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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风——海南日记之三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5683
刘大先

中和镇的文化密码

2021年4月28日星期三,多云转晴,儋州中和镇

儋州市府所在地是那大镇,中和镇只是其下辖的1个街道、16个镇中的普通一员。虽然貌不惊人,却有悠久的历史,汉朝建墟,称高坡。唐武德年间,儋耳郡改为儋州,州治迁至高坡,改名宜伦,也就是如今的中和镇。那个时候,宜伦至少在南方应该算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城池,现在还残存从武定门(北门)与镇海门(西门)的一段城墙,外面包着石砖,内里用夯土垒实。目测高度大约有5米,从门洞的纵深看,城墙宽度大约20米。年久失修,城门部分也需要用钢架支撑,部分城墙完全变为荒丘,长满各色杂木,间或有一些民居筑建其上,变成寻常巷陌,时有家养鸡犬跑过,在曼陀罗与草窠中间觅食。站在土坡上,可以看到原先的护城河早已淤塞为漂浮垃圾、长满水葫芦和水草的沼泽沟。

  城墙历代修葺,可能原本修建时随地势而走,所以并非横平竖直的造型,而是不规则的蜿蜒状,顺着已经变成土坡的城墙遗址演变成一条老街。沿街很少看到行人,也许因为天热都躲在家里。值得一提的是,每到一个三角转弯的地方都会有一座大小不拘的土地庙,陈设极简,有时候仅有一尊一尺见方、造型滑稽的土地公公像。门旁或立一个“石敢当”,或者立一个石狗,此处石狗与雷州徐闻的一样,可能是从那里传过来的。植满大花紫薇的街巷两侧住户门头上,很多标有雁门郡、河东郡、武威郡、西河郡、三槐堂、乐安郡等字样,这些西北的地名,暗示着住户的姓氏与祖先的郡望。坐在门口洗衣服的女孩则一口儋州方言,一千多年的时间既保留一些东西,又改变另外一些东西,有一种奇妙的杂糅感。

  

  宜伦城北门,现已荒弃

  

  “金丁赤口”合成的异体字

  这种杂糅感体现在现代楼房门头上几乎家家户户都挂着粉红色的利市(即红包),那是春节期间和春联一起挂上去的,是南粤习俗。有几处墙壁上贴着的由“金丁赤口”合成的异体字,则是一种告诫少惹口舌是非的民俗。街头看到露天里,有人用木柴在煮山芋烧酒,十块钱一斤,莫笑农家浊酒的感觉。

  

  露天烧制的山芋土酒

  即便现代化生活方式已经深入到生活的各个角落,此地民众仍然葆有浓郁的民间信仰。宁济庙供奉的冼夫人就是一例。冼夫人名冼珍,南北朝时期高州人,俚人(壮族先民分支)首领的女儿。20岁时嫁给太守冯宝,开创汉俚联婚的先河。冼夫人政治与军事能力超群,历经梁、陈、隋三朝,顺应时势,率领族人归附隋朝,受封“谯国夫人”,去世后追谥“诚敬夫人”。宁济庙中有九尊唐朝时镌刻的群黎归附石雕,记录了冼夫人奉诏巡抚海南的功绩,归附的黎民有千余峒,维护了社会稳定,促进了生产,用今日的话来说,推动了民族团结与文化交流。其中有两个石雕依然是拒不服从的人物形象,颇含深意,在雕刻的当时称当上是“秉笔直书”,在后世的中华民族话语中,这些小小不言的细节显然会被一笔带过,成为民族历史融合过程中无伤大雅的一个插曲。

  

  北帝即真武大帝,为水神、司命之神。这个贴在墙上的告示带有疫情时期的特色。

  转了一圈,就是新修的关帝庙,海南省苏学研究会监理、儋州市广电台的谢仿贤先生带我们进去,遇到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就是2000年前后向镇民募捐集资修建这座庙的带头人。老太太姓彭,已经85岁,早先是镇上副食品厂厂长。谢先生与彭女士都属于“地方精英”,拥有地方文化的发明权和阐释权。这个关帝庙当时花了几百万,一笔不小的数字。庙中立有关公塑像,正殿后面还修了桃园,塑有刘关张三结义雕像。关帝庙不仅祭拜关公,也祭拜另一位武圣岳飞。大殿廊柱上镌有赞语:“威震中原功业播千秋仁勇智谋昭日月,志扶汉室忠贞传万代竭诚赤胆贯山河”,这话也可以用在岳飞身上。

  

  右一即为彭女士

  民众朴素的道德观体现在这种对于赍志而没的忠臣义士的尊崇之上,倒不一定全然由上层意识形态灌输。他们有种金子般的良心,对于那些慷慨牺牲的忠烈从来不吝啬赤诚。这种情感与中和镇呈现出的杂糅一样,隐藏着它乃至儋州的文化密码:包容、接纳、心存敬畏而懂得感恩,五方共处,八音克谐。

  他们对文豪苏东坡同样如此。苏东坡被贬儋州,主要生活在中和镇一带,因为他的到来,海南的文教事业开始“破了天荒”,从此之后,中原儒家精英文化在孤悬海外的岛上族云蓊郁、兴雨祁祁,使得此地民众千载以降依然念念不忘。苏东坡在海南的活动已经被无数人书写过,而我想说的是,他之所以能有如此大的影响,可能不仅是地方上为发掘文化遗产资源、进行创意产业开发而做的刻意拔高,而是他真的在日常生活中产生实际的涵濡润化的效力,并且延续至今,现在本地还有以东坡命名的小吃。东坡书院(载酒亭)的文教事业更不必说,更主要的还有苏轼经过长期生活后对儋州的认同感,让本地人倍感亲切:“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他乡认作故乡,客人成了亲人,双向的情感交融,让苏东坡与儋州产生难以分割的关联。

  

  在桄榔庵附近遇到的牵牛的农夫

  不过,刚从惠州被贬至此的苏东坡一开始过得非常艰难,以至于他只带三子苏过随行。他在《与王敏仲书》写道:“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未曾预料,心灰意冷之际,他收获了海南人的温情与敬重。刚到昌化军(中和镇)时,军使张中安排兵卒修葺馆驿安置,尽管不久就被上峰问责,苏氏父子被逐出官驿、露宿荒野。当此流离失所之时,又得到当地百姓的自发帮助——他们为他在桄榔林中盖了几间茅屋,还不时接济衣食。这种来自民众的温情与关怀,一定让迍邅困顿于官场的苏东坡倍感欣慰。第二年的春天,他在《减字木兰花·己卯儋耳春词》中写道:“春牛春杖,无限春光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花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词句风格明媚又灵动,让人能够感受到他的心境已经发生巨大变化。苏东坡原本就是豁达之人,一旦豁然开朗,投桃报李,便以巨大的热情回馈乡民,教农劝学、治病寻水,生生将人生的逆境过成顺境,也正是这种随缘而化中彰显出他不避雅俗的人格魅力和儒道释三家汇流的人文素养,从而泽被数世,于今不绝。

  桄榔庵的遗址现在是一片菜地,滋生蓬勃的红薯与猪婆菜,只剩下一块字迹难辨的石碑,竖立在豇豆架下。路遇一位赤脚牵牛的老伯,看到我在寻觅,就指着远处说那里有一口东坡井。我颇为讶异在机械化普及的时代他还在用牛耕田,不过看看周围的田地也就明白了,水泽遍野,田亩狭小,根本也容不得机械劳作。三岔路口有一块凉棚,七八个闲汉摆了两张桌子玩一种本地的牛牌——类似于麻将,但比麻将要狭长,颜色是黑黑的。我看不懂,也无兴趣,心想如此烈日炎炎,他们倒是心境悠闲得很。东坡井位于田畴树林间,四野空旷无人,经过重修,环绕井口有一圈水泥质的围栏。据传当时城中水质粗劣,这眼泉水是苏东坡寻找到的甘泉,人事迭代,岁月流逝,井水却依然故我,到现在还能使用。

  下午到东坡书院,这里历史久远、屡经修缮。载酒堂始建于北宋绍圣年间,元时修了东坡祠,明嘉靖年间载酒堂改称东坡书院,万历年间得到重修。1934年,国民革命军独立团又重修一次。如今的东坡书院是在原有基础上扩建的文旅景点,轩昂宏阔,纳入一个疏浚的池塘,面积巨大,约有两万五千平方米。院里建筑之间错杂种植滑桃木、夹竹桃、印度紫檀之类树木,有一种“狗仔花”很有特色,花蕊如同几个小狗蹲抱在一起,我查了一下,它的学名应该叫“羊浸树”。

  

  重修后的东坡井

  与来此游学的儋州职业技术学校旅游管理专业的学生们座谈,一起参加的除了叶兆言老师,还有本地的作家李盛华,东坡书院王圣阳等人。李先生做过儋州教育局局长和科技局局长,是海南省苏学研究会副会长,说起来苏东坡事迹与作品如数家珍,很见持久浸淫的功力。学生们个个都坐得端正,随口就能背诵苏东坡的诗词,天气湿热也没有妨碍愉快交流。文学化入到日常,成为“文化”,赋予土地和空间以历史的深度和富于意蕴的美学感受。

  

  载酒亭是东坡书院的前身

  苏东坡已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不可或缺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而这个人物与儋州的关系又那么密切,不禁让人寻思其中因缘。“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在苏东坡自我论定的三个地方,都是他失意之时的流放之地。他却于飘零中找到肯定与坚守,这种转化外物与环境的心力与智慧蕴藏着巨大的启示,如同一个秘制的微缩胶囊,正在缓慢而持续地释放出它的能量。

北部湾之风

2021年4月29日星期四,儋州峨蔓→白沙黎族自治县,阴

“峨蔓”两个字意为山势高峻、草木繁茂。峨蔓镇恰如其名,在儋州西北,火山口下,北部湾区,海峡对岸就是越南下龙市到芒街一线。它下属的小迪、灵返、盐丁、西沙等村都有古老的盐田。去往灵返的水泥路曲曲折折,小镇上榕树夹道,树下简易的塑料椅上坐着闲人,椰树间系着网兜吊床,路边是卖炒伊面与米烂(一种米浆经沸水烫成的米丝)的店铺。镇上行人不多,出了镇就是乡野,更显寂寥,路边石块间尽是仙人掌和木麻黄。这种景致无端地有种不真实感,一种由荒野异域所引发的陌生感。仙人掌开着黄色的小花,有的果实已经呈现出暗紫色,拔掉刺就可以吃了,我用小刀切开一个尝了尝,味道清淡。

  

  通往灵返盐田的小路

  穿过滩涂中一片红树林间水面高耸的石头路来到灵返海边,李如龙大叔早已和另外一位大叔等在盐田。灵返盐田与前日在洋浦盐田所见相同,只是要更加古朴和阔大一些。盐田随地势起伏,石块中间分散着一块块晒盐的石砚,平滑如镜,是先民一点一点磨出来的。火山岩石质量轻、强度高,内部是天然多孔蜂窝,有良好的透水和透气性能,可以加快水分蒸发。同时,它还具有耐酸碱、抗腐蚀的惰性,适合接纳具有腐蚀作用的海水,对水中的有益微生物也不会产生抑制作用,不影响其活性。这样晒出的盐保存了最大限度的天然性。石砚中间就是平展的盐场,间隔一段距离是一个卤水坑,四周散落几个火山石垒成的矮小而结实的小房子,用来放置工具与制成的粗盐。

  李大叔六十多岁,面色黝黑,那是经年海风与烈日留下的印记。他有着丰富的制盐经验,他与那位大叔一起演示制盐的过程。先用木耙将卤水坑边的卤土刨开、翻松、打碎,将细碎的卤土均匀抛撒在浇上海水的盐田上,然后再浇上海水。经过烈日灼晒,水分蒸发,盐分就吸附到了卤土中。再将干了的卤土收拢到卤水坑边浇上水,通过简单的过滤渗到卤水坑中。这时候,卤水的浓度就比较大了——普通海水的含盐量粗略有5度,制盐所需的卤水则需要达到20度。辨识卤水是否浓度达标,他们有一种便捷的方法,从土坡上折下一种叫作黄鱼茨的灌木,折断它的茎抛入水中,如果是一般海水,茎秆立刻就会沉到水底,但在浓度比较大的卤水中就会浮起来,一旦浮起来就说明可以晒盐。我尝了一下,这种卤水的咸味大约相当于西南地区腌制腊肉的咸味。卤水浇到石砚中,几个小时就会结晶,顶多一天时间水分蒸发干,就可以收盐了。此地晒制的盐是白盐,颗粒粗大,比较苦涩,无法直接炒菜,腌制蔬菜没有问题。

  

  收集饱含盐分的卤土

  

  刮出已经从卤水中析出的盐

  今天天气阴沉,不是晒盐的好天气,北部湾的风吹过这片古老的盐田,海风有种咸味,并不腥,让人觉得凉爽惬意。我和李大叔聊了一会儿,了解到这些盐田以前属于生产队集体所有,后来分包到户,每五年根据人口死亡与出生的变化重新分配一次。晒盐非常辛苦,收益却不高,不如出海捕鱼挣钱,出海捕鱼就是风险比较大,但政府还是有补贴的。边际收益的减少,使得晒盐这种传承千年的民间技艺逐渐在衰落中。

  煮海取盐在中国,历史极为悠久,可以追溯到神农氏时代。中国幅员辽阔,地理不同,盐有不同分类。《明史·食货志·盐法》记曰:“解州之盐风水所结,宁夏之盐刮地得之,淮、浙之盐熬波,川、滇之盐汲井,闽、粤之盐积卤,淮南之盐煎,淮北之盐晒,山东之盐有煎有晒,此其大较也。”海盐取海卤煎炼而成,井盐取井卤煎炼获得,碱盐是刮取碱土煎炼制作,池盐出自池卤风干,崖盐生于土崖之间。这其中又有区别,海盐、井盐、碱盐三者出于人工,池盐、崖盐二者出于自然。盐业关乎民众日用与战略储备,在国计民生中至关重要,在前现代时期是政府控制的垄断专卖行业,因盐而兴起的城镇、商道乃至社会群体(盐工、漕运、盐帮、盐商、盐贩)往往具有塑造某个地区社会文化形态的功能。当然,随着现代工业制盐的兴起,至少在峨蔓这里,更多的年轻人都放弃晒盐,选择进城务工。海水激荡,千年的盐田未曾有多大变化,海边人们却已经谋求新的生计。

  

  北部湾上的灯塔

  由灵返村往西不到两公里就是盐丁村,盐丁的盐田规模更大,从布满茜草与木防己的小径经过,坐落在一片礁石林立的海滩之上,基本上已经半废弃。落潮后的礁石水洼停泊着数十只船面斑驳的机械渔船,船头的国旗犹在在风中猎猎招展。这片礁石滩视野寥廓,面积广大,石头之间的泥沙地上肉眼可见许多圆形孔穴,那是螃蟹的藏身之处。踩着嶙峋的石头往海边走,海风逐渐盛大,与波涛冲击的声音互为呼应,远望前端海中凸起的海礁之上有一座红白相间条纹的灯塔岿然不动,与暗黑色的滩涂、深蓝色的海面构成了带有古典主义油画意味的场景。

  

  退潮后搁浅在海滩上的渔船

  盐丁小学就位于盐田正面,校门口左右两侧用涂料画上了世界地图与中国地图,分别写着“放眼世界,胸怀祖国”“面向世界,面向未来”,虽然校舍破旧,这种气魄与胸襟倒是让人精神一振。学校隔壁就是李氏祠堂,廊柱上的对联显示原籍陇西,可能是唐至宋时迁徙至此。祠堂与学校中间立了一座敬字塔“字纸亭”,古风犹存。由干旱高原区的麦作农业到海边渔业,横跨大半个中国来到这里的乡民,以极为坚韧的生存能力与智慧开拓了新的家园。这里的孩童从小吹拂着北部湾的海风长大,面朝大海,视野与视界与他们的远祖在黄土高坡上看到的迥异,心理与性格也必然不同。

  中午到下浦村一个蒲姓朋友开设的农家乐吃饭。“下浦”在沿海浙闽粤一带是一个常见地名,儋州下浦村是一个窝在海湾深处的小渔村,地极偏僻,革命时期是本地有名的抗日据点。村子曾经在日本侵略者的“三光”政策中全部烧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统一规划建设,不像一般自然村那样松散,房屋布局整齐划一。下浦的海滩景色非常好,每逢旅游旺季或节假日人满为患。蒲先生回乡创业,在海边祖上的宅基地上投资五百万,盖起这座三层楼的民宿,视线舒朗。站在三楼卧室,正好可以看到山海交叠恢宏而优美的海景,甚至可以远眺到海对岸越南影影绰绰的海岸线。蒲先生介绍说,海南的渔港以文昌铺前、琼海潭门、儋州峨蔓为最,此地渔业收获颇负盛名。我们在椰树和榕树的浓荫中吃乌头鱼、跳跳鱼、墨鱼仔,海风吹拂,榄仁与断肠草遮挡艳阳,此情此景,心神俱爽。

  下午沿开源大道上万洋高速,转澹白高速到白沙黎族自治县。进入到山区,连绵不绝的峰峦需要穿过无数隧道。我昏昏欲睡,朦胧中只记得白石山隧道很长,车要开很长时间。晚上,本地朋友钟先生请客,此前每天基本上都在吃海岛常见的菜白斩鸡,这次吃的是百花菜、树仔菜、雷公根、雷公笋(闭鞘姜)、五脚猪、捞叶煎蛋,还有鱼鳞脆生生的军鱼,全是之前没有吃过的本地土菜,大快朵颐。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新生

2021年4月30日星期五,白沙黎族自治县,晴~雨



  牙叉镇吃早饭喝早茶的人们

  白沙位于海南岛中西部,是建立于1987年的黎族自治县,黎、苗民较多。县城牙叉镇不大,清早到牙叉东路一个巷子里吃早餐,发现很多人在那吃粉、饮茶、聊天,悠闲自得,生活节奏一下子就慢了下来。这种粉类似桂林米粉,但是卤子是一种糊状物,里面有碎肉丁、花生、咸菜与腌豇豆,是本地人最爱的小吃。

  就在等待粉上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意外——饭铺门头的毛毡不知何故冒起浓烟,一会儿火苗就窜起来了。我和一众食客几乎是眼睁睁看着火起来的,我有点起急,正想着怎么去扑火,但是看大家倒都很淡定。老板娘从屋里端起一盆水,呼地泼上去,火就灭了。众人也就依然端坐那里等吃的。我跑过去看,也没明白怎么就着火了,因为附近也没有明火,显然也不是电线老化引起的,否则老板娘也不可能用水直接浇。人们似乎对此毫无兴趣,我也只好怏怏地回到座位上。同来的当地朋友就说本地男人比较大男子主义,家务劳作基本上都是女人承担云云,但此类闲话随着米粉上来也就打住了。

  

  正在劳作中的黎锦织娘

  白沙县文化宫与民族博物馆在南开河边的一栋楼里,从吃早饭的地方步行可达。博物馆很小,接待我们的符姑娘有点羞涩地说只藏了144件文物。我简略地看了一下,大部分是新石器时代的石斧、石锛之类,然后立刻跳到清代民众日常用的较为粗劣的釉陶和青瓷,然后就是近现代革命文物。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大略估见此地开发状况。比较有特色的是黎族与苗族的特色文化,如服饰、树皮衣、船型屋和骨簪,它们是没有年代标记的。博物馆的陈列是一种叙事,总体结构上遵循常见的线性历史叙述,除此之外,此类无时间性的民族文化事象,意味着它被标识为一种固化的特质,或者就是这些事象沿袭到今天。

  民族博物馆背后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陈列馆暨黎族传统纺染织绣技艺传习馆,负责人是另一位姓符的大姐。她下岗之后接受培训再就业,成了一名黎锦非遗传承人。黎族织锦以棉线为主,与麻线、丝线和金银线为辅交织而成。线是扎染上色,青、红、黑、白相间,层次明快。图案有马、鹿、斑鸠、蛇、青蛙、孔雀、鸡以及竹、稻、花卉、水、云彩、星辰等,灵感来源于日常所见事物,由比较抽象的直线、平行线和方形、三角形、菱形等几何图形构成。

  黑红为主色调的黎锦用于拼接制作妇女的统裙、上衣、被单、头巾、腰带、挂包、披肩等。最迟在宋朝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中,就记载了“黎单”“黎幕”远销大陆的情形,“桂林人悉买以为卧具”。2009年10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海南省黎锦技艺进入首批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才有2013年这个馆的开馆。馆内大厅两侧各放八九架脚踏纺纱机和织布机,只有一个女孩在那里纺织。符大姐已经干了十几年,因为黎锦的纺织耗费时间太久,而收益甚微,所以年轻人都不愿意学,她为此感到忧心忡忡。

  不远处的电子商务产业园灿然黎锦手工艺专业合作社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是1986年出生的黎家女孩张潮瑛创业的场所,注册资金三十万,得到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天才妈妈”公益项目的扶持,获得了星巴克咖啡的资金资助。我在墙上还看到另一个营业执照“海南润美润文化创意有限公司”,注册资金是三百万。张潮瑛颇为健谈,她开办这个合作社,培训周围村子的织娘,接收线上与线下的订单,分别派工,收上成品后再快递发货给买家,基本上可以维持开销。今天合作社里没有人,因前天下暴雨,织娘们都赶回家里摘辣椒去了——吸饱了水的辣椒容易在炎热天气中腐坏,必须赶紧采摘打包运走。现在国家重视传统工艺,有许多专门针对艺人工匠的国培项目,纺织类的就有武汉纺织大学、上海的中国纺织大学、北京服装学院等。张潮瑛2019年入选“南海工匠”人才培养计划,参加过浙江理工大学的培训,一边学习一边还谈成了原料采购协议。这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孩,正在琢磨如何将黎锦的织法运用到星巴克的图纹设计上,在这里我看到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机。

  

  穿着经过改良的黎锦服装的涨潮瑛

  新世纪以来,因为自外而内的影响、自上而下的扶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保护在各地掀起一股热潮。这涉及到传统的现代性转换与创新性发展,在实践的过程中文化与经济发生有趣的化学反应。我一直认为,所谓的“传统”一定是有效果的历史,也就是说某种传统工艺与文化产生于特定的历史、地理与社会环境中,如果能够经历外部语境的变化而保留下来,那说明它依然有其活力。这个过程是一个自然淘汰、选择与变易的过程,世易时移,有的会消逝,或者成为一种“博物馆化”的文化标本,展示曾经灿烂过的文明,但已经不具备参与当下生活的能力;有的则会“苟日新,日日新”,在与时俱进中发展出新的样态与出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新生注定不会是本质化的抱残守缺,而在于因应生活与社会的变化随时革故鼎新、推陈出新,因为它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需要回归到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才能获得其持久的活力。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对此我从不怀疑。

  午间抽空到九架岭转了一圈,观察地貌。林木葱茏,随山势起伏,呈现出不同的色调:近处的水鬼蕉与海芋叶子绿得发黑,稍远是青黛的橡胶丛林,远山颜色渐淡变为苍灰,更远的地方雾气升腾,白色笼罩在褐色之上,与天光白云形成一种郁郁勃勃的景象,仿佛世界最初萌蘖时就是这个样子,到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王见君向笔者介绍五里路有机茶的栽培技术

  下午到五里路茶叶专业合作社。沿着361国道行驶几公里向东北一转,进入到一条仅可供一辆车通行的小道,两侧咖啡树交覆成浓荫,恍若曲径通幽的世外桃源。这里是一个陨石坑,形成于70万年前的一次小行星撞击地球事件,方圆十公里。五里路茶园就在距离陨石撞地球的2.5公里处,所以得名“五里路”。五里路茶叶专业合作社成立于2008年,由符小芳夫妇联合其他几家茶农组成,发展到现在周边的209户黎族茶农加入,专种有机茶,目前有380亩茶园,100亩果园。茶园四周群山环峙,南渡江、昌化江、珠碧江源头分流出来的两条山涧流过,空气富含负离子,清新怡人。

  黎小芳祖上是黎峒部落的首领,母亲是黎医,大白茶是家传的老手艺。她在农业中专毕业后回乡,尝试种过荔枝、龙眼、香蕉、木薯、橡胶、花梨和沉香等各类经济作物,不温不火,一直没有什么起色。一次偶然看电视,受到福建一对夫妻的创业故事启发,决定做有机茶,居然闯出来名堂。她的丈夫王见君以前做过农场干部,口才甚佳,说起自己的妻子和她一手创办的茶园,满溢着自豪,甚至带有点崇拜,一口一个“小芳董事长”。

  为了保证有机,有机茶园不施农药化肥,而采用养殖蚯蚓来改善土壤,同时在茶园中种植花梨、咖啡、辣木、南药等多种植物,让益虫与害虫相生相克,维系生态平衡,辅之以粘虫色诱板和太阳能诱虫灯。我在合作社的入口处还看到了“共享农庄”的牌子,王见君介绍说,这是农家乐的3.0版(2.0版是民宿)。此地有80亩共享农庄,茶园和绿植都可以认养:有机茶园每年5万元每亩;荔枝380元每棵,保底果实30斤;龙眼每株1500元,保底果实80斤。这是互联网农业的新形态,也让人看到新时代农民与农业的新形象。在一块认养的牌子上写着“农民唱着劳动号,五里路上妃子笑”,道出传统的茶果农艺在新技术与思路的导引下焕发出的新生命。

  天空的雨水、山里的泉水、劳动的汗水、困难或喜悦的泪水、劳作中手脚割破的血水,滋润着这块田地,也浇灌出美丽乡村的未来。中间忽然下起雨,我们躲到亭中避雨,黎小芳夫妇沏上自家产的白茶。雨声簌簌,打在茁壮苍翠的茶树上,我忽然想起上午去的“灿然黎锦手工艺专业合作社”,“灿然”一词系黎语,意为“好看的,漂亮”。这个音译的用词选得非常好,就像张潮瑛、黎小芳这些黎家儿女的创业,他们决定让古老的技艺与生活方式重新灿烂,踏上振兴乡村的路途,层叠的深山无法阻拦,悠阔的瀚海也不能够遮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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