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分配在原平铁路中学任教。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一百刚出点头,要是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116.7元,纯纯的净收入,没有现今的各项扣款——公积金啦,养老保险啦,职业年金等等。每个月发工资那天,教职工们要去财务室,在孙会计桌上找自己的工资明细条,一张窄窄长长的打印纸条,上面在姓名之后,分门别类地罗列着各项数值,岗位工资、技能工资、班主任补助等,最后一项是总计。有多少职工就有多少张明细条,凌乱松散地堆在桌上,每个人要从里面扒拉着找到自己的。但每个人都笑眯眯地去找,乐此不疲。找到后,把条子递给孙会计,孙会计会说:“核对一下,有不明白的就问。”若无不明白的地方,孙会计就会递过来一个硬塑料小袋子,袋子上写着本人的名字,袋子里就是他这个月的工资。钞票要当面点清,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的,一张张捻在手里数。最大的票子就是十元的,还有五元、二元、一元,圆角分齐全,一分钢? ?也不会短缺。虽然每个人也开不了多少钱,但都笑眯眯的,数得乐此不疲。点清数目揣好钱后,那个写着名字的硬塑料小袋子,要双手递还给孙会计,等待下个月和它再次相会。
校长姓郝,原平铁路工务段调过来的,在工务段时是人事科长,正科级;调到学校任校长,还是正科级。表面看属于平调,实际上变成了绝对的一把手。校园四堵围墙以内的大事小情,基本上由他说了算,不像在工务段,上面还有段长、副段长,诸多决策没有最终拍板权。开工资这天,若没有特别事务,郝校长一般会到财务室坐那么一阵子,就坐在孙会计对面的办公桌,双臂盘于胸前,笑眯眯的,异常亲切地看着他的教职工一个个找明细条、数钞票,还会时不时和大家开开玩笑:
“彦军,”郝校长对刚数完钱的高中物理老师陈彦军说,“这个月多了少了?”
“唉,老和尚的帽子——平不塌。”
“回家全部上缴翠屏?”蓝翠屏是陈彦军的老婆。
“她想得美!”
众人哄堂一笑。
郭凤武是总务处的管道工人,数完钱掉头要走,郝校长将他喝住,“凤武,下了班又喝去呀?”
“些些几个小钱,将将十个卤猪蹄三袋白面,喝球甚了?”
“凤武,我答应蒂梅了,”白蒂梅是郭凤武的老婆,“下个月开工资,她领一半,你领一半。”
“由她呀?门儿也没有!”郭凤武黑粗精壮的一条汉子,此时溜得比兔子还快。
众人又是哄堂一笑。
说实话,我第一次去领工资,内心还是相当激动的,不单单是因为发钱,还觉得这是一道象征意味很浓烈的仪式——我终于由家庭的支出者转变为微薄的收入者,也不知道从此算不算是真正独立了?
领完钱,郝校长笑吟吟地问我:“够花吗?”
我憋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了:“没想到这么少。”
“知足吧,我刚上班时,才49块8毛6分钱。”他说,“年轻人,来日方长,好好工作,工资肯定会逐年涨上来的。”
校长这几句话,倒是给人提精神长志气。现在回想起来,在原平铁中的那段岁月,虽然清苦,但归属感很强,干劲足,心劲也大,总觉得不远的前方有个影影绰绰的瑰丽彩门,在等待着我走近它,扣响它。
年终将至,寒风瑟瑟,校园里的气氛却一天比一天热火朝天。迎新年,庆元旦,12月31日那天,上午各個班级在各自的教室里要开小型联欢会,下午在食堂餐厅要举办全校师生大型联欢会,晚上是全体教职员工大聚餐,包括已经退休的老一辈教职员工,只要仍然在世、腿脚还能走动、肠胃消化功能尚为健全,到了这天晚上,概在邀请聚餐之列。
和我一个教研组坐对桌的居连达老师告诉我,这是本校的悠久传统,一年就红火这么一天。他鼓动我在那天下午的全校师生大联欢上,登台表演一个节目。“年轻人,”他脸上带着一副少有的志在必得的表情对我说:“该浪就要浪一把!”我连连摆手,哪敢应承,但架不住他软磨硬泡兼撺掇诱惑。他拿来一把二胡,没课的时候就吱吱呀呀地奏起来,真想不到他还有这么一手!虽说不够圆熟,毕竟有些腔调。他是灵丘人,从小北路家的二人台听多了,在一张备课纸上,花了小半天时间涂涂改改地编出几段唱词:
(男)红灯那个红灯,挂呀么挂起来,
(女)新年那个新年,来呀么来到了;
(男)登台那个唱曲,唱呀么唱起来,
(女)欢度那个新年,扭呀么扭起来。
(男)呯——
(女)啪——
(男女挥扇迎面绕台旋转一圈)
类似这样的词句,他编了三五段,调子套袭北路二人台,他担任琴师兼导演,请来语文教研组长常贵川唱演女声部,剩下的男声部我算是逃不掉了。
排练了一个多星期,年底那天下午,红纱大扇子借来了,红绸腰带给我和常贵川老师绑上了。我头上顶着一个驼绒棉帽,贵川发间插上了几枝大红绢花,脸颊上涂了粉描了腮,说丑不丑,说俊不俊。开弓没有回头箭,这阵仗,想退缩连个墙角都找不见!食堂餐厅里,乌压压坐满了师生,校领导们、中层干部们坐在前排,各个手里好像还拿着一份节目单。老居告诉我,咱们的节目排在第四个。我的心突突跳了两下,手心里潮潮的。候场那段时间是怎么熬过去的,我已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像在做梦。
锣鼓家伙什敲打起来了,老居的二胡也拉开了过门调调。上吧,一抬腿一挺腰,我和常贵川组长就登了台。开腔唱曲之前,先要在伴奏声中亮个大相,再和常组长一边挥舞着大扇,一边迎面绕台舞动三匝,老居管这叫“跑场”。我眼睛不敢往台下瞭望,生怕分了心忘了唱词,耳旁但闻掌声四起,欢声雷动,葱油炸锅般热闹。某个角落里还不时传来几声尖叫,听声调,很像我教的那两个班的学生发出的。
“呯——”我发出定场长调门。
“啪——”常组长发出呼应长调门。
晚上六点半,教职工聚餐准时开席。坐在饭桌上,不少人开我的玩笑,“哎呀呀,唱得就是好!”这个说;“哎呀呀,扭得也不赖!”那个说。餐厅里摆着十几张大圆桌,平时供上灶的学生吃饭用,没有凳子,学生打了饭站在桌边吃。成了家的老师基本都在学校周边居住,下了班回家做饭吃;零星几个单身或家在外地的老师,食堂打了饭要么回宿舍吃,要么在厨房旁边的一个小单间吃,一般不到大餐厅里来。只有在这个日子这个时刻,大家才会聚在这里。凳子早就摆好了,一桌十人,十个凳子,就是学生课堂的四脚直凳,每张圆桌上临时苫了好几层当时小饭店里流行的那种又软又薄的塑料布。我曾经见识过几次食堂大师傅们收拾这些圆桌的现场,就用扫帚扫,再用墩布墩,心里着实有些膈应。现在奶白色的塑料布苫上了,齐整了许多,也高档了不少。十道凉菜已经摆上桌,每人面前一副碗筷,一张小碟,一个纸杯子当作酒杯。十道热菜要待众人都坐定、郝校长念完新年祝酒词稿子后,方一道道端上来。坐在一张桌上的人,或者互致问候,或者开着玩笑,或者两两交头接耳传递着小话。退休老教工们一般自觉凑在一起坐,也有身体好爱喝几口酒的,便加入到职教工们桌上。
郝校长的祝酒词念得抑扬顿挫,回顾过去一年的成绩,肯定所有人的付出,展望预期的奋斗目标,祝福新的一年里争取更大的进步。没有麦克风,但整个餐厅都能听清,大家安安静静的,体现出一种仪式感。这个聚餐,毕竟是一年收获的回馈,理应珍惜,值得尊重。
热菜一道道上来了,同桌间相互敬酒,打“通贯”,还有人窜桌敬酒,打“转圈”,餐厅里的气氛渐渐推向高潮。菜品以猪肉为主,能看出来也能品尝出来,后厨的大师傅们在这一天里使出了浑身解数,扣肉、烧肉、蒸肉、汆肉,溜、炸、烹、炒,不算高级,但入味可口,追求一个“香”字。老师们都知道,猪是学校食堂自己喂养出来的,在食堂后院有几间猪舍,每年开春以后喂养三头小猪,喂到元旦前夕宰杀。泔水麸皮烂菜叶喂猪,几乎不用饲料,那肉质是很鲜美的。宴尾还有主食,一般是炸油糕和水饺,无论吃得多饱,一定也要吃一块糕,给自己个安心,添个祈愿。
回想起来,这样的元旦聚餐,我一共参与了六次。第七年初秋,我的工作关系调入了太原,之后的元旦聚餐,我便无由也无份领受了。后来听说,郝校长在任期间,这个传统一直保留着,继任校长又延续了一两年,再之后,便销声匿迹了。我曾问过旧日同事,为啥不发扬光大?他们说出了不同的原由,诸如养猪太麻烦;老一套饭菜吃腻了;食堂的那十几张圆形大餐桌没有了,学生餐厅也改造了,全部换上桌凳一体的快餐小方桌了;教师工资涨起来了,年终绩效奖也提高了,外面饭店又那么多,兜里鼓鼓的,想吃啥吃不到,拿起菜单点就是了……
无须多言,时间一旦飞奔起來,沿途会掉落许多碎片。其实,这点道理我应该不辩自明。能做的只有挥别那一个时代,挥别那许许多多已逝的生命印迹。
责任编辑: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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