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賀永久殁在一个很特别的地方,那个地方一般人进不去。
在打发贺永久的葬礼上,贺红旗拍打着刷了朱漆的棺材板:“永久啊,你个贼狗的,咋就不听话?挺精明的个人,让猪油蒙了心?有俩臭钱,烧得你来?还吸毒呀……”
冯春芳本已哭干的泪,被贺红旗一番搅和,又勾引汪了。冯春芳是贺永久的媳妇,贺永久却不配有冯春芳这样的媳妇。冯春芳嗓子哭哑了,喉咙里像堵了块东西,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淌,把枕头都泡湿了。
说起来,贺永久是殁在戒毒所的,这让冯春芳在打发贺永久时不好意思见人。戒毒仓里的监控显示,贺永久断气之前,正看一张报纸。贺永久并非喜欢看书读报的人,他缺少那种文化品位,可那天他真的在看一张报纸。冯春芳甚至怀疑,那张报纸是否头朝下,可监控里的图像不是很清晰。后来,贺永久忽然开始抓胸口,好像胸口钻进了毛毛虫。他越抓越疯,再后来就一下一下蹬腿。
冯春芳看监控时,急得不行,说人呢,咋房里就永久一个人?她正吵吵着,就见永久后面的门开了一道缝,有颗脑袋探进来,四处扫了一圈后,目光落在永久身上。那人吓了一跳,脑袋泥鳅似的滑出去了。
时间并不长,戒毒所的民警和医生几乎同时挤进戒毒仓,好像晚进来一步,就会面临什么惩罚。那时,贺永久已经不再折腾,像是折腾累了,炸熟的大虾一样,整个人蜷曲在床上。民警以为他毒瘾犯了,正想呵斥他两句,却见医生弯下腰,翻了翻他的眼皮,腾地又绷直了身子,扭脸对民警嘀咕了一句什么。
民警拔腿就往外跑。
民警是去喊救护车的,戒毒所里有一辆常备的救护车。
救护车哇呜哇呜地从戒毒所一直叫到市人民医院。
看完监控后,冯春芳反倒镇静下来,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停地流泪。有个女民警给她递纸巾她也不接,就那样素面朝天地哗哗流泪。
1
贺红旗和贺永久是叔伯弟兄,贺红旗比贺永久大一岁。
贺红旗出生那年,邻居家买回一辆红旗牌自行车,贺红旗爹羡慕得不行,对坐月子的老婆说:“给娃起个洋气的名字吧,就叫红旗。”而贺永久出生那天,村支书也买回一辆自行车,是永久牌的,村人都知道永久牌自车,比红旗牌自行车更派头。贺永久爹蹲在灶前抽烟,面前烟灰磕了一堆,他起身对四脚朝天躺在炕上张着小嘴干嚎的贺永久说:“这小子比我哥家的红旗都淘气,就叫永久算了。名字不厉害点,到大拿不住他。”
还真让贺永久爹说对了。打小,俩孩子在奶奶炕上耍,大一岁的贺红旗,嘴不及贺永久巧,手也不及永久麻利,奶奶稍不留意,贺红旗就让贺永久抓挠哭了。再大一点,贺红旗也不跟贺永久争,凡事都让着弟弟。这个弟弟习惯了胡搅蛮缠,而贺红旗的撒手锏就是不理他,直到他服软了。
贺红旗性子蔫儿,小时候就不哭不闹,喜欢拧着眉头琢磨事。贺永久却反了个个儿,扎里扎煞的,做错事喜欢往别人身上推,哥哥贺红旗几乎成了他的替罪羊。他们的爹娘都知道自家娃娃的德性,贺永久挨揍的时候肯定比贺红旗多,当然贺红旗的爹娘也没少修理贺红旗,谁让他榆木脑袋不开窍呢?唯有奶奶心软,他们爱怎么淘气,即使闹得昏天黑地,也顶多挨骂一句:“这俩小灰鬼,再闹找你们娘老子去哇。”
这一招也灵,弟兄俩都不想回他们各自的家,就喜欢在奶奶家泡着,有时连续几天都不回去。晚上跟奶奶闲嗑牙,奶奶说永久是个小滑头,猴转的,长大了娶媳妇不愁。红旗呢有点蔫儿,长大不好谈对象,怕比永久要多花钱。
贺永久趴在被窝里,托着下巴问奶奶,娶个媳妇得多少钱?奶奶想了想说,还不得两三千?哥儿俩听后直吐舌头,一起惊呼:“要两三千哪?”奶奶说:“两三千也不多,前几年都是三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如今换成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了。再往后,谁知道要啥哩,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也得给摘啊。”
贺永久对贺红旗说:“哥,这媳妇娶不起,咱俩到时合娶一个吧?那样省钱。”
奶奶听后笑得嘴走风漏气:“永久这灰鬼,啥鬼点子也有。”
2
冯春芳那个村子叫冯家圪台,红旗他们村叫贺庄窝,单看地名就知道离城远,不是山庄就是窝铺。两村隔着一座雀山,雀山前是冯家圪台,雀山后是贺庄窝,望山跑死马,弯弯绕绕足有十里路。冯家圪台以前是乡政府所在地,乡中学也设在那里,曾红火过好一阵子。
贺红旗他们上初中时,要到乡中住校。贺永久一看大通铺宿舍就后撤了,不想再念书,是贺红旗硬拽着他的胳膊,才把他的铺盖卷丢在木板床上的。
贺永久三天两头闹病,不是头疼就是肚疼。贺永久会演戏,装病装得比真病了还像,龇牙咧嘴的,还嘶嘶抽气。老师没长火眼金睛,看不穿他的鬼名堂,又怕耽误了病情,就赶紧打发红旗把他送回贺庄窝。贺红旗不愿去,知道弟弟是无病呻吟,老师就在他屁股上踹一脚:“啥时候都痴眉愣眼的,你不送你弟弟回去,在学校等着出人命呀?”
两人一出校门,贺永久就挣脱贺红旗的搀手,箭似的射出去了。他跳进一片葵花地里,摸摸这个葵花盘,又摸摸那个葵花盘,挑大盘子掰一个,蹭掉上面的一层胚芽,一粒一粒嗑葵花籽吃。吃累了,仰躺在葵花下面,左腿架在右腿上,嘴里衔一枚狗尾巴草,大声对红旗说:“哥,我长大以后,要把咱村的山坡种满葵花,在葵花下面喝酒吃肉。”
贺红旗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贺永久哪根神经搭错了。
贺永久叮嘱贺红旗要替他保守逃学的秘密,他让贺红旗看着天上的太阳,等个时间差不多了再回学校。他对贺红旗说:“哥,你甭跟我拧眉瞪眼的,要不是我,你现在还眼巴巴地上课呢。”
贺红旗却并不领情,他心疼耽误了的课程,但他从没拆穿过贺永久的鬼把戏。直到升初二,贺永久说啥也不念书了,把他爹气得吐了一地唾沫,又把吐下的唾沫用脚踏了半天。而贺红旗上学认真,是老师的重点培养对象。每次考试,贺红旗的数理化几乎都是满分,语文政治也可以,最差的是英语,常考得挨老师的骂。
冯春芳却正好相反,语文和英语特别突出,而数理化有些弱。老师便把她和贺红旗安排在一个桌上,让他们学习时“取长补短”。
冯春芳和贺红旗都言短,目光偶尔碰在一起,就会烫着似的赶快躲开。但学习上遇到难题,也会硬着头皮一块攻关。每啃下一道难题,冯春芳就抿嘴笑,笑不露齿的那种。贺红旗最喜欢看贺春芳那得意而不忘形的笑,尤其是她脸上的两个小酒窝:不笑时,不太明显;笑时,也不太明显;最明显的时候,是抿嘴一哂,一边一个又深又圆。
冯春芳是个挺安静的女孩,走路轻轻地,写字轻轻地,说话轻轻地,笑也是轻轻地。贺红旗觉得贺春芳像只猫,和其他女生不一样,那些女生整天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而冯春芳却矜持得很,嘴角微微上扬,那是莞尔的先兆。
农村供电不稳,上晚自习时,每人自备一个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整个教室里,有三十多盏煤油灯,灯光打在麻纸窗户上,暖暖的一大片黄。不知为什么,煤油灯一亮,贺红旗就走神,心思就用不到书本上,只想斜眼瞟旁边的冯春芳。冯春芳的鸭蛋脸,一半明一半暗,汗毛被灯光洇得桔红,酒窝里像藏着小心思……
直到多年以后,贺红旗还在梦里经常看到煤油灯下念书的冯春芳,一脸得意而不忘形的笑。只是这时候冯春芳,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了。
当时,贺红旗和冯春芳也算是班里的好学生,但初中毕业中考时,都没考上中专或师范。那时,山里娃往往放弃考高中,有本事就直接考了师范或中专,只要考上师范或中专,就等于端上铁饭碗,一辈子的生活有了着落。
两个人准备补习时,贺红旗的爹说,家里缺个担水的,不用补啥习了。
冯春芳的爹也说,女娃娃家,上不上学一样,在家伺候你奶奶吧。
3
奶奶是在一个大雪天走的。
奶奶临走的时候,左手抓着贺红旗的手,右手抓着贺永久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打发了奶奶,到了年末元旦,贺永久应征入伍,贺红旗一直把弟弟送到火车站。隔年过了二月二,贺红旗也跟着乡人外出打工,他走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送行。
贺红旗前脚外出打工,冯春芳后脚就到贺庄窝小学当了代课老师。当时分配到贺庄窝的公办教师,都不愿来贺庄窝教书,他们从工资里拿出十几块钱,后来增加到几十块,让联校帮忙雇一个代课教师顶岗。冯春芳虽然代课,但并不知道代的哪个老师的课,也不知道这位老师是男是女是老是小。
外出打工的贺红旗,刚开始在南方跑了好几个城市,跑了好多的工厂,不是他相不中人家,就是人家相不中他。最后寻来找去,贺红旗在东莞落脚,一年到头难得回一趟村。村人就逗他爹,养儿为防老啊,你家红旗走那么远,他怎么给你防老呢?贺红旗爹嘿嘿干笑两声,然后就不笑了,脸黑得要起风。
冯春芳的工作始终稳定,就是代课工资有点少,其他的都说得过去。该上学时上学,该放学时放学,除了星期天回家,平时连校门都不踏出一步。
日子仿佛雀山上的流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两年后,贺永久复员了。
冯春芳爹老冯进城路过贺庄窝时,中午到贺永久家打尖。老贺款待老冯的主食是西葫芦揪面片,菜是一盘炒家鸡蛋和一盘豆腐干,喝的是高粱白散酒。老冯和老贺是老相识了,年轻时都去口外贩过牲口。
老冯提说起当年老哥俩认亲家的事,说:“贺大哥,这日子过得真快啊,那会儿咱多年轻。赶了几十头牲口,一天不歇地走,从内蒙走回山西,一点也不觉得累。可眨眼工夫,咱们都老了,娃娃们也大了,该操心他们的婚姻大事了……”
老贺却早忘了当初的约定,早愁上儿子的婚事了。听老冯如此一说,他蓦地想起他们在草原和牧民们喝酒的事。两人都喝高了,老贺(当时还是小贺)拍打着老冯(当时还是小冯)的胸脯说:“我,有个灰小子三岁半了,名叫贺永久。你,有个好丫头,也三岁了,名字嘛我不知道。你要拿我当兄弟的话,咱俩就是亲家了,往后一块喝烧酒……”老冯推开老贺的手说:“行哩么?你是男亲家,我是女亲家,我去你们贺庄窝,你请我喝北方烧,你来我们冯家圪台,我请你喝竹叶青……”
老贺接住说:“是哩,是哩。你还说,谁要喝醉了,就做看门狗……”
老冯把酒盅往桌上一:“那敢情好啊!只是这年头不兴父母包办了,你得找个正儿八经的媒人,两头跑一跑牵一牵就算成了。”
老贺说:“是的,是的。”
两家大人商量儿女的婚姻大事的时候,两个当事人还蒙在鼓里。
4
贺永久在部队上学会了开车,复原回来便从银行贷八千块钱,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跑起城乡客运来。县里不通公交车,也没有统一运营的出租车,大街上跑客运的都是那种三蹦子车,爬山过梁不安全,贺永久的小面包算是档次最高的,买卖自然不错。
有一天,冯春芳要去县教育局办事,她本打算搭一辆拖拉机进城,后来看到贺永久的小面包停在村委会门口揽客,就上了小面包。两个人先都没认出对方,冯春芳坐在后排座上,左右各挤了一个姑娘。两个姑娘都抢着跟贺永久说话,那说说笑笑的样子让冯春芳觉得自己特多余。直到进了城,贺永久逐一问她们哪里下车,当问到春芳时,两个人几乎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馮春芳!”
“贺永久!”
喊完以后都笑了。男的咧着嘴大笑,女的只是噙着嘴笑,脸上的小酒窝显得有些俏皮。
贺永久说:“你啥时候上车的,我咋没看见?”
冯春芳说:“你眼里哪有老同学呢,我是第一个上车的。”
贺永久说:“你从贺庄窝上的车?”
冯春芳哼一声:“那还用说吗?你又没去我们冯家圪台。”
县教育局在城南,贺永久的小面包进了城,一般时候最远只送到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但那天他执意要把冯春芳送到教育局大楼前。送下后,从车窗探出头来说,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冯春芳在贺庄窝已经教书好几年了。
目送走贺永久,冯春芳把一绺头发撩到耳后,想老同学到底是老同学,对自己与一般人不一样。不过也仅此而已,便走进教育局大楼去办事。她办完事返出来,听见旁边有汽车喇叭响,她掉头一看,竟是贺永久的小面包。
回到贺庄窝后,贺永久坚决不收冯春芳的路费,冯春芳却非要给不可,一个把钱丢在座位上,一个跳下车追赶着还回去,拉拉扯扯地招来许多村人交头接耳。冯春芳脸一红,说你不收算了,反正我是给过你了,边说边急匆匆地朝学校跑去,长发披肩的背影俏俏的。
贺永久突然喜欢上往学校跑了。有时小面包已客满,却半天找不到司机,乘客只好摁喇叭,摁得满村狗吠起来,才看到他从学校大门不急不忙地走出来。
贺永久头一次去学校,理由就很充分,要找冯老师坐坐。看大门的老孙头不让他进,说学校不是村委会,哪能叫人随便进出?换了一般人,不让进就算了,贺永久却非要进,说学校又不是县衙门,管这么严干啥?老孙头就警告他,你这后生莫胡来,听说你还当过兵呢。后来是冯春芳听见外面吵吵,跑出来看是他,才让老孙头把他放进去。
贺庄窝小学只有三位老师,男女一比二,不包括老孙头在内。
跟老孙头熟惯后,贺永久只要有空就来了,来了一时半会儿不走。冯春芳去上课,他就坐在办公室等,冯春芳下课回来批改作业,他就坐在一旁看她批改作业。另外两个老师对他视而不见,他对另外两个老师也视而不见。冯春芳不跟他说话,他就一个人在那里说,说他当兵的见闻,说他跑出租的轶事,也说他哥贺红旗在外打拼的不容易。只有说到贺红旗,冯春芳才偶尔把目光从作业本上移开,很认真地看他一眼,但也仅是看他一眼,就又埋头批改作业了,像对面坐着只饶舌的八哥。
冯春芳早就烦了贺永久,可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直后悔当初不该让老孙头把他放进来。有次冯春芳冷着脸对贺永久说,以后你不要来学校了,尽管来影响不好。
贺永久烂了脸一笑:“有啥影响不好的?来了你忙你的,我又不碍你事。”
冯春芳白贺永久一眼:“你咋脸皮比脚茧都厚?”
5
冯家圪台不大,贺庄窝更小。小村穷社的,却讲究颇多,就说贺冯两家结亲的事吧,老冯和老贺都认为儿女亲家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在人前还是不能乱了套数。尤其是男方要主动些,礼数要走在前头,一定要给足女方面子。这首先得有一个说合的人,老贺找的是吃媒婆饭的张会计。
依照乡俗,最关键一个步骤是相亲,在双方家长的见证下,一对新人碰碰面,即使过去认识也要走一走形式。相人是其一,相家是其次。只要相中了人,哪怕家庭条件一般,也可进行下一步,正式交往。
张会计看了皇历定下个日子,正好是星期天,冯春芳也休息,说到时候让贺永久开车把老冯一家接到贺庄窝。张会计在村口和他们一家汇合,老贺和老伴儿在家准备好茶饭,等着就行。
张会计吧吧说了一堆,临走又嘱咐老冯千万别忘了日子。可张会计一走,老冯心里敲起鼓来。他这才意识到,这件事从头到尾仅是两家大人一厢情愿,娃们愿不愿意还未知。老冯知道闺女的脾气,如果不同意,到时候贺永久登门来接人,怎么跟人家掰扯呢?老冯赶紧追出去,可是已经晚了,张会计早不见人影了。
老冯捻着胡须合计一会儿,还是觉得问问闺女比较稳妥。冯春芳正好回来,果然没出他所料,他把事情小心说完,闺女就甩口道:“不见。”
老冯被噎得愣了半晌,方说:“你这丫头咋说话哩,你今儿不见,明儿不见,总不能一辈子不见吧?再说了,你这代课老师就是代到头发白了,也还不是个代课老师?别端架子了,让人看笑话呢。”
冯春芳却充耳不闻。
贺庄窝的老贺也一样,他是让老伴儿跟儿子说的相亲事,老伴儿还没说去哪个村相哪个人,儿子就一口回绝了:“没空!”
老贺想找家伙揍儿子,被老伴儿拦住:“你是炮捻子,一点就着。他都是你从小惯的,啥事都由着他来,这会儿你也知道着急了?”
最后的结果是,张会计也没办法,两家大人说定的相亲的事黄了。
6
老话说,人的命天注定。这话唯心了些,可有时候眼瞅着已不可能成的事,却又偏偏成了。后来,冯春芳琢磨那个“天作之合”的老词儿,越琢磨越不可思议。
那天上午正上课,冯春芳忽然肚子疼起来,疼得快抗不住了,她想靠住黑板缓一缓,却不想越缓越糟,就蹲在黑板下,汗珠子扑簌簌从脸上往下滚。学生们着了怕,小心翼翼地围上讲台,问冯老师你咋啦,冯老师你咋啦?有的同学就说,冯老师肚子疼呀,你不看冯老师捂着肚子?
班长听后一溜烟跑了。他跑到街上,看见贺永久的小面包,就喊“永久叔永久叔”,“永久叔”喊不应,就改口喊“贺永久”。贺永久等班长跑过来,说:“你这娃娃没大没小的,我与你老子同辈,咋敢直呼我名字?”
班长小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喊你叔你不应,我只能喊你名字了。你赶快去我们学校,我们冯老师病了……”
县城距离贺庄窝三十多里,贺永久一踩油门就到了。他背着冯春芳直奔门诊大楼,遇见一个小护士便问,哪里抢救病人呢?小护士说,你得先去挂号。贺永久朝小护士吼道,你没长眼睛的,人都疼成这样了还先挂号?小护士给他吓着了,赶紧扭头走了。
賀永久在原地转了两圈,他看见几个白大褂有说有笑地走进一个房间,就背着冯春芳急慌慌地跟了进去。经过一番着忙和诊断,冯春芳是急性胆结石发作,医生很肯定地对贺永久说,需要马上住院手术治疗。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冯春芳在医院住了七天,贺永久的小面包在医院的停车场趴了四天。直到第五天头上,冯春芳家得知后来人了,贺永久才疲惫不堪地离开,开着小面包回到家,用被子蒙住头睡了两天两夜。
7
腊月二十六,贺庄窝的老贺和冯家圪台的老冯都办喜事,一家要娶,一家要嫁,虽隔着一座雀山,喜气却相连着。
在此之前,离吉日还有大几天,老冯和老贺就忙乎了,置买事宴上的东西,挨门近支的女人都过来帮忙:缝制被褥,剥葱摘菜,布置新房。天气冷是冷了点,院里的人气却旺,喜气洋洋的。老人们道:“客人坐了一炕,豆芽长了一丈,就等新媳妇儿拜堂了。”
贺红旗是被贺永久写信催回来的。贺永久在信上说:“哥,我要娶媳妇了,你回来当迎亲的大戚人哇。新媳妇你也认得,信上就不说了,回来再告诉你。”
贺红旗回来以后,才知道贺永久娶的媳妇不是別人,正是冯家圪台的冯春芳。贺红旗当时就愣了,浑身像泡在冰窖里,半天缓不过劲来。
贺永久笑道:“哥,看你样子,是不是不相信我能娶到冯春芳?”
贺红旗“哦”一声,缓过神来:“你说啥,永久?我没听清。”
8
新婚燕尔,贺永久像口香糖,天天黏着冯春芳,连门都很少出,即使出去也是一对儿。发小们见了贺永久就拿他寻开心,说咱媳妇儿不懒吧?瞧你眼圈都青了,媳妇儿再不懒,晚上也要悠着点,小心捅漏了。
吃饭的时候,老贺也旁敲侧击儿子:“街东头老尚家的大小子长寿,没过元宵节就进城搞装潢去了,一天不少挣钱哩。”
贺永久听后冷笑:“你这是撵我走吗?尚长寿天生就是个受罪鬼,他挣一个月的钱不够他老婆进城烫一次头,我要有他那样的败家女人,早拿巴掌抽她了。”
贺永久叫贺红旗过来玩扑克,贺红旗说他爹叫他准备春耕,拿车往地里送粪,顾不上过去玩了。
贺永久对贺春芳说:“红旗也是的,啥时候都没空,以前可不是这样子,在外边走了几年,人都变寡了。”
冯春芳知道贺红旗不是推脱,但也有回避她的意思,就说:“谁像你呢,整天耗在家里啥活也不干,到时候喝西北风呀?”
贺永久“鯸”地说:“等过了二月二,我就跑出租去。”
转眼一年就过去,三月里冯春芳有身孕了。老年人都讲,三月的孩儿不过年。这年腊月里,冯春芳给老贺家生下个姑娘,贺永久乐得大嘴巴合不上,连续两天跑出租,拉本村人不收钱。他还给在南方打工的贺红旗打电话,说冯春芳给生下个不带把儿的。最后哈哈笑道:“哥,我当爹了,你也当大爷了。”
打过电话半个月后,贺红旗给寄回两身宝宝衣来,一身薄的一身厚的,里边还夹着一张纸条,“要照顾好你媳妇”。贺永久拿给冯春芳看,说哥这人真是的,还用写句这话叮嘱我嘛,就像我待你不好似的。
冯春芳低眉顺眼的,只当什么也没听见,把怀里的娃倒个个儿,换另一只乳头去喂。
9
贺红旗回来了。
但这次不是他一个人回来的,而是拖家带口回来的,不仅带回个媳妇,还带回个大舅哥。贺庄窝的人异口同声地说,贺红旗在外面肯定赚得大发了。
贺红旗的媳妇叫王玉凤,大舅哥叫王玉柱。是贺永久开小面包去火车站接的,贺红旗把媳妇和大舅哥都迫不及待地介绍给了兄弟。贺红旗介绍的时候,贺永久多看了王玉凤几眼,觉得王玉凤的气质上比不上他媳妇冯春芳,但是眉目要比冯春芳秀气一点,性格也感觉比冯春芳开朗一点。
贺永久跟贺红旗开玩笑说:“哥,我媳妇儿是八百块钱娶的,你媳妇儿花了多少钱?”
贺红旗说:“我没花钱啊,她那地方不兴要彩礼。”
贺永久又悄悄问贺红旗,嫂子是哪里人,你咋把大舅哥也带回来了?
贺红旗说王玉凤是广西北海的,过去一家人靠打渔为生,现在都在东莞打工。他是先认识大舅哥王玉柱的,下了班一起喝喝啤酒,在KTV里吼两嗓子。跟大舅哥关系密切了,又通过大舅哥认识了他妹妹王玉凤。两个人一来二去,王玉凤觉得他这个人还行,就生米做成熟饭,想不嫁给他也不行了。
这次他从东莞回来,不打算再走了,带上他媳妇和大舅哥,在老家看能不能做点事,也混个人模狗样。起因是,他听说老家临近黄河边有几座煤矿,这几年风生水起,原来荒山秃岭的矿区,如今盖起一栋栋楼房,据说在矿区做买卖的人都发了。如果他在那里开个饭店,生意也一定差不了。回来以后,大舅哥自告奋勇,已去矿区打探了一下,打探回来说能行能行,矿区热火得很呢,开个饭店一定能赚了。
跟那大舅哥王玉柱惯熟了,贺永久就给贺红旗掏耳朵:“哥,你这大舅哥,我感觉是个场面上的人,你要提防着点儿。”
贺红旗没接话,他自认为对大舅哥是了解的,虽说大舅哥为人有些张狂,可他是王玉凤的亲哥呀,再怎么也不可能算计自己。
王玉柱说在矿区开饭店能行,王玉凤肯定也说能行,贺红旗便在距矿区不远的公路旁张罗开了。那是一座正好出租的小二楼,所处位置既可以揽到矿区的食客,又能兼顾南来北往的大车司机。饭店取名醉仙楼,然后就开张了。正如大舅哥预料的,饭店一天比一天红火,客人几乎天天爆满。贺红旗忙得初一十五都不知道了,他顾不上回村看望父母,就叫贺永久开车过来,拉些做好的饭菜给送回去。
贺永久也来得勤,贺红旗忙里偷闲时,就问他跑出租还行吗?
贺永久把手一摆:“行啥?马尾巴提豆腐,快别提了。出租车公司把路线都规划了,要想跑出租就得领证,还得换小车。可小车咱买得起吗?只能跑黑车。遇上运管所的人检查时,就东躲西藏地打游击。”
贺红旗想想说:“那你,要不跟我一块开饭店吧?”
贺永久瞥一眼正在摘菜的王玉柱,似笑非笑地摇摇头:“算了吧,我还是开我的车好,能跑则跑,不能跑就歇着。”
10
贺永久有个在县里开车的战友,也来矿区开了个洗煤厂。
有天两人在醉仙楼碰见,战友非拉他喝一杯不可。那时查酒驾还不严,贺永久也馋酒,谦让了几下就落座。酒过三巡后,战友经贺永久介绍,才知道开饭店的老板贺红旗,原来和贺永久是叔伯兄弟,一下子关系增进了许多。于是酒越喝越近乎,就在桌上敲定一单生意,让醉仙楼给他洗煤厂的工人提供午餐,由贺永久每天开车送去,一个月一结账。
这可是财神送上门的好事,连王玉凤对贺永久也另眼相看了不少。在此之前,王玉凤对贺永久感觉并不好,嫌他吊儿郎当的,闲他嘴头子贱,甚至有点同情那个在学校教书的冯春芳。她曾跟男人贺红旗说,冯老师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尽管另眼相看了不少,王玉凤还是看不惯贺永久。贺永久并不算饭店的人,可一到饭店就爱管事情。有一次,大舅哥王玉柱买回肉菜来,恰好贺永久过来了,他看着就有猫腻,那鲜菜不像个鲜菜,全都黄不拉叽的,那鲜肉也不像個鲜肉,水滋滋灰塌塌的。贺永久便拍打了一下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是个肚子里藏不住话的人,他本不想跟哥贺红旗说了,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哥呀,你去看看你大舅哥买回的肉菜,那叫什么东西……”
贺红旗竖起指头“嘘”一声,压着嗓门说:“你等会儿,快去洗煤厂送饭吧……”
可贺永久硬要说,临出门又回头道:“哥,你要操些心,别让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在替人家数钱……”
11
这年腊月小年过后,饭店的客人就稀了,洗煤厂也关门放假,不用送午餐了。贺红旗说咱们也该歇歇了,要过年就老老实实过年。关门歇息以后,贺红旗盘点了一下,饭店已开一年半时间,刨去所有的开销,净挣十多万。他感到很不错,大大超出了预期,他觉得从东莞回来打拼,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挺着大肚子的王玉凤,在这年腊月过后,在来年正月里,主要任务是生孩子。她很是称心如意,给老贺家生了个大胖小子。但生时十分难产,是贺永久开车及时把她送到县医院的,医生说若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现在大人孩子都安好,贺永久无疑功莫大焉。
尽管如此,冯春芳却觉得,不能让贺永久再去饭店了,倒不是因为其他的,而是怕他跟那大舅哥闹不好。她早就感觉出来了,贺永久到饭店爱管事,人家的饭店你多嘴多舌干啥?贺永久听了老婆的话,想想也是的,凭自己这张臭嘴,说不定啥时候就跟王玉柱翻脸,可一翻脸就不好了,把哥夹在中间为难。
贺红旗却说:“不行不行,你还得来。洗煤厂的生意是你给揽下的,你要是走了,我还咋跟你战友打交道?”
贺永久说:“我是去洗煤厂找个营生干干,跟他们的生意咱还继续做,我又不跟他说我不在饭店了。”
贺永久到洗煤厂找营生,也不是干别的,是给他战友开车,天天跟在战友后面,难免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代替他给洗煤厂送饭的大舅哥,有天送饭回来对妹夫贺红旗说:“你那永久兄弟了得,在洗煤厂很吃得开,看见我都不打招呼了……”
12
贺永久和他战友经常带客户来饭店接洽生意,有次吃罢饭他对贺红旗说:“哥,咱这醉仙楼土气了,好多大客户我都不好意思带来。人凭衣妆马凭鞍,你是不是该把饭店拾掇拾掇了?不过,这么小的门面再拾掇也提不高档次,要不换个地方吧?”
贺红旗说:“地方就这么大,咱有啥法子?再说了,换地方有换地方的说法,没大几十万下不来,咱到哪儿凑钱去?”
贺永久说:“哥,你还是老脑筋,现在餐饮行业竞争激烈,稍不用心客户就会流失。一旦流失了客户,财神爷也懒得搭理你。”
贺红旗觉得贺永久说的不是歪理,但也没当回事。这天房东找上门来,告诉他合同到期后,这楼就不外租了,打算要卖掉,让他趁早做准备。
贺红旗一下子犯难了,他还没想过要挪地方,可合同眼瞅着要到期,他上哪儿找店面去呢?他和老婆王玉凤商量,王玉凤抱着儿子说,你找我哥去吧,现在我只顾孩子。贺红旗就去找王玉柱,王玉柱听后沉吟片刻,说挪就挪吧,能扛住不挪吗?我去打探一下,看矿区有没有要出租的合适门面。
贺永久来饭店找贺红旗,晃膀子说:“哥,我又不在洗煤厂干了,跟人合伙开了个焦化厂,我战友也有股头。焦化厂离这儿比较远,以后怕不能来吃饭了。”
贺红旗说:“你能折腾,不来就不来吧,反正醉仙楼也开不成了。”
贺永久问:“出事儿了?”
贺红旗把房东的话讲了一遍,却没想到贺永久吃地一笑:“不让租拉倒。”转而又说,“哥,你要真舍不得矿区,想继续在这儿开饭店的话,那干脆把它买下算了。”
贺红旗觉得贺永久口气太大了,连连摆手:“那是一栋楼啊。”
贺永久又吃地一笑:“一栋楼咋啦?房东他不是要卖吗?你问问他卖多少钱,有没有土地证和房产证,问妥了给我个话。”
听弟弟的口气,买不买是另回事,就当是给他打问,也该问一下。贺红旗便给房东打电话,房东说:“我其实很不好意思跟你说,饭店你开得挺好。只是我儿子在北京工作,结婚买房用钱,要不我也舍不得把它卖掉。至于价钱嘛,给个百十来万就行。”
贺红旗在电话这头吐了吐舌头,百十来万啊?简直杀人哩。
他告诉弟弟贺永久后,贺永久问他能拿出多少钱,他说财权在王玉凤手里,估计也就是三四十万。贺永久说:“哥,这样吧,你先和嫂子商量一下,看看到底能拿多少,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贺红旗和王玉凤商量,王玉凤一口就否决了,说要百十来万的话,咱去城市买套楼房住呀,何苦把钱扔在这山旮旯里。可贺红旗越想越觉得弟弟的主意对,王玉凤既然不肯往出拿钱,他就索性找关系从银行贷了三十万,弟弟给凑了六十万,经过讨价还价,最后花九十万把楼买下了。贺永久又趁热打铁,给联系人把饭店重新装修了一遍,整个店面一下子气派了许多。
饭店重新开张以后,贺永久虽然来得次数很少,但经常给饭店介绍客人,不少是吃饭花钱不眨眼的主儿。贺红旗就跟老婆王玉凤夸赞弟弟,说永久是个干大事的人,以前却没看出他的能耐。
饭店从买到装修,王玉凤装聋作哑,但她看在眼里的,贺永久没少给出力。可是,一听男人说他弟弟好,她又不屑起来:“你是不是挺羡慕他?要不咱把饭店转租给别人,你也去跟上他混吧,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还泡小三……”
贺红旗把脸一甩:“屁话,简直是屁话!你越来越会说屁话了。”
13
冯家圪台的老冯来醉仙楼找贺红旗,他来的时候正赶上中午,楼上楼下客满。
贺红旗听见服务员喊他“有人找”,他还以为又来客人了,正发愁往哪儿安顿呢,却见老冯木头似的站在饭厅的过道上。贺红旗最初不相信眼睛,过了片刻才肯定是冯春芳的爹,不禁有些意外。
老冯是打出租来的,他看见贺红旗过来,就乐呵呵迎上去:“红旗呀,你这地方不好找,多亏了人家司机识路。”
贺红旗连忙把老冯带到他大舅哥王玉柱住的房间,拣稀罕菜让服务员端来四五个,说再忙也得陪老冯叔喝两盅。
老冯不停地念叨:“把你麻烦的,又是菜又是酒的,还耽误了你招呼客人……”
贺红旗说:“冯叔,看您说的,这饭店也有您女婿永久的功劳啊,哪能说麻烦呢?”
老冯受宠若惊,拿筷子的手都哆嗦了,边吃边说:“红旗呀,叔也不绕弯子,就跟你直说了吧,永久这孩子变了。春芳不想让我知道,可怎能不知道呢?有人跟我说了,他跟春芳怕是过不下去了……”
贺红旗语塞,半口酒噙在嘴里。他不知该说什么好,怔怔地瞅着老冯,老冯却不看他,目光恍惚。他把嘴里的酒打两个弯,咽下去说:“冯叔啊,您老不要听外人瞎叨叨,永久是甚人我应该清楚。我俩虽不是一个娘生下的,可他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我还是知道的。永久不是那种人……”
老冯说:“我也盼他不是那种人,可我每次去闺女家,总看不到他在。我问春芳,永久待你怎样?春芳总说挺好的,可转身啊,就听见她叹气……”
贺红旗又语塞,酒和菜都少了滋味,两人吃饭的气氛闷闷的。老冯下午走后,贺红旗心里乱糟糟的,他想有关永久的传闻,恐怕十有八九是真的。他平静了一下,便给贺永久打电话。电话那头“轻歌曼舞”,好像是在歌房里。贺永久“喂喂”两声,说“哥,我正接待客户呢”,就挂断了电话。
贺红旗越想越气,他再打过电话去,手机已经关了。他就到焦化厂去找,在焦化厂直等到黄昏,贺永久才坐小车回来。在贺永久办公室,贺永久先把灯开了,接着给贺红旗张罗着煮茶。贺红旗指一指沙发说:“你先给我坐下。”
贺永久迟疑了一下坐下来,明显地有些不情不愿的。
贺红旗脸黑得乌云翻滚,他在心里一个劲提醒自己别发火,但还是发火了:“贺永久,你是不是挣了俩臭钱,烧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还给我关机,还要包二奶,不想跟春芳好好过日子了!”
贺永久听后嘿嘿干笑两声,又起身在茶桌上煮茶、沏茶,他给贺红旗面前摆一个紫砂小茶杯,注上茶说:“哥,你尝尝。这是浙江一个老板送的明前茶,你看这油光,看这水面上的白毫,再闻闻它的香气……”
贺红旗却不接茬,继续电闪雷鸣:“永久啊,人可以没钱,钱算什么?不就是一张纸嘛。人也可以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但不管有钱没钱,人不能昧了良心。你捂住心口想一想,当初人家冯春芳为啥嫁给你的?现在你倒好,刚有几个臭钱,就喜新厌旧了……”
贺永久听后又嘿嘿干笑两声,说:“哥,看来你啥也知道了,我跟那女的是玩呢。我还没当真,你倒当真了?”
“那女的”,贺红旗已经了解过,屁股比洗裳盆大,梳着一个爆炸头,戴着一副门环大的金耳环。他说:“玩你个头啊?连老婆都不要了,你还是玩呢?”
贺红旗用巴掌拍打着檀香木茶桌,拍打得紫砂小茶杯都蹦跳起来。
贺永久说:“哥,你消消气,人活着就是个玩嘛。人要是不玩,活得多累呀?我又不是圣人,咋好活咋来……”
贺红旗再也忍不住了,抡起胳膊给了贺永久个耳光。贺永久抚摸着被抽的左脸,嘴角一扯笑道:“哥,你不是爱冯春芳吗?等我俩一离婚,她就可以归你了。”
贺红旗一下眼直了,像眼窝里杵了一根椽。
14
王玉凤知道后,责怪男人贺红旗不该多事,冯春芳和贺永久一离婚就成路人了,可你和贺永久还是兄弟吧?
这天中午,几个煤场老板来吃饭,唠着唠着就唠到贺永久头上了,说贺永久怕是要栽大跟头了。负责这个包间的服务员听了,就把话转述给了贺红旗。贺红旗吓出一身冷汗,要栽什么大跟头了?他赶紧端上酒以关照为名,去拐弯抹角地探个究竟。原是县里一个分管矿产资源的副县长出事了,其中可能牵涉到贺永久。
贺红旗却把“可能”抛开,以为贺永久马上就要失去人身自由。他便给贺永久拨了一个电话,但电话还没拨出去,贺永久就先打过来了,弟兄俩像心有灵犀似的。手机那头的贺永久,说话还是四平八稳的腔调,说他眼下有点手紧,能不能给周转几个?贺红旗换个地方,不加思索地就问,你要多少?贺永久说随缘。
贺红旗愣了一下,觉得贺永久没拿他当哥看,什么叫随缘啊?又不是给庙里布施。
他沉默片刻说:“二十万够不够?”
贺永久明显吃了一惊:“够了,够了,哥。”
贺红旗从支付宝给贺永久转了二十万,手续费花了两百块钱。
贺红旗的钱都由王玉凤掌管着,支付密码是孩子的生日。凡有出入账都瞒不过王玉凤,她手机上会有短信提示。一下子转走二十万,而且是转给贺永久的,王玉凤就不高兴了,尽管开饭店贺永久帮忙不少,还欠着贺永久钱呢,但王玉凤仍觉得二十万不是个小数目,起码也该和她说一声吧?王玉凤心里很是窝火,晚上饭店打烊后便跟贺红旗摊牌:
第一句话是,质问贺红旗为啥转那么多钱,事先也不告诉她一声?
第二句话是,质问贺红旗眼里还有没有她这个老婆?
第三句话是,质问贺红旗咱们俩还能不能过了?
王玉凤的三句话质问完,贺红旗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開始耐心细致地做老婆的工作,解释为啥借钱给贺永久。花了钱免了灾,假如他真给抓起来,他可就完蛋了。
王玉凤却不听贺红旗解释,说他心里压根儿就没她,别以为她什么也不知道。他琢磨冯春芳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借给贺永久钱,是想跟冯春芳光明正大地插一腿。
贺红旗怎么也想不到老婆王玉凤会说出这样龌龊的话,他像打弟弟贺永久一样,挥手给了老婆王玉凤一巴掌,打得一旁的儿子都吓哭了。
自打结婚以来,他们两口子之前很少拌嘴,即使偶尔吵一句半句,也是以贺红旗服软收场。倒不是贺红旗脾气绵善,是他总觉得王玉凤背井离乡,跟着他从南方回来打拼实在是不容易,他亏欠王玉凤太多了,凡事只怕王玉凤受委屈。
可这次王玉凤深感委屈,委屈得五脏六肺都要炸了,贺红旗因自己的一巴掌,也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王玉凤决绝地带着儿子走了。她没跟贺红旗说一声就走了,走之前把两人的共同积蓄带走一多半,让贺红旗猝不及防。大舅哥王玉柱也一起走了,就像是早预谋好的。这让他想起刚开饭店那会儿,贺永久提醒他多长个心眼的话。
而这时候冯春芳的出现,让焦头烂额的贺红旗又惊出一身冷汗。冯春芳一进饭店就呜呜地哭开了,边哭边说:“哥,你知不知道永久出事了?”
贺红旗心说,当然知道了。但知道的和弟媳说的不一样,冯春芳接下来的一通话,像从头到脚给他浇了一桶冰水。原来,贺永久并非煤场老板们说的那回事,而是染上了可怕的吸毒,事发之前所有家人都蒙在鼓里。因为吸毒,贺永久不仅把焦化厂盘给了别人,还欠了好多的外债,向他借钱大概就是还外债。现在,贺永久已被公安局强制送进戒毒所了。
15
贺红旗本打算和冯春芳一起去戒毒所看贺永久,临走却给一件事拖住了。县法院给他来了传票,消失了的王玉凤把他告到了法院,不是告他“别的”,而且他也没有“别的”,是要跟他离婚。
想离就离吧,贺红旗对冯春芳说:“我不能去看永久了,我得问王玉凤要我儿子去,等把这档事了结了,我再去看永久吧。反正他那个毒,一时半会儿也戒不掉。”
冯春芳觉得也是,迟几天早几不打紧,她去看也是尽个心,不管心里有多牵挂贺永久。这些年,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贺永久开始冷淡她了,她也挣扎着冷淡贺永久了,再后来每天连面都少见了。
之后有一天,一辆警车悄没声儿开进村,开到贺庄窝小学校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个警察。两个警察都穿着便衣,他们给看大门的老孙头亮明身份后,让老孙头去把冯老师叫出来,站在校门口严肃认真谈起话来。似乎还没谈几句,老孙头就看见冯老师像急出泪来了,身子疲塌塌地要瘫下去,被两个警察扶着上了警车,然后司机跟他打声招呼就走了。
目送走警车,老孙头一溜烟小跑到校长办公室,对校长说冯老师让警察抓走了。校长一惊,说不会吧?警察抓人,抓冯老师什么呢?即使有什么要抓,也得先和学校沟通一下吧?
当然校长后来知道,警察并不是来抓冯春芳的,而是接她赶快去戒毒所的。去了戒毒所,戒毒所警察把永久发病时的监控调出来给冯春芳看,看完后冯春芳反倒平静下来。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停地流泪。一个女警察给她纸巾她也不接,就那么任泪水止不住地流。
后话
贺永久在戒毒所是因为心梗殁的。
打发贺永久时,冯春芳没有披麻戴孝,披麻戴孝的是她闺女小美。小美已经长大了,贺红旗用泪眼怎么看,侄女都像上初中时候的冯春芳。
安葬贺永久以后,贺庄窝传说,冯春芳得了一笔赔偿金,但未给贺永久爹娘,也就是老贺老两儿口没分一分钱。贺庄窝还传说,离了婚的贺红旗和成寡妇的冯春芳肯定会走到一块,两个人早就像磁铁一样吸引了。甚至传说,是冯春芳把王玉凤撵走的,是贺红旗给兄弟戴了绿帽子,把兄弟气得吸了毒,走上不归路的。
贺红旗也不再开饭店了,他把饭店租出去,想换个活法。他回村租了好多地,种玉米,种高粱,种谷子,种苦荞,当然也种向日葵。村里年轻力壮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种地心有余力不足。贺红旗就把他们无力种的地收回来,成立了一个合作社。两三年种下来,他没想到收入还可以,虽然比不上开饭店,但远胜过了过去种地,更主要的是心洒脱了。他用赚了的钱,把弟弟永久的闺女和自家小子(法院判离婚时,王玉凤把儿子还给了他)都送到城里去读书了,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小学,希望他们能读出个样子来。
日子仿佛雀山上的流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贺永久每天躺在雀山脚下,他坟前种了许多的向日葵。到了花开的季节,漫山遍野黄澄澄的一大片,蜜蜂的嚶嘤声像一张网,罩在山坡上。贺红旗常望着葵花地,总觉得哪棵向日葵下面,仰躺着一个少年,左腿架在右腿上,嘴里衔着一根狗尾巴草。
事实上,贺庄窝的地并不适合种向日葵,种下的向日葵结的葵盘小,但贺红旗年年在贺永久沉睡的山坡上要种向日葵。后来社会上时兴网红打卡,从城里来的年轻人常到贺红旗的葵花地里拍照,甚至搞直播。有一次,他们把贺红旗都直播进去了,贺红旗站在一棵向日葵旁,一头乱蓬蓬的白发,笑得很开心。他和那株向日葵,越看越像亲哥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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