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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水夕阳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8157
查俊华

  1

  

   我从武汉赶赴铜城,出高铁站就打的直奔铜城市中心医院。

   医院重症监护室是一位中老年女子在看护我爸。她自我介绍叫乔麦,三十五年前是我爸的学生。

   乔麦向我介绍了事故发生前后的一些情况,然后说,如果需要,她愿意留下来帮助照看我爸。我说,谢谢,不用了,我三个哥哥今明天将陆续赶回铜城。分手时,我说,乔麦,我择日上门来感激您,感谢您对我爸爸的护理。

   从乔麦、消防队员、医生和邻居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像一张被撕碎的稿纸,我把它们慢慢地粘贴拢,爸爸发生事故的经过便在我大脑里构成一篇完整的稿子,有头,有尾。读罢,痛心疾首。

   我爸昨天下午去工人文化宫打了一个小时陀螺,回家路上,看到一个挑担子卖菜的老汉,有两条新鲜的丝瓜,便买下了,晚上下丝瓜面条吃。爸爸晚上爱吃软食,好消化。十年前妈妈去世,爸爸像一个瘸子突然失去拐杖,找不到平衡点了。经过几年调整逐步稳定下来。

   我爸今年虚岁八十,身体硬朗,胃口、牙口均好,体检没有发现致命的毛病。他为这一点自豪和骄傲,体检报告出来,第一时间就向我发送信息。爸爸一辈子当教师,习惯恬静、自律的生活,晚年生活更是有规则,动静结合,劳逸结合,所以我们子女平时并不担心他。

   晚餐后,爸爸会去跳一个小时的广场舞,回家再练习一个小时书法,这一天的活动就算完成了。爸爸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像学校的课程,井井有条。爸爸吃了丝瓜面条,习惯性地将一碗一筷一锅拿去厨房冲洗,他反感将用过的餐具放到下一餐去清洗,包括床上的被子,起床后都要叠得整整齐齐,从不邋遢。爸爸没有注意到他刨丝瓜的时候,有两片瓜皮掉在地板上,去水槽洗碗筷,一脚踩在丝瓜皮上,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就再也动弹不得。他摔倒的时候,手中的碗被重重地摔到身后墙壁上,将墙壁砸一个洞。可见,猝不及防,摔得很重。

   我爸躺在地上,头脑仍然清醒。他感觉得到疼痛是从臀部发出的。他挣扎着去移动身体,身体却丝毫动弹不了,反而引起剧烈的疼痛。他望着窗户玻璃呼喊,来人啊!救命啊!但声音都被玻璃堵住了,挡回来了,几分钟后,他就声嘶力竭疲惫不堪。

   他绝望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心想,只有这样等死了。这样死去,跟九栋的老李一样,待发现时,身体已经发臭,就差剩下一堆白骨了。

   弥留之际,我爸听到有人敲门,顿时感觉到了希望。但很快希望就破灭了,他想高声呼喊,让外面敲门的人听到,但他发出的声音十分微弱,喉结上下滑动都很艰难,厨房与大门还隔着一堵墙。

   敲门声停止,他的手机响起来,但手机放在餐厅沙发上,他无法起身去接听。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乔麦,敲门的和打电话的都应该是乔麦。他的一个学生,说晚上七点半送保健品到家里来,然后,陪同他一起去跳广场舞。乔麦这个学生真是不错,给他带来许多快乐。乔麦曾经反复向他强调,老年人手机一定要随身携带,不论在家,还是外出,哪怕吃饭、睡觉,手机一刻也不要离身,以防万一。现在万中之一果真出现了,而且会要了他的老命。

   手机持续在响,又增加了我爸自救的信心和求生的欲望。他用手在地上四处摸索,他触摸到了扫帚和簸箕。他用簸箕用力敲擊周围的墙壁,器物,厨柜,他把灶台上的锅碗瓢盆都扒拉到了地上,摔得叮叮当当乱响。他用尽力气甩出簸箕去砸窗户玻璃,但玻璃丝毫没有受损,簸箕反弹回来,还把他的脚踝砸了一下,又引起一阵钻心的疼痛。爸爸折腾一阵子,很快就力不从心。绝望中,他忽然看到灶台边沿上有一个红点,那是一个打火机,这两天煤气罩自动点火器坏,他特意放在那里备用的。爸爸用扫帚将打火机拨拉下来。他捡起打火机,心想,长痛不如短痛,干脆一把火将房子烧了,自焚了结此生,不然这样慢慢疼死太难受,跟凌迟没有区别。他的侧面一米远的地方有窗帘,只要将窗帘点燃,火就可以燃烧起来。他用扫帚当挂钩,将窗帘搭拉过来,但手仍然抓不到窗帘。他的手摸到了厨房的垃圾桶,里面有两个塑料袋子,是今天装丝瓜用过的,塑料袋子可以当可燃物用,他将塑料袋和抹布捆在扫帚上,做成火把。他发疯似的将灶台的油瓶,还有酱油、醋、花椒油的瓶子全部打翻,各种液体洒了一地,他将自制的火把浸透,然后慢慢点燃,推到窗帘下面,窗帘终于被点燃了。

   房间里面顿时浓烟弥漫。爸爸随之昏迷。

   乔麦跟我说,她敲门敲不开,打手机不接,就怀疑赵老师在房子里面出了问题,因为他活动很有规律,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活动圈也很小。乔麦断定爸爸在家中。乔麦站在门口,曾经隐隐约约听到房子里有响动,有器物的撞击声,乔麦就一直没有离开,并试图跟里面发生联系,甚至想到报警。当从窗户看到房子里起了浓烟时,及时报了火警。直至救出爸爸,在医院重症病房守护着爸爸。

  

  2

  

   我家兄妹四个,出生于春夏秋冬四季。我最小,叫赵冬梅。我有三个哥哥,大哥赵春雨,二哥赵仲夏,三哥赵秋生。听说爸爸出事,先后都赶回铜城。

   大哥做了临时分工,三兄弟在医院轮流值班,守护爸爸,我待在家里,做后勤保障。我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按照医师和大哥的交待,准备爸爸的后事。

   有什么准备的呢?寿衣店里各种款式型号的寿衣都有,公墓里的墓穴妈妈去世的时候就一起购买了,骨灰安放下去就是。我很不情愿地开始整理爸爸的衣物。爸爸是铜城市第一中学的语文教师,可谓桃李满天下。爸爸坚持写了四十多年日记,他曾经对我们兄妹说,他老了,也写一部长篇小说。爸爸的文字功底是绝对没有话说的,具体他写了些什么,我们一概不知。特别是妈妈去世之后,认为这是爸爸的隐私,不到迫不得已,我们不会去触碰他的私密空间。

   收拾爸爸书房,看到了爸爸摆放整齐的日记,整整占去大半个书柜。书柜是锁着的,钥匙插在钥匙眼里。日记上面有标签:“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纸质已经泛黄,有些字迹开始漫漶。说实话,我还没有心情去阅读爸爸记录的陈年旧事,这或许是一部厚重的家史,需要沉静下来,抽出专门时间去开启。但我又急切地想知道爸爸近年的生活状况,不知道记录了没有?我随手抽出今年的两本日记,翻阅开来。

  

  2月18日(农历正月初三)

   春节还没有过完,春雨和冬梅都返程了。春雨只在家里住了一天,冬梅住了三天。仲夏和秋生没有回家过年,一个孙子有事,一个公司有事,他们的家庭和事业都重要,不能耽误了他们。

   现在铜城这个家,像城市的公交站点,不可能有久留的乘客,都是匆匆过客。老伴去世后,我先后去四个孩子家里住过,老大、老二分别在北京和上海,房子小得像鸽子笼,根本容不下多余的人,孙子都在外地工作或者上学,一年到头看不上一眼,住在哪里干啥?还是铜城的家舒适,至少可以多想一想老伴,跟老伴叨叨两句。老三家的房子倒是宽敞,可儿媳妇眼里容不下我这个老头儿。女儿冬梅多次劝我跟她一起过,她离婚了,外甥上大学去了,我也不想打扰冬梅的宁静,给她多留一些空间,希望她能早点再成一个家。

   老伴曾经跟我商量,留一个孩子在身边。可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留下谁?孩子长大了,不是父母的私有财产,更不是盘中餐,想吃就吃掉一个,相留就留下一份,没那么简单。

   一个人过习惯了,也一样,只是过时过节,特别想老伴,想念孙子、孙女和外孙。想着一家人团聚热闹的样子,但那样的时光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2月28日

   真是倒霉透了,年还没有过完,后天才元宵节,一不小心感冒了。去医院看医生,医生问我是不是公费医疗?我说,是的。医生说,住院吧,一个老人,跑来跑去,交通也不方便。我没有同意。新年头,住院不吉利。我特别讨厌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感觉那是一种不吉祥的味道。更受不了的是,医院里面不时有危重病人进来,有尸体抬出,没病的人,也会吓出病来,不死的人,也会被吓个半死。还有,孩子不在身边,一个老头子住在医院里,孤零零的,有啥意思?

   医院门诊的输液室是一个可以容纳一百多号人的大通间,还真壮观。在那里挂吊瓶,唯一的问题是上厕所不方便。人老了,膀胱的储蓄能力像被淤塞了的水库,库容越来越小,打一瓶点滴,要上两次厕所。而且不能憋,一憋就要出问题,开关都不灵了。我一只手高高地举着吊瓶,经过长廊去上厕所,刚跨入走廊,就有一个女子从身后过来,将我的吊瓶接了过去,热情地说,赵老师,您生病了,怎么不住院?门诊打针多不方便呀。

   听她叫我赵老师,我就放松了一些警惕,把吊瓶给了她。她说,我是您的学生,铜城一中八二级的,您教的一二三班的语文。不过我在四班,我特别爱听您讲析古诗词,经常混进您的班级听您讲课。

   原来是这样。嗯,当老师还是有优越之处,随处都有学生。她自我介绍叫乔麦,这孩子,不,不再是孩子,应该也有五十多岁的年纪吧?到了厕所,她将吊瓶挂到墙上,将门关上,站着等候。

   乔麦真不错,输液室都是钢构的椅子,冰凉的,她去把她车上的座垫拿来给我做座垫,暖和多了。她一直陪着我,跟我聊天,点滴打完了,开车送我回家。还留了电话号码,扫了微信,分手时一再说,明天她开车过来送我去医院。

  

   我看完爸爸这则日记,心里打上了问号,也许爸爸上圈套了。带着疑問继续翻开后面的日记。

  

  3月1日(元宵节)

   昨天打了点滴,今天感觉好多了,烧退了,脑壳也没有那么沉了。

   乔麦没有食言,八点钟准时来接我去医院。我便有些不安,过去了那么多年的师生,在医院碰上了,顺手帮个忙,是人之常情。这么用心,细心,热情,恐怕有点过了吧?所以,我对乔麦同学说,明天就不用来了,我身体恢复得很好,行动已经很方便了。

   乔麦却说,别见外,赵老师,我要为您负责到底。

  

  3月4日

   连续五天都是乔麦用车接送我去医院,我的身体完全康复了。我要给她报酬,至少按的士标准付费吧?乔麦坚决不收我的钱,说我是铜城一中德高望重的老师,做这点小事,哪能收老师的钱。

   乔麦没有收我分文的报酬,我始终心存不安。我教学的年代,还真有活雷锋现世,当今这个时代,充满了铜臭味,哪有免费的晚餐?或者,乔麦另有所图?可是,我一个年近八旬的退休教师,一没权,二没钱,图什么呢?

  

  3月15日

   下雨了,没有去文化宫打陀螺。十点钟,接到乔麦打来的电话,这些天,她几乎隔天都打电话问候,挺暖心的。她说,一会儿来家里看看我,十点半钟就到了,还带了两男一女的同事一道来的,都是中年人。乔麦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上门来给我祝贺,还带了生日蛋糕来。

   其实,今天生日,我自己都没有记起,早晨冬梅给我发短信祝贺,还发了微信红包,才提醒了我。我今年七十九周岁,明年就满八十岁了,冬梅还说,她要发动兄妹几个,明年给我做八十大寿。

   乔麦来给我过生日,我感到惊讶,同时有些警惕起来,据说现在诈骗的越来越多,尤其是对待老年群体。我不解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乔麦露出满脸的暖意,说,那天在医院我帮您排队结账,用了您身份证的,我记住了。乔麦说,赵老师,我们拿来的是无糖蛋糕,您放心吃。然后,还给我下了长寿面,点亮蜡烛唱了生日歌,我放下身心,跟着唱了起来。我过了一个身边没有亲人,却并不孤独的生日。

   感谢乔麦同学!

  

   我合上日记,一阵难抑的愧疚涌上心头。爸爸生日我只微信祝福,并没有想到回家陪伴爸爸。一边又想,爸爸好像越陷越深。

  

  3月25日

   今天的天气真好,可惜胃部有些胀气,不敢出门去参加社区组织的春游。

   中午乔麦来了,拎了一些菜肴过来,说中午她帮我做饭。乔麦一边洗菜,转过脸问我,赵老师,您的胃最近不舒服吗?

   我感觉奇怪,她哪来的神通,知道我的胃不舒服?简直像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我说,是呀,你怎么知道呢?

   她说,您这两天一直在“绣水夕阳”的朋友圈里探讨健胃的方法,我看到了。

   我们这个小区叫绣水名城,乔麦帮助小区的退休老人建立了一个微信群,取名“绣水夕阳”。我是去年底才入群的,大家经常在里面探讨一些老龄问题。我顿时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乔麦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她在跟踪我的生活吗?

   我在狐疑中,乔麦开口了,她直白地对我说,她是做老年保健品业务的,是铜城东片区的业务经理。职业的需要,她非常关注医院、老年活动中心和跳广场舞等老年人活动的场所,还有老年人的微信群。

   我恍然大悟,难怪呢。但从乔麦的谈吐我感觉到她很真诚,可以断言,她不会骗人、坑人,只是为了挣钱。她说,赵老师,我这里有一款非常好的健胃保健品,我建议您试一试,很多老年人在用,普遍反应效果良好。

   乔麦终于亮出底牌了,这倒正合我意。她对我那般热情服务,跟亲闺女一样,已经超过了一般的师生关系,何况我并没有教过她的课,只能算是校友。她那么做,肯定是有所图的。所以,我有思想准备,只要需求不过分,我就答应她,就算对她的回报。据那些长期吃保健品的老友说,保健品效果还是有的,只是不会像药物那样效果明显。最让人放心的说法是,保健品即使强不了身,健不了体,壮不了骨,但也坏不了事,绝对不是毒药,闹不死人的。

   我单刀直入,问,怎么个买法?

   她说,一个月的剂量一千五百元,一年为一个疗程。

   我问,没有负作用吧?

   她用铜城人经常说的一句方言回答我,放一百二十四个心,赵老师,我怎么会坑您?

   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年的剂量。乔麦那么好,白送她一个疗程的钱又怎么样?何况还有那么多的保健品。老人扎堆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得知,请保姆一个月工资六千元,还不如这样。楼上的老张在吃乔麦的保健品,曾深有感触地说,子女成群又怎么样,还不如卖保健品的推销员贴心、周到。只要给钱,买她的产品,绝对的服务周到。嘴巴比儿女的嘴巴甜多了,在他(她)们的口中出来的话,没有一句不中听的,任何时候都不会逆着你做你不开心的事。看来果然是这样,有求必应,无微不至。

  

  3

  

   爸爸的日记我有点读不下去了,眼睛已经模糊。我仿佛触摸到爸爸孤独无奈的心,一颗干涸枯萎需要滋润的心啊。喬麦无论是用花言巧语,还是甜言蜜语,让爸爸破费了,但爸爸的心灵得到了慰藉,摆脱了孤独,值啊。我们做儿女的,什么时候这样无微不至地关注过老爸?什么时候走进过老爸的心灵深处?平常都习惯用电话、微信、视频问候,那么抽象、程式化,跟商场、酒店的服务员向顾客说“早上好”“中午好”“晚安”没有什么区别,感受不到温度。我们经常像教小学生那样给爸爸布置作业,这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要怎么睡觉,要怎么样锻炼。但是,这些年我们给爸爸做过几顿饭?妈妈去世整整十年了,我们兄妹四个整齐地陪伴爸爸过春节,仅有一次,就是妈妈去世的那一年。

   逢年过节,我们兄妹四个都会用不同的方式给爸爸邮寄或快递东西,仅此而已。这样让我们的孝心得到了满足,老爸的心灵却没有得到丝毫安抚。爸爸需要的是子女面对面的陪护,是亲人同居一室的欢声笑语。

   爸爸的日记原来有那么丰富的矿藏。我在上面加了很多书签,我要推荐给三个哥哥读,去读懂老爸。

  

  6月18日

   今天是端午节,乔麦组织绣水名城的老人去郊游,不是免费的,每人需交一百元的费用。中午在一家农家餐厅吃饭,有不同风味的粽子,菜肴都是低脂、低糖、粗纤维的食品。老人们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听着组织者的安排,她一时要我们动起来,一时又让我们坐下来休息,中途还为我们量过一次血压。

   郊游回来,大家都说值,乔麦做这个活动肯定贴本了。当然,大家心知肚明,乔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今天去的都是独居老人,有十几人,都在吃她的保健品。

   快到小区的时候,乔麦对我们说,她们不仅代理保健品,跟市里的各家医院、家政公司都有着密切的业务联系,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找她,她二十四小时不关手机,可以提供全天候的服务。无论去医院看病取药,还是家里需要钟点陪护或全程护理,还有陪聊服务,都可以提供。

   老王今年六十才出头,老伴去年去世了。他厚着脸皮说,小乔,我要特殊陪护有吗?

   乔麦毫不羞怯,笑着说,有的,我们可以帮助您找老伴,也可以找钟点老伴。老王更加厚颜无耻了,说,我要你今天晚上去陪我,能行吗?

   乔麦顿时露出一嘴白牙,用调皮的口气说,王老,不好意思,我还真不行,我有老公。我可以帮您物色比我年轻、漂亮的女人,您把条件开给我,保您满意。

   老王还想说什么,被我旁边的周大姐给封喉了。周大姐说,小王,自重一点好不好?别坏了我们“绣水”的名声。周大姐比老王大二十多岁,是一位退休老干部,老王曾经是她手下的办事员,所以直呼“小王”。

   车进入小区后,乔麦团队的几个工作人员热情地护送我们几个年龄大的回家。我们都买了一些水果和蔬菜,都是自己采摘的天然食物。一个姓李的女子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她右手拎着我买的果蔬,左手搀扶着我上楼。我也没有回避。可是,上楼的时候,小李几次用奶头来蹭我的胳膊,像个气量很足的气球,在我的胳膊上滚来滚去,我感觉她是有意的,便有点生气地说,小李,你将我的东西放到303门口去,我自己走回家。小李没有依着我,但再没有用奶头来蹭我的胳膊。

   我当一辈子教师,行将入土的人了,决不逾矩,一锅饭不能被最后一粒老鼠屎给弄脏了。

  

  9月20日

   秋日真好,秋高气爽。武汉路的银杏一身金黄,熟透了的银杏叶子随风飘洒,像铺了一地的金色元宝,一路上都是观赏的市民。

   下午去工人文化宫老职工活动中心跳交际舞,小李一直当我的舞伴,不离不弃。小李的舞姿真是不错,舞场上,她的身体像柳叶一样轻柔、飘逸,只是这个女人太轻佻,总用奶头来顶撞我的胸口,甚至有两次佯装不经意地用手去触碰我下面的家伙。今天也是奇怪了,因为小李的撩拨我下面几次都勃起了,难道返老还童了?所以,小李用奶子顶撞我胸膛的时候,我因为有一点儿性冲动而引起心里的慌张,不但没有去抵制她,还有自然迎合的动作。年轻的时候,我就不是性欲很强烈的人,老伴去世后,下面更是很少有动静。老同志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经常谈论这些事情,我从来不掺和。感觉风烛残年,谈论这些很无聊,无耻。也许跟我一辈子当教师,需要处处为人师表,总是压抑着自己有关。

   舞会散场后,小李坚持要送我回家。我开门锁,小李直接跟着进了家门,关上门就毫不遮掩地说,赵老,需要我晚上陪您吗?她还说,她可以让我返老还童,愉悦无限。小李说话的时候,满脸坏笑,一点儿都不忸怩作态,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坦坦荡荡,一副经风雨见世面的派头。

   我听了,有一个短暂的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学校的讲台上,随口就说出了一句:老师面前不得无礼,请你走开。其实这话,也不完全是我的心里话,但我还是脱口而出。

   因为我的态度坚决,口气生冷,小李无趣地走了。

  

  9月26日

   几天没有去参加老年活动了。几个老友打电话询问情况,我说感冒了。其实我没病,只是突然感觉我们“绣水”圈子里有不干不净的东西侵入,我想回避一段时间。

   晚餐的时候,乔麦来了,拎着一袋水果,进门就问,赵老师,生病啦?

   我说,没有呀。

   她似乎感觉到了信息不对称,不解地说,没生病?

   我没有容她多说,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那个小李是个什么人?

   乔麦顿时古怪地一笑,赵老师,怎么啦?说完,眼睛一直盯着我,像我当年讲课讲到了精彩处,突然出现了停顿,学生迫不及待地期望下文。

   我说,小李不正派哩,对我们老同志动手动脚,竟然说要陪我过夜,一个晚上二百元。她还说比开旅店的费用还便宜,真是厚颜无耻!她比我女儿还小一截,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你告诉她,我的出身是人民教师,一辈子为人师表!

   乔麦见我口气严肃,也一脸认真地说,赵老师,您别生气,听我慢慢跟您解释。小李其实不是我们团队的人,对我们团队的声誉产生过很大的负面影响,我们曾经不让她跟着我们一起活动,可她死乞白赖的要跟着我们,请放心,赵老师,她们也不搞坑蒙拐骗的。

   我顿时反目,这不是坑蒙拐骗是什么?除了没拐!那是因为拐走我们老家伙没用!

   乔麦不紧不慢地说,您要是不愿意干那事,她是绝对不会勉强的,真的。她们都是单亲家庭,其實她们更担心闹出丑闻,毕竟上有老,下有小。你们老人圈子里面,也有很多喜欢她们的哩,有的已经离不开她们了,那个老王,每个星期都要她去家里陪他两个晚上。跟过夫妻生活没有区别,不同的是要收费,而且明码标价。老同志为了愉悦付费,她为了生活付出。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全其美哩,赵老师。

   我“屁”了一声,说,以后别让她跟我接近,其他我不管。

   乔麦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赵老师,最近健胃的药在坚持吃吗?

   我说,从来没有间断过。

   她像老师检查作业那样对我说,您把吃的保健品给我瞅瞅。

   我就将茶几上那个盒子递给她。她打开盒盖,拿着一个没有商标的药瓶子,拧开瓶盖瞅了一眼,说,这个瓶子的药是小李给您的吧?

   我说,就是,上周送给我的,说配合着健胃的保健品一起吃,效果会更好,更精神,而且是免费赠送。小李说话的时候怪里怪气的,没个正经。我正要问你呢,因为她说是跟健胃的保健品配套的,我就按照嘱咐,吃了有一个星期了。

   乔麦轻声一笑,说,赵老师,这是老年壮阳药。

   我惊讶,什么?谁让她把这种药给我吃?

   乔麦低下头说,她们就是针对老年人性欲不强的特点,偷偷地,或者说是悄悄地,将壮阳的药物混到我们的保健品里面,让老年人吃。老人吃了,就对她们有欲望了。很多老同志都上了她们的套,不过,很多是主动要吃的。您是另类,赵老师。如果您不愿意吃它,就扔到马桶得了,反正是免费的。

   我心想,难怪老王那几个人,经常嘻皮涎脸地跟着小李转,聊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呢,肯定是说那些龌龊事。

  

  4

  

   我合上日记,梳理着思绪。由衷地钦佩爸爸真是恪守晚节的典范,用出污泥而不染来形容他,一点都不过分。我和三哥都在感情方面出了问题,虽然情况复杂,一言难尽,但主观原因是不能推卸的。我的家庭破裂了,三哥还维持着一个家庭的外壳,家里每天“战火”纷飞。

   我还没有从爸爸的生活中走出来,三哥带着三嫂回来了。他们是从医院过来的,带来了很不好的信息,医院再次发了病危通知书。主治医生说,爸爸随时可以出院,只要抽下氧气管,生命就结束了。

   我只得把刚刚休息的大哥唤醒。大哥昨天值的夜班,睡下还不足一个小时。

   大哥揉着浮肿的眼睛,满脸疲惫。听了三哥的表述,大哥有气无力地说,把爸爸弄回来吧,按照我们老家的规矩,老人最好是在家里离世,这样才能魂归故里。不然,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大哥的话音刚落,三嫂就发声了,尖着嗓门说,那怎么行?只要爸爸有一口气,就不能放弃治疗。

   我和大哥面面相觑,怀疑这话是不是从三嫂的嘴巴里出来的。不过,三嫂的观点我们又是能够接受的,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给爸爸抢救到最后一刻,也是符合我们心愿的。至于老家的风俗,那是迷信的说法,一种心里宽慰而已。

   大哥不想争论,他说冬梅快给我弄点吃的,我好饿。又说,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医院,跟仲夏一起商量吧。

   我去厨房给大哥下面条。

   大哥去卫生间洗漱。

   三哥一把将三嫂拽进爸爸书房,三哥说,大哥说话你多什么嘴?三嫂还是尖着嗓门说,你苕呀,这套房子现在是学区房,值钱得很。你爸爸如果死在这里,今后不管是出售还是出租,价格都会大打折扣的,如果分遗产的时候,分给你呢?反正,吃亏的是你家兄弟。

   三哥没好气地说,赵家的事情你少管,听大哥的。

   虽然书房门是关着的,因为三哥三嫂说话的调门高,我和大哥都听得一清二楚。

   大哥一碗面条只吃了一半,二哥电话来了,说爸爸不行了,让我们马上去医院。

  

  5

  

   我们赶到医院,围拢到爸爸的病榻前。爸爸似乎感觉到了我们的整齐到来,整个身体起伏了一下,眼皮抖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他右手抬起半拳头高,就放下去了。爸爸是要抬手跟我们再见了!我们兄妹几个心领神会,爸爸多想睁开眼睛最后看我们兄妹一眼,或者说上一句话啊。

   爸爸就这样,跟我们永别了。

   医院诊断的结果,爸爸是被浓烟窒息,因呼吸道严重感染抢救无效而导致死亡的。

   安葬了爸爸,我们带着悲伤回到爸爸居住的房子,我们童年的家。全家老小像打了败仗的士兵,各自找位置东倒西歪地坐下,没有一个人吭声。

   沉默良久,大哥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问我,冬梅,这几天你清理爸爸物件的时候,爸爸留下什么没有?我懂得大哥的意思,他是指爸爸有什么要向我们兄妹交待的事情。

   我说,没有。值得我们兄妹商量处理的,有一个六十万元的存折,和四十年大约三百万字的日记。爸爸没有明确怎么处理。

   三嫂听到有存款,挪动了一下屁股,想说什么,三哥眼睛一瞪,三嫂知趣地停下了。

   我说,我读过爸爸近两年的日记,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感谢一个人。

   大哥说,什么人?

   我说,爸爸的一个学生,叫乔麦,她给予爸爸无微不至的关怀,给爸爸很多心灵的抚慰,是我们兄妹没有做到的。出事那天,如果不是她,爸爸也许被烈火活活地烧死。爸爸被救出,送往医院后,因为没有亲人在身边,她在医院重症病房守护了一天一夜。

   大哥说,那我们一定要重谢乔麦,我们兄妹几个一起去,上门酬谢。冬梅,你說,怎么去感谢乔麦?

   我说,爸爸不是留下了一笔存款嘛,我们给她十万,行不行?

   二哥说,少了,二十万吧。

   三嫂控制不住了,尖着嗓门说,有必要吗?她又不是爸爸的小老婆。

   三哥吼道,闭嘴!

   正争吵中,有人敲响。三哥去开门,竟然是乔麦。她低着头,轻声说,赵老师这样走,作为学生心里也难受,希望你们节哀。我今天来,是退还赵老师保健品的钱,赵老师长期服用我的保健品,他付了一年的款,现在他用不着了,应该退还四千五百元,我已经打到了赵老师的微信里,请你们查收一下。

   我们听了,满屋久久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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