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从宣州乡试到长安登科
可惜,男人对待功名之虔诚,总与早期情侣相对立,白居易和“婵娟子”的快乐时光也不会长久。贞元十二年(796)炎夏,白居易丁忧二十五个月期满。书也读好了,爱也爱够了,男儿行将奋斗出山。
次年,白居易长兄白幼文,仕任饶州浮梁主簿,做了一个难登品秩的小官。白居易也决计离开符离,一步步置身到主流社会中去。
白幼文到浮梁任职,可能与叔父白季康举荐有关。父亲季庚乃白家长子,季康为弟,时任宣州刺史崔衍属下溧水县令。宣州,为安徽省宣城市宣州区,南倚黄山,北通长江,东连江浙,西靠九华,地灵人杰。宣州泾县创造出宣纸来,成为中国传统文化最关键的载体;宣州隶下溧水县,今为南京市开发区。偏偏溧水之中山,又是中国毛笔诞生地。这就有了大趣味,自唐代始,文人铺展四尺宣纸,挥洒中山兔毫笔,尽情赋诗作画,纸寿千年,流传后世,就是传统文化中具有标志性的最高享受。
白季康在溧水为官,政声极佳。白居易南下一千多里,要参加“乡试”,找的正是这位县令叔父。顺便说一下,白季康去世以后若干年,溧水县衙改为白公祠,溧水县里城隍庙,所祭城隍神便是白季康。
几十年后,白居易早已名满天下,他专程参加了这位叔父与婶母的合葬仪典,亲自为叔父撰写墓志铭。季康独生子白敏中,继堂兄白居易之后,亦为进士,后来还做了宰相。有这样一个儿子,又有白居易这样一个侄子,世人把白季康供奉于溧水城隍庙中,也就不奇怪了。
乡试之前,符离月下,白居易和湘灵挥泪话别,细节不得而知,少不得一番海誓山盟,私定终身。
有人考证唐代学子参试与户籍之关系,认为属地和“身份”都很重要,但是并不严格。初唐以来文风盛蔚,官学私学均已成形,平民学子经历寒暑苦读,每年都可以在本土县乡参加“常举”考试即“乡试”。成绩突出者,晋升州府一级“州试”,由州府大人亲自考核拍板,确定本州“贡生”即举人。此后,这位学子就可以积极准备跋涉赴京,参加朝廷大考,争取功名了。
白居易告别符离,前往宣州溧水参加“常举”乡试,势在必行。痴女湘灵除了眼含热泪衷心祝愿,再也不能说些什么。这一年(798),白居易已经二十七岁,功名大事,岂敢耽误下去。惊回首,同时代才子元稹,明经及第年仅十五岁,柳宗元和刘禹锡同年进士,一个二十一岁,一个二十二岁,真不得了。
唐代科考偏重文学,以致大诗人层出不穷。白居易乡试一挥而就,进而参加州试到宣州,考题篇目,一为《射中正鹄赋》,一为《窗中列远岫诗》,答卷仍然拔乎其萃。贞元十五年(799),宣州刺史崔衍,将白居易确定为宣州贡生,推举到长安迎接进士大考。难免有人怀疑,这位白贡生,是不是县令白季康和宣州崔大人照顾了关系户呢?要回答此疑,并不简单。只因唐时荐举“州贡”赴京赶考,一旦成绩不佳,这位州衙大人就会受到朝廷质疑和惩罚。倘若有人检举营私舞弊,州官更要丢官辱门,结局不测。所以,天下“州贡”学子集结长安,州县两级大员同样肩负重责、坐卧不安。一旦荣登金榜,州县也将光芒四射。因此说,举荐学子赴京赶考,与州县官员之荣辱切切相关,是不能随便“照顾”的。
白居易在宣州初战告捷,便要掉头北上,途经鄱阳、洛阳到长安,参加次年春季京都大考。此时有件事值得一说:宣州距离浮梁不远,到浮梁去看望一下长兄白幼文,再往北去,也不太绕路。兄弟相见后,幼文大哥交给他一项艰巨任务,就是肩背一袋禄米(我想应该是大米),北归两千多里路,把米送给洛阳老母享用。很显然,白季庚去世后,全家生活重负压在长子白幼文身上,浮梁主簿,俸禄微薄,一袋禄米自然金贵,而白居易肩负米袋,只身跋涉两千五百里山川河流,其心灵深处所感,必将终生难忘。这项任务,与人杰首先劳其筋骨之说相吻合。白居易后作《伤远行赋》记其事:“贞元十五年春,吾兄吏于浮梁,分微禄以归养,命予负米而还乡。出郊野兮愁予,夫何道路之茫茫。茫茫兮二千五百,自鄱阳而归洛阳。”又说:“昔我往兮,春草始芳,今我来兮,秋风其凉。”
这一趟苦旅行程,让漂泊多年的白居易懂得了更多的国难民艰,一步步走向善思和成熟,诗人苦难的青少年时代,艰辛而又丰厚,他深刻地理解了民间疾苦,更懂得苦难之根源在于高层朝政的腐朽。这一切,对于他民本思想的形成,对于他一生立身行事的原则,影响极深,作用极大。
长安大考,等待着这位宣州举子的到来。
贞元十六年(800)早春,白居易终于站立在国都长安闹市街头。这一年,诗人已经二十九岁,三十而立,时不我待,在等待大考之际,他两眼清泪,忧郁不安,写下一首《长安早春旅怀》:
轩车歌吹喧都邑,中有一人向隅立。
夜深明月卷帘愁,日暮青山望乡泣。
风吹新绿草芽坼,雨洒轻黄柳条湿。
此生知负少年春,不展愁眉欲三十。
长安夜景百般喧闹,与诗人向隅孤立的处境形成鲜明对比。安史之乱平复后,京城很快恢复了国际大都市的昔日风采,九州十国巨贾豪商,重新聚集而来。作家潘泰泉先生著《白居易传》,其中描繪此时长安景象,让人有如身临其境:
延兴门内昭国坊以及兴庆宫南东市场,更是店铺满街,喧声如潮,穿着各色衣服的买主卖主摩肩接踵,远远看去,宛若胭脂河上漂满花瓣,叫卖声,还价声,震耳欲聋,远远听去,又似兴善寺里五百禅师齐声诵佛,这里的二百二十行,花色齐全,山南海北货,应有尽有:卖官盐的,卖洛阳三彩的,卖洗心糖的,卖牡丹花的,卖浮梁茶的,卖黄莺儿的,卖石纹纸的,卖滇黔药材的,卖普贤像的,卖内丘瓷器的,卖苏州丝帛的,以及通过丝绸之路和海上通道,从波斯、大食、拜占庭、巴比伦等国来卖大宛马的、卖乐器的、卖珠宝的、卖白老鼠的……栉次鳞比,满目琳琅,直把两条大街塞了个水泄不通。
段落中间,连用十几处“卖”字,十分精彩。长安外表风貌恢复如前,可叹朝廷上下腐朽积弊很难改革,反而沉疴愈重也。
身居繁华盛景,白居易心事重重:“忆昔羁贫应举年,脱衣典酒曲江边。”一首《长安正月十五日》,既是忧己也是忧国:
喧喧车骑帝王州,羁病无心逐胜游。
明月春风三五夜,万人行乐一人愁。
这是白居易人生的分水岭。生活道路曲折困顿,艰难痛苦,民间疾苦声,朝政积弊事,由表及根,尽在胸中。
笔者注意到白居易为文处世的一个重要侧面,是他的人生独立性。要说朝野主流皇权至上,儒释道学说入脑入髓,对于古代作家虽有捆绑,但是,因为人生经历各不相同,由此形成的个人独立意识强与弱,又是至关重要的一大元素,李白就是一个突出例证,白居易同样具备独立自主、特立独行的显著特征。长安大考之前,白居易“出门可怜唯一身,弊裘瘦马入咸秦。冬冬街鼓红尘暗,晚到长安无主人”,他致信朝官陈京,一方面,学子追随主流功名;另一方面,在不经意间也表达了自我独立的心迹:
居易,鄙人也。上无朝廷附离之援,次无乡曲吹煦之誉,然则孰为而来哉?盖所仗者文章耳!
从这篇《与陈给事书》中可知,白居易随函附上“杂文二十首,诗一百首”,呈请陈京给予荐举,以期有助于大考进取。这种做法,在唐时学子中已成风尚,此处不议,笔者看重者,乃白居易信中表白:鄙人“上无朝廷附离之援,次无乡曲吹煦之誉……盖所仗者文章耳”。这种潜伏于心底深处,以真才实学行世的独立品格,伴随了白居易一生。
这是贞元十六年(800)正月里写的信。二月开考,主考官是中书侍郎高郢。对做过充分准备的学霸白居易来说,考试并不是什么难事。而考题虽然不难,气氛却非常紧张。本次进士大考,贡生达千人之众,先后分三场决定去留,即淘汰制,一场一场往下刷人,十分残酷。第一场考诗赋,赋题为《性习相远近赋》,要求有韵脚顺序,限制字数不得少于三百五十字;诗题为《玉水记方流诗》,要求以流字为韵,六十个字。考生一紧张,首场被刷下大半,第二场又淘汰大半,及至第三场再看,所剩考生屈指可数矣。
二月十四日,大唐礼部东墙外,张榜揭晓进士精英,官员每宣呼一人中榜,便击鼓敲钟一次,声势之隆,震撼万众。白居易以第四名佳绩得中。本届进士十七人,年近三十的白居易还是最年轻者。时有民谣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可见在而立之年能够考中进士,还是稀罕的。更何况,第四名白居易,又是“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上无朝廷附离之援,次无乡曲吹煦之誉”的独行者。
接下来,曲江盛宴,诸位新进士拜谒座主,宰相接见。白居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算是出了风头。在这批进士中,以文名延誉后世者,还有陈权、吴丹、郑俞、戴叔伦、杜元颖、崔玄亮等,可知本次殿考,货真价实。
新科进士继而前往杏园,参加“探花宴”,举杯畅饮,然后齐聚大雁塔,题名留念。白居易却惦记着回乡报喜,告慰母亲。这次成功,直接关系到白氏家族的承继兴衰。“十年常苦学,一上谬成名。擢第未为贵,贺亲方始荣”,人生大喜,需要与慈母分享,白居易心系洛阳,归心似箭:“时辈六七人,送我出帝城。……翩翩马蹄疾,春日归乡情。”(《及第后归觐……》)
五、宣州拜谒李白墓
白居易中止了长安庆祝活动,告别诸友,急匆匆返回洛阳。拜见母亲之后,又直趋江南宣城,专程拜谢第一个赏识他、荐举他的宣州刺史崔衍大人:“……身忝乡人荐,名因国士推。……相马须怜瘦,呼鹰正及饥。扶摇重即事,会有答恩时。”(《叙德书情四十韵……》)他把自己比作瘦马饥鹰,真诚感谢将自己推上殿考平台的恩人。重复一下,唐时,县分七等,州分三级,三年一次大考,县考择优之后,凡下州限送贡生一名,上州许送三名,那真是百里挑一,慎之又慎。举人贡生赴京,不仅肩负着全州父老三年来的厚望,更肩负着州官身家责任,如果某州贡生屡次殿试不第,朝廷即将质疑该州选才有弊,严重失职,乃至追究严办。宣州刺史崔衍推举白居易赴京殿考,自是格外郑重,绝非轻率决断。同理,白居易考中进士,急匆匆辞离京城,经洛阳向母亲报喜,未敢停留,不远千里之遥赶回宣州禀报崔衍,就容易理解了。更何况,举人赴京赶考,其费用还是州府开支的。
史载宣州崔衍,廉洁勤俭,为民解困,是一位敢于向上直言陈情,“报忧不报喜”的忠良清官。崔衍辞世后,名动天下。这样的一流官员,对白居易从政道路影响很大。
奇巧的是,大诗人李白也对宣州宝地情有独钟,生前竟为这一地区留下诗篇五十多首。清人王士祯说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谅非虚语。笔者不妨顺势考察一下李白在青年白居易心中的地位,也是个饶有兴味的话题。
简单说,李白一生仙游四方,从二十五岁算起,先后七次来过宣州当涂(今安徽马鞍山市当涂县)。唐肃宗上元二年(761)秋天,李白在战乱中投奔当涂族叔李阳冰,不幸身染重疾,含悲写就《笑歌行》《悲歌行》和最后的《临终行》,次年初冬李白去世,终年六十二岁。李阳冰时为当涂县令,为李白精心编就诗稿《草堂集》十卷,将李白安葬于当涂城南青山之麓。据说,“文革”期间,红卫兵前来挖墓掘尸,幸有当地农民奋力保护,得以留存。至二〇〇六年,李白墓升格为全国重點文物保护单位……
李白逝世十年,白居易出生。
此次赴京大考之前,刺史崔衍特地召集当地名贤,专程设宴为白居易壮行。席上,有人吟唱刘邦《大风歌》,有人诵念曹操《短歌行》,有人放歌曹植《白马篇》,主人崔衍则吟诵了李白成于当地的诗篇《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轮到白居易,他举杯向主客致谢,一口气背诵了李白《横江词六首》,半醉而吟,竟一字不差。青年才俊白居易,对于辞世不久的李白和杜甫,怀有极其深重的敬意。他曾经独自前往当涂,寻访凭吊李白之墓。当时,李墓尚未改迁重葬,白居易看到诗仙墓地简陋荒僻,内心深有触动。后来,白居易在贬谪江州期间,人生受挫又想到李白。一生雄心不遇,同病相惜,因作《李白墓》一首:
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
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
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一千多年过去,当涂李白墓先后修茸十三次,早已成为历代文人膜拜圣地。无数名流政要在此挥毫题诗,所留诗文不计其数。倘按照每年只留一两首计算,又何止千百篇?目前,仅马鞍山择优选辑的李白墓地诗汇编,就有三大册。
这一次,当朝进士白居易,南下宣州拜谢了崔衍大人,遂往饶州浮梁,会见长兄白幼文。记否去年秋天,长兄将一袋禄米扶上兄弟肩头,托他背到两千里之外,去洛阳孝敬老母。而今,白居易高中进士如愿以偿,兄弟相见,该有多么高兴。正巧,还有一位族内六兄,时任符离主簿,同时相聚于浮梁。兄弟三人频频举杯,气氛越发豪畅。
酒中精神皆振奋,酒后犹有大事情。须知唐制政坛,考取进士不过是仕官资格起点。踏上进士这座基石,还要经历多次严考,才能委任实职。考中进士,只是获得了吏部铨选资质,徒有“功名”而无官做。可叹“铨试”甚为难考,多有十多年辛苦而未能如愿者。文豪韩愈,进士之后历经“铨考”三次淘汰,困顿长安近十年,才考得一个小官职。这条唐律,与明清时期得中进士即可任官,大不一样,唐时即有怨诗说:“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所谓吏部铨试,是制举环节之概称,具体考拔入仕渠道尚有平判入等科、博学鸿词科等分类。白居易即将应试选项,叫作“书判拔萃科”。该科严考以经义和律法为主,此处“书”字指经义,难度相当大。所以,刚刚得中明经、进士的骄子们,必须快马加鞭准备,否则,将来生计仍是问题。
天气转凉,时不我待,白居易不敢久留,他放下杯盏辞过长兄,转赴徐州而去。回符离,回田园,有安静书桌,更有多情恋人。
前不久,徐州地面一場大战,陆长源、郑通诚等忠臣惨死于战火之中。白居易目睹城乡烽烟残留,悲叹不已:
九月徐州新战后,悲风杀气满山河。
唯有流沟山下寺,门前依旧白云多。
这首《乱后过流沟寺》,加上悼诗《哀二良》,表达了诗人对于时局的深切忧虑,他仰面疾呼:“谓天之恶下民兮,胡为生此忠良?谓天之爱下民兮,胡为生此豺狼?”俨然一位大龄愤青,爱憎分明。
贞元十七年(801)秋后,白居易周身上下充满使命感,驻扎符离,苦读求进,经义兼律法,“耽书力未疲”,一口气伏案十个月,不肯放松。
诗人的内心世界非常丰富,一方面,肩负使命时光紧迫;另一方面,美妙恋人就在近邻。这时,乐天和湘灵处在热烈而又隐秘的恋情之中。为什么花前月下偷情欢欣而无法公开?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白居易和湘灵为什么不可以最终走到一起?各种文献,都不曾有过明确答案,个中原因想必非常复杂:有漂泊原因,有赶考原因,有家庭原因,更有社会市俗原因,容当后边研讨。总之,溧水乡试,宣城州试,长安考殿试,眼下又将迎战吏部铨试,南北孤苦行走,动辄千里之遥,人生压力大,两情多分离。距离产生美,也产生疏冷,有缠绵悱恻,就有苦痛酸楚,唯独没有答案:
酒盏酌来须满满,花枝看即落纷纷。
莫言三十是年少,百岁三分已一分。
转眼间,十个月光阴,白居易和湘灵又要分手离去。叹三十而立之人,“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生离别》)。湘灵悲声唤阿连,阿连独骑路途远,一双绣鞋怀中暖,天涯何时再相见?
六、结交元稹? 永别湘灵
吏部书判拔萃大考,万般熬人。往往从头年十一月开考,到次年三月才告结束,前后历时近半年之久。一考书写功力,二考判词文理,三考身材相貌,四考口齿言说,比起如今公务员选拔,不知难出多少倍。要在唐朝入仕做官,唯真才实学、行端品正者,始能登临折桂。投机取巧、钱礼裙带那一套,不大行得通。白居易《长安集》当中,存收书判一百道,正是此次大考答题,历千年仍可明证。大唐朝政三百年,涌现了中国历史上最多的文雄诗杰,绝非偶然现象。
贞元十九年(803)春天这次大考,由吏部侍郎郑珣瑜和一代名臣裴? ?主持,同科及第者仅仅八人。白居易和才子元稹,就是这次相识定交的。说起来,元稹字微之,比白居易小七岁,十五岁以明经及第,那是贞元九年(793),少年元稹一战告捷。前面说过,学子考中明经、进士,还须再战吏部大考,胜者方可入仕为官。由于种种原因,元稹十五岁考取了明经之后,历经十载,直到贞元十九年,始与白居易同科及第。这时,白居易三十二岁,元稹二十五岁。二人同一天被录取,同授予秘书省校书郎一职。校书郎只是一个九品初级文官,顶头上司是秘书省长官秘书监,校书郎掌管邦国经籍图书诸事,说白了就是朝廷文本抄写校对,只是对任职者文字功力要求很高。尽管校书郎无权无势更谈不上显赫荣贵,但对白居易而言却是踏上朝政衙府的第一石阶,是白居易官宦道路上沉甸甸的里程碑。
多年苦读飘零,一朝安身立命,白居易终于能在帝都工作和生活了。史载诗人租赁房子时段很长,最初住在常乐里,是昔日宰相旧宅一角。可喜亭园多竹,白居易作《常乐里闲居偶题》一诗,十分鲜活:
帝都名利场,鸡鸣无安居。
独有懒慢者,日高头未梳。
……
小才难大用,典校在秘书。
……
茅屋四五间,一马二仆夫。
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
既无衣食牵,亦少人事拘。
……
窗前有竹玩,门外有酒沽。
何以待君子,数竿对一壶。
请看,有俸禄,有竹园,有诗酒为伴,科考前经常“借驴”用,现在有马可骑,还有两个仆人打理内外杂事。“俸钱万六千”,应指一万六千文铜钱,依照唐时一文铜钱折合人民币三毛钱计算,九品校书郎的月俸约合四千八百元人民币,生活条件大为改善。当然,如此换算方法不一定得当。
白居易善于将日常生活诸事用诗文形式详加记录,世人说他“诗魔、诗癖”,“喜文嗜诗,自幼及老”,他在《山中独吟》中表白:“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又在《醉吟先生墓志铭并序》中评论自编文集:“凡平生所慕,所感,所得,所丧,所经,所逼,所通,一事一物已上,布在文集中,开卷而尽可知也。”于是,白居易的人生便一字一句定格在诗文笔端,直到七十五岁去世那年,还在“走笔还诗债”。他这种不到闭目咽气决不停歇的吟歌状态,为后世留下诗作三千余首,在唐代诗人中雄冠第一。白诗涵盖意义至为广阔,陶渊明的“为人”,谢灵运的“心素”,李白的“浮世谪仙悲”,杜甫的“暮年逋客恨”,良臣国栋的正义疾呼,文人雅士的凄婉趣味,宗教信仰、时代风云、市侩庸习,还有传统文人心底深处复杂微妙的惆怅、虚荣、徘徊、逃避,在白居易厚重的遗存之中,都可以得到领略和感知。我们如果要问白居易,文学是什么?这答案只能是——人生本身。
半年之后,白居易抽时间重返符离,要搬家定居长安。他与湘灵最后的分别时刻,终于来临。
依从前面说法,讲湘灵与白家四弟白幼美乃是发小玩伴。白幼美,小字金刚奴,生于兴元元年(784),“七岁能诵诗赋,八岁读书鼓琴,九岁不幸遇疾,夭徐州符离县私第”。如此算来,金刚奴比白居易小十二岁。那么,湘灵若与四弟同龄,也就比白居易年轻许多。不过,恋人之间相差十几岁,算不上什么大事,更不会导致爱情悲剧。白居易与湘灵至亲至爱,有《邻女》《寄湘灵》《冬至夜怀湘灵》等二十六首情诗为证。痴情男女,早有肌肤之亲,最是销魂。白居易小诗《花非花》,对二人幽会写得很迷离:“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如朝云无觅处。”像这样缠绵悱恻的情诗,还有好几首。
继续前头话题,隔绝这对恋人的主要原因究竟是什么?如果把这个问号展开去,足以写部大书。笔者只能撮其要点,浅议辄止。简单说,唐代士人将婚姻选择看得非常重要,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认为:“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士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后有文艳蓉在著述中具体阐述道:“除了社会名声之外,在实际功用上,婚姻是官场中一条非常好的纽带,它往往对士人的宦途起到十分关键的作用。白居易自然也不能免俗。”前輩顾学颉、王辉斌均持相同观点。总的看法是,白氏家族尽管远祖辉煌,近代官阶却不过五品,白家兄弟要想在仕途中蒸蒸日上,同样需要借助婚姻力量。而邻女湘灵的家门身世,显然不符合白家长远利益,有研究认为,是白居易母亲不能容忍这对恋人的相爱和结合,明确干预二人交往。白母陈氏构成了这对恋人无法共结连理的主要障碍。这是白居易婚姻中的普遍说法。
进而分析白居易本人,我们不难推断,苦读进士首战告捷,吏部铨试入朝为官,同样需要赴京拓展道路。由此而加深了爱情痛苦,构成了人生大难题。
次年春上(804),白居易携母西迁秦地,这是一场永久性离别,研究者对此多有悲情描述。王拾遗写道:“在赛神鼓声中,白居易全家离开了埇桥……白居易最为痛苦,此地一别,再见无期。”潘泰泉写道:“在春寒北风中……那两心之外无人知的绵绵情思,像锁入深笼的独栖鸟,像利剑舂断的连理枝,永不复返了……割不断、扯不开的只有白居易和湘灵的一缕情怀,万种愁思,它系着两颗心,却永远也连不到一处。湘灵用少女的梦做成的家乡布鞋,终于没有能够拴住白居易的双脚。”作家这段叙述,实有依据。请看白居易热泪浸泡而成的《潜别离》: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白居易一生对女性极尽关怀爱怜,为女性命运的不公抱之以莫大同情,湘灵的切切哀怨,影响了诗人一生。粗略统计一下,白居易涉及女性主题的诗文达到一百一十多篇,仅《讽喻诗》当中就有二十六篇之多,可谓浓墨重彩,不遗余力。
此类诗篇,充分地体现了白居易人性化的一面,笔者注意到,巴蜀作家刘小川,穿行于历史文化之间,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他在《品中国文人》一书中写道:
白居易有过一个叫湘灵的红颜知己,多年后仍难以忘怀。我查湘灵的资料,吃惊地发现,她似乎被什么人做了手脚,藏起来了。历史藏匿她,好像她见不得人似的。湘灵漂亮,诗中写得明白。两人同床共枕,热被窝里交颈眠,也是写在明处的。白居易牵肠挂肚的漂亮女子,竟然被人藏起来了。我找半天找不到,手上五六个白诗选本,没有怀念湘灵的一首诗。显然没有资格入选。这倒奇怪了:白居易的情感体验,看起来是不值一提,而他三十五岁写《长恨歌》,四十岁写《琵琶行》,写《井底引银瓶》,那么投入,那么感人,非谙情事者,哪能至于此?
就这样,乐天与湘灵符离一别,终身未能携手。西去路上过洛阳,心绪沉郁的白居易专程前往佛门,向圣善寺高僧凝公大师求教解惑。凝公教赠白居易八字真言,即“观、觉、定、慧、明、通、济、舍”八个字。白居易以崇敬的姿态,就此八字作《八渐偈》一篇,表示“升于堂,礼于床,跪而唱,泣而去”,竭力达到“入于耳,贯于心,达于性”之境界,大有敬请佛雨洗俗尘、解我情忧困惑身的趋向。
七、下邽安家? ?兰台三载
白居易此次迁秦居住,在其一生中是件大事。合家落脚故里,乃渭南下邽县紫兰村,位于今天渭南市渭河之北,西距长安百余里。秦时,下邽置县治,元时并管,明洪武属渭南。白居易之前,此地诞生了大唐名将张仁愿,之后有宋代名相寇准,此镇因“三贤故里”而远近驰名。
乐天曾祖父白温这一支,早年从韩城白氏居住地分离出来,迁至下邽安家。祖父白锽、父亲季庚,长年在外为官,少有空闲经营下邽老屋,而家祖坟茔仍在这里,历经三世。而今,三十三岁校书郎在长安有了着落,选择回归故土安家,尽在情理之中。
此后,白居易与下邽胶着日深,留下丰富诗篇,容当后叙。
把下邽家园安顿妥当,白居易常从长安乘船往返照料慈母,百里之遥,还算方便。诗人对新生活充满了希望。
当朝秘书省,地点在兰台,属下校书郎工作并不紧张。这项工作职级虽低,结交人群却才学很高,与白居易同在兰台供职的校书郎,有元稹、王起、崔玄亮、吕灵、吕频、刘敦质、张仲元等,还有考进士之际相识的元宗简,新近又结交了李建、刘禹锡、柳宗元、李绅、贾岛、庾七玄师等众多才子,他们卓学精诗,思想前卫,纵酒风流,性情浪漫开放。
中唐长安,文化艺术活动空前繁盛。直接从西域引进了异族歌舞,完善了燕乐、清乐、南乐、西凉、高昌等十多种乐曲,充满活力,朝廷建立了规模宏大的教坊体系,推动古老音乐舞蹈从民间走向专业,又从宫廷普及到市井,文艺得以极大发展。贞元年间,梨园歌舞虽然不及天宝盛况,却更加成熟精湛,专业队伍越发完备,轻歌曼舞终日不绝。许多名诗佳句,尽在秦楼楚馆排练演唱。白居易和同僚们的诗歌流传朝野,大受欢迎。这群才子英萃,成为皇城一线明星。
三年前,白居易尚且沉沦在身心负重之中,彼时,他病卧客栈备战科考,写下那首《长安正月十五日》,诗曰:“喧喧车骑帝王州,羁病无心逐胜游。明月春风三五夜,万人行乐一人愁。”偶尔外出,也是“轩车歌吹喧都邑,中有一人向隅立。夜深明月卷帘愁,日暮青山望乡泣”(《长安早春旅怀》)。帝都车水马龙、火树银花的繁华景象,与这位游历学子并不相干。而转眼之间,两考两胜的校书郎焕发了青春活力。加上那位形影不离的元稹,比白居易还要年轻七岁,更是少年得志,风流无忌。
于是乎,白居易在《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当中,有一段“非虚构”记述,让人开眼:
征伶皆绝艺,选伎悉名姬。
粉黛凝春态,金钿耀水嬉。
风流夸堕髻,时世斗啼眉。
密坐随欢促,华尊逐胜移。
香飘歌袂动,翠落舞钗遗。
诗中情景弄不清是说元稹,还是说白公自己,应是元、白兄弟的共同经历。元稹回诗《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表达更加露骨狂放:
密攜长上乐,偷宿静坊姬。
僻性慵朝起,新晴助晚嬉。
相欢常满目,别处鲜开眉。
翰墨题名尽,光阴听话移。
……
逃席冲门出,归倡借马骑。
狂歌繁节乱,醉舞半衫垂。
元稹以哀艳缠绵之笔抒写情爱诗文,历来为后人所看重,乃至超过了他对于政治、经济的诸多表述。元稹小说《莺莺传》更是名扬天下,流传至今。但是,笔者在这里写出以上段落,是想说明白居易当时所处的都市社会环境,而元、白最重要的人生成果,还是成体系的政治理想和规模化的诗歌变革。
不管怎么说,白居易科考入朝结识了志同道合的元稹,且与他保持了终身不渝的友情,乃是这部传记中十分重要的事情。他们在长安的娱乐生活只是时尚风气而已。这个繁华鼎盛的唐王朝,表面上歌舞升平奢靡依旧,实则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党争酷烈,税策伤农,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元、白面对这样一个腐朽政坛,不会沉默。
白居易出生在世敦儒业的中小官宦家庭,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等思想,始终支配着他的政治态度。当代葛晓音认为唐代“文儒派”官吏变革社会的基本倾向,是唐代文学发展演进的基础动因。王相民则据此把白居易归纳为“文儒派”官吏群体典型人物,将白居易研究推进了一步。王相民认为,因为“文儒派”群体的历史作用优胜于“吏能派”,始有大唐盛世。概括说来,从隋末到唐初,一批文儒派官吏逐渐走向政治舞台,受到唐太宗重用,形成了贞观之治。唐太宗和魏征等人力倡恢复礼乐,深感人才不足,以后推行一系列兴学崇儒政策,夯实了以文儒治国的思想基础;唐玄宗继承武则天重视文儒大策略,在张说等人支持下,重用文儒派官吏,进入开元盛世,达到中国古代社会全盛期。初唐盛唐,主流文坛人才辈出,文儒倾向更加明确。到中唐,以韩愈、柳宗元、孟郊为代表的古文派以恢复儒道为己任,促进了朝野文儒知识阶层发展壮大。唐玄宗开元五年(717),设立“文儒异等科”,专门选拔“儒学博通及文辞秀逸”者,使精通礼乐雅颂成为士人所追求的主要目标,为文儒型人才广开仕进之路,历经安史之乱而未衰。白居易就是在这样一个浓重的儒学背景下,走上从政道路的。
安史之乱后,朝野兵疲民困,地方割据势力袭扰朝纲,吐蕃外敌不断入侵,北方烽烟又起,国无宁日,民不聊生。白居易南北奔走,青少年颠沛流离,对他成为一个关注民间疾苦的政治家和大诗人,产生了深刻影响。而唐代前期和中期,几代作家将儒学价值取向与现实政治紧密结合起来,形成以诗赋为谏章的自觉意识,对白居易坚定政教文学观,影响尤为重要。
校书郎阶别虽低,却是唐朝清流之内“九品三十阶”之正统官员。有志者往往由此起步,乃士人规规矩矩的基层“八俊”官位之一,《通典》云,“校书郎为文士起家之良选”。查唐代许多名流高官,从秘书省校书郎起家,后来官至宰相者,竟有三十五人之多。白居易从贞元十九年(803)春季授任此职,到宪宗元和元年(806)二月卸任,他在校书郎岗位上整整干了三年。
为什么任职不多不少整三年,而不是或长或短呢?那年,白居易作《早送举人入试》一诗,说自己“春深官又满,日有归山情”,这里的“官又满”,说明校书郎职位是有限期的。不久,他在《策林序》中写道“元和初,予罢校书郎”,校书郎任期为三年,“罢”,终结耳。
白居易任职三年间,当朝皇帝是德宗李适,临近期满时候,德宗皇帝于八〇五年驾崩。唐顺宗李诵即位,并迅速推行了一次朝政改革,史称“永贞革新”。可惜这位李诵皇帝在位仅仅八个月,就因为宦官反扑,被迫将皇位禅让给太子李纯,是为宪宗。
白居易刚刚为德宗皇帝书写挽歌四首,又匆匆为顺宗新任宰相韦执谊写了《为人上宰相书》,积极表态支持改革,形势就发生了急剧变化。这一切,交织在短暫的八〇五年一年之间,故而这年既是德宗贞元二十一年,又是顺宗永贞元年,到次年正月,又忽然成为宪宗元和元年(806)了。白居易目睹从德宗、顺宗到宪宗的迅猛更迭,朝政人事变幻频繁,自己虽然矢志改革,却人微言轻,难有作为,不免深有感触,也许皇权政坛,风云莫测本是一种常态。
朝政变革,何其难也。
八、制举大考著《策林》
宪宗元和元年春上,校书郎白居易、元稹等人“官满”卸职,离开了兰台秘书省。卸职以后干什么?按照唐代规矩,任官期满,首先离职下岗,然后进入“守选”行列,自学攻读,再次奔赴制举考场,通过严考择优,重新分配工作,从而做官升官得以延续,形成“文策高者,特授以美官”之惯例。可见大唐之鼎盛,赖于官制的先进与严明。全然不像后来的执政群体,一屁股坐定了办公桌椅,无所作为,连续任职,只升不降,终获高官。投机钻营者就更不用说了。
卸任“守选”之人参加制举策考,比起前两回考进士和吏部铨试选拔小官,考试内容大变,要求参考者拿出对于国计民生以及施政纲领的完整意见,几近于方针政策之提案,不经过精心准备,无法竞优。而且这种制举考试,时常由皇帝亲自主持策问,尤须郑重审慎。这年春天,白居易和元稹卸任校书郎,相约准备大考,携手入驻永崇里华阳观。一连数月,废寝忘食,他们每日里研究时政,合力撰写试题,最终完成《策林》七十五篇。这段苦读生活,使白、元从政思想提升不少,也促使他们的友谊更加牢固。
不久后,白居易把七十五篇《策林》,编辑成册,作序言云:“元和初,予罢校书郎,与元微之将应制举,退居于上都华阳观,闭户累月。揣摩当代之事,构成策目七十五门。及微之首登科,予次焉。凡所应对者,百不用其一二,其余自以精力所致,不能弃捐,次而集之,分为四卷,命曰策林云耳。”
序言中有“及微之首登科,予次焉”一句,说的是四月里制举考试,全国应考“守选”者近千人,考场设在尚书省,宰相以下大臣整装到场监考,可惜刚刚登基的宪宗皇帝没有亲临。大考设置三科:一是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二是达吏明理可使从谏科,三是经术精深可为师法科。白居易和元稹应考第一项。主考官是中书舍人张弘靖和礼部员外郎韦贯之。
考场上,千名候补诸君分场坐定。先是享用皇帝赏赐的一道美餐,然后盘盏撤下,笔砚摆上,茶水伺候,展卷开考。元、白准备充分,志在必得。细心查看试题后,二人提笔纵横,一挥而就,率先交卷。出考场,双双来到南大街。跨上骏马,要到元稹家中喝酒议卷,换来一片惊羡目光:率先交卷出场,神态轻松自若,绝非等闲之辈也。
果然,三科应试千员,开榜得中仅十八人,榜首第一名便是元稹。白居易排名第四,判卷评语为四个大字“策对语直”,颇具特色,一字千金。
这一年,白居易已经三十五岁,静心算来,数年之间他三次投身大考,饱经历练,终成正果。白居易正是唐朝吏治科举制度的受益者。没有真才实学之人,很难一口气闯过三道大关。
大考补官,立竿见影。当月二十八日,朝廷授命白居易出任周至县尉。这个周至县,距长安西南百三十里,直属京兆府管辖。旧时把周至写作盩厔,县令之下,设县尉二人,实际业务相当繁重。而元稹所接任的“左拾遗”,官位则十分如意,此乃时常亲近皇帝的谏臣,文章欠佳者,品行庸碌者,高官近亲者,不得出任此职,且必须由皇帝亲自点名颁授。唐代许多大诗人都担任过拾遗官。在元、白前后,计有陈子昂、张九龄、王维、杜甫、柳公权、白行简、杨归厚、李绅、王涯等。这是极少数经常亲睹皇帝天颜的年轻近臣,是专门进谏忠言的词官,意在开通执政言路,减少中央失误,乃官阶不高而又清贵无比的美职。杜甫一生以曾任左拾遗为荣,留有“天颜有喜近臣知”诗句,倍感自豪。唐朝京署一般只在上午办公,中午大家一起在官署食堂用餐,然后便可以闲散回家了,即“一饭而归,竟日无事”。非常人性化,着实让天下士人羡慕。
白居易到周至去做一名县尉,肯定比拾遗官辛苦许多。唐代九品官制依从正、从、上、下四阶,总共三十级。“从九品下”为最低即第三十阶,以此类推,“从九品上”为第二十九阶,白居易到周至,这个县尉乃“正九品下”,第二十八阶,也就是倒数第三阶。元稹任左拾遗却是“从八品上”,比白居易高两级。这也没有办法,谁让人家考中了当朝第一名呢?
士人能有官可做就很不错了。唐人陆贽有个说法:“天下士人,皆求宦名,获登朝班,千百无一。其于修身励行,聚学树官,非数十年间,势不能致。”这是一个深刻概括。如今,白居易三考成县尉,而且是京城附近“畿县”正统官员,史称“畿尉”,还有什么不高兴呢?
许多白居易传记文本,每写白公由校书郎而授县尉,总是走马上任,不曾耽搁,往往忽略了从参考到任官之间,还有上述重要环节,还有承载着白居易主要施政思想的备考大著《策林》七十五篇。千百年来,人们把李白、杜甫、白居易合称唐朝“李杜白”,他们的不朽诗歌,成为中华民族历史文化遗产之组成部分。也正是因为如此,以至对其散文忽略不计,乃至偏废《策林》,是非常遗憾的事情。
笔者思量这个问题,认为有必要与读者共同鉴赏《策林》诸篇,以利于弄清青年白居易怎样看待中唐政治与社会,知晓其诗歌创作建立在怎样的思想基础上。
近年白居易研究,出现了可喜的探索成果,人们对白居易散文,逐步重视起来。陈寅恪先生早在半个世纪以前就明确指出,“其实当时致力古文,而思有所变革者,并不限于昌黎(朝愈)一派。元白二公,亦当日主张复古之健者”。不久前,有付兴林《白居易散文研究》和王相民系列文章,都一致认为,白居易散文实为呼应韩、柳“古文运动”的一支重要力量,在当时产生过重大影响。
早在贞元十八年(802),白居易参加吏部“书判拔萃”大考之前,即精心撰写了一百道模拟判词,即《百道判》,流传于科举学子之间,风靡一时成为典范。其中第五十二道判,大胆谴责权贵豪门无视法律限定,超量使用人畜奴婢等不平等现象。第八十六道判,揭露科举考场上下联手营私舞弊,颇具力度。及至宪宗元和元年(806)白居易罢校书郎之后,结撰《策林》七十五篇,思想更加前瞻成熟,文笔愈见老到精辟,其主导思想贯穿白公一生,也完善了诗创作实践的理论基础。
近年学界对白文进行系统研究,其优势和特点,在于紧紧抓住了中唐政治生活中最突出的三大矛盾,针对性地解读白居易的思想主张,而不是无的放矢,单纯诠释文本。安史之乱后,朝野三大矛盾至为尖锐,一是藩镇割据,战乱频仍,中央集权不稳;二是宦官专权,正气受挫,精英倍受打击;三是朋党相争,朝纲紊乱,变革有名无实,包括永贞革新短命而终。大唐王朝危机演化,前景堪忧。白居易身处险恶环境中,以一个新锐文学家和青年政治家的双重身份,不避锋芒,直言诤谏,始有《策林》宏文。
在《白居易散文研究》一书中,付兴林先生对《百道判》《策林》等篇目阐述精专。如将《策林》思想内容梳理出八节解读,即为君为圣之道、施政化民之略、求贤选能之方、整肃吏治之法、省刑慎罚之术、治军御兵之要、矜民恤情之核、礼乐文教之功,八项侧重都是针对性的方略思考。读者仅见标题,便得其要领。
付兴林进一步解剖赏析《策林》精神特质,使白居易“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情怀跃然纸上,也为白居易诗歌追求找到了重要依据。书中第四节五个小标题概括精当:
以民为本的儒家情怀
重振国威的使命意识
有犯无隐的批评精神
尚明崇圣的复古理念
客观理性的辩证色彩
总之,只有重视白居易“以天下心为心”“以百姓欲为欲”的政治主张(《策林》十一),才能明晰地鉴赏他的讽喻诗歌。只有解读白居易对于中唐政治生活的思考,才会懂得他忧虑国事、思革除弊、为民请愿的民本思想,从而理解他即将开始的官宦沉浮和人生史话。
白居易力主禁止土地兼并,遏制权贵阶级的奢欲,明确反对官吏发放高利贷(《策林》四十八、四十一),建议减裁冗员节省度支(《策林》三十二),提出减免人民赋税(《策林》二十二),彻底废除肉刑(《策林》五十三)等一系列改革主张,赤子之心跃然纸上。白居易后来有“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的著名论断,其根系就在这些文章里。
白居易连续写出《百道判》《为人上宰相书》和鸿篇巨制《策林》七十五篇,是冒了极大风险的。政局险恶,宦官专权,帮派对峙,他却在《策林》第二十一中公开指出“人之困穷由君之奢欲”,把百姓悲苦、国运不兴的责任直接与国君挂钩:“君之躁静,为人劳逸之本,君之奢俭,为人富贫之源;故一节之情,而下有以获其福,一肆其欲,而下有以罹其殃;一出善言,则天下之心同其喜,一违善道,则天下之心共其忧!”照直道出问题根本在于皇权的明与昏,他警策国君要以身作则,“以礼自修,以法自理”,且以制陶工艺例说,“器之良窳,由乎匠之巧拙;化之善否,系乎君之作为”,“君之作为,为教兴废之本,君之举措,为人理乱之源”(《策林》二)。须知这些话语绝不是背后牢骚,而是当朝皇帝主持大考的公开答题,要直接呈送吏部审阅判卷呢。
静心想来,这一切,一者反映出唐代高层政治设计确实开明高蹈,气度宏阔,学子科考是发现人才,而不是引蛇出洞挖掘敌人,因而先贤大家层出不穷;二者说明,白居易的确是一位具备通才实学、胸怀经国大业的真俊杰,考官做出“策对语直”四字评判,公平精当。近有王相民在白居易研究中写了一段感受,笔者深表赞同:
政治局面支离破碎,白居易的《策林》就是在险恶的大环境下写成的。其中许多提法在当时几乎有着杀身之祸。例如官吏的出身门第与素养问题,在党争中能否保持慎默问题,藩镇割据中的爱护民力、争取民心的问题,在当时都是比较敏感的话题,我们只有设身处地体会,才能深刻理解白居易对理想的吏治局面的企盼。
當诗人前往周至走马上任之际,这里对白居易的政治理想做了简要介绍,可惜本书只能点到为止。唯愿读者通过这一重要环节,知晓白居易等一批唐代诗歌巨匠,是站在多么坚实的理想基石上精诚创作的。他们以家国主人的身姿而歌唱,以时代俊杰的豪迈而立言,以独立人格的魅力而流芳。所谓天才论,并不能真正解说伟大的唐诗现象,好作品都是理想的践行者们以血泪凝结而成。
三十五岁的白居易,这位政坛新秀告别皇城,单身一人向山河深处策马而去。
九、周至趋走吟苦诗
白居易到周至做一名县尉。唐代一千五百多个县,划分七个等级,细分达到十级。最高为赤县、次赤县,全国只有二十个左右,分布在京都长安、东都洛阳、北都太原周边。
赤县之次百多个县区,叫作京畿县,地位也比较高,赤县、京畿以外,再由中心地区辐射开来,加上人户多少、开发程度等因素,依次为望县、紧县、上县、中县、下县,县令也从五品降为六品、七品了。
《元和郡县图志》和《新唐书·地理志》,将全国一千五百多个县,全部标明了“赤、畿、望、紧、上、中、下”七个等级,十分明确。周至就是一个畿县。县级班子成员职数,赤县核定十一人,畿县仅仅五人就够了,全国县、州、京公务员总数比现在一个地市还要少。
周至隶属京兆府,县班子与其他畿县一样,只设县令一人(正六品上)、县丞一人、县尉二人、主簿一人。此五人乃正式在册的朝廷命官,按月领取俸禄。县政酌情配备衙役,可多可少,都不是吃皇粮的人。繁荣昌盛的大唐王朝,行政管理成本非常低。中下县班子仅四人而已,把两名县尉减少为一名了。中下县份地处偏荒,虽然有一些优惠政策,士人们还是很不乐意前往任官,白居易初登政坛,就做了京畿县尉,“正九品下”这个待遇,也比中下县尉者高出一两级。
县尉近乎于副县长,主要职责一是分管公安政法,二是保证税收稽查,直接面对社会矛盾。《唐六典》称县尉“亲理庶务,分判众曹,割断追催,收率课调”,真是字字千钧,肩职甚重。凡唐代诗人,一说县尉就发愁,李商隐是一例。还有唐初王勃,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这个“少府”乃县尉尊称,末句却云“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可见杜氏到边远巴蜀赴任县尉,好友相送时,深感不是什么喜事,因而落泪沾巾;初唐陈子昂,作《饯陈少府从军序》,说好友陈县尉是个高才,实在不愿在岗位上干下去,“所以远赴戎机,从军征战”,希冀着战场立功而升迁。像这样辞去县尉而自愿从军的人,唐时竟能数出十几位来。好像担任县尉者,都特别没出息似的。大诗人杜甫奔波多年,好不容易得到了河西县尉的任命,他却坚辞不任,宁愿去率府管理兵械仓库:“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官定后戏赠》)足见县尉连年“趋走”,屁股根本坐不下来。更典型的是边塞诗人高适,勉强干过两年封丘县尉,每年光是征兵入伍、送兵出征这种差事,已让他苦不堪言,牢骚满腹,高县尉最终还是辞职上前线去也。唐诗中,涉及少府、县尉诗作甚多,几乎众口一词不开心。估计都是让衙中烦心事给累的。县衙要完成各项任务指标,而贫苦百姓往往对立不配合,县尉挺身一线催办,辛苦滋味可想而知。生活酸楚苦痛与高雅诗歌吟诵,实在不搭调,故而高适牢骚曰:“不是鬼神无正直,从来州县有瑕疵。”(《同颜六少府旅宦秋中之作》)
白居易来到周至,又怎样看待这一切呢?
基于“从来州县有瑕疵”这一现象,白居易同样不开心。他从京城先来京兆府报到,由此中转再去周至上任。不料他一进京兆府门,见到池水莲荷污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便和诸位诗人一样,不由得牢骚起来,当即作《京兆府新栽莲》一首:
污沟贮浊水,水上叶田田。
我来一长叹,知是东溪莲。
下有清泥污,馨香无复全。
上有红尘扑,颜色不得鲜。
物性犹如此,人事亦宜然。
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
昔在溪中日,花叶媚清涟。
今来不得地,憔悴府门前。
诗人敏感,眼中莲池,污沟浊水,想想京城校书郎的日子,多么纯真,就像东溪之荷莲“昔在溪中日,花叶媚清涟”,故“我来一长叹”:就让忧烦憔悴的辛劳日子,从这里开始吧。
其实周至很美,名胜古迹遍布终南山下,曾是隋朝皇帝避暑所在。无奈白居易到任心情不畅,周至山水也黯然失色。他作《周至县北楼望山》诗云:“一为趋走吏,尘土不开颜。辜负平生眼,今朝始见山。”这里“趋走”一词,显系杜甫“老夫怕趋走”诗句传染。白居易一生崇敬杜甫,老杜不愿做县尉,他也跟着“不开颜”。
白少府上任不久,朝廷出兵讨伐四川刘辟。大部队挺进西南,周至乃必经之路,军需物资属地,马嘶人喊昼夜不息。论职责,县尉负首责,趋走催办县内劳役粮草,最是奔忙。高适曾有诗曰“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白居易和高适一样,很不愿意把自己变作对上拜迎讨好、对下狼虎欺凌的酷吏,而现实却让这些基层小官难以应付,从而构成心灵矛盾,面临人格分裂的痛苦。
如果这场支前只是为了国家战争,便也无话可说,而实际情况是,征缴任务完成,而县令忽然作出决定:要以战时名义,额外催讨一批钱粮物资。县令担心朝廷宣告战争结束而失据,故要求征缴任务必须在五日内完成。此事引发了白县尉不满。可是,县令亦有难处,如果不趁乱搜刮摊派积累,又怎样应酬官场往来与上峰盘剥呢?于是,县令特地安排一个老吏,向白居易解释县府财政困难,以做通白县尉思想工作。白居易称病不起,县令便带着本县最好的郎中,为白居易号脉诊疗,并将自己的好马让给白居易乘骑。
郁闷之间,白居易来到“家田输税尽”的原野上,又看到一番凄凉景象。名篇《观刈麦》,反映了诗人的沉痛与不安: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粮食都让官军征缴殆尽,农家只好在烈日下拾捡残穗,应对饥饿。面对此情此景,县尉白居易道出了自身惭愧。
诗中有“吏禄三百石”之句,如按每石粮食一百斤计算(历代标准不一),县尉一年俸禄相当可观,自然是“岁晏有余粮”。坐拥此等钱粮,面对捡拾残麦充饥的农妇,白县尉难以平静。
《观刈麦》之悲凉,有着王朝衰败的时代背景。首先是唐承隋制的均田制遭到了破坏。中唐以前均田制规定很详尽,这里说其大概:年老残弱者得田四十亩,寡妇三十亩。十八岁以上健康男儿得田百亩即一顷,其中百分之二十为永业田,子孙可继承、可买卖,所余百分之八十为口分田,如失去劳动力,则由朝廷收回重新分配。丁壮赋税每年交粟两石,称为“租”,再交一些丝麻绫棉称为“调”,青壮每年须替国家服役二十天,闰年二十二天,亦可以用二十丈布绢折抵,称为“庸”。国泰民安,官民两利;而安史之乱大动荡,人口流离失所,户册大半散失,均田制失去了基础,租调庸无从落实。故在德宗时期,采纳宰相杨炎奏章,舍弃租调庸,改行“两税法”,即不问主户客户,唯按财产多寡,定出等级高下,每年夏秋两季征税,征收部分现钱,流弊自此始出。只因大多数农户无钱,不得不贱卖实物,造成富户豪商施放高利贷伤农,以致贫困农民被迫出卖土地,租地而耕。白居易好友李绅名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说的就是均田制横遭破坏,“两税法”形成恶果。《观刈麦》中“家田输税尽”一句也可以说:贫妇拾麦这片田,早已不是自家土地啦。
战争连绵,军费苛繁,天宝以来,朝廷在边境设置十个节度使,边防军队四十九万人,战马八万余匹,全国养兵八十万大军,车马行营,动辄百里。为应付庞大军费,各州县设正仓、义仓存粟,有“和籴”“助军”“助赏”“贺礼”“采造”等种种名目,盘剥得百姓苦不堪言,还有宦官率“白望”人员入市,动辄在大街上白取货物,连本钱都不付,称为“宫市”。著名诗篇《卖炭翁》,正是在“宫市”上发生的揪心事件。
这里简要介绍一下“和籴”政策。本来,每到秋收季节,官府出钱,农家出谷,以和相籴,公平收购农产品充实军粮,同时可以调控谷价,免得谷贱伤农。政策不坏,然而在战乱时期,“和籴”早已演变为不问年景,强行征缴,谷价低贱,不和而籴,还要规定限期,逼迫百姓送达指定地点。对此,县尉白居易毅然上奏《论和籴状》历陈时弊,指出“号称和籴,其实害人——亲被迫蹙,实不堪命”,“臣近为畿尉,曾领和籴之司,亲自鞭挞,所不忍睹”,表达尖锐批评。
再看一下“采造”。“采造家”指专门分管采伐与建造的官衙人员。乱世之下,横征暴敛势如狼虎,无人敢管。白居易名诗《宿紫阁山北村》,无情地揭露了一场暴行。本来,此诗创作稍晚于白居易任周至县尉时期,笔者为了集中陈述乱象,谨将此篇放在这里鉴赏。白居易善于把纪实故事与艺术创作结合起来,强化了诗歌的现实力量:
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
村老见予喜,为予开一尊。
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
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
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飧。
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
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
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
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
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
欢快的农家乐宴,变成了一场夺掣酒杯、断砍奇树的神策军作案。村老和白居易当庭亲睹暴行,却无力阻止。施暴名义是朝廷采造家,施暴主力是皇室禁卫军,只好忍气吞声,任由宰割。最后两句“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看似简白,实则寓意甚深:
宪宗李纯,在宦官策拥下获得帝位,宠信宦官建有“翊戴之功”,阉党愈加骄横,满朝老臣、京外藩镇,竞相投靠。宦官所率左右神策军,本来是皇室家奴,眼下却势焰熏天,不可一世。其中领兵宦官名叫吐突承璀,正是“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后来竟被宪宗提升为大军统帅。白居易深知“中尉正承恩”内情,所以急忙劝告村老“主人慎勿语”,免得引火烧身。就在这一年,吐突承璀为宪宗修建一座安国寺,还要竖立新朝帝王功德碑,因而“身属神策军”的“暴卒”们,打着官府“采造家”旗号,跑到终南山下征伐建筑材料来了。于是,村老庭院中这株三十多年大“奇树”,被斧断其根,栽种者却只能退后而立,敛手如宾,痛惜无语。
这首诗揭露神策军暴戾,点明了中尉职官。艺术特色鲜活,一经传抄问世,朝野众口流传,宦官阉党也就恨上了这位才子。白居易年轻气盛,并不退让。诗人贬官江州之后著《与元九书》,谈到自己早已被“握军要者切齿”,所指便包括这一回,还有,白居易上书谏阻宦官担任三军统帅,对象仍是“中尉”这个人。
十、终南山诞生《长恨歌》
白居易在周至,感叹农妇拾麦穗充饥,愤懑宦官蛮横采造,现实生活就是这般糟糕。而白乐天又是一个充满生活情趣之人,他交游广泛,常与友人纵酒吟歌,才华横溢而心胸豁达。畿县周至,配置县尉二人,除了白居易,另一名县尉叫作李文略,估计也是一位单身汉。李文略的存在,对白公周至生活是个安慰。据县志记载,白县尉当时断过一个案子,说城西赵乡绅和城南李财主打官司,争夺田亩。双方都是大户,通过衙役给县尉送礼,又是送鲤鱼,又是送西瓜,并分别在鲤鱼和西瓜里头装满银子,当即遭到白县尉拒绝,赵、李均被白居易判处“买衙贿官”之罪。这位同事李文略毫不迟疑站到了白居易一边。请看白居易赠送李文略这首诗:
低腰复敛手,心体不遑安。
一落风尘下,始知为吏难。
……
赖有李夫子,此怀聊自宽。
两心如止水,彼此无波澜。
往往簿书暇,相劝强为欢。
白马晓蹋雪,渌觞春暖寒。
恋月夜同宿,爱山晴共看。
野性自相近,不是为同官。
同为“趋走吏”,两位少府性情相近,不仅是可靠同僚,更是一对亲密挚友。也许,白居易牵挂元稹而不得见,转而对身边好友更加依赖。
周至县才俊辈出,白居易身边不乏其人。除了好同事李文略,还有隐居赋闲的名流王质夫、进士陈鸿、尹纵之等多位好友。有一次,白居易背着酒葫芦,要找尹纵之对饮,竟然冒着风雨,一路寻去,踏行山道三十多里,可见苦闷中人,内心狂野,此酒非喝不可。这位尹先生满腹才学却珍珠土掩,未能得到科举赏识,白居易这首《见尹公亮新诗,偶赠绝句》,道出了深切同情:
袖里新诗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琼琚。
如何持此将干谒,不及公卿一字书。
一个写出句句美诗的才子,找不到如意出路,比不上权势公卿们一封推荐信啊。
一群失意学士,扎堆儿纵酒妄议朝政,诗情迸发,互有促动。白居易为官周至时间不长,却留下了《观刈麦》等三十多首好诗。更有流传千载的《长恨歌》也诞生在周至山中。《长恨歌》绝唱,摇心撼肺,如此精绝的诗是怎样创造出来的?内中缘由颇多意趣:《长恨歌》横空出世,离不开挚友们的纵酒环境,也离不开王质夫和陈鸿的鞭策助推。
这年(806)年底,天气清寒,白居易約了王、陈二友,同聚终南山仙游寺畅饮。举杯议及安史动乱,放谈唐玄宗宠爱杨贵妃,斥责杨国忠荒淫专权,天下沸怨乃至战乱祸国,同声感叹何其沉痛?酒酣面热之间,王质夫和陈鸿力劝白居易据此史实而成诗。两人一左一右轮番敬酒,见白居易于沉思中并未推辞拒绝,玉、陈便大呼“三日为限”,即请白居易独自落脚本寺,就地开工。王、陈告辞下山,约定三日后携酒复来。
白居易《长恨歌》主题宽广丰厚,其一为反思先朝皇帝因奢欲而误国,与诗人一贯主张和政治思想相一致。前头提到《策林》第二十一篇,直陈君王奢俭明昏与国家兴亡有着因果关系,读者稍作温习即可体味。
三天到期,王质夫与陈鸿急不可耐奔向仙游寺,要看一个结果。但见白居易倦伏于案尚未醒来,案头诗稿杂陈,蜡泪成堆,《长恨歌》已成。寺内住持相告:自二位去后,白少府三日未出寺门半步,斋室灯烛彻夜不熄,出来解手也是疾步匆匆,失魂落魄而废寝忘食,可是吃了些苦头呢。
绝世长歌,由此诞生。王、陈二友捧读吟诵极为振奋,推拥白居易一醉再醉。
大唐王朝以安史之乱为分水岭,此前一百三十七年强盛,自此而衰。《长恨歌》牢牢把握住这一历史转折点,又以亘古不变的爱情悲剧作为叙事主线,将国家大事与人性抉择结合为一体,搅动了读者悲剧情怀,一经传诵,朝野震动,千百年间研评鉴赏从未衰减。清人赵翼向以发展眼光看经典,反对厚古薄今,其《论诗》曰:“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就是这样一个不崇前贤的大评论家,唯将《长恨歌》断评为“千古绝作”。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评价《长恨歌》:“以易传之事,为绝妙之词,有声有情,可歌可泣。文人学士既叹为不可及。妇人女子亦喜闻而乐诵之。是以不胫而走,传遍天下。”赵翼认为,白居易有了《长恨歌》和《琵琶行》之双璧,即使没有白氏全集,“此二诗已自不朽”,“且其笔快如并剪,锐如昆刀,无不达之隐,无稍晦之词,工夫又锻炼至洁,看似平易,其实精纯”。评价之高,至为罕见。更多评论家,认同白居易乃妙解音律之人,《长恨歌》韵律转折行云流水,音节运用铿锵嘹亮,熔文采、声调、情意于一炉,不啻戛玉锵金,境界高深。
当然,负面声音也是有的。如诗人杜牧,因对待某些人事看法不一致,曾贬损元白诗作色情艳俗,“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不过,杜牧也承认白诗具有强大渗透力,说白诗“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传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你看,白诗就像气候寒暖一般,浸入肌骨而不可拒之。还有明代王世祯和王世懋,清代王夫之等人,也惯从色情淫乱角度发掘问题,对白诗提出批评,如同道德家曾经批评流行音乐是靡靡之音那样。
《长恨歌》全篇一百二十句,八百四十言,应是白居易第一首长诗。王质夫当即铺纸援笔,将全诗抄录下来,从首句“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到末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只字不丢不错,担当了这首名诗首位传播者,陈鸿尤为亢奋,也提起笔来,挥洒一篇《长恨歌传》,作为响应并留存: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盩厔,鸿与琅琊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
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
歌既成,使鸿传焉。世所不闻者,予非开元遗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纪》在,今但传《长恨歌》云尔。前进士陈鸿撰。
本传文字挺长,上引一段,把《长恨歌》诞生前因记载清楚了。同时提醒人们:好友白乐天创造出伟大力作,也有俺们乡党兄弟一份功劳啊。
唐代诗文群友真诚交往,扩张互动,纯粹、率性,去虚假,爱知音,个个才华横溢,实为传统文化现象一大景观。古代没有出版社,也没有印刷厂,好诗佳赋全凭逐字抄录,优胜劣汰,更不需要组织专题研讨鼓吹。《长恨歌》从王质夫和陈鸿手中流出,立即不胫而走,好评如潮,白居易名声大振。这一年,诗人正当三十六岁也。
转眼间冬去春来,“深于诗,多于情者”,当红诗人白居易,三十六岁仍然偏居一隅,家室空空。情侣湘灵不可及,相会只在梦中泣,岁月好不孤寂。一日,还是那位终南山下王质夫,给白居易捎来两株幼松和一丛野蔷薇,用以装点县尉住所,慰藉好友孤独生活。白居易谢过质夫,遂将小松野花栽于庭前,唯愿野花能在庭院扎下根来,即时开花。又念及老母亲反复催促婚姻大事,联想到自己周至孤单,吟成小诗一首:
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种春。
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
趣味小诗,透着无边苦涩。
婚姻之事没有着落,元稹的命运也令人牵挂。本来,元稹留在朝中做了拾遗,要比白居易外任基层强出许多。未料元稹锋芒毕露,接连向宪宗皇帝提出《论教本书》等十多条尖锐意见,备受朝中官僚攻讦。又因反对宰相儿子担任补阙官员,进一步得罪了宰相杜佑等人。而元稹只是大考成绩突出,身在朝中并无根基,权臣杜佑迅即找茬儿,把元稹打发到河南洛阳,也贬为一名县尉了。可叹这位精英才俊,元和元年(806)初夏任拾遗,当年九月十日即被贬离京,只在左拾遗岗位上干了八十三天。白居易身在郊县,知道消息后毫无办法,连话别相送都来不及,只能对好友寄以无限同情。一首《别元九后咏所怀》,满目悲凉:“零落梧桐雨,萧条槿花风。……勿云不相送,心到青门东。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好友历经挫折远去,使白居易一想到皇城便觉得空空落落。元、白相知相通,互为依存,难以替代。
谁知祸不单行,元稹贬谪洛阳不久,其岳父、老母又相继去世,悲苦连连。元稹只好拖着病体返回长安,为母丁忧。白居易得知后,急忙嘱咐自家母亲,从郊区赶到城里元家,照料元稹治病诊疗,又拿出一部分俸禄,资助元稹渡过经济难关。病中元稹拜托兄长白居易,为老母郑氏写了墓志铭。
趨走逢迎的周至岁月,把白居易搞得身心俱疲。“始知吏役身,不病不得闲”(《病假中南亭闲望》),而在病休之际,他忽然发现,自己未满四十却生出了白头发,这让他吃惊,“白发生一茎,朝来明镜里。勿言一茎少,满头从此始”(《初见白发》),唯到此刻,白居易更加理解了杜甫,老杜能做县尉而不做,宁愿去看守库房,确有道理。
白居易履任周至一年多,收获还是很大的。他切实体会了底层民众生活疾苦,亲眼目睹了政治生态日渐腐败,从《观刈麦》《长恨歌》《宿紫阁山北村》等创作中,真正发现了诗歌的现实意义和无穷魅力,掌握了使用诗歌這一艺术手段,表述政治主张,鞭挞丑恶现象,自在地抒发对待人生万物的真实感悟。周至为官阅历,对于一个抱负远大的青年才俊而言,正是走向成熟道路上不可或缺的一步,是弥足珍贵的。
十一、诗文如意识杨家
白居易在周至写了《长恨歌》等几十首诗,很快传遍长安京兆,连同他几次考试答卷,包括《策林》,也成为众多学子仿效范本。引起京城里杨汝士、杨虞卿等名流仕人广泛关注。
笔者读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发现一个观点,值得重视。陈先生认为:“盖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而极于德宗之世。”白居易正是德宗后期考中进士的。陈先生进一步判断说:“德宗本为崇奖文词之君主,自贞元以后,尤欲以文治粉饰苟安之政局。就政治言,当时藩镇跋扈,武夫横恣,固为纷乱之状态,然就文章言,则其盛况殆不止追及,且可超越贞观、开元之时代。此时之健者有韩、柳、元、白,所谓‘文起八代之衰’之古文运动,即发生于此时,殊非偶然也。”
陈先生给后人凿开了理解研判中唐文坛之窗口,清风徐来,顿觉爽悟:要认识中唐古文运动兴起,首先要弄清楚文体发生了重大变异。运动特征就是把古文、骈文、散文、俗文、小说、乐府长诗熔于一炉,赋予崭新文风面貌,由此完成了“叙写表达人情物态、世法人事之职任”。“而其时最佳小说之作者,实亦即古文运动中之中坚人物是也”。为了说明这个论点,陈寅恪先生特地撰写了《韩愈与唐代小说》一文,首发于美国哈佛大学刊物,“其要旨以为古文之兴起,乃其时古文家以古文试作小说,而能成功之所致,而古文乃最宜于作小说看也”。元稹因小说《莺莺传》名噪文坛,白居易胞弟白行简,其代表作也是小说《李娃传》。白居易《长恨歌》等系列作品,均以叙事为主体。《长恨歌》既成,进士陈鸿还要配上一篇《长恨歌传》,正是文体扩张互动之举。陈寅恪先生甚至认为,《长恨歌》也是新兴“小说中之诗歌部分也”,并举同期李公垂(李绅)之《莺莺歌》为例,说是同样一种体例。看来,文体创新实乃文坛复兴之重头,值得今人长思。老八股文章陈词滥调,哪里还有生命力,哪里还有人喜欢呢?
中唐诗歌群体人脉广泛,连扩张带互动,不仅形成了一代文风,也演进改善了文官仕人的生活方式。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总结他与元稹等友人交往时说:
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
炮制和鉴赏佳诗美文,成了中唐上流社会沟通交往的精神食粮。《长恨歌》传诵京都,引发众多诗友交流,迅速扩展了白居易社交朋友圈。
正因为如此,白居易的人生命运也在发生变化。
长安城里,有名流杨汝士、杨虞卿、杨汉公、杨鲁士等同族兄弟,备受文坛尊重,杨氏家族在政治、文学多方面享有声望,人称百年不衰“靖恭杨家”。“靖恭”,指杨家累世居住在城内靖恭坊。
杨汝士亦有诗誉,且自认不在元、白之下。他引领诗坛酬唱往还,靖恭豪宅十分热闹,白居易虽与杨汝士并不相熟,与杨虞卿却久有交往,早在宣州乡贡备考期间,二人已经相识。白少府凡从周至回京,便是杨家常客。查《全唐诗》可知,白诗中涉及杨汝士者,多至三十余首。白居易重友情,诗文唱和有来必往,兼多酒趣,在诗友圈中极受欢迎。
白居易在新昌坊租房而居。聚会酒后,常常留宿靖恭坊不归。一位独身大咖,其婚事必受友朋关注,有意无意之间,白居易在靖恭坊结识了杨汝士胞妹,也是杨虞卿从妹。才子与千金,相互留下不错印象。唐代仕人筹划婚事,有个规矩非常苛刻,即仕人不得娶平民之女为妻。先前白居易与湘灵痛切分手,很可能受到这条规矩制约,尽管当时白居易还不算仕人。
后半夜,白居易在杨家大院耿耿难眠。索性从榻上披衣而起,踱步院中,吟得《宿杨家》一首:
杨氏弟兄俱醉卧,披衣独起下高斋。
夜深不语中庭立,月照藤花影上阶。
夜深不语,独立庭中,诗人是否想念着湘灵?诗中没有明示,留给后人去猜。
白居易在杨家纵酒吟诗,多日不归,有一回连续住了十几天。这就超出了寻常诗友交际,很有些联姻亲戚之意了,白诗《醉中留别杨六兄弟》曰:
春初携手春深散, 无日花间不醉狂。
别后何人堪共醉?犹残十日好风光。
请看,从春初到春深,白居易舍不得离开靖恭坊。临到分手还说:“数日非关王事系,牡丹花尽始归来。”表示过不了几天,还要回来接着喝。想一想,如果没有杨家千金勾魂摄魄,仅仅是杨六兄弟友情,恐怕不至于如此吧。
十二、翰林拾遗? 老友新妻
事实证明,杨氏兄弟有眼光。这位基层县尉、苦闷诗人白居易,因名声大噪而时来运转,迅速得到朝廷破格提升。按说,府衙为官皆有任期,而白居易做县尉只干了一年零两个月,吏部下达调回长安的诏书,白居易即从“趋走吏”职位上得到了解脱。他在《寄题周至厅前双松》中说:“忽奉宣室诏,征为文苑臣。”欣慰之情,溢于言表。离开周至之际,乐天与同事们依依话别,又为少府李文略继续独留小城而哀伤。王拾遗先生考证,白居易在黎明前,趁着晓月,策马登程奔向了长安。
这次调动很突然。契机是集贤殿大学士武元衡,在元和二年(807)七月,上奏请求增补“集贤校理”人选,经宪宗批准,白居易被选拔入殿。匆忙间,白居易带着县尉官职,进京赴任。主因在于这位佼佼才俊历经数考,具备超群实力,知名度亦高。
不出两个月,白居易又由集贤校理一职,荣授为翰林学士院翰林学士。这就不是偶然现象了。凡进翰林学士院,必须经过吏部专题考试,才能最后裁决。这年十一月五日,白居易又一次登堂应考,当场完成制、书、诏、表四种体裁文章,同时完成律詩一首,五项考试合格,这才过关。
宫廷翰林学士院这一机构,先前混同于翰林院,成员复杂,未必参政,李白曾以“布衣翰林”为诗待诏,享此殊荣。到了肃宗、德宗以后,翰林学士地位得到极大提高,“天下用兵,军国多务,深谋密诏,皆从中出”。并单独分离出“翰林学士院”,区别于各类待诏。翰林学士成为朝廷核心成员,其历史原因,在于唐肃宗时逢安史之乱,中央政府跑到灵武、凤翔维持,京都行政机构近乎崩溃,中书舍人等职事官派不上用场,战乱之中也就打破旧章办公程序,皇帝就近起用身边翰林学士掌管书诏,可靠而方便。皇帝与学士骤然密切起来。战后回京,翰林学士“独承密命”,开始深度参与国家大事。而分离后的翰林学士院仅设六人,其中一位领班叫“承旨”。此六人若非真名士,没有真才实学,或人品存疑者,断然不可荣任。有《旧唐书·白居易列传》为证:
居易文辞富艳,尤精于诗笔,自雠校至结绶畿甸,所著歌诗数十百篇,皆意存讽赋,箴时之病,补政之缺。而士君子多之,而往往流闻禁中。章武皇帝纳谏思理,渴闻谠言。二年十一月召入翰林为学士。
笔者所感慨的是,白居易精于诗文,才艺超群,名震朝野,固然没有异议,但是我们想一想,居易不仅有《长恨歌》,不久还有《秦中吟》十首和《新乐府》五十首(容后边详谈),这批诗篇大都是关心民瘼、针砭时弊之作,道出了民心民意,表达了对时政的强烈不满,他没有歌功颂德,没有曲意逢迎,诸名篇皆不符合主旋律之俗韵。宪宗皇帝何以对他网开一面,情有独钟呢?既说《长恨歌》通篇叙事,而其主要倾向乃批评“汉皇重色思倾国”则毫无疑问。唐玄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导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险些亡国,全诗指责前朝皇帝李家祖爷,一目了然,朝廷非但没有将作者问罪制裁,反而一再破格拔擢重用,这该如何解释?我们只能认为,中唐磨难,百废待兴,宪宗皇帝和德宗一样,期盼广开言路,变革图强。为此强化言官谏奏制度,鼓励翰林、补阙、拾遗等学士近臣据实进言,完成使命和职责。不这样做,就不是一名好词官。制度保证了言路,大唐王朝之所以雄踞天下,纵横四海,正是言官制度上能够以博大胸怀海纳百川,开得了盛世,也容得下挫折。请注意上文“章武皇帝纳谏思理,渴闻谠言”这句话,辞书对“谠言”释义为:正直之言、慷慨之言。有一个“纳谏思理,渴闻谠言”的皇帝,又以制度做保证,白居易才能继承杜甫遗风,“意存讽赋,箴时之病,补政之缺”,正是生逢其时。而笔者发现,宪宗破格擢用白居易这件小事,竟然载入史书。捧读清代《纲易知录》,其中卷五十五写至唐宪宗时期:“纲,以白居易为翰林学士,目,居易作乐府百余篇,规讽时事,流闻禁中;上悦之,故有是命。”“上悦之”,即知宪宗不仅没有生气,反因发现了一个杰出人才而高兴。这真是白居易之大幸。编著这部史书者乃康熙年间吴乘权,他在大量古籍中辛劳查检,史海排沙,摘录这一条入书,很有眼光。吴乘权这个名字也许不算响亮,而他主持编撰了著名的《古文观止》,却无人不晓……
翰林学士院既是枢密机关,授任学士仅此六人。清一色进士出身,不仅有荣誉,而且要官职,才能名正言顺。未出数月,白居易得授左拾遗,直属门下省,级别也提升到从八品上,《旧唐书·职官志》对拾遗职责说得很清楚,朝廷“凡发令举事,有不便于时、不合于道(者),大则廷议,小则上封。若贤良之遗滞于下,忠孝之不闻于上,则条其事状而荐言之”。是一名可以对皇帝当面发表不同意见或直接呈上奏表的“谠言”近臣,发挥着最高当局耳朵和眼睛的作用。之所以官阶不高,是担心拾遗、补阙官珍惜官阶而舍不得放胆说话,怕他惜官混饭,起不到“大则廷议,小则上封”的直言作用。
有趣的是这两句话,“若贤良之遗滞于下,忠孝之不闻于上,则条其事状而荐言之”,意思是说,既不能让政绩显著之正派官员久滞基层得不到提拔,又不能让感动中国之道德英模埋没民间得不到表彰,左右拾遗具有发现并写出事迹奏报朝廷的职责,或是对刚性行政法规的重要补充。
翰林学士携带左拾遗之官,便是皇帝“私臣”,上班位置在“禁省”之内,学士们从大明宫北部偏门径直出入,皇帝有事召唤,十分方便。世人戏称为“北门学士”,翰林学士院与大殿和“内朝”非常近。而以宰相为首的“三省六部”等中央政府机关,则集中在皇宫南部,统称“南衙”,各部大员见皇帝要走程序,远不如“北门学士”方便。白居易入翰林并担任左拾遗的时候,直接领导者即承旨学士,乃誉满朝野的裴氏家族名士裴? ?,山西闻喜人。裴? ?秉性正直,庄重沉稳,二十岁就考中了进士,很受宪宗皇帝倚重。巧的是他也干过基层县尉,令白居易深为佩服。同期翰林李绛、崔群、李程、王涯,加上裴? ?、白居易,此六人志同道合,是一个励志改革的新兴群体,为“元和中兴”起了积极作用。后来,这六位学士全部得到朝廷重用,大多官至尚书甚至宰相。其中,李绛挺兵奔赴削藩前线,王涯喋血与宦官厮杀,十分壮烈。
白居易摆脱了黄土风尘,值宿禁中。他心情舒畅,诗兴大发,一口气给刘禹锡寄上新诗一百首,请好友鉴赏。刘禹锡,字梦得,本与白居易同庚,早年被誉为“江南神童”,乐天在徐州、宣州等地流浪苦读之际,二十二岁的刘禹锡已经高中进士。白居易二十九岁进士及第,三十二岁考得校书郎,刘禹锡已经做过渭南县主簿,复调回朝中做了监察御史。刘、白二人常与柳宗元、元稹把酒唱和,不亦乐乎。刘禹锡加盟“贞元革新”,成为王叔文、王伾、柳宗元革新集团骨干人物,史称“二王刘柳”。在力推新政的斗争中,他们遭到俱文珍宦官集团和重臣武元衡力量的双重反击。白居易当时只是一名校书郎,为支持刘禹锡等人革新,不顾人微言轻,也秉笔数千言《为人上宰相书》,进劝宰相韦执谊支持“二王刘柳”,白居易的心与刘、柳紧紧连在一起。殊可叹,不出半年多,身患中风之疾的顺宗皇帝李诵,在俱文珍宦官势力威逼之下,诏书禅让皇太子李纯坐朝监国,自己退称太上皇。不出一个月,李纯登基为宪宗,宦官得势,坚持了一百四十六天的永贞革新宣告失败,形势急转直下,“二王刘柳”集团悉遭贬遣。刘禹锡本是“屯田员外郎”,这一来,先贬连州为刺史,赴任途中再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柳宗元先贬为邵州刺史,继贬为永州司马,革新骨干纷纷递解出京,史称“二王八司马”。
此处有一段小闲话,饶有人生意味,就在刘禹锡贬任朗州途中,恰与韩愈相逢于江陵,而命运截然不同的是,宪宗初登皇位,渴求治国人才,刚刚下诏要把前几年贬在岭南阳山,又迁江陵的韩愈调回朝堂。一个南下受贬,一个北上荣任,韩、刘曾在朝中相识已久,彼此还发生过一些误会。此时不期而遇,韩、刘把酒交心,酸甜苦辣千般滋味,尽在酒中。彻夜长谈之后,两人不仅尽释前嫌,而且更加敬重对方人品高尚,为官忠良。天亮起身各奔南北而去……
元和元年(806),刘禹锡到达朗州不久,白居易在周至创作《长恨歌》。这时,宪宗皇帝因改元而大赦天下,本以为前番受贬之官回京有望,却又下一诏:贞元革新骨干“二王八司马”,不在量移回京之列,而且,为首的王叔文更遭到下诏赐死的悲惨结局。看来短时间之内,刘禹锡肯定回不来了。
白居易的忠厚仁义正在这里。元和二年(807),他荣入翰林做了拾遗,可以亲近宪宗皇帝,他不但没有离弃朗州老友,反而遥寄新诗百首,与刘禹锡沟通交流,安慰激励革新者那颗凄苦悲凉之心。
刘禹锡的坚强豁达同样感染着白居易,二人诗文酬唱一直延续到晚年,合称“刘白”。眼下,刘禹锡远在朗州,多次寄诗来信,提醒白居易不要因顺通而大意。其中两首长诗,对白居易触动不小。一首是《聚蚊谣》,说朝中群小攻击忠良,如同蚊蚋集聚发出巨大噪音那样,虽然身形微茫,却能将人咬得体无完肤,把血吸干;另一首《百舌吟》,提醒居易注意识别百舌雀鸟,啼鸣弄姿,声流婉转,舌端千变万化,要警惕和远离这种谗言祸端之人。
待到元和三年(808)正月,宪宗又一次大赦天下,叹刘禹锡身为永贞“罪人”,仍然不在量移调动之册,白居易暗自为他叫苦,而刘禹锡以豪诗《游桃源一百韵》回复:“我心归隐桃源,我身纵横四海!”毫无颓伤之意。刘、白情谊,未必在元、白之下。以后漫长岁月,还将证明这一点。同时,刘禹锡和元稹之间,也是志同道合、友情弥深的。
元和二年(807)及次年春,白居易又接连迎来两件好事,使他彻底摆脱了孤独寂寞的流落生活。一是胞弟白行简,不负众望进士及第之后,又选入秘书省做了校书郎。兄弟二人同在朝中走动,可以经常见面,共同照顾家中老母,减轻了全家经济负担。二是三十七岁的白居易终于成婚,迎娶了杨汝士胞妹杨氏为妻。这位杨氏夫人虽然不通文字,却也出身大户,贤淑端庄。多少年奔波漂泊之人,如今总算有了归宿。白母陈氏对于这门婚事十分满意,身体也明显好起来。杨氏世代家教,女德懿范,深懂规矩,白居易特地写了一首《赠内》,读给夫人来听,请看: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
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
……
我亦贞苦士,与君新结婚。
庶保贫与素,偕老同欣欣。
白居易把诗歌完全引入人生岁月当中,逢事皆可入诗,已经形成一套生活方式。他这样做,一是留下大量的中唐生活写照,至今为史家研考依据;二是在上下审美交流中,白居易很自然地降低了庙堂诗歌的高度,把士大夫独享的诗歌艺术拉向平民,并在民间扎下根来,成为民间文化的组成部分。今人刘小川认为白居易是在理论指引下有意识这样做的,这种平民化倾向,持续影响到后世中国诗歌。
乐天夫人不识字,自己看不懂诗词,白居易就念给她听。传说中白居易把诗歌读给老媪听,以老太太能否听懂为准则,这一说法流传甚广,虽然没有太多依据,但传说必定有其道理,《赠内》就是实例之一。
《赠内》中段,白居易例举了四对古代贤良夫妻,赞其安贫相守:“黔娄固穷士,妻贤忘其贫。冀缺一农夫,妻敬俨如宾。陶潜不营生,翟氏自爨薪。梁鸿不肯仕,孟光甘布裙。君虽不读书,此事耳亦闻。”颇有些苦口婆心之况味。新婚展望未来,本应祈祷富贵,诗人偏偏拿贫穷入诗,此为何意?刘小川先生作《品中国文人·白居易》,对此品出一番见解来。小川先生认为:
白居易当时正值壮年,詩人丰情多欲,感受力异于普通男性,三十几岁的多情男儿,夜里独自上床,持续了好些年,情爱之躯派不上用场。而他看待女性的目光又很准确很缠绵,所以处在一种较严重的性压抑状态之中,写出《长恨歌》正是一次能量大喷发。待到与杨氏成婚,肉体厮磨,饥渴缓解,新的问题随之而来。白居易倏然发现,夫人出身名门,深受长辈亲友影响,对白居易的前程要求很高,希望郎君能够做上大官,以获取荣华富贵。面对杨氏根深蒂固的家族祈求与愿望,白居易写了《赠内》。这首诗可以看作白居易于苦闷中另寻交流通道的屈语产物。这种“精神不融洽,阴阳生间隙”的夫妻格局,也许是白居易后来钟情宠爱众多家媛艺伎的原因和根由。
刘小川先生所析有没有道理呢?学界不好一口断定,而笔者觉得能从人性角度对诗人内心世界开拓探索,要比正襟危坐从事文学研究深入得多,也生动得多。
白居易情爱生活深处,曾有湘灵为伴,但无法与之成婚。直面现实,他对于新婚家庭生活,还是比较投入的。此后几十年,或甜或苦共携手,证明杨氏是一个明识大体、淑惠贤良的好夫人。皇帝后来封授给她荣誉称号,叫作“弘农县君”。有一种流行看法,说杨氏夫人家族,就是先前杨玉环贵妃家族,同为“弘农杨氏”显赫一门。杨家所居靖恭坊,便是“弘农杨氏”家族的长安旧府。对这个说法,笔者无力详考,且作为一则闲话,写在这里也罢。
十三、元和震荡《新乐府》
范文澜先生在《中国通史简编》中说,唐宪宗深有振作朝纲意愿,亦能听取朝臣直言谏诤。元和年间,指宪宗登基(806)到元和十五年(820),历时十五载,史称“元和中兴”,因此在政治上呈现蓬勃气象,军事上也获得了不小胜利。宪宗新政,与顺宗“二王刘柳”的激进变革完全不同。那时,顺宗帝病卧禁中,眼看着朝中帮派打成一锅粥,却中风失语,口不能言,无法主导事态走向。而今宪宗任用裴
为相,亲自坐殿理事,让新兴进士集团掌控了主流话语。他一手将前朝“二王刘柳”远贬流弃,以平息纷争,另一手又将白居易等翰林六学士破格重用,激励新人发挥才智,要“纳谏思理,渴闻谠言”。如此一来,朝野文赋和诗歌艺术随之发生重大变化。
新兴进士集团为了改革前朝弊政,奋起与旧官僚集团和宦官集团抗衡,决心不小。他们舍身谏诤,挥动如椽巨笔持续发言发声。韩愈、孟郊、元稹、白居易,主导这场文化变革,带动周边许多参政诗人,共同推演出一个“诗到元和体变新”的璀璨格局。所不同之处只是流派相异,在风格上各有千秋,诗歌意象别有洞天。简单说,韩孟一派偏重形式创新,元白一派偏重内容诉求,韩孟险怪奇崛而求其难,元白质直通达而求其易。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评论道:“中唐诗,以韩孟元白为最,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两大流派在继承李、杜基础上,自觉地突破文章辞赋和诗歌老套路,开辟了一代浩荡新风。千百年过去,形成定论:韩愈乃古文运动杰出领袖,白居易乃新乐府运动卓越代表。
山西文友陈树义先生谈中唐文学话题,观点愈加鲜明:韩愈古文运动,对旧散文和骈文体进行了总清算,白居易新乐府运动,高扬现实批判大旗,促使形式主义诗风大变革。两大流派合流于中唐元和,代表着时代进步最强音。
笔者深以为然。用时髦话来说,韩愈和白居易两位大家,都是学科带头人。
读者们会发现,笔者不吝笔墨,时常谈论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和元稹等人。之所以这样写,是想说明,白居易的存在不是孤立的,成长不是偶然的。一个伟大诗人的诞生,和时代群体的崛起应该是同一回事。不仅如此,大唐以来从陈子昂、王维到李白、杜甫,都对白居易产生了无法割裂的重要影响。
白居易《新乐府》组诗横空出世,情况就是如此。题为“新”乐府,实乃区别于以往“乐府古题”而已。古乐府以官府名称演变为诗体名称,可以追溯到汉代,乐章、歌牌逐步固定,创作者只须依曲填词,像《乌夜啼》《贾客乐》《伤歌行》等,皆归此类。沿至初唐,诗坛从陈子昂、长孙无忌到顾况、杜甫,都力图突破旧曲调,寻求解放。战乱之中,杜甫作《悲陈陶》《石壕吏》《新婚别》《哀江头》《兵车行》《丽人行》,已经达到“即事名篇,无复依傍”之境。同期诗人元结,推崇陈子昂进步文学观,反对六朝淫靡,呼唤汉魏风骨,以《系乐府十二首》驰名。顾况是新乐府诗歌倡导者,“首句标其目”的创作方法,即从顾况发端。到元和初年,又有“锄禾日当午”之李绅,切中现实弊端,挥洒而成《新题乐府二十首》与元稹交流。元稹又是思情灵动之人,当即对应李绅,写出《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又拿给白居易鉴赏。元稹后有《乐府古题序》,对此做了小结: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不如意寓古题,刺美现事。而意寓古题,刺美现事,又不如“即事名篇,无复依傍”,即因现事而别拟新题,颇具理论宣言色彩。诗人借助效法汉魏复古,实则开辟新文学革命。
所有这些探索和实践,都与白居易平民化诗文对接相承,尤其与白居易以诗歌为利器讽喻现实之思想丝丝入扣。此前,白居易已经写出了《观刈麦》《宿紫阁山北村》和《长恨歌》等名作,影响巨大,此时又作《秦中吟》十首,再度震动朝野。《秦中吟》之《重赋》,揭露“两税”制度给农民以痛苦;《议婚》谴责“富女易嫁”陋习;《伤宅》抨击权贵修筑奢华豪院;《不致仕》讽刺朽官年过七十不愿放权退休;《立碑》指出很多碑铭多是阿谀不实之辞;《轻肥》痛斥权臣军头脑满肠肥,全然不顾“是岁江南旱,衢州人吃人”之惨况;《歌舞》揭露贵族法吏红烛醉唱,狱中却有冻死冤囚;《买花》道出了长安社会贫富不均的巨大差别与矛盾……这些奋不顾身“直歌其事”的诗篇,一经传播,迅速达到“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的激烈效应。
眼下,元稹刚刚从贬放之地亢进回朝,先是称赞《秦中吟》犀利讽喻,继而拿出李绅和自己抨击现实多篇新作,请乐天评判赏析,并告知还有张籍、王建等多人,也为乐府模式寻求突破进行了积极尝试。展卷闻言,白居易倍感振奋,所有这些尝试,与他讽喻诗作紧密吻合。差异只在于《秦中吟》统一使用了五言格律,新乐府则多用七言,靈动变化,使用“三三七”句式而已。在白居易看来,此类差异自然不成问题。
浓墨重彩,谏纸飞动,巨笔一开,不可收拾。白居易一鼓作气写出《秦中吟》十首、《新乐府》五十首。他思想准备相当充分,《策林》思考烂熟于心,他且将新诗作奏章使用,要把自己从政以来的强烈危机感,传达给平民、同僚、高官乃至皇帝,让困苦平民百姓泄导积怨,让统治阶层一朝清醒,让整个社会回归儒学道统而正本清源、除弊兴邦。
一个伟大诗人,历尽漂泊、磨砺、积累、试验,终于在不惑之年,真正站立起来了。
白居易为《新乐府》五十首自作序言,开宗明义,旗帜鲜明,完成了一次文学创举:
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断为五十篇。篇无定句,句无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元和四年,为左拾遗时作。
这是一篇宣言。白居易毫不隐瞒自己的创作方法和主张,毫不避讳自己为官从政的坚定立场,坦坦荡荡,不计安危,忠实践行“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理论方向,既要做忠良之臣,又要做真诚诗人。
在五十首《新乐府》当中,诗人笔触从唐高祖武德创业,写到玄宗失败,一直写到当代宪宗,广泛涉猎唐朝一百九十年间政治、宗教、经济、军事、民俗、文艺等各方面事务,丰富而又清醒。陈寅恪先生赞许白居易大作,说:“质而言之,乃一部唐代《诗经》。”真是一语中的,高端评价。
笔者无力对《新乐府》组诗展开评议,此处把《新乐府》五十首诗目,保留诗人诗前提要,以原貌展示给读者,更直接地贴近诗人心声:
《七德舞》,美拨乱陈王业也。
《二王后》,明祖宗之意也。
《立部伎》,刺雅乐之替也。
《上阳白发人》,愍怨旷也。
《新丰折臂翁》,戍边功也。
《司天台》,引古以儆今也。
《昆明春水满》,思王泽之广被也。
《道州民》,美贤臣遇明主也。
《五弦弹》,恶郑之夺雅也。
《骠国乐》,欲王化之先迩后远也。
《骊宫高》,美天子重惜人之财力也。
《青石》,激忠烈也。
《西凉伎》,刺封疆之臣也。
《涧底松》,念寒俊也。
《红线毯》,忧蚕桑之费也。
《缭绫》,念女工之劳也。
《母别子》,刺新间旧也。
《时世妆》,警戒也。
《陵园妾》,怜幽闭也。
《杏为梁》,刺居处奢也。
《官牛》,讽执政也。
《隋堤柳》,悯亡国也。
《法曲》,美列圣正华声也。
《海漫漫》,戒求仙也。
《华原磬》,刺乐工非其人也。
《胡旋女》,戒近习也。
《太行路》,借夫妇以讽君臣之不终也。
《捕蝗》,刺长吏也。
《城盐州》,美圣谟而诮边将也。
《驯犀》,感为政之难终也。
《蛮子朝》,刺将骄而相备位也。
《缚戎人》,达穷民之情也。
《百炼镜》,辨皇王鉴也。
《两朱阁》,刺佛寺浸多也。
《八骏图》,戒奇物、惩佚游也。
《牡丹芳》,美天子忧农也。
《杜陵叟》,伤农夫之困也。
《卖炭翁》,苦宫市也。
《阴山道》,疾贪虏也。
《李夫人》,鉴嬖惑也。
《盐商妇》,恶幸人也。
《井底引银瓶》,止淫奔也。
《紫毫笔》,讥失职也。
《草茫茫》,惩厚葬也。
《古冢狐》,戒艷色也。
《天可度》,恶诈人也。
《鸦九剑》,思决壅也。
《黑潭龙》,疾贪吏也。
《秦吉了》,哀冤民也。
《采诗官》,鉴前王乱亡之由也。
请看,白居易诗题“关键词”,除去美,就是刺,是警,是鉴,是讥,是讽,是忧,是戒,是辨,是思,是远古《诗经》“美刺比兴”传统的弘扬和发展,真正把“为臣为民为物为事”之立意发挥到淋漓尽致。
即以《卖炭翁》而言,白居易谴责“宫市”制度,揭露贪官太监“名为宫市,其实夺之”(韩愈语)的专横罪恶,毫不留情。好友元稹被贬河南,其中一项罪状,就是公开反对宫市制度,引发朝内贪官阉党嫉恨,遂合力加害元稹。白居易明知此情,却仍在《新乐府》当中,再次大声谴责宫市不合理,很有些前仆后继之胆。
再看末一首《采诗官》,明确呼吁君主应该广泛搜采民间歌谣,调查研究,兼听则明,“君耳唯闻堂上音,君眼不见门前事”,导致“贪吏害民无所忌,奸臣蔽君无畏意”,全诗以“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结束,几近呐喊。正是《策林·采诗》篇的又一次艺术表现。
《新乐府》不计安危,干预时政,同群唱和,是元和精英实现政治理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诗到元和体变新”一语,是白居易自己说出的一个目标,他奋力把这场文化运动推向了高峰,社会效应巨大。
白居易更希望这些诗作,能够对上层决策产生积极意义。他说:“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讽喻诗,是白居易投身政治改革的利器,是忠臣谏诤的意见书。王拾遗先生对此评价道:
居易提出诗歌和政治具有密切关系的论点,是从来没有人如此明确地阐述过的,在中国古代诗歌理论发展上,是一个不小的突破。
白居易将诗文与政治改革结合起来,对后人产生了深远影响。然而,他披肝沥胆诤谏不休,在宪宗皇帝那里,究竟能起多大作用?王拾遗先生进一步作出分析,忧心忡忡:
宪宗即位,很想刷新时政,提拔了白居易等一批进士出身的新锐精英。白居易等人一参政,必将把宦官和旧官僚两大集团视为抨击对象。而残酷的现实是,宪宗李纯能够当上这个皇帝,本是一帮宦官拥戴推动的结果,因此宪宗对俱文珍为首的宦官集团袒护有加,无法离开这帮阉人。同时,老旧官僚集团因循守旧,势力也不小,他们本来就是凭着门第士族进入上层掌权的,哪里会支持什么改革?
不久前,两种力量合为一处,刚刚摧垮了“二王刘柳”的永贞变革。
宪宗理政以来,两大集团为死保自身利益,势必合力对付进士集团,在许多事情上配合起来一致对外。
当然,统治集团上层,也是充满矛盾与分裂的。王拾遗先生说:“这种朋党之争,延续了四十年党同伐异,互相贬斥、残害,甚至有人丧失了性命。实质上还是革新与反革新的矛盾冲突。”
在如此严峻的历史条件下,朝廷忠邪并存、结党营私,白居易不愿意介入任何一方,始终坚守革新立场,保持着独立性和倾向性。他诤谏发声不退缩,绝不是为了哪个集团利益,而是由于嫉恶如仇,不愿与任何恶势力同流合污。请看这株大桐树:
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
亭亭五丈余,高意犹未已。
山僧年九十,清净老不死。
自云手种时,一颗青桐子。
直从萌芽拔,高自毫末始。
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
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
“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诗人宁愿孤直清白,也不想依附任何势力。而绝大多数人正在梦想依附攀援,求之不得。白居易拥有一个诗歌王国,在这个精神世界里他绝不寂寞,甚至需要保留一些孤寂,真诗人不需要拉帮结派;而政坛险恶,各派倾轧,昨天人上人,今朝阶下囚,卷入太深必惹祸端,不如谨慎独处,知足自保,做出趋利避害的现实选择。
白居易性格深处,刚直狷介与闲适情趣合二而一,融为一体。又因人因事因时,表现出不同侧面来。研究者普遍认为,中青年时代的白居易,刚正不阿忠言直谏,明显强烈于中年之后。有《折剑头》诗为证:
拾得折剑头,不知折之由。
一握青蛇尾,数寸碧峰头。
疑是斩鲸鲵,不然刺蛟虬,
缺落泥土中,委弃无人收。
我有鄙介性,好刚不好柔。
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
这正是诗人仕官前期的性格写照:达则兼济天下,为臣宁折不弯。
《长恨歌》《秦中吟》《新乐府》,众多篇章涉及皇帝尊严,涉及阉官利益,涉及权臣党争,一个小小拾遗,何来这般胆略?宪宗李纯虽有肚量,能否容得下这位乐天?此前,多位好友已被贬谪,白居易能否保全自身?真叫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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