏成了赤裸裸的原木。丁丁,当当。他的伐木声单调却有节奏。他的斧头声震动山野。

  几十根原木泡在溪涧的深水潭,泡上3个月,捞上来,在岸上暴晒3个月。

  去了糖分的扁柏,纤维细密。这是最理想的棺材木料。锯木劈木解板。他做出来的棺材,结实、轻便、不漏水。他给棺材上色。他自己刷油漆。黏黏的绛紫色的土油漆,刷在棺材面上,像新妇身上的大红袄。他拍拍棺材板,嘤嘤嗡嗡之声从棺室震出来,他点起了苦涩的纸烟,默默地抽。“睡在这样棺材里的人,是个有福之人。”他这样想。

  但愿每一个被棺材送走的人,是有福之人。这是他的想法。他把手上的每一块板劈好、刨好,每一个板槽铲平,没一个木楔扎得死死。他取山上的老檵木做木楔。老檵木硬,比生铁还硬,在水里泡上几十年也不烂。他有一面白墙,他用木炭在墙上记录着被他棺材抬走的人。他记录死者的姓名、出生地、出生年月和死亡日期、死因。他在墙上弹了墨线,一栏一栏地写下来。白墙被他写满鲜活的亡灵。大部分亡灵,他认识;其中一部分,他和他们喝过酒划过拳。有十几个亡灵,是他的亲属:他的父母、他的妻子,他的舅舅姑姑,他的叔伯,他的岳父岳母。死去的亲属和活着的亲属,构成他的生命。死去的亲属就是他身上脱落的肉,走丢了的魂。他因此成了一个残缺的人。死没法代替,活也没法代替。被棺材抬走的人,就是肉脱落没了、魂丢没了的人。

  人死了,为什么要一副棺材,他年轻时不明白。年过半百,他明白了。活着的人没一个安生的,人只有死了才安生。安生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放下了才会长梦不醒。棺材就是造梦的地方,造永夜之梦,沉在墓穴,堆上土,土堆上长出青草,四季轮替,年年哀黄,在山冈俯视繁忙的人间。夜暮消散之后,星光四散,喜多睡在棺材里,睡得很沉。夜吟虫的鸣叫与他无关。草鸮的低嚎与他无关。星月与他无关。他打起鼾声。窗(回头板洞口)外,溪涧湍急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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