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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归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6469
傅菲

   顺寿给方斟打电话:斟斟啊,茅坞门的公墓山还没动工呀?我不想去方坞。

   方斟打开语音,手机摊在桌上,左手抓牌右手点烟,说:有两家地没征好,事搁下来了。

   还没征好啊,搁了两年了。唉,我真不想去方坞。顺寿说。他声音很轻,拖着他一贯有的长尾音,显得有气无力。

   姐夫,你安心治病吧。我过两天去看你。方斟说。

   嗯。看一次少一次了。公墓山动工了,你跟我说一下。顺寿说。

   你回家了,提前跟我说一下,我去车站接你。方斟说。

   挂了电话,方斟喷出满嘴烟,嘟嚷:人都要死了,管他葬哪里。

   方斟是顺寿最小的妻弟。顺寿有什么心事,都会和方斟说,虽然方斟的姐姐过世37年了。但姐姐留下了女儿朵兰。朵兰21岁出嫁,方斟借钱置办了嫁妆,说:姐姐不在了,朵兰出嫁不能太寒酸了,会让夫家瞧不起。

   顺寿的后门斜对着方斟的前门,他们既是姻亲又是老邻。顺寿是个油漆匠,画得一手好漆画,山水、鸟花,他都擅长。妻子过世之后,他有三年没回家。妻子之死,他没办法接受。他在浙江做油漆,他妻子产后3年,人很抑郁,熬不了,喝农药死了,扔下3岁的朵兰。朵兰7岁,顺寿在浮梁做油漆,给一家杂货店刷墙刷货柜刷门窗。开杂货店的女人死了男人,拉扯着一儿一女,儿子5岁,女儿3岁,生活很是艰难。顺寿做完油漆结账,说:我收个本钱,工钱就不收了,好生养好儿女吧。

   哪有不收的道理呢?你也得生活。谁都不容易。女人说。女人低着头剥青豆,两个孩子在玩沙。

   顺寿坐在门口的木墩上,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双肩发抖。女人惊慌起来,说:顺寿师傅,怎么哭了呢?

   有3年了,我没回过家。我想我女儿朵兰了。顺寿说。

   有家,怎么舍得不回呢?结了账,就回去看看吧。女人说。

   我不敢回。我心疼。我对不起我老婆。顺寿哭得更凶了。

   哭了好一会儿,顺寿缓了过来,尴尬地说:一个大男人哭成这个样子,不像话,你多担待一下。

   有钱没钱,都得回家看看,别让你老婆孩子记挂着。你吃了這碗面,就赶脚回去看看吧。女人说。

   顺寿端着面,嗍了两口,又把碗放下来,叹了叹气,说:我老婆的坟头长了多少草,我都不知道。

   女人怔住了,抬眼看他。顺寿低着头嗍面,嗦嗦嗦。女人捧着一把青豆,说:顺寿师傅,你不嫌弃的话,我陪你一起回家,给你老婆上个坟。

   顺寿端着空碗,一下子回不过神,看着两个玩沙的孩子。女人接过他的碗,放在灶台上。顺寿摸摸索索地从上衣四方口袋掏出一根“庐山”烟,点了起来。女人出来了,手上捏着一叠钱,说:这是你的工钱,点点看,会不会算错了。

   顺寿没接钱,手搓手。顺寿看着她。这个高挑清瘦的女人,也看着他。顺寿说:我一个做油漆的,自己有孩子,怕养不好你两个孩子,会亏欠你。

   手是用来干事的,好生活是干出来的。女人说。

  

   在浮梁落了脚,顺寿很少回枫林。但每年的腊月,他回来住半个月。从浮梁坐班车到乐平,再转班车坐到德兴,等过路班车到枫林。他背着黑黑的大包,提着两个大蛇纹袋,出现在村口。他身材高大,穿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戴着鸭舌帽,竖着衣领,在村口站一会儿。大包小包里都是衣服,那是他给父母和女儿朵兰买的,给弟弟买的。

   顺寿,你怎么没带老婆一起回来?邻居问他。

   老婆忙着杂货店的事呢,半天都离不开。顺寿说。他说话轻言细语,拖着长尾音。他又说,枫林都没什么新房子,生活还是上不来哈。他双手抱在胸前,在村街走走。

   他是枫林人,也像枫林的客人。他再婚后,他老婆来过一次枫林。他领着她,去巷子里的邻居家坐坐,认认乡邻。她老婆穿着大红的花棉袄,面容清爽,说话大方得体。后来,再也没来过。

   村前有一条河,叫饶北河。埠头下是一个深水潭。顺寿吃了早饭,去水潭冬泳。他穿着裤衩,捂着手哈气,跳入河里。他是村里唯一冬泳的人。即使下大雪,他也下河。雪朵旋飞,落在河面,被浪头打走。多好的雪啊,大朵大朵的白,白菊花一样。他的身上腾着热气。枫杨树腾着雪团。喜鹊在高高的树梢,咭啦咭啦地叫。枫杨树沿着河滩,绵绵长长地蜿蜒。川野空阔,水流不息。

   我就没见过比枫林更好的地方。顺寿自言自语。他有自言自语的习惯。一个做油漆的人,整日蹲在房间里刷家具,无人说话。他和自己说话。尤其在朵兰妈妈去世那几年,他常自问自答:

   你怎么舍得走呢?朵兰还放不开脚走路。他问。

   我带着孩子熬不下去,好肉熬出了渣。他自答。

   我怎么办呢?我心扎了针的痛。我熬得眼窝塌下去了。他问。

   再难熬也要熬下去,朵兰那么小。他自答。

   我愧疚。我没有照顾好你。我不敢回去。你的鬼魂勒索我,让我一起随你去吧。你帮帮我。他哀求地问。

   没有我,生活还要继续。你带好朵兰,让她读书识字。他自答。

   他自问自答了,瘫坐在地上。他靠在墙角,垂下双手,双目空空地望着墙。有一次,他在东阳给东家漆棺材,他边刷漆边自话自说,说完了,他躺进了棺材里,睡了一天一夜。他大病一场。

   朵兰跟在爷爷奶奶身边,跟顺寿不亲热。顺寿黏糊她,带朵兰去镇上看电影,去买自行车。朵兰选什么玩具,他买什么玩具。但朵兰就是不爱和他说话。朵兰避着他。他伤心。他去给朵兰妈妈上坟,说:外出做工,是实在没办法。我想在家陪着朵兰,可生活行不下去。你帮我想想办法。

   朵兰妈妈葬在吊兰窠。吊兰窠在一个深深的山垄里,泡桐和臭椿遮蔽了山坞,芒草丛生。这是一个埋短命鬼的地方。大多数的坟成了野坟,坟头长出了刚竹。顺寿给朵兰妈妈坟头堆土,铲一块草皮盖上去。冬天的天,都是黑咕隆咚的,厚厚的云盖着每一个人的头顶上。乌鸦在哇呀哇呀地叫。吊兰窠乌鸦多,也不知道为什么。

  

   长披风的衣边都磨破了,顺寿还在穿。顺寿有两个弟弟,大弟叫顺福,是个撇脚。顺福髋骨没摔坏时,在义乌给工地挑砖块。他有一身好气力,一担砖挑80块,一肩上4楼,一天挑150担才歇工。他挑了3年。有一次,绳子绷断了,他从楼梯摔了下来,髋骨摔坏了。他成了撇脚,走路瘸着右腿。他挑不了砖,再也不外出务工了。他30多岁了,还是个鳏夫。他一字不识。他收酒瓶卖。他一手抓过去,拎起来,是两个酒瓶。他抓5次,是10个。这个他是知道的。抓4次,是多少个?他不知道。他收固定数酒瓶:10个或2个10个。顺福讨厌顺寿,看到自己哥哥拎着东西回来,开口骂:又来骗吃了,自己有老婆还回来干什么。顺寿听了,哈哈笑了起来,说:鸡腿,我不吃,留给你。

   爸妈的房子小,不方便住这么多人。顺福便睡在阁楼。阁楼下是顺寿的睡房。他和朵兰的妈妈也是在这间房成婚的。床还是那张大花床。顺福睡到半夜,在阁楼夜尿。楼板是木板,尿液漏入板缝淋了顺寿满脸。但顺福在巷子里是讨人欢喜的人。他对电工手艺无师自通。他的腰上整日别着一把老虎钳,口袋插着一把螺丝刀,随时为邻居的电路线排忧解难。谁家的灯不亮了,喊一声:顺福,来一下。谁家的电风扇不转了,喊一声:顺福,来一下。

   顺福嘻嘻地去,撇着脚,手摇摇电风扇,说:这个容易。过年了,杀年猪,请吃杀猪饭,顺福是必邀之人。顺福喝了半杯小酒下去,胀起喉咙,骂他哥哥:他乌了心肝,扔下朵兰,自己在浮梁逍遥快活,他这个老婆,我才不认是我嫂子。顺寿给他的衣服,他扔进河里,骂他哥哥:你有了浮梁女人,也不生个儿子,我是讨不到老婆的人,你配当个长子吗?顺寿不说话了。顺寿一直想和浮梁女人生个孩子,可不敢生。朵兰和浮梁的两个孩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把油漆刷,他刷不来那么多钱。

   在枫林,顺寿住得不安神。他二弟顺禄初中毕业,就去了浙江义乌,跟一个临湖人学做油漆。顺禄是个老实人,说话很吃力,有点结巴。顺禄节俭,做事肯吃苦,也不斤斤计较,师傅带了他一年半,让他独立开户干活了。顺寿便教顺禄画漆画。顺禄不学,说漆匠学漆画,是老一套,在城市用不了。顺寿说:现在的手艺人是什么变的,我都不知道,不画漆画还当漆匠,这个饭碗也端得稳?

   你多给朵兰几块钱,让朵兰好好读书就可以了,我的事还是我自己操心吧。顺禄说。

   我不是你哥吗?想你把手艺学好一点。顺寿叹了叹气,说。

   你是我哥,你还是爸妈的儿子,除了过年,你什么时候回来过?你给爸妈割过几担谷?砍过几担柴火?爸妈靠一个撇脚儿子挑谷子。你不如一个撇脚。顺禄说。

   顺寿张了张嘴,话又吞了回去。他说:顺禄,你还小,你不知道我有多难。我没尽到长子之责。

   你不知道我有多难。顺寿重复了一句,就伏在八仙桌上,轻轻啜泣。顺寿把朵兰唤过来,抱着她的头,说:爸爸累死了,也要让你读书,去县城读好学校。

  

   有几年,顺寿没来枫林。有一年,在年春4月来,他的头上裹着一条长巾,脚上穿着一双鞋头裂开的大头皮鞋。他背的蓝色帆布包,沾染着黄红绿的油漆。他这副“装扮”让人惊讶。他很客气地散烟,尴尬地笑笑,说:临时回来,衣服都顾不上换了。

   他打探中蓬自然村有哪几户想建房。他想把公路边的那块田卖了。那块田的面积有8分,一半归他,另一半归顺福。那是他唯一的口粮田。枫林村处于饶北河北岸,依山临水,山多田少地少,村人想建房谋一块宅基地,脑袋想出针尖状,也难谋。他找了煤七,找了老烟公,找了水喇叭,谈卖田的事,都没谈拢。煤七说:我做梦都想买田,你出的价格还算公道,买田款一次付清太不现实,付一半欠一半,隔一年付,这样还说得过去。

   卖田就像嫁女儿,有上门提亲的,什么都好说,如果老爹带着女儿访亲,女儿会被人轻视。顺寿在家里坐了3天,有些焦躁,他双手撑着脸,看着那块田。那块田肥,灌水排水通畅,早稻可割9担谷子,晚稻可割7担半谷子。包产到户后的第五年,他和朵兰妈妈结婚。一对新人一起拔秧苗、栽稻秧、耘田,一起收割稻子。他打谷子,朵兰妈妈割稻子,大汗淋漓。他心里甜。他像公麂,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头。他外出做油漆了,田事再也没理了。

   民办教师田大钟吃了晚饭,到顺寿家里坐,說:你那块田实在盘不出手,就卖给我吧。

   价钱你也知道,按平方米算,单价300块钱,4分田一次性盘出去,一次性付款。我是个干脆人,没那么多七七八八的。顺寿说。

   别人的田,才卖280块钱。田大钟说。

   那是什么田?不靠路,不通电,打个水井都困难。我加20块钱,很讲良心了。兄弟。顺寿说。

   加20块钱太多了。田大钟说。

   进出方便,建房造价低,你买去太划算了,你两个儿子,4分田刚好够用。你买去,就是麻糍粿掉在豆沫上,滚上了糖。顺寿说。

   七谈八谈,茶喝到半夜,还是没谈拢。顺寿说,大事是你老婆做主的,你问问你老婆再说吧。

   前脚后脚,有十来个人问顺寿卖田的事,没一个谈成。顺寿在家呆了十几天,呆不住了。他对方斟说:我们枫林当真穷,4分田卖不出去。

   说难卖是难卖,说好卖也好卖。看你怎么卖。方斟说。

   怎么说。顺寿问。

   4分就是266.68平方米,分两家卖,各卖120平方,余下46.68平方米,均摊给买家,不收钱。你每平方米卖340块,你算一下亏没亏?包你好卖。方斟说。

   第二天上午,顺寿找煤七和水喇叭谈,当场签字画押。顺寿喜滋滋地提着两瓶“全良液”,去方斟家,说:你这个赌博鬼,算准了人,我还多赚了1600块。

   姐夫舅子两人喝酒,喝着喝着,顺寿流下了眼泪,说:我不是被迫无奈,我不会卖这块田。卖田,对不起祖宗。我败家呀。

  

   顺寿卖田,是因为在浮梁建房。他想把杂货店拆除了,建一栋三层半的楼房,楼下做店面,楼上住家。他生活在镇街上,两排街面都是新房,他砖瓦房缩在楼房下,像个瓦棚。不说脸面上,就说杂货店生意也做不出去。两个孩子上了初、高中,房子旧小,伤孩子自尊心。虽然他女人不说,但他看在眼里。他懂事理。朵兰在县城读书,钱不能断。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水泥钢筋人工费,一年一个价,再晚两年建房,他没那个能力了。大学的书包更重,他只有这个空档期建房。他只得卖田了。

   卖田穷三代。这个古训,他知道。虽然田薄,不值钱,也不旺财,但自己的根扎在田里。自己的脚有多长,自己的根就扎得有多深。自己身上的泥巴,都来自这块田。自己在城市做工,做了十余年,身上的泥巴始终没掉落。走路的姿势,衣服的样式,发型,说话的语气,拿筷子的手势,看人的眼神,等等,都裹着泥浆。他憎恨田。饶北河边,田野平坦,如暴雨中的野湖,稻浪堆叠。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一眼望不到边的年日。他初中没毕业,就下田干农活了。日晒雨淋,风霜雪露,只求餐餐饱饭。他学做油漆,就是不想陷在田里过一辈子。那是让他绝望的一辈子。

   学过油漆的时候,他还是18岁。他问他爸:我不种田,我去学什么?

   学什么都比种田强,哪怕去学讨饭。他爸说。

   可以不晒太阳,事情又轻巧一些,家家户户都得请的手艺,是我想学的。他说。

   那就学做油漆,不挑不驮,做事不分晴雨天。他爸说。

   他就这样去做了油漆,白天干活,晚上学画漆画。他彻底放弃了种田。但他签字画押、收钱的时候,他心如绞痛。他感到有一根圈绳在套进自己的脖子,束紧,拉死,吊起来,挂在树上。他双脚悬空,脸部肌肉收紧,喉管粗张,舌头僵硬。他成了一个有乡不得返的人。芦花涤荡,他就是芦花;绿萍飘忽,他就是绿萍。他像一阵风,在屋顶上旋来旋去,一会儿,无影无息。

   顺寿收了钱,用长头巾包好,装在帆布袋里,再塞上一件浅灰色工装,抱在胸前,坐客车去县城见朵兰,然后坐长途班车去浮梁。

   到了浮梁,已是深夜了。她的女人在看电视。他对她说:选个日子建房吧,钱准备好了。

   哪来那么多钱?女人吃惊地问。

   枫林的田卖了。顺寿说。

   女人煮面给他吃。他吃了一半,搁下了,说,有些累了,早睡吧。女人搂着他睡。他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可入睡不了。窗外的风呼呼,星光明灭,油蛉叽叽。夜很长,溪声绵绵。他的眼角湿湿的。风呼应着夜晚的空旷。

  

   朵兰高中毕业了,去了一次浮梁。这是她第一次去,也是唯一的一次。顺寿去学校接她,说:爸爸在浮梁生活了十几年,你得去看看。

   你房子没有一个角是我的,我去看什么。朵兰说。

   话虽这么说,但我是你爸爸。顺寿说。

   我是你生下来,你带过我几天?除了给我生活费,还给过我什么?朵兰委屈,说着说着,鼻腔堵塞了,哽咽了起来。

   你妈在的话,我也不会去浮梁。这就是我的命,也是你的命。你不要怨恨爸爸。你是爸爸的命根。顺寿说。

   朵兰哭了一会儿,跟着顺寿去了浮梁。虽然后妈待她很好,但她还是呆不下去,住了一个星期,回到了枫林。后妈的好,是把她当作客人,是一种客气的礼节,而不是慈爱。朵兰敏感。她对后妈也很客气,帮着后妈做杂事,料理家务。

   高考分数线下来,朵兰差23分达三本线。顺寿坐了一天的班车回枫林,问朵兰:高中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

   约了两个同学去绍兴纺织厂,自己养自己。朵兰说。

   补习一年,你还有希望考上大学,你还是去读书。顺寿说。

   不补习了,我要去做工。朵兰说。

   我求你了,你帮我读一年。读了大学,有个正式工作,生活完全不一样。顺寿说。

   我不想用你的钱了。用你的钱,我心里难受。我难受了这么多年,我受够了。朵兰说。

   你用你爸爸的钱,难受什么呢?你记恨我没照顾好你妈。我是为了生活,才外出做工,不去赚几个钱,怎么生活得下去呢?我不是好吃懒做的人。你去补习一年,即使是难受,也再忍一年。我不想你跟我一样,一辈子在外面做工。順寿说。

   做工是我的命,我就认这个命。朵兰说。

   你这是自己和自己顶真(方言,顶真即斤斤计较或较劲),不要害了自己一辈子。我求你去补习一年。顺寿说。

   我说了不读就不读。朵兰说完,哐当一下,关了房门。顺寿站在门外,低声下气地唤着:朵兰,朵兰,开门啊。顺寿站了半个多小时,朵兰理都不理他。顺寿捡拾了衣物,回浮梁。他站在大门前的桂花树下,仰头看天,嘶喊了一声:老天啊,我到底了做错了什么,老天,你告诉我。

   朵兰闷着头,捂着嘴巴哭。她婶婶美爱推开门,说:我和福禄结婚,也有3年了,我把你当女儿。你去读书吧,我付学费。你考上大学了,我来供。我们是同一个锅吃饭的,不分你我。

   朵兰哭得更凶。朵兰说:我好想我妈。

   朵兰去了学校补习。美爱挺着个大肚子,送她去。美爱说:读了书,自己最得益,别和自己怄气,好好努力一年。

   顺寿在上饶县城找了家装潢公司做油漆。他在学校东门前租了一间小房子,自己烧饭自己吃。每天中午,他提一个菜盒,送菜给朵兰吃。他自己节俭,菜金控制在3块钱以内。他把省下的钱,给朵兰买鱼肉吃,给朵兰买衣服,余下的钱寄回浮梁。浮梁的家开支大,两个大书包吞下了他。

   偶尔,他也回枫林,看看父母,看看小侄子。每次回去,他也买些东西。这一年,是他回枫林次数最多的一年。回去的路上,他心里惆怅。特别班车驶入郑坊田畈,看见山脚下的村舍,他无由地难受。满眼禾苗青青或稻叶哀黄,枫杨林在河边托举着夕阳,大地亘古沉默,乌鹊绕树,山尖在不远处高耸。

  

   朵兰大学毕业的第二年,顺禄想建房。腊月,顺禄问顺寿:我想建屋,你那半边老屋拼给我,我按市价买。

   顺寿说:父母都跟着你,我也不可能在枫林建屋,顺福也不可能建屋,也只有你建了。朵兰跟着你长大,算是你半个女儿。你建屋是好事。我半边屋送给你,你留个房间,给我回家住。屋边的那块菜地留给顺福,顺福怎么打算,你也问问他。

   顺禄招呼顺福一起来商量事,顺福說:我不和你们一起过,我在菜地建一层,万一有个女人和我生活,我也方便。

   中午,顺禄请来娘舅、姑丈、两个表哥吃饭,写了字约,每人摁了手印,算是事情定了。完了事,顺寿去茅坞门爬山。两条山梁自北向南斜下来,山坞深深地凹进去。油茶林茂密,芒草爬满了涧边矮坡。强脚树莺在白背叶野桐树上,高声啼鸣:嘘嘘哒啾,哄哒呱叽。灰背山雀在刚竹林,成群结对觅食。这片山,有一小部分是包产给顺寿的。他已17年没来过了。莿藤、葛藤、薜荔藤爬满了油茶树。山也无人耕种。一条荒路都找不出来。孩童时代,他和小伙伴们,三天两天上山,砍柴、挖番薯、掏鸟窝、摘油茶子。

   山边有一个石崖洞,洞很浅,但很宽阔,可容十余人。这是山民歇脚躲雨之处。洞顶有屋檐高,洞顶有百余个碗大的石洞,鸟在这里筑巢。顺寿在石崖洞坐了一会儿。洞口长满了蒲儿根。这片巴掌大的山,是唯一属于他的东西了。其实也不属于他,属于草木鸟虫。这么多年,他甚至没来看一眼。

   每个人在年轻时,都豪情满怀,想有一番家业。顺寿也是。他去学做油漆,外出挣钱,把老婆孩子养好,安身立命。回过头来看自己,干了大辈子,没有什么东西属于自己。初去浮梁那几年,他还冀望老了回枫林,种自己的田,安安顺顺地过。其实,这怎么可能呢。浮梁的女人不会跟他回来。她的儿女在浮梁。即使是夫妻之间,想法也不一样。

   半边老屋给了顺禄,他是高兴的。但他忍不住心里难受。没了老屋,他曾扎根的土被铲去了。他的鞋底是光溜溜的。以后,即使弟弟留个房间给他,他走进屋子还得低着头。“无论如何,人要留着自己脚下三尺硬土。”这是村里的古话。顺寿知道这句古话。但他留不住。他一尺土也留不住。

   过两天就是小年了。他得赶紧回浮梁。他去方斟家吃饭。方斟是他唯一可以掏心窝说话的人。第二天,他收拾了衣物,站在村头等车。方斟陪他说话。天下着稀薄的雪。顺寿缩着脖子,背有些弓了起来。方斟发现姐夫这几年老得很快,后脑凹平直了很多,眼神都淡了。他鼻子一酸,说:姐夫,下雪了,过两天回浮梁吧,在我家过个小年,我把朵兰一起叫过来。

   我还是去浮梁吧。顺寿说。班车来了,顺寿上了车,抱着行李坐在车尾。透过车窗,他看见雪花漫天飞舞,山尖的白往下盖,村舍被一种模糊的东西吞没。

  

   朵兰的孩子上小学那一年,顺寿在枫林过年。邻居很诧异。这是他30多年来,第一次和父母过年。过了正月,他还没去浮梁。邻居问:顺寿,难得在家玩两个月,也不叫你老婆一起来玩玩,孩子都成家了,家里也没什么事忙了。过了清明,顺寿还在村里。邻居不问了。巷子里的人猜疑,顺寿有什么事隐瞒着。是不是和老婆离婚了呢?是不是被继子扫地出门了呢?顺寿是老油漆师傅,一把油漆刷还可以刷好几年钱,他老婆应该不会嫌弃他。

   与往年不一样的是,顺寿的头发变黄红色,发根米白。他的脸有些虚肿,眼袋很大很垂。他爱打麻将,半天输赢三五十块钱,抽黑盒的“庐山”烟。没人打麻将了,他站在麻将馆门口,海天湖地谈白(方言,谈白即聊天)。这次回来,一次麻将也没打,甚至麻将馆也没来。他只去方斟家坐坐,无人陪他了,他去田野、山垄走走。他手上握着一个老年机,在某个无人的墙角,打很长时间的电话。至于电话里说什么,谁也不知道。

   一个星期,他去一次镇里,买些菜,取快递包裹。包裹里是什么,也无人知道。有一次,收垃圾的海森,问英慧:村口垃圾桶里每天有一包药渣,药味刺鼻,不知道是谁吃的药。英慧是开麻将馆的,村里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她是村里的百晓。英慧想了想,问海森:你发现药渣,有多长时间了?

   有两个来月了。我没闻过这么难闻的药。吃药的人很细心,药渣包在塑料袋,还扎了结。海森说。

   我明天告诉你。英慧说。

   第二天早上,海森拉着板车来麻将馆装垃圾,英慧说:我知道是谁倒的药渣了。

   谁家的?海森问。

   不能说。英慧说。

   你不知道,就说不能说。海森说。

   真不能说。英慧说。英慧往垃圾桶里倒垃圾,抖着篓子,笑眯眯地说:这些死抽的,一天倒半篓子烟头。

   说明你生意好,来打麻将的人多。海森说。

   我要那么好的生意干什么呢?打麻将的人多,说明好吃懒做的人多,村兴旺不起来。英慧说。

   管那么多,你有钱赚就可以了。海森说。海森握着洋铲,把垃圾拍进桶里,拍实。

   你这个死棺材,真会说话。英慧咯咯咯地笑,边笑边说。海森摇着铃铛,拉着板车走了。英慧顿了顿,叫住了海森,说:棺材的,我不告诉你,我心痒,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她走了过去,在海森耳朵边嘀嘀咕咕。海森说:怪不得大家叫你百晓。

   当天,巷子里的人都知道药渣是顺寿倒的。有妇人撮起药渣问顺寿:这是什么药渣?味好浓,像是治痔疮的。顺寿撮起药渣,贴着鼻子闻闻,说:不知道是什么药渣,老人喝中药多。

   顺寿得了一种不能说的病。不能说的病就是绝症。绝症就是癌症。这是巷子里的人推想。一次,顺寿去镇里取快递包裹回来,英慧在门口故意拦住顺寿,说:你这个包裹肯定有好东西吃,分给大家吃一些。说完,她去抱包裹。顺寿扬起手,甩给英慧一巴掌:你嘴巴这么痒,扇了就不痒了。

   巴掌甩得重,半边脸甩肿了。英慧捂着肿脸,说:你这么恶毒的人,怪不得天天吃药。

  

   三爻是卖豆腐的。他一天做两箱豆腐,凌晨三点起床磨浆、滤浆、烧水、煮浆、点浆、榨箱,沥了水,推着板车在村里卖。他做的豆腐好吃,柴火灶、手工磨,不参米渣,嫩而不散碎。他不用吆喝,巷子里的人就知道他推着豆腐来卖了。他拖着脚走路,脚步声很冗长沉重。谁要吃豆腐渣了,提前和他说一声,他免费送一蓝边碗。但仅限于60岁以上老人。

   三爻得过直肠癌。7年过去了,他还好好活着。他切除手術的医疗费,还是村人募捐的。他没化疗,他吃中药。顺寿向三爻要了玉山人电话号码。玉山人专以中药治癌症,在赣东北民间很有些名气,被传得神乎其神。临湖一个肝癌晚期患者,吃了他3个月中药,彻底好了。姜村一个喉癌患者,吃了他半年中药,癌细胞消失了。这些是传的。三爻吃他的药,确实是治愈了。顺寿去了一趟玉山,带回了半麻袋中药。

   村人确信顺寿得来癌症。但顺寿看起来,精神并不萎靡。仅凭他精神状态,没人怀疑他得的是绝症。据三爻说,顺寿吃了省中医院的中药,吃了4个多月了,药贵,还不见疗效。顺寿选了玉山人看病。顺寿住在顺禄的三楼,每天早上关着门熬药。

   三楼住了半年,他移到一楼住。他爬不动楼了。他体虚,爬楼冒汗,还要歇两阵脚,坐在台阶上,长长地喘气。顺禄夫妻常年在诸暨做工,孩子在县城读书,家里便留下顺寿和他爸妈。顺福早两年平了菜地,建了一层水泥房,大门也没一扇。顺福讨了老婆。老婆是自己跑来的——一个四十来岁的癫痫症女人,来村里乞讨,被他收留。癫痫症女人瘦弱,像一根深秋的芝麻秆,走路歪着头,除了洗脸吃饭,其它事没有动手能力。

   顺寿的爸爸87岁,个子偏矮小,是一个非常洁净的老人。他种芋头、白菜、辣椒、菠菜,四季吃不完。顺寿的妈妈81岁,手上脸上得了白癜风,10余年了也治不好。她干脆不治。不伤命的病都不是病。她说。她的头发因为白癜风,落了大半,没落的头发白如麻丝。顺寿的妈待自己的老头,很怠慢,甚至是轻视。老头只好自己洗衣服、做饭。老头是个乐观的人,年轻人赌博,他也去压庄赌钱。年轻人拿起50或100大钞,给老头,说:老人家,这个钱是你赢的,你让一让,免得年轻人冲撞了你。

   顺寿便给他爸洗衣服做饭。顺寿对他妈说:你们都过了耄耋之年了,合一灶吃饭还那么难?

   你问问老不死的,给过我几块钱?他妈说。

   这么老了,他没一分钱收入,你还谈什么钱。顺寿说。

   他就顾自己嘴巴,让他自在吃到死。他妈说。

   顺寿的爸不理老太婆,还是上午种菜,下午蹲在墙角和邻居老人谈白。顺福从不跨一个门,来和顺寿说说话。他讨厌顺寿。他逢人便低着声说:我那个哥,活不久,你看看哈,他又瘦了一圈,脸越来越黄了,这是死相。

   你怎么这样说顺寿呢?这样的话,说谁都不中听,何况他是你哥呀。明事的人这样怼顺福。

   他才不认我是弟,他卖田,占了半截田埂,他按理分我300块钱,他装作不知道,当我傻子。他这样的人不得癌,谁得癌。我巴不得他脑瓜得癌。顺福说。

  

   浮梁女人来了七八次电话,叫顺寿回浮梁。顺寿都没回。顺寿说,回了浮梁心就躁。浮梁女人背着大包小包,来了枫林。她给公婆买了衣服、水果,还各给了500块钱,给了顺禄两个小孩买了衣服鞋子,给顺福买了一个电饭煲一台电风扇。她做事风风火火,把福禄房子清扫了一遍,给公婆洗衣洗被。在枫林住了一个星期,拖着顺寿回浮梁了。顺寿对浮梁女人说:我去了方坞,我们就回浮梁。

   方坞是什么地方。浮梁女人问他。

   村里的公墓山。顺寿说。

   浮梁女人不说话了。顺寿叫方斟陪他去。方坞是一个无人的山坞,距村有5华里路,很是偏僻,路远还不通车。公墓山选址在方坞,村干部被人骂死:那么偏远的地方,哪个老人走得动啊,想祭奠了一下老伴,都去不了,你们做干部的,你们父母就不死吗?村干部哭笑不得,说,选址是村民理事会定的,不是某一个人定的。

   方斟陪着姐夫慢慢走,心情有些沉重。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到了方坞,见十几座新坟落在山坳里,喜鹊和乌鸦在嘎嘎叫,灰头灰雀满山满坞飞,高过坟头的扁柏随风摇摆,顺寿说:这个地方太冷清了,石头路也太难走,走得脚洼生痛,谁还会来这里扫墓呀。

   村人想在茅坞门建一个公墓山,方便大家,在谈这个事。

   建在茅坞门当然好,需要我的山地,我捐出去。山地又种不出吃食,油茶子都没人摘。顺寿说。

   公墓山人人要用,谁不死?你也别说捐地,我们积极支持。公益的事,人人出力,也就不会难。方斟说。

   不知道什么时间能落实这个事?顺寿说。

   有点悬。有3家人不愿出地,嫌补偿低了。方斟说。

   哪3家?他妈的,死人的钱也想赚,太缺德了。顺寿说。

   方坞回来的路上,顺寿对方斟说:我这次回了浮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可能你都看不到我了。

   这是什么话。你去化疗,吃中药可能还真没用。方斟说。

   化疗很痛苦,又耗钱。我不想在病上耗太多的钱,耗了钱,人还不一定好得了,反而给子女留下一身债。我这个年纪了,没必要耗别人了。顺寿说。

   你才57岁,享福还没开始呢。你回枫林,住在顺禄那里不方便的话,就住我这里。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朵兰在,我就当姐姐还在。方斟说。

   顺禄好美爱好,不是他们夫妻好,我爸妈早搁在火烟柄上了(方言,搁在火烟柄比喻无人照应)。朵兰都是顺禄养大的,这个兄弟之恩,我死了也还不了。顺寿说。

   你回去好好养病,不要想那么多。想回来,随时给我电话,我去高铁站接你。方斟说。

   我死了,我要葬在枫林,等茅坞门建了公墓,把你姐的坟移过来,合葬在一起。顺寿说。

   姐姐过世,我还小。我都不记得姐姐的样子了。方斟说。

   我亏欠你姐姐。我不外出做油漆,你姐姐不会自杀。顺寿说。

   过去多少年了。人有命。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交代我的话,我记着。朵兰需要什么照应,我会去做的。方斟说。

   顺寿给朵兰打电话:爸爸下午回浮梁了。

   朵兰说:我现在回家,送送你。

   顺寿说:不用送了,省得麻烦,你县城来回,得走两个小时。

   朵兰说:我送送,我都没照顾到你,对不起。

   顺寿挂了电话,蹲在路口樟树下,抱着头,轻轻地啜泣。方斟也蹲下来,默默地抽烟。

  

   茅坞门公墓山征地,花了两年的时间也没个结果。顺寿两个月给方斟打一次电话:茅坞门的事还没落实好啊?

   方斟说:于旺和宗林两家不同意,他们不同意就通不了路。

   顺寿说:这两家人怎么这样难说话呢?

   顺寿去了浮梁之后,便再也没来枫林。最后一次来电话,是2017年10月13日。电话是浮梁女人打来的,打给朵兰和顺禄,说顺寿快不行了,说不了话了,住在江西省人民医院。朵兰、顺禄、方斟租了一辆柳州五菱商务车,带着顺寿爸妈去了南昌。

   顺寿瘦骨如柴,不成个人形。浮梁女人说,顺寿有半年没吃过米饭了,餐餐喝汤面,喝得很艰难,喝多少吐多少。顺寿妈妈坐在病床边,哭诉:顺寿啊,你是饿死的,活活饿死的,世界上哪有吃不了饭的病呀,这样的病让我这个老太婆得啊。

   蠕了蠕嘴巴,撑开了一下眼皮,又瞌眼睡去。朵兰见了爸爸疲惫不堪、昏死般安静的样子,哭得伤心欲绝:爸爸啊,你千万别走啊,别扔下我一个人。顺寿平躺在床上,没有什么反应,眼角慢慢滚出两滴液体。在三天前,顺寿已不知道痛了。他的挣扎显得毫无意义,他干脆不挣扎了。

   眼角又滚下了两滴液体,顺寿露出了一丝笑意。笑意凝固在嘴角两边。浮梁女人探了一下他鼻息,已经没有了,说:人走了,走得平静。朵兰呜啊一下,嚎啕大哭:爸啊,你醒醒吧,留一句话给我,让我告诉妈妈。

   方斟和顺禄开始捡拾衣物,料理后事。浮梁女人对婆婆说:顺寿还留了14670块钱,给办后事的,妈收着吧。

   顺寿活着的时候,我没保管过他的钱,他不在了,我更不会保管他的钱。还是你保管。顺寿妈妈说。

   顺寿和邻居没什么来往,这个时节,青壮年人不在村里,将军(抬棺材的棺夫)还得请,串堂(乡村乐队)还得请,白寿(送殡人的白帽巾)和揩手布(毛巾)还得买,鞭炮、草纸、花圈和两天的饭餐不能少,烟酒是大头,火葬费、棺材还没算,一个丧事办下来,3万块钱要花掉,还不算体面的。方斟说。

   朵兰抱着一个小土瓮回来。土瓮里装着顺寿的骨灰。土瓮摆在香火桌上,顺福打开盖子,看了一下,说:骨灰就这么一点,不如一条草鱼重。方斟和木匠师傅在钉棺材板,铁锤敲得当当响。三寸钉吃进木板,嚓嚓嚓。

   村里有两个人不同意顺寿葬在方坞,说,建公墓,顺寿没有出征地款。棺材搁在村头,一时出殡不了。方斟说:人进了棺材,哪有抬不了的道理,下葬了,再补交也是可以的。方斟和那两个人争执了一下,发了香烟,表了歉意,棺材才抬进方坞。

   落了棺,傍晚圈坟。顺寿爸妈就不去了,说方坞太远,走不了那么远。顺福说,人都死了,还圈什么坟呢?

   浮梁女人在枫林住了7天,上了頭七,回浮梁了。二七她没来了,三七她也没来。她给顺禄打电话,说:杂货店的事多,实在走不开身。四七,她电话也没来一个。顺寿妈妈哭诉:才四七,电话也不来一个,顺寿是她嘴巴里的一截甘蔗,吃完了,吐出一地的甘蔗渣。

  责任编辑: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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