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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结的流水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20464
鄞珊

  街尾杳音

  

   街尾,我们说的街尾并非街的尽头,恰恰相反,正是街的中央,而这一段基本熟稔的街段,在我们心目中才配得起整条街堂皇的名字——家汇街。家汇街中间被几条大的小的巷子打岔,打岔之后的街,依然完满。只是双臼巷子打断之后,续后的街段与这边格格不入,我们从没把那段灯火散落的街段计算在内,虽然它们依然门前开花,可显得很遥远,彼此见着都隔着一条街,大多连招呼都省略了。

   所以老九家理所当然被我们列为街尾,他的家已经接近蛇行冒出头的双臼巷。

   我一直没问,也不晓得怎么问,老九家怎么那个样子呢?那样怎么也算是一个家呢?这条临街的铺面作为居家的屋子,只有到了他家这里,一统天下,整个大间空荡荡的,作为“家”的整片空间都呈现给路人看,虽然他家是开药店,但药柜子不就占用墙壁那么丁点的地方吗?看到右墙的一个个药抽屉,更觉得他家的空空荡荡。

   老九家有很多兄弟姐妹,老九是不是排行第九?我掰着手指恁是数不出他有八个哥哥姐姐。我曾问母亲,从他那个已经嫁出去的大姐开始算,老九好像也没有排到第九呀?在门口晒太阳的外婆转过身子,白了我一眼:

   “就你喜欢多嘴!”

   外婆跟他们家很要好,虽然外婆跟谁都要好,但我知道外婆心里面那根线,通连的是他们家的心。外婆为什么跟距离最远的他们家贴心,外婆白了我一眼,她总觉得我多事。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就像她告诉我,我不能吃白菜萝卜,我问为什么,她也嫌我烦:不能吃就不能吃,哪来这么多问?

   外婆不用给个理由,其实我也是打心底里喜欢他们一家,不是因为老九跟我一年级同班,那跟他家没关系,我在班里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呢。老九一跟我说话舌头就打结,结结巴巴,口说不清言语了,但他的眼睛很明亮,纯洁澄明,只是心智和口舌鸿蒙未开而已。在这街尾的陋屋,他们一家的笑容灿烂了一条街。虽然他们家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我去到他们家,他们的热情都超乎家里的承受力,他们全家人都是一副见到谁都乐呵呵的样子,没有椅子,还是拼命地在床铺底下搬出小凳子,他们的笑容会传染人,原始纯真,没有尘染,我也不好意思地笑着,告诉她外婆要我来抓几样药。阿九爸爸连连说好,一边伸手拉开那些写着药名的小抽屉,一边还转过脸来探问我外婆怎么样。

   阿九妈妈嘘寒问暖,告诉我要吃胖点,虽然看起来他们整家人都很瘦,阿九遗传了他爸的高身躯,更显得像豆芽般的弱。阿九妈妈在药柜底下找出一颗糖硬塞我手里。连阿九都没法吃到的糖,阿九父母却这么慷慨舍得!我已经有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谦让,我知道他们家的孩子更多呢。

   他们家比所有邻居家都空荡,家徒四壁说的就是他们,外婆说阿九家很难,一家十多口,吃饭都紧。就他们家那点不上档次的药,根本不像药店,我自始至终不知道他们家还有其它什么营生。可有的人天生自带笑意,阿九父母每天的笑容,足可冲淡一切烦忧。楼下是他们一天的活动空间,有人来抓药,阿九父母就得忙碌,可是来抓药的人不多,他们的药也不多嘛!街头就有正规的药店,药材堆得上了屋顶,一股中草药的味道溢出很远。

   我们都在琢磨,阿九家楼下没有房间,那么楼上一家人是怎么住的?阿九的母亲每天把一大锅粥煮得特别的稀,就着一大盆青菜,一家人瘦高瘦高地带着菜青色。

   人是活的,门口的小溪有很好的牙祭。阿九的哥哥们经常在溪里抓鱼,他们没有捕鱼工具,就是最原始的手脚和脸盆铁桶,姐姐们边洗衣服边接应。巴掌大的鲫鱼多的是,有时会抓到大草鱼。她姐姐眼睛很尖,有一次洗衣服时,看到水里有一大块黑色影子,她示意大家不要惊着它,悄悄拿起边上盛衣服的脸盆,往水里猛地一兜,竟然打上来一大条活蹦乱跳的草鱼,足有七八斤重,把邻居都给羡慕死了。虽然每天洗衣服都能看到水里的鱼,但它只是引诱你,说不定要拉你下水呢!

   门前的溪流每隔一段有一个缺口,用麻石拼成的几级台阶扭扭捏捏直通到溪面。沿岸来到我家门前这个缺口的台阶最大,是这个镇的一个老码头。经常有船只在大树下卸货上货,这是镇里的一条运输通道。所以,这个码头的石阶最规整,因着人流,又少水草,鱼儿也少在这里停留。阿九家门口那一段台阶不一样,就是他们一两户人家洗衣服挑水而已,那段的溪边有好多石头和水草,鱼儿聚集多,那边的水草甚至能作为游泳换衣服的遮蔽处。

   夏天,阿九家的男孩子齐刷刷地从门前溪边的码头溜进水里,大半天浸泡水里,顺便摸几条鱼儿上来,水蛇鳗鱼泥鳅等河鲜都在溪里欢畅着呢。

   这个活儿,油漆婶家的阿凯只有望洋兴叹了。每天在人家屋里干油漆活,他白白净净的皮肤,即使偶尔有空在溪里边浸泡,也没有那样的身手抓住鱼儿。

   阿九姐姐用脸盆兜起那条大鱼,阿凯闻声兴奋得围观过去,又“啧啧”称赞,又估计着鱼儿的斤两,“应该有十斤吧!”他斩钉截铁地说。

   最后究竟有多少斤,我们都不得而知,阿九妈妈很快把它变成两道菜:鱼头鱼尾滚萝卜汤,椒盐鱼肉。

   一桌子的美味都飘到街头来了。

   我们满脸羡慕,满心遗憾,并非没有吃过草鱼,而是这么大的一条草鱼,没让自家的脸盆给装上。为了溪里面的鱼儿,我宁愿换个远一点的码头,就因为那里有水草,鱼儿多,好几次都看着它们在我周边游,就是与我捉迷藏,满是青苔的光滑石板,我必须小心翼翼,溪水極深,谁都怕不小心掉了下去。

   阿九家门前的这段溪流,他们都非常熟悉,阿九哥哥姐姐总是在下午以后,傍晚时分,来到属于他们家的这段溪流,他们家务和娱乐都在溪里。这是他们家热闹的时分。

   阿九妈妈在洗刷锅盆,姐姐们在洗衣服,哥哥在溪里游泳同时清洗他们的竹竿等工具。

   溪底有的地方很深,溪流会带着漩涡,我们蹲在岸边,看着流水打着一个个结,然后又裹挟前行。

   阿九的四哥,没人注意他怎么就没了。阿九妈妈每次都叮咛姐姐,要看着玩水的弟弟,姐姐们边洗衣服,还要不时盯着戏水的弟弟。这溪,近岸边安全点,可溪底都是陷阱,暗流,相差一两步,人就会踩空,水随即没过头顶。这溪本来旋涡多,加上水深处高低不平,水流急,一直有危险潜伏。阿九的大姐二姐像保姆,每次都听到她们斥责弟弟的声音:

   “快回来,别再去了!”

  “还不听话!等会上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她们会凶巴巴地威胁不听话的弟弟。阿九最听话了,他还不敢游泳,只好呆在姐姐屁股后面玩水草,偶尔往水里面扔几颗小石头给三哥四哥。

   四哥阿宽也就大阿九两岁,早就跟着大哥二哥等在水里嬉戏。白天太阳毒辣辣的,到了下午四点钟以后,日头西斜,树荫下的溪水一片凉爽,大人们开始往溪边跑,他们几兄弟早就憋不住了。几个人正嬉戏着,水花四溅,突然阿宽姐姐大喊,几乎带着哭腔:“阿宽呢?”

   一下子台阶的两三个人齐刷刷放下手里的衣服,站了起来,朝水里巡视。

   水里的几个男孩儿也站起来,四下张望。

   姐姐脸色和声音突然变了,大喊大叫:“刚刚还在这里,喏!就两手臂的距离,刚刚,我低头搓了会衣服,抬头就不见了。”

   这下,溪边的人都喊起来。

   阿九父母从屋里跑出来。

   邻里闻风而此,整条街震动起来。

   有声音喊着:快!快 !绳子!

   有的已经跑进屋里搬出带耙子的长竹竿。阿凯他们家几个男孩儿都出动了,一下子十来个壮年男子脱衣服,陆续下水。溪流因着人多且众也胆怯而缓慢了。

   阿九家的姐姐们哭喊着,阿九母亲奔了出来,已经瘫倒在岸边,油漆婶她们扶着,不让她靠近码头。

   这段溪流,被整条街的汉子围堵着,不一会儿在不远处便捞出了他,阿宽湿漉漉的身体被放在岸边,地上都是水,年长者指挥着,倒出他肚子里的水,撬开他的嘴巴,掏出泥土,人工呼吸……人们想尽各自办法急救,只是回天无力。

   悲痛声已经传遍街头巷尾,竹篾婶,油漆婶忙拉着阿九母亲,不让她靠前,说孩子听到母亲的哭声会难过,尸体会七孔流血的。

   死人有活人的耳朵。

   阿九拿着阿宽的衣服,从街头走到街尾。边走边哭,我们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走过。阿九要去哪里呢?他又从我们门前走过。

   阿九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捧着哥哥的衣服,从街尾走到街头,从街头走到街尾,边走边哭……

  

  一饭一粥

  

   褐色小陶砵刚好可以捧在手里。

   陶砵外面分两层,上半部分上釉,深褐色,下半部分没有,呈现浅褐色。

   这个小陶砵很像清明节做饽籽粿的模具,几乎一模一样,民间土窑烧制后,村民挑担卖,我们是极其喜欢的,价钱便宜,比瓷具便宜多了。吃饭时母亲给我们每人盛一份菜的量刚刚好。

   母亲买了这些很是得意,便宜又好用,我们也喜欢,它比碟子深,盛放的菜感觉多了很多。

   有荤菜的日子,盛放这个陶砵需讲究艺术,青菜先放最下面,差不多顶到砵面了,然后才分鱼。这样让人感觉家里很丰衣足食。

   在这条街,家里吃饭也是吃给邻里看的。

   父亲的刀法很狡猾,一条巴浪鱼,被分成三块平躺在刀砧上:头部,中间身子,尾巴部分。

   我和妹妹站在灶台前面,对着砧板端详了好一会儿,不断衡量对比这三段鱼的不同,实在难以抉择。中间部分都是肉,那选中间得到的肉最多吗?不见得,鱼头因着头部,带着后面的脊梁肉,很厚,虽然连着头部的肉无法丈量,但头顶有肉,鱼鳃帮有肉,杂七杂八加起来说不定比中间那块鱼的肉多。

   鱼尾巴呢?因着后面渐渐收缩,长度自然比中间长,只是如何把这收尾的长度计算成立方体的鱼肉,目测很难。如何挑选到鱼肉最多的那块,便是我们艰难的选择。

   姐妹几个都很踌躇地拿走了自认为最大的那块鱼。

   一个小围桌,临时撑起,是可以活动的,这也是父亲的手艺,谁不会个木工活水泥工,那根本不算过日子。我们吃饭时直接把围桌搬到门口才打开,门口的水泥地面是最好的餐厅,这也是父亲的手艺,那样的地面使我们同时拥有一片露天的宽阔床铺。

   晚餐时分,每家每户都把餐桌放到自家门口,就着穿街而过的夏风,每家的晚餐都呈现在天空下。邻居们边吃边打招呼:今天晚了呀?

   有肉的餐桌会把香味分享给左邻右里,使得大家又是一番热腾:今天好菜色阿?

   “是农村亲戚送来的鸭肉,那边今天老热呢!”

   每家每户的家庭成员晚餐时都集齐了,一天的劳碌在此时放松,跟着邻里交流饭食,那才是一种享受。

   若只有青菜,那家就低调点,快快地扒完饭,再跟大家闲聊。

   我们家的青菜可以继续加,这是我们家的不成文规定。父母亲高高的四方桌上一大盆青菜呢!青菜便宜得很,猪都不愁吃,肉不容易长,青菜还不容易吗?大地的出产很慷慨,芥兰白菜包菜春菜,我们对青菜还可以挑剔,厚合、番薯叶我们连看都不看的,那是给猪吃的。

   我吃了两大碗饭,又端着陶砵添了一次青菜。我的那块鱼头都还完好,它在我的筷子底下一直幸免,它是我的私房菜,我留着吃完饭再慢慢享受它。

   我后悔拿了魚头,检查了一下,这次鱼头带着的肉不如妹妹那块多。妹妹看了看我的鱼头,又打量自己陶砵里那块鱼尾巴,也表示同意我的观点。我更加懊悔,刚才是我先挑的,谁知挑了块最少肉的,自己选吃亏的事还真怨不了谁。

   母亲在里面伸长脖子朝我扔了一句:“别又打老三碗里的主意!”

   我本来已经郁闷,被母亲这么一冤枉,我的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总觉得我欺侮妹妹?我们是商量事儿,你没理清事情就随便说!”

   妹妹低下头,涉及到她,她感觉我受冤枉也有她一份儿。我狠狠地盯着她陶砵里的鱼尾巴,那块尾巴显得更长了,尾巴扇子都飘到外面,洋洋得意地对着我嘲笑。

   油漆婶晃悠悠荡到我们家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吃饭啊,今天又是什么菜?别省着啊!”

   她已经饭饱意足,晃荡了几家才来到我们家门口,她逮住刚吃完饭的外婆:“现在的洗衣机实在是好,衣服放进去,干干净净地出来,又是干爽不用手拧。”

   外婆没吭声,她也不知怎么附和这高攀不起的事物。

   整条街就油漆婶家买了洗衣机,洗衣机这东西把所有人都打进旧社会了。只要她一提起来,听者立马自惭形秽,这东西比竹竿的顶端还高,我们什么时候能爬得到摸得着?

   我不知道洗衣机是什么样的,油漆婶一直招呼邻居们去她家看看。我一直等外婆去看的时候带上我,谁知外婆已经参观完回来了,她就跟母亲和父亲神秘地谈起那东西不可思议的事,好像还得藏着掖着。永婶看了回来,从此一直坐在门口叹气。不知道她叹啥气,永婶自认为很有钱,可一个洗衣机从此让她不再拿自家吃不完的鱼肉虾挂在嘴边,虽然没有人看到过她家吃剩的肉,事关家庭自尊,没有人会去主动探究真假,油漆婶的洗衣机像一座大山,压在她家之上,也是一记重锤给她的重创。

   油漆婶的洗衣机让永婶好些天睡不着觉,整天唉声叹气。“唉,人的命就是不一样!”我们虽然不羡慕永婶的鱼虾肉,可永婶家的富有也让其他邻居一直谦虚地贫穷著,但这洗衣机是个晴天霹雳,突然炸人家祖宗三代。

   永婶的儿媳妇说了,要是有洗衣机,她就不用天天一大早洗全家人衣服,冬天冻得手都裂了。说这话时她拎着一大桶衣服,一只手把脸盆夹在腰间,她刚从溪边台阶站起来,蹲在溪边洗了太长的时间,腰都伸不直了。

   自从走进永婶家门,她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儿。可她还是觉得对他们家有歉疚,永叔因为是右派,影响了儿子的婚事,镇上的亲事都谈不拢,只要听到他家右派,都退避三舍。虽然知道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家阿昌可是顶呱呱的读书人,读书人就是孤傲,不怎么跟人打招呼。最后,永婶只好托远亲谈了这门农村亲事。

   阿昌表示无所谓,喜欢不喜欢,门户般不般配在这个时候是奢谈,反正就是讨个老婆。虽然永叔是个有墨水的先生,可现在还在监狱蹲着,谈起这个,家里就矮了一截。阿昌也是吃墨水的人,有文化的人婚事自是三挑四拣,挑到后来,发现自己家“右派”的标签,已是无可挑选的烙印。对于婚事阿昌没有了任何想法。

   阿花就这样随着媒妁之言走进阿昌家。阿花高高的个子,农村长大的女孩子身体结实,刚好弥补了家里劳动力的不足。生火做饭,洗衣买菜,甚至做蜂窝煤此等男人做的体力活都由她扛起了。

   阿花生来就是劳碌命,但她从没半句怨言,也从没与邻居咬舌头,说家里半句话。虽然永婶家的门甚至比我家还矮,阿花娘家人来了却都觉得他们家门槛高,阿花高攀上这样的家庭让娘家人脸上贴光了 。

   阿花娘家人来,哥哥扛了两袋自己种的番薯土豆,嫂子和母亲挑了自己晒的萝卜干、贡菜,阿花让哥哥放在门口,接过母亲和嫂子的几袋子东西,把他们让进屋里。哥哥干站着,手都没地方放,阿昌说了声“坐啊”,就继续跷起二郎腿看报纸。

   阿花忙碌家务,母亲和哥哥嫂嫂被永婶留吃中午饭后走了,带着阿花给捎的东西。

   阿昌吃完饭也就是看报纸,报纸就是他的全部。永婶自是习惯儿子阿昌保留下来的习惯,阿花也把阿昌的习惯看做与众不同的殊能。

   她做蜂窝煤的时候,阿昌就在屋里喝茶看报纸。阿昌除了看报纸看书,还会灯谜,可惜这些与柴米油盐半点关系都没有。

   油漆婶的儿子阿凯就不一样,外面的风一吹,他马上就能跟着长草。

   能赚钱的事儿阿凯都不错过,油漆活儿本来他爸是行家里手,他都没学过,干了好多种活儿。每年过年前油漆的活儿多,人手不够,价被提高了,他就把从父亲那里耳濡目染来的手艺,派上用场,反正阿凯人不笨,油漆一屋子的家具,再拉一个小弟帮忙,换来了几个月的粮仓满载。

   尝到甜头,多赚钱的油漆活儿阿凯都收,忙不过来,让父亲出马,父亲本来就是老师傅,手艺响当当的,只是年龄大了,不想出去干了,窝在家里享清福。淡季时,他干别的,甚至给人家画点门上的画,他揽了各种事儿做。活儿也都完成,变成了票儿,大家知道阿凯每天都乐呵呵地找事儿做,他谁也没想到他竟然攒了那么多钱。

   这不,把这条街第一台洗衣机就给摆上了。

   这种叫洗衣机的东西也是阿凯去知识分子家干活时看到的,只见白色塑料外壳的崭新样子堪比洞房的新娘,阿凯看得都呆了,只见主人把衣服扔进去,一拧旋钮,盖上盖子。整个小方柜似的东西自个儿“呼呼呼”响,响罢就是洗好了,衣服可以拿出来了,这还未完毕,把湿漉漉的衣服放进边上另一个桶里,再盖上,又拧旋钮,又一阵“呼呼呼”作响之后,拿出来的衣服比手拧的干多少倍。人什么都不用干了。

   阿凯发誓一定要买这样的东西回来。并非为了娘亲的双手,其实他从不关心母亲和父亲的生活起居,母亲洗多少衣服,生病了衣服堆在角落没人洗,躺一天就得下地洗衣服。阿凯几兄弟没衣服穿了会骂骂咧咧,母亲也觉得愧对他们,生病是自己的事情,洗衣服也是自己的事情,孩子们找不到衣服穿就是不应该生病。

   阿凯买的洗衣机,最大的功能是让全家人脸上贴满红光。

   他们的洗衣机每天拧得“呼呼呼”地响,其实隔壁也没法听到。

   晚饭时分,每家每户都在门口摆上小桌子时,他们感觉洗衣机的光芒也在脸上了。

   油漆婶故意在门口朝里面亮起嗓门:“衣服放进洗衣机就行,吃完饭就洗好了。”

   话语随风飘散,吃饭的邻居心里面五味杂陈,有的端起碗进屋里吃去了。

   “真是好,马上就干干爽爽!”油漆婶虚张的声势让我对洗衣机产生了误会,以为从它里面出来的衣服就马上可以穿了,我一直想亲眼证实洗完了穿身上干爽的滋味,可惜我没有借口去她家转转。

   永婶的叹息也不知不觉消失,不是因为她也买了洗衣机,而是每天继续在溪边洗衣服的队伍依然庞大,并没改变,清澈的溪水是大地的馈赠,她看着儿媳一堆堆衣服晾在阳光底下,指指在那棵合欢树的枝杈还可挂上一杆,她和儿媳妇细数着自家的衣服。

   溪边是我们的旗帜,一件件衣服挤在竹竿上,展现着家人的肥瘦宽窄,日子张扬着色彩。我们家那些专门做粕籽粿的陶砵也在溪边清洗,趁着阳光,每个日子都晒干净,清明就要来了,粕籽树的油绿更在呼唤着我们的步履。

   想起粕籽粿,我咽了一下口水,手里的刷子用力地刷起一叠叠等待着的陶砵。

  

  老厝书斋

  

   青叔两兄弟回来了,走进我的中年。

   他们的年岁,七十年这么辗转曲折,初次回程,却能一头钻进巷陌中,他们提出要去看那书斋。

   “老厝的书斋。”

   老厝?书斋?是什么样?

   我愣住了。

   在哪里?我不知道,脚步只有跟着他们一块走,反而是他们在带路。

   “这还是那时的院落。”

   他們哥俩立住了,一个对着路边的残破石柱指着,我也随着站住,跟着他们打量,才发觉这是一个牌坊般的门,很宽大,但倒塌残破,我们每次走过都忽略了它其实是一个门,我的思维里就是走在路上,反正村里都是忽窄忽宽,宽敞时没有理由地敞开。现在才知道,这扇门,左右绵延着高高低低存在或偶尔断缺的墙体。墙发黑露出沙,可是仔细一看,竟然能围起这样一个宽敞的空间。

   原来此处是院子。一个特别宽大的院子。那么对面的大门应该是祠堂,左右都是对称的巷。

   我突然发现这么气势宏大的院落,被我平时踩烂了,踩得那么荒凉。那些本该住人的巷子里基本没人住,包括大祠堂,坍塌而剩下半边的院墙,让我以为此处是荒废的地方,有时地面晒着稻草,要知道现在的稻草基本没有晒的必要。那些东西堆在地上,反正人迹罕至,它们成了荒凉的闲置。

   老兄弟就着老墙指点着。弟弟青叔若有所思,他指着另外的地方:“那里应该是大厝,我没记错的话,书院就在那边右转。”

   太阳落下的光束,也跟稻草一样的颜色。在我头上有些抓痒。这个偶然才出现一个村里妇人的地方,几乎被村庄遗忘了。村庄也会走路的,它慢慢挪动着位置。这个在周围排老大的村庄,这几十年时间里,它在自己面前重新筑起浇灌崭新的肉,挂在自己的老骨架前像一个肉瘤。而丢下曾经的身躯,那身躯因着缺血的滋养而风干,剩下骨架。

   我现在跟着他们兄弟俩,走在骨架中,他们指认着曾经丰满的肌肉。

   走过这空荡的阔埕,对面那边该有的围墙没有踪影,像打通了,直看到更远的破房子。他们站住了,青叔带着眼镜的眼睛盯着一处空地,这里还有一口井,自然是废弃多年了。他转了几圈,说:“这里,就是了,书院。”

   卵叔张望四周,没有半个人。今天太阳一早就晒着,落在这里的时间显得很长。有个带着斗笠的老妇,端着一筛子东西,一直往前走。看到我们这么一拨陌生的脸孔,她好奇地停住了,看着我们。

   青叔跟她搭话:“这个是不是原来的书院?”她听不大清楚,伸长了脖子,一时半会没明白他的话吧。

   卵叔走近前,看着她手里的东西问:“你晒黑豆啊?”这下她听明白了。不停地点头,她问:“你们是哪个家的?”她问的是我们哪家人的亲戚。

   这真是说来话长,青叔越过她的问题,直接提出刚才的话题:“阿婶,这个地方是不是原先的书院?”看她的年纪这个问题是能够追溯到的。

   她终于明白了,随即点头:“是的,连到后面那里,井后面那里,这一整片都是书院。”说起书院好像挺自豪的。看她样子是极愿意留下来谈的,可惜手里的筛子,她站了站,端着筛子继续往前去了。

   青叔绕着空空的“书院”转了一圈。抬头,天空白云静寂,没有风。青叔问他哥:“那时你几岁走的?”

   “十二三岁,还是阿叔抱我上船的。”他们去了暹罗之后,兄弟两个一块来幼时的家,这是第一次。

   哥哥卵叔八十多岁了,青叔小他几岁,人生这条线,头尾都连接着故里。

   从寂静的大埕又回到家里。卵叔看着这座大房子,又抬头仰望着左边伸过房子芭蕉叶子,芭蕉树没有人管,浓密茂盛。左边巷子坍塌成空地,又被疯长的芭蕉等树霸占了,在楼上房间推开小木窗,芭蕉叶、龙眼叶随即探了进来。

   逡巡了一圈,青叔算是完成了一番祭奠吧,他自言自语道:“我父亲那时建的,是他从那边过来建的。”

   他们两个站在门口,两张布满皱纹的脸迎着近一个世纪的阳光,带着腐酸气味的空气在门口打旋,被我们吸进肺里。

   有蝶儿翩跹飞进芭蕉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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