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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叠的时空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9217
赵树义

  第十二章旱地码头

  郭道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邻居调到我们村供销社工作,租住我们院西厢房邻居家,便成了我的邻居。她是住在我们村的第一个吃供应粮的,儿子比我小两岁,经常和我一起玩。那时候,我喜欢上山采药,刨回来晾在院子里的石阶上晒干,拿到供销社卖。每次去,她都不为难我。当然,我的药材也都符合收购条件。符合,但不一定收购,农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比如粜公粮的时候,被粮站刁难是家常便饭,否则,怎么证明人家是公家人呢?邻居是公家人,却从不刁难我,与我祖父祖母相处融洽。她丈夫在郭道林场上班,郭道便成为我印象中一个与长子城一样大的地方。后来,我父亲民办转公办,调到县城教书,他们夫妻也先后回城,她成为我母亲的朋友,她丈夫成为我父亲的朋友。记得那时家里打家具,父亲都是找她丈夫买木料。郭道是我经常听到的一个名字,印象中是个大地方,第一次去沁源走错路,跑到郭道,知道是个镇还觉奇怪。后来知道抗日战争期间,沁源分为沁源与绵上两个县,1946年1月两县合并,沁源县委由阳城村迁至郭道圣母庙,想我的最初印象并未错。再后来,知道郭道曾是上党四大名镇,心里反倒为郭道鸣不平。

  老邓是郭道人,可他从未提起过。网上搜到他的一篇散文《俯仰沉浮看郭道》,才知郭道是他的出生地。老邓说到沁源眉飞色舞,文章开宗明义便声称沁源名气很大,抗日战争时期,曾是太岳区党委和太岳军区所在地,是十四军的诞生地,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史上著名战例———“沁源围困战”的发生地,是当时全国唯一一个没有出过汉奸的县。这份牛气,这份豪情,不得不让人心生敬意。但紧接着,老邓又怒其不争,说沁源相当一个时期沉溺了,人们知道它所辖一个小镇的名字,却不知道它的名字。这个小镇便是郭道,老邓的家乡。这等欲抑先扬、且抑且扬的笔法何其老道,可见郭道在老邓心目中何等重要。

  晋东南古有四大名镇,即长治上党区千年铁府荫城、沁水蚕丝之乡端氏、长子中药材集散地鲍店和沁源旱地码头郭道。老邓的老邻居、郭道村人王翌晖爱收藏,喜考古,据他考证,北宋时期,田虎聚众起义,占据大半山西。朝延命被招安的梁山好汉攻打田虎军,可道路艰难,皇帝便下令修筑一条“以轍为限”的兵道,路碑上刻“廓道”和指路箭标,第一块“廓道”碑所在地便被称为廓道。“廓”者,甲骨文、金文象屋墙屋顶形也,表示与建筑物有关,本义通“郭”,指外城,便简化为郭道。

  郭道地处沁源中心,宋时兵道自北坡而来,向西南而去,晋商、潞商及冀商或往来,或租住,到清康熙年后期,渐在福云楼北、西形成一条商业街,商贾云集,百业兴旺。2008年,村民李俊春拆建福云西街“意生源”店铺,挖出清宣统元年(1911)碑碣半块,上刻筹资商铺30余家。

  王翌晖等候在福云楼下,文弱,白净,不像本地人。一见面,老邓便拉住他的手对我说,翌晖是郭道“活字典”,郭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他。郭道又出一个“活字典”,我不禁莞尔,想此地并非兵道,而是文道。

  王翌晖的外公外婆是云南新平人,早年留学日本,外婆是医学博士,外公李济光是蔡锷的学生、朱德云南陆军讲武堂同班同学,担任过讲武堂上校战术教官,官至国民党少将师长。1928年,李济光秘密加入共产党。1943年,李济光受党委派领导滇东革命,壮烈牺牲。新平龙泉寺至今存有李济光诗一首:

  龙泉寺内吐龙泉,寺自清幽水自鲜。

  不仅平山欣仰戴,尤分余润到南天。

  老街青砖铺设,不甚宽,街边房屋也矮,一眼望去,街道宽窄与房屋高矮倒也相称。街西拐进去为蔡爱卿队部,也是车马店,太岳纵队曾在此生产肥皂、香烟、火柴等,斜对面是郭道邮电支局。说到邮局,王翌晖滔滔不绝。郭道先有名,后有村,道为名先,名为村先,有名而后有实。清光绪三十年(1904),县城设邮寄代办所,郭道村内方有私商设邮柜一处,在福云楼北侧靳马林院拐角处,初设时只递包裹及信件,1914年才兼递地方并办理快邮业务。那时,境内与外地通邮全赖脚夫担背,城镇及近郊邮件由县局开拆、分检后,分发到各邮柜,再按区域步行投递,风雨无阻。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1939年4月,中共沁源县委成立沁源县交通大队,传递公文、情报,联络太岳区特委、行署。次年6月,冀太联办交通总局副局长申修赴沁源组建太岳区交通邮政机构,归属太岳区交通局第六分局领导。至此,太岳根据地建立了半公开的转寄干线站,郭道属第七干线,10天或15天往返一次。1941年9月,绵上县交通局在郭道成立,地址在福云楼北侧现邓仁义院,归太岳行署九专署管辖,沁源县交通局归七专署管辖。1941年7月1日,县境内开始发行邮票,办理民邮、包裹、汇兑业务,实行有资寄递。直到此时,乡民才知道邮票,图案为晋冀鲁豫边区交通总局石版条文土纸石印,面值2分(桔黄)、5分(桔黄)、1角(深蓝),后增加5角(红)。这些邮票于1943年初停用,1944年改换石版白纸同图邮票,面值1元(绿)、2元(红)、5元(紫)、10元(桔黄)。1945年,绵上、沁源交通局合并为沁源县邮政管理局,郭道为境内干线14站,站址仍在福云楼北侧。1946年,太岳区邮政管理局认定县邮政局为二等邮局,同时设郭道支局。

  站在“三线记忆展览馆”门口,老邓说,郭道最有名的一段历史,就是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中期的三线建设,那时候,外地人知郭道而不知沁源。我知道郭道这个名字,也在20世纪70年代,便问老邓郭道林场在什么地方。老邓笑一笑,你说的应该是太岳林局,原建在李元马森村,70年代中期搬到郭道,它的搬迁与三线建设有关。当时,沁源建有三线企业7个,郭道就有5个。为了服务好这些企业,县里增驻了派出所、税务局、公路道班,改建了医院、车站、银行、书店、旅店和百货、蔬菜、糖业烟酒公司,扩修了汾屯公路,修建了5座大型石拱桥。1972年6月12日,晋东南地区还设立了沁源县郭道工矿区,郭道实际上是山西最早的“经济特区”。老邓又指着王翌晖说,翌晖1969年郭道中学毕业后分配到晋东器材厂,11月底成为三线厂首批徒工。1973年选送到山西财经学院学习,毕业后又返回厂里,在金工车间、电位器车间、电阻车间、供运科、行政科干过,当过文书员、统计员、材料员、厂办秘书、职工子弟学校校长。退休前是山西音响材料厂沁源分厂厂长,退休后定居榆次。翌晖在三线厂工作了40年,经历了三线企业的辉煌和衰败,2018年建展览馆,他比谁都积极。

  展览馆由原长虹机械厂部分旧厂房改建而成,是山西规模最大、晋东南地区唯一的三线建设纪实性展览馆,总面积4500余平方米,分历史背景、挺进沁源、生产历程、激情岁月、三线人物、三线情结、再铸辉煌等七个展厅,收藏原三线厂实物近1000余件、照片2000余张。布置接近尾声时,王翌晖想起榆次总厂库房沉睡多年的老设备,主动出面协调,不花一分一厘,为展览馆“请”回高十几米、重几十吨的一代、二代、三代机床,这些闲置的庞然大物如今是“镇馆之宝”。谈起建馆,王翌晖很是兴奋,他说展览馆是郭道镇打造“三线文化园”总体规划的第一步,今后还计划拓展长虹厂、晋东厂、东癉厂全部厂区旧址200余亩,对各厂遗留厂房、宿舍、学校、礼堂等设施进行开发利用,规划建设工业遗址公园、三线影视拍摄园、工业遗存文创园等。

  特殊年代造就特殊历史,郭道这个与兵道有关的特殊地方,又有幸成为这一特殊历史的亲历者、见证者和记忆者。

  这一切皆始于1965年,那一年我出生,对那个年代的故事怀有特殊情结。

  其时,國家把边境和沿海地带称为一线,把中部地区划为二线,西部地区则是三线。三线地区又分大三线、小三线。展览馆张挂着一张全国三线建设重点项目示意图,西南的川、贵、云和西北的陕、甘、宁、青等大三线,一、二线地区腹地的小三线赫然图上,沁源位列小三线。“好人好马上三线”,这是当时最响亮的口号,能够进入三线建设的,都是政治过硬、有技术专长的。整个三线建设贯穿三个“五年计划”的16年,涉及13个省、市、自治区,有 400多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和成千上万的民工参与,建设大中型项目1100多个,涵盖国防、科技、电子工业等领域,有铁路、公路交通基础设施,有钢铁、煤炭等重工业基地和轻工业企业。

  在当时,支援和加强三线建设是山西工作的重中之重。1965年,山西省委成立三线建设领导小组,设三个指挥部:第一建设指挥部设在大同,负责协助北京后方基地建设;第二建设指挥部设在长治,负责协助天津后方基地建设和战备搬迁工作;第三建设指挥部设在隰县,负责太原后方基地建设。而选址沁源,则与“沁源围困战”有关。当年,沁源军民团结一心,同仇敌忾,对据守县城的日军进行围困。1945年4月,历时两年多的“沁源围困战”获得全胜,创造了群众性长期围困战的范例。围困战胜利20年后,时任国务院副总理薄一波在山西省副省长刘开基、中共晋东南地委书记王尚志的陪同下,到沁源李元、韩洪、郭道视察,一方面访问阔别22年的沁源老区,另一方面为三线厂选址。初定10厂一校,后改为7厂。

  遵循“先生产、后生活”“边设计、边建设”的指导思想,经过近两年奋战,1971年10月,山西开源线材厂线材产品投产,同月,山西晋东器材厂炭膜电阻、金属模电阻试产成功,1972年正式投产。同年,山西人民器材厂电容器产品试产成功,并正式投产,山西东升器材厂和山西长虹机械厂相继于1971年至1972年试产晶体管无线电子产品和861连排指挥机(背式报话机)成功,部分生产。鼎盛时期,长虹机械厂有能力生产军用对讲机、步话机,包括“404”型电台。沁河机械厂有能力生产空军部队地面指挥系统用的,频率高、距离远的“101”超高频信号发生器和“201”数字频率器。开源线材厂研发布电线、微型漆包线、中型被复线、军用被复线等11个品种的产品,部分产品填补山西空白。卫华仪器厂的华北无线电计量站为全国两家之一,配备有英国、法国、德国和美国的仪器设备,设施设备、生产能力和技术人才皆全国一流。当时,所有建设单位均用代号代替,直到1976年后才逐渐公开。

  改革开放后,国内经济环境发生变化,三线企业成本高企,生存艰难。为节省开支、减少亏损,1978年1月,长虹机械厂与沁河机械厂合并为山西长虹机械厂。1980年元月,山西东升器材厂竣工验收,同时宣布停产。1981年1月,山西长虹机械厂宣布停产。1982年5月,山西人民器材厂宣布停产,同年7月,山西晋东器材厂宣布停产。除山西开源厂勉强维持生产外,其余4厂均靠国家拨款过日子。1985年5月,东升器材厂、晋东器材厂、人民器材厂三厂合并,更名山西音响材料厂。1986年,根据国务院关于三线企业“调整、改造、搬迁”的指示精神,自1987年11月起,音响材料厂、长虹机械厂和开源线材厂分期分批搬迁到榆次。搬迁后,音响材料厂设郭道分厂,其余两厂设留守处。20世纪末,太岳林局迁往介休。红火一时的郭道突然冷清下来,县里的一些派出机构也悄然淡出。

  从1966年至1987年,三线厂在沁源存续21年。

  老邓在郭道长大,他的三线记忆与王翌晖不同,或者说,老邓的记忆是民间视角,有烟火气:厂里有机器轰鸣声,街头有南腔北调,路上有汽车喇叭鸣叫,眼里有身着工装或异装的帅哥靓女。并不宽敞的街头车水马龙,不一样的口音,不一样的文化,不一样的生活方式,潜移默化着当地的民俗风情。太原和长治为数不多的班车,每天直发郭道一趟,加上途经的,每天在十几趟。1975年夏天,全省“引机上山”现场会在郭道召开。同年,郭道街头铺了沁源除县城外的第一条柏油马路。各种文体活动,譬如文艺汇演、电影、戏剧、体育比赛一个接一个。各种现场会,各种典型,各种参观,纷至沓来。一时间,郭道声名鹊起,被人戏称为沁源的上海、山里的香港。来沁源不到郭道,等于没到沁源。到郭道不看三线厂,定是憾事。而最温暖的,是郭道的干部群众与驻地企业相处和谐,遇到春耕、秋收时节,企业动辄派卡车支农。郭道时有16个生产小队,还有副业队、专业队、车队,那个红火劲,现在想起都心潮澎湃,郭道俨然沁源老大!

  在天津作家肖克凡眼中,三线是另一种记忆。他在《沁源邂逅天津》一文中写道:

  当年沁源县总共七座工厂,有六座来自天津。我不禁兴奋起来,企盼从“小三线”建设者照片里找到熟悉的天津面孔。

  一张张照片里青春洋溢的笑容、意气风发的目光、朝气蓬勃的身影,分明定格于五十多年前的光景里。我猛然意识到,他们如今均已年逾花甲,甚至年过古稀,难以对照青春面容了。

  尽管企业名称几经变更,我还是能够识别“天津卫东漆包线器材厂”,就是坐落在河西区陈塘庄工业区的天津市漆包线厂;“天津工农兵电线厂”就是坐落南开区长江道的天津市电线厂。这无疑是天津机械行业的荣耀。

  三线沁源展览馆陈列着当年的机械生产设备。我能够认得二零车床和导轨磨床,还有立式铣床和剪板机,它们无声讲述着“小三线”建设者艰苦奋斗的故事。当年开源线材厂生产的被服线,产品质量难以达标,他们派员到天津609厂接受技术培训,很快排除产品质量缺陷。这让我感受到沁源与天津的不解之缘,也使我在山西沁源邂逅不曾谋面的天津前辈。

  参观即将结束时,我意外得知那张铁木结构的台案被当地称为“天津桌”,因为当时沁源没有见过这种具有折叠功能的台案,便有了如此称谓。我给这张“天津桌”拍下照片,请它重返天津家乡。

  从天津来到沁源“小三线”的建设者,起初有南开大学毕业生,后来有天津知识青年和复员军人,他们无私奉献了青春年华。当时生活物资极其匮乏,女工在沁源商店里连卫生纸都买不到,只有草纸。许多生活日用品都是从城市家里捎来的,即便吃顿水饺也成了奢侈的事情。创业者艰苦奋斗的精神,迸发出难以想象的能量,在太岳深处“小三线”树起丰碑。

  城乡生活确实存在差别。夏天里“小三线”女工穿起塑料凉鞋,竟然引起当地妇女们的好奇,此前她们没见过裸露五个脚趾的鞋子,也没嗅到过“小三线”女工们身上散发的雪花膏味道。冬季天冷,男徒工戴个口罩、穿件棉猴也会引来惊异的目光。这群“小三线”建设者,受到当地政府和人民的大力支持,同时影响了当地的精神文化生活与文明生活习惯。

  “小三线”工厂举行篮球、乒乓球、象棋比赛,带动了当地村民体育运动的开展。“小三线”工厂的文艺节目表演、锣鼓秧歌游行、放映露天电影,上映朝鲜的、阿尔巴尼亚的、南斯拉夫的电影,给当地青年村民播下喜好文艺的种子。清晨,广播喇叭里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晚间食堂开饭的味道……为闭塞静寂的山村生活吹来清新空气。村民们听见了普通话,看到了广播体操,接触了海报与大标语,懂得了粮票、布票和各种票证,受到现代工业文明的熏陶。他们在工农互通有无的交往中,缩小着城乡差别,结下了深厚友谊。来自大城市的“小三线”职工们,在这里安家落户、生儿育女,将沁源山村当做自己的第二故乡。

  有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在郭道流传。

  绵山火起,火光映天。忽然间,上万只白鸦呼啸而来,将介子推母子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振翅扑火。火势迅猛,白鸦引火上身,一半坠落火海。大火熄灭,尸骸遍野。生还者盘旋天空,久久不散,其鸣若泣,声声滴血。烟熏火烤之后,白鸦通体乌黑,仅脖颈处环一圈白,嘴被泣血之声染红。晋文公望之垂泪,伫立良久,遂命嘉奖:其一,数百里之内不得设罗网,不得捕捉乌鸦;其二,随乌鸦行踪,找到其住所筑一高台,让其安居,日夜可望绵山。

  所筑高台便是思烟台。晋王嘉《拾遗记·鲁僖公》记曰:

  僖公十四年,晋文公焚林以求介之推。有白鸦绕烟而噪,或集之推之侧,火不能焚。晋人嘉之,起一高台,名曰思烟台。种仁寿木,木似柏而枝长柔软,其花堪食,故《吕氏春秋》云:“木之美者,有仁寿之华焉。”即此是也。

  国云戒所焚之山数百里居人不得设网罗,呼曰“仁乌”。俗亦谓乌白臆者为慈乌,则其类也。

  显然,郭道一带的传说是有出处的,只不过,传说中渲染了更多细节,譬如,脖颈处环一圈白、嘴被泣血之声染红之类。有人甚至说,乌鸦便是白鸦烟熏火烤之后的变种,姑妄听之罢了。

  自郭道老街斜刺里穿出,一路向北,有一社脑坡,坡上有一台地,中央矗立一黄土夯实的土堆,面朝正南,前设祭台,此即思烟台。遗址四方底座,长、宽各20米,下宽上窄,呈梯形,高18米,距今2600多年。思烟台虽为土台,却历经春秋战国烽火洗礼,饱尝秦、汉、隋、唐、宋、元、明、清风雨而不倒。抗日战争时期,曾作为烽火台、望台,助太岳军民抗击日军。当然,这是介子推的思烟台,在邓家人眼中,思烟台另有用途。邓氏一族迁居郭道,背靠思烟台,开辟家园。古时择地有北山高于南山之说,如此北山方可做“靠山”。郭道北山无法与南山比肩,邓氏遂加筑思烟台,以一尺顶三丈之寓意平衡两山高度,称作云台。邓氏初来乍到,或不知思烟台来历,方有此举。而今人大多不知思烟台,也不知云台,习惯直呼寨子疙瘩,思烟台和云台便一如烟云。但名或隐,山河仍在,眺望南山,依然山峦层叠,松柏满山。而在思烟台之前、山峦之下,河谷半圆形环绕而来,山水之美者,“有仁寿之华焉”。

  王翌晖说,在很久以前,思烟台是喂鸟的地方,有很多种鸟儿在这里栖息。每逢寒食节,村民都来此喂鸟,这個风俗一直延续到辛亥革命。本地有一种鸟儿叫红嘴鸦,20世纪80年代曾成群出现,后因环境污染,已少见。至于白鸦扑火,王翌晖还专门跑到山西大学、山西农业大学、山西师范大学图书馆查阅相关书籍,发现“鸟雀之所以会扑向着火的地方,是因为它们需要熏死自己翅膀上的寄生虫”。

  王翌晖以科学为传说寻找证据,的确够执着。可说到鸟儿,身边便有专家,我当即拨通郑曙林电话,请教白鸦的事。郑曙林说,鱼儿泉、花坡一带有白颈鸦,郭道、沁河一带有达乌里寒鸦,前者个头比后者大。白颈鸦白色颈环仅延伸到胸部,腹部仍为黑色,达乌里寒鸦白色颈圈延伸到胸和腹部,两种鸟儿区别明显,不容易混淆。我问是红嘴吗,郑曙林说不是。问有红嘴鸦吗,郑曙林说,有红嘴山鸦,嘴、脚是红色的,通体黑色,具蓝色金属光泽,但不叫红嘴鸦。又问有白颈红嘴的鸦吗,郑曙林断然回道,从未见过。我查阅相关资料,也未发现白鸦这个鸟种。看来传说就是传说,群鸦扑火虽有科学依据,白颈红嘴或是当地人对白鸦的美化,毕竟白鸦是“仁乌”嘛。《本草纲目》把达乌里寒鸦称作“慈鸟”“孝鸟”,或与白鸦有关?也仅是猜测。其实,白鸦也好,乌鸦也罢,只要有人情味,人们便会纪念它。所谓“南屈原、北介子”,屈原与介子惺惺相惜,《九章·惜往日》便不吝赞誉之词:“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为之禁兮,报大德之优游;思久故之亲身兮,因缟素而哭之。”南朝宋刘敬叔《异苑》也曰:“介之推逃禄隐迹,抱树烧死。晋文公望木哀嗟,伐而制屐。每怀割股之功,俯视其屐曰:‘悲乎,足下!’足下之称始此。”天禧元年(1017),宋真宗诏封介子推为洁惠侯。王翌晖对思烟台情有独钟,经他争取,思烟台被列为市级、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重耳逃亡19年,介子推为五随从之一。《辞海》第6版释介之推曰:

  亦作“介子推”“介推”。春秋时晋国贵族。曾从公子重耳(晋文公)流亡国外。文公回国后赏赐随从臣属,他未得赏,因与其母隐居绵上(在今山西介休东南)山中而死。文公使人召之不得,以绵上作为他名义上的封地,后遂称绵山为“介山”。据说文公烧山逼他出来,他因不愿出山被烧死。旧俗以清明前一天(或两天)为寒食节,断火冷食三天,相传为纪念介之推。

  民间传说也罢,古人诗文也罢,庙堂分封还罢,真假对错很难分辨,情感却一脉相承。其实,不论哪种传播方式,都经历了“层累造成”式的流变,时间如此漫长,唯一性恰是最不可信的。同样是介子推,沁源便有不一样的解读,譬如火烧绵山之地在花坡,介子推墓地在伏贵,而与介子推有关的寺庙、祠堂,沁源不敢说村村都有,但行走村野一不留神便会遇见,在沁源人眼中,每座庙都可能是介神庙。这种文化现象颇为罕见,介子推在沁源扎根之深,令人惊讶,甚或,其传播方式就像沁源山水一样,是原生态的。总而言之,无论纵向的历史演进,还是横向的空间扩布,无论口头语言、书面文字,还是山川、河流、树木以及寺庙、祠堂、村落,在沁源,与介子推有关的一切都在以一种有别于其他地方景观化叙事方式而存在着。也就是说,沁源人不争,不抢,不粉饰,不装饰,介子推文化却遍地开花,原始生长。

  郭道村西、洎水河北的河滩建有介神庙,是庭院廊坊式庙宇,为祭祀介子推及其母亲、妻子、儿子、儿媳而建造,原名惠侯祠,也名蚕姑庙。介神庙原址选在坐佛山东侧半坡上,塑坐南向北像,望向绵山。庙宇框架既成,竟当夜垮塌,众工匠甚感困惑,遂请教慈云禅寺僧人慈云先师。先师云:此庙占据神山,怎能不倒?另选祥地吧。遂选今日之址而建,南山则留下一座介神台。

  介神庙长32米,宽18米,总面积576平方米,砖木结构,瓦插飞龙头像,原殿坐北向南,正殿三间,两边各有偏房一间。正殿彩塑介子推与母亲、儿子介林像,西偏房为介子推之妻像,东偏房为介林之妻像。沁源介神庙众多,此种布局却独一无二。《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引《山西通志》释残苦庙云:“旧志云,介之推从重耳出亡,追者甚急,推以其子林代死。后重耳入晋,推妻并林妻寻推至此。闻推焚死于绵山,二人投井而死。乡人立庙。后讹为蚕姑庙。”残苦与蚕姑音近,民间便将残苦的婆媳升格为美丽的蚕姑,讹传也动人。山西多地有介子推传说,大同小异,这种说法却鲜见,可见最把介子推当“家人”的还是沁源人。介神庙南建有坐南朝北三间戏楼,每逢寒食节,村民便自发组织剧社演出,意即请介子推一家与村人一起看戏,此等待遇,亦如“家人”一般。

  1940年11月,日军焚烧郭道,介神庙被毁。

  出郭道西北不远是伏贵,村北一公里处有一自然村,叫郑沟。虽人去村空,村中傅山先生讲学堂却保存完好。出村越过公路,两山环抱一块庄稼地,地的西北建有介之推墓。墓堆呈圆形,墓身封土高10余米,周20米,环周占地3300余平方米。墓地坐西面东,上植青松、白杨数株。据传,此墓为晋文公率众人所筑,年久衰败,唐武德年间重修,清乾隆年间再修。墓碑刻有碑记,碑文为“皇帝万岁。晋国贤洁惠侯王公介子推讳光之墓。乾隆二十五年吉日立”。

  唐贞观年间,朝廷拨付银两在伏贵主街北侧修建洁惠侯祠,也叫介神庙。旧时,介神庙东西两道山门时常关闭,只有祭祀、唱戏、村公所处理公务时,方才打开。东西山门上建有钟鼓楼,有香客、施主到来或村人有事诉讼,可鸣钟击鼓。进得庙内,南为戏台,正中悬“镜里千秋”,并撰楹联曰,“不大地方可家可国可天下,无多人物知丑知美知大义”。北房正殿为介神庙,内供介神泥塑像。介神身着黄袍,慈眉善目,欲言又止。廊外前檐左右塑李能、张雄执戟捧戈像。介子推出走,晋文公派武士前去寻找,武士死后追赠护卫大将,即介神守护者李能、张雄。殿前东西两排房屋为禅房,清末以来村公所在这里办公,不久为村小学堂占用。

  伏贵也有个传说,与舞龙灯有关。

  介之推被焚不久,村人偶得一书,边看,边读,身边突现天兵天将,问召他们何事。原来村人无意间读了咒语,引来天兵天将。可村人不知退兵之咒,不知如何是好,抬眼看时,见村前龙卧山迤逦而来,便信口道,你们在山上垒一道石墙吧。话音未落,一条城墙横亘山腰,宛若长虹,天兵天将却踪影全无。村人围观,石头大者如牛,小者如猪,皆非本地所有。惊疑间,突有人指着山和石墙说,青山如卧龙,蜿蜒青翠,石墙似卧龙,红似火蛇,青者为水龙,红者为火龙,莫非是神灵在暗示我们以此纪念介神?众人以为然,遂砍木扎龙头,以纱作龙身,舞起龙灯。从此,伏贵风调雨顺,物阜民丰。

  何为民俗?

  有记忆以来,我们就一直是这样子的。

  无须解释,便是最好的解释。何况,在沁源,散落民间的文化符号多可自圆其说。介子推、介神和龙便是这样的符号,他们像三线记忆一样,牢牢贴在郭道这座旱地码头上。

  第十三章逍遥绵上

  雪后。那天去下窑村看沁源古八景之“石台夜月”,返城路过郭道时,我突然对老邓说,去绵上。

  老邓很是诧异,天马上就黑了。我说,没事。

  老鄧又说,你去过绵上的。

  我说,再看一眼。

  宋勇笑一笑,开车穿过郭道大街,北拐汾屯公路,径往绵上村而去。

  我也不知道那一瞬间,为何会想起绵上,可自己就是想去看看绵上。这种想法有些无厘头,可于我也算正常。我确实不清楚因何去绵上,但我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找出理由,即便这个理由很牵强。

  离开乡下太久,没想到冬天的天如此之短。在城市,冬天的天其实也很短,只因有光,对黑的感觉便不再那么强烈。感觉这东西很莫名其妙,来时不需要理由,去时也无需理由。况且,世上事哪儿有那么多理由呢?

  出郭道时天还透着亮,到绵上就黑透了。没有月光,没有星光,绵上正施工,路灯也黑着。宋勇从配件箱找来手电筒,高举着走在前面,我和老邓把手机上的手电筒打开,跟在后面。天有些冷,或许在施工,或许是晚饭时候,路上没有人。老邓晃动着手电光说,这儿是学校,那儿是史家大院遗址,拐进巷子里是抗日忠烈故居。这些地方我都看过,但在这个晚上,我只能努力去回忆,实际上什么也看不到。就这么奇怪地走着。就这么跟着灯光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就这么在夜色中穿过古绵街道,来到十字楼前。周边刚铺上青石板,远处居民区有灯光漏出屋脊,耸立半空的十字楼平添几分肃穆,与立在路边的纪念碑倒是相搭。穿过黑黢黢的十字楼,从宋勇手中取过手电筒,把灯光指向北边问,那条路是通向平遥吧?老邓说是。又把灯光指向东边问,那条路是通向沁县吧?老邓说是。再把灯光指向夜空,自言自语,很久没看到如此纯粹的夜色了。老邓问在看什么,我说,什么也不看。老邓摇摇头,或许觉得我中了邪吧。回转身,把灯光指向十字楼,冷不丁对老邓说,第一次看到它就觉奇怪,为什么不建在城内呢?老邓说,沁平古道、沁沁古道啊,此地是必经之路。我疑惑道,意思它是古道的十字楼?老邓反问道,难道古道就不可以有十字楼?

  当然可以有,但它在城外。我很想说出自己的不解,一想这可能仅是自己的不解,便没有说。在城的一隅,路经车辆必须从东边进来、北边出去,或北边进来、东边出去,那该是怎样的一座城呢?

  疑惑就像那灯光,明亮着,却什么也穿不透。

  老邓忍不住问,我很好奇,黑咕隆咚的,你怎会想起来看绵上?

  我也好奇,可我也不知道理由,便说,绵上名字好听啊。

  老邓哼一声,沁源名字不好听?

  我“噗嗤”笑了,都好听。

  老鄧也笑了,那咱现在去看沁河源?

  我说好啊,夜探沁河源也……话未说完,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两个词组:绵上隐和绵上耕田。对,就是绵上隐,就是绵上耕田,突然想来看绵上,不只因为它叫绵上,还因为它有两个后缀:隐和耕田。《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记曰:“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田。”唐李德裕《近于伊川卜山居,将命者画图而至,欣然有感》诗云:“欲追绵上隐,况近子平村。”清顾炎武《赠程工部先贞》诗也云:“绵上耕山日,青门灌圃时。”沁源行走月余,竟起闲隐之心,山水也消磨人的意志呢!

  把手电筒还给宋勇,站在十字楼下,我给老邓讲了个传说,凄而美。

  黄帝南巡,妻子嫘祖怀孕相随,途生一女,黄帝取名“芪”。嫘祖误听为“弃”,遂用丝帛包女而弃。黄帝得知,急忙赶回寻找,只见丝帛,不见婴儿,丝帛下长一草,茎直立,上部多分枝,有细棱,被白色柔毛。女儿化为一株草,黄帝很伤感,遂起名“黄芪”,并将丝帛二字合为一字,曰“绵”,女儿诞生之地便叫绵上。老邓说,这不就是绵黄芪吗?绵上最有名的特产。我微微一笑,这个传说很民间,你可曾听说黄帝有子女姓黄的?“黄芪”估计是唯一一个吧?老邓笑一笑,看来你做了不少功课。我说,“弃”其实还有个故事。

  后稷是周的始祖,黄帝的玄孙,帝喾的嫡长子,姬姓。《史记·周本纪》记曰: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姜?为帝喾元妃。姜?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姜?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

  此“弃”三弃而不弃,曰“弃”,无彼“弃”绵之待遇。敢情同是黄帝一族,在传说中性别差异也极大,而绵上虽在绵山之上,似乎更具阴柔之气,因而也更适合隐居吧。

  稷本意指谷子,又叫粟。弃少时好种麻菽,长大后好耕农,教人稼穑。尧听闻,举弃为农师,主管农业,天下得其利。《书·舜典》疏引《国语》云:“稷为天官,单名为稷,尊而君之,称为后稷。”自此,后稷作为农神几千年来一直受到帝王和百姓祭祀。神农制耒耜,种五谷,发明原始农业,后稷培育黍、稷,推动农业“科技”种植。仔细推敲,后稷的故事还是“神农尝百草”的翻版,只不过,前者一边种地,一边采药,后者只对种植感兴趣罢了。

  老邓笑了,神话还可以这么解读?

  我反问,有问题吗?

  老邓不答,也讲了个故事。

  介休市有“先有邬城店,后有介休县”之说。邬城店为春秋晋置邬县故治,晋顷公十二年(前514),晋大夫祁黄羊的孙子祁盈为晋侯所杀,祁氏之田被分为七县,介休境内始置邬县,封司马弥牟为邬大夫。隋开皇十六年(596),邬城分治,绵山之上为绵上县,绵山之下为介休郡,平原之地为平遥,意即登绵山之顶,可遥望汾河百里平川。绵上唐属沁州,宋太平兴国四年(979)割属大通监,宝元二年(1039)属威胜军。宋庆历六年(1046)徙治大觉寺地,即今绵上。金时属沁州,元至元十年(1273)并入沁源。1942年10月,晋冀鲁豫边区以朱鹤岭为界,由沁源北部析置,属太岳区,县政府先后驻过绵上、东村、赤石桥、水峪等地。1945年,日寇投降后再次并入沁源。

  绵上坐北朝南,背山面水。老邓讲绵上来历的时候,我仍在想绵上隐、绵上耕田。介子推隐居绵山东麓,晋文公“环绵上而封”,可谓绵之一解———藏于丝帛下,或长于半阴半阳之地的黄芪。传说貌似不讲逻辑,实则有迹可循。想起康熙皇帝的老师、《康熙字典》的总编撰陈廷敬写过的一首诗《绵山》:

  晋侯旌善地,夫子渺难攀。

  野草环封界,秋风绵上山。

  龙蛇今寂寞,水石日潺盢。

  有母能偕隐,苍茫掩涕还。

  我问老邓,当年无业逍遥绵上,是在此地吧?

  老邓说,应该是,但无明确记载。

  我又问,道宣呢?

  老邓说,应该在这一带活动过,也无记载。沁源古迹非常多,记载却很少,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

  我逗老邓,你们沁源喜欢隐啊。

  老邓说,隐不留痕?

  我说,对啊,要不咱去找找他们的“痕”?

  老邓问,怎么找?

  我说,去山里找啊,高僧出行,肯定选好山好水的地方。

  老邓说,好主意,之前光顾着去古籍里找了,就没想到去山里找。

  言罢,老邓立即给王翌晖打去电话,王翌晖说,本来明天准备回榆次呢,这个电话很及时,不走了。本是一句玩笑,谁料老邓居然认真起来。犹豫着想拦没拦,或许我也想将错就错,开启一段不一样的寻找之旅?

  隋唐时期,佛教众芳竞秀,宗派纷起,中有一宗,以奉阐《四分律》为本,在终南山创立戒坛,制订议规,名为南山律宗,又称南山宗,通称律宗。这一宗的开创人是一代名僧道宣。

  隋文帝开皇十六年(596),发生两件不相干的事:一是邬城分治,绵山之上始设绵上县;一是四月初八佛诞日,道宣降生于京兆长安。这两件事看似无关,或也有关,道宣与绵上皆在这一年新生,此或二者冥冥之中的缘分。

  释道宣,俗姓钱,祖籍吴兴(今浙江湖州长兴)人。曾祖为陈朝驸马都尉,祖父为陈留太守,父亲为陈朝吏部尚书。15岁时,道宣感慨“世间荣禄,难可常保”,因往事日严寺慧鈆和尚,次年落发出家。20岁在长安坐山林,行定慧,后住终南山白泉寺,又徙崇义精舍,再迁丰德寺,最后居住净业寺。道宣受法传教弟子千百人,亲度者大慈律师,授法者文纲等人。

  弘一大师(1880—1942)是近代南山律宗中兴之祖,他遍考中外律丛,校正“南山三大部”及其律藏,对律疏作了圈点、科判、略释、集释、表释等,所著《南山道宣律祖年谱与灵芝律师年谱》记曰:

  八年甲午三十九岁

  吴越景霄简正记云:“事钞重修时处者,贞观八年河中府隰州益词谷,因游灵迹,暂道幽岩,栖禅寂定,观前述作,审定文词,遂乃重修。”今解,据戒疏卷尾批文云:“贞观四年,远观他表,北游并晋,东达魏土,依砺律师,始得一月,遂即物故,乃返泌(沁)部由中,为择律师又出钞三卷,乃以前本,更加润色,筋脉相通。”若据此文,重修事鈔乃在砺律师卒后,为贞观九年后也。但古德传说,皆云八年重修,故记于此。

  是年出随机羯磨一卷,含注戒本一卷,戒本疏三卷,教诫新学比丘行护律仪一卷。

  九年乙未四十岁

  九年春,因游方次,于泌(沁)部绵上县鸾巢村僧坊,出随机羯磨疏两卷。

  是年四月,智首律师卒。律祖撰续高僧传中,京师宏福寺释智首传云:“余尝处末尘,向经十载,具观盛他,不觉谓之生常,初未之钦遇也,乃发愤关表,具觌异徒,溢目者希,将还京辅,忽承即世,行相自崩,返望当时,有逾天岸,鸣呼可悲之深矣!”于时母氏尚存,乃返隰列,出尼注戒本一卷。贞观中出,未详年代,附记于此。今亦逸矣。

  十一年丁酉四十二岁

  是年春末,于隰州益词谷中撰量处轻重仪一。

  十六年壬寅四十七岁

  是年母卒。性不狎喧,乐居山野,乃往终南。

  《宋高僧传·道宣律师》云:“贞观中,曾隐沁部云室山。”查沁源并无云室山,但有云梦山、云盖山,疑为笔误。道宣一生著书60余部,所撰述《四分律删繁补缺行事钞》(略称《事钞》)、《四分律含注戒本疏》(释南山所集《含注戒本》,略称《戒疏》)、《四分律删补随机羯磨疏》(释南山所集《随机羯磨》,略称《业疏》),世称“南山三大部”,《四分律拾毗尼义钞》(略称《义钞》)、《四分律比丘尼钞》(略称《尼钞》),世称“南山二小部”,合称“南山五部”。其中,《四分律删补随机羯磨》一卷、《疏》一卷,《四分律比丘含注戒本》一卷、《疏》一卷,皆出自绵上,绵上无疑是理想的著经之地。贞观四年(630),道宣入绵上前曾“北游并晋、东达魏土”;贞观八年(634),入绵上后在“鸾巢村僧坊、出随机羯磨疏两卷”;贞观十一年(637),在隰州(今山西隰县)益词谷撰《量处轻重仪》(一作《释门亡物轻重仪》)二卷、《尼注戒本》一卷;贞观十六年(642),仍入终南山居丰德寺。道宣在山西活动长达12年,在绵上隐居也有两年,记载却寥寥,但细品“乃返泌(沁)部由中”之“由中”二字,或可见端倪。“由中”即由衷,出自内心,发自肺腑。其时,“砺律师卒”,道宣悲伤,沁源是一方疗伤的净土,道宣对沁源之欢喜当是由衷的。心伤之人难免思念故土,道宣祖籍长兴,与苏州、无锡隔湖相望,有鱼米之乡、丝绸之府、东南望县之称,被后人赵孟瞓誉为“帝乡佛国”。绵上既是北方江南,又是绵上隐之地,道宣借绵上一解思乡之苦,此情自也是由衷的。

  《宋高僧传·道宣律师》还云:“有处士孙思邈,尝隐终南山,与宣相接,结林下之交,每一往来,议论终夕。”孙思邈(541—682)是京兆华原(今陕西铜川耀州区)人,隋开皇元年(581)隐居终南山,寻医问药。孙思邈认为“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所著临床医学便冠名《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召孙思邈入长安,见其70多岁竟如同少年,感慨“故知有道者,羡门、广成岂虚言哉!”孙思邈曾远涉十余省寻求因战乱散失的张仲景《伤寒杂病论》,80多岁才找到比较完整的抄本,收入《千金翼方》中。当地人相传,孙思邈曾入灵空山寻访道地药材,其既与道宣有“林下之交”,或曾结伴同游沁源也未可知。

  释无业,俗名杜无业,商州上洛(今陕西商洛市商州区)人,生于唐上元初年(760)。9岁入商州开元寺,跟随志本禅师研习《金刚经》《法华经》《华严经》等。12岁剃发出家,精通经文。

  无业得法之后,长期在汾州一带传授禅法,人称汾阳无业。齐安也是马祖高足,俗姓李,唐宗室后裔,因住于杭州盐官海昌院,人称盐官齐安。无业与齐安齐名,有“北有汾州,南有盐官”之说。州牧杨潜听闻无业坚辞两帝三诏书,书碑颂曰:“骨骼瘦秋有精神,苦练勤修道法真,一朝雨晴天霁后,振翼高飞入青云。”唐穆宗封无业为国师,敕谥“大达禅师”,入佛500罗汉第61,塔号“澄源”。

  继道宣、无业之后,李侃也踏上沁源之地。

  李侃为唐懿宗第四子,咸通二年(861)出生,5岁封为郢王,9岁或10岁封为威王,19岁或20岁出家,法名琼俊。李侃访道修行,先后在四次山、螺山、石锅山、灵空山、豹子东山、五台山、白马山等地驻足,相关寺庙有圆觉寺、螺山寺、灵寿寺、圣寿寺、海泉寺、普昭庵、定国寺等。其中,海泉寺在韩洪乡,螺山寺在县城南10公里处北石村,灵寿寺、圣寿寺在灵空山,螺山、石锅山、灵空山皆在沁源境内。唐昭宗景福二年(893)二月二十五日,李侃跏趺而化,享年33岁。李侃圆寂后,邑人将其石室瘗葬。邑人祈雨,有求辄应,后唐清泰年间(934—936)获封施雨王,后汉乾佑年间(948—950)获封菩萨,后周显德二年(955)加封先师菩萨。唐僖宗曾为李侃修建禅院,宋太宗端拱二年(989),赐额灵寿寺并“御书百二十,诏岁度僧七人”。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赐灵寿寺下院崇福院额“圣寿”,即今圣寿寺。李侃当年修行禅院为灵寿寺,后被民间传为圣寿寺,因施雨之功长久享受祭祀,相关寺庙累代重修。

  一早到郭道接上王翌晖,王翌晖又约了乡村医生段恒,郭道喜欢“田野调查”的人还真不少。我对老邓说,看来你们郭道不只你一个文化人。老邓笑道,我们郭道都是文化人。

  出郭道东行两公里,径入山中一个叫寺湾的地方。弃车沿沟步行里许,右拐援羊肠小道而上,山势若脊背,更似肚腹,攀行其上,总觉走在一道山梁上。路边荆叶形似虎皮兰,边缘覆一层雪,愈显碧绿。王翌晖一路念叨“四山环绕,千峰拱翠,林木蔚秀,泉石铿然”,似在证明周边环境与他发现的碑文所记相同,我们此刻行走的地方便是碑中所记的地方。至半山腰,见一“塔”,用或圆或方的基石堆成,西侧是一块台地,坐北向南,宽敞,平整,除了半人高的蒿草,便是瓦砾。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所谓慈云寺,仅是一遗址而已。而遗址荒草萋萋,实属罕见,若无人告知,真不敢想此地曾有一座闻名遐迩的寺庙。台地靠山处残留小半截石墙,高不足一米,石头经过雕凿,有的还隐约可见图案或文字。老邓在乱石中翻找,琢磨哪块石头是大门的,哪块石头是院墙的,我回头望向东边,发现土岸环立,低调而奢华。对一片遗址竟也生出这般感觉,自是奇怪,仿佛看到当年寺庙样貌一般。王翌晖说,遗址所在地叫仁雾山,两边山脉形似凤凰展翅,又名凤凰山。双翅下有两道河,如二龙戏珠,人称佛祥圣地。又是凤凰,又是龙,我不觉笑了,问对面的山叫什么,老邓说叫南界山,一直延伸到交口乡长征村。

  雍正版《沁源县志》记仁雾山曰:“在县北五十里,郭道镇之东。自绵山分脉而来,绵亘六七十里。突起高峰,垂首蟠结。上有慈云寺,旁分两臂,峦环迥抱,面前各起尖峰,如双阙状,中通一路,沁河萦绕于外。堪舆家以为形胜大地。”细细琢磨这段话,字里行间不仅透着钟灵毓秀之气,还隐隐有王道之气,既然“堪舆家以为形胜大地”,在道宣、无业眼中,难道不是形胜之地吗?

  慈云禅寺原名谷云寺,简称慈云寺,俗称铁佛寺。慈云禅寺前后重修不少于五次,即明天顺五年(1461)重修、扩建,明正德十三年(1518)扩修,清道光年间(1828—1834)重修,同治十年(1871)重修,民国二十年(1931)补修等。考证残碑,明天顺五年,阳城都寨主召寨属十一村集资重修和扩建,以“慈航普渡,云海朝圣”而引名慈云禅寺,谷云寺之名遂弃。其时,慈云禅寺时停时建,历时62年,明嘉清二年(1523)完工。后经各代增补,到明隆庆元年(1567),建筑总面积达10800平方米,占地总面积达21600平方米,被誉为三晋一绝、绵山巨刹。明嘉靖四十年(1561)前,慈云禅寺名震三晋,慕名而来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当年沁平古道、沁沁古道上南来北往的,不只有商人,还有朝圣者,近者包括周边各州县,远者达陕、冀、豫、鲁等省。

  由石像而铁像,由谷云、慈云而铁瓦,慈云禅寺饱经兴盛、衰败,再兴盛、再衰败的沧桑洗礼,而衰败的第一个转折点便是那场谁也说不清的兵火。那么,兵火之前的谷云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究竟由何人兴建、何人主持?更诡异的是,古时一谈到绵上,便离不开火,介子推因一场大火将寒食节揽入自己名下,谷云寺却因一场兵火有名无实,此间莫非有何隐情?记录越是空白,越易生发困惑,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谷云寺始建时间不晚于唐———据王翌晖讲,残碑中记有谷近县,建寺或更早。纵观唐时,在沁源留下足迹的高僧有三人,李侃最晚,禅院在灵空山,无业稍早,两帝三道诏书都不接,更喜欢逍遥,那么,谷云寺莫非道宣的道场?道宣作为南山律宗开山鼻祖,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建立民众信仰化导机制的人,是佛教大众信仰系统的缔造者,其一生理想,便是用宗教的神圣性化世导俗。若如此,道宣千里迢迢来到绵上,绝不可能仅为著经立说,而无业、李侃追寻而来,定是瞻仰前代高僧的“高光时刻”的!

  谷云寺虽片瓦不存,慈云禅寺还是被王翌晖、段恒从残碑中慢慢“复原”出来。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座古刹栩栩然出现眼前,令人刮目。重修的慈云禅寺共分五层,从第一天门起,石阶沿中轴线循山势而上,层层加高,直至大雄宝殿,长186米、宽66米。一天门、二天门为石建牌坊式三门建筑,三天门也称三门殿,是大檐空式廊道建筑。入山门,第一院为金刚殿,两侧彩塑高4.8米,为四大天王。第二院为释迦殿,塑有文殊、普贤及弟子彩绘造像,共28尊。第三院为大雄宝殿,又称大云殿,塑有释迦牟尼佛,两侧分立十八罗汉。院内铁铸巨钟一口,重约300公斤,东西厢房各6间,全院琉璃装饰,雄浑壮丽,是宋明时期沁、绵两县唯一一座琉璃装饰建筑群。慈云禅寺规模宏大,布局严谨,东南两沟“泉水惊石”,环立三山“松柏怒发”,大雄宝殿后还有一棵四人合抱的苍松,形似凤凰,人称凤凰松,五彩琉璃映衬在古树间,庄严华丽,神秘宁静。

  明嘉靖前,慈云禅寺佛像均为泥塑彩像,由陕西、河南和晋中、晋南等地彩塑艺人先后修复和塑造。明弘治十七年(1504),铁匠党旺携党福、党来、党智、党庆等在寺院东侧浇铸铁佛,更换大雄宝殿内所有塑像,铁佛寺由此得名。

  沁邑慈云寺,古刹胜境也。附近十一村,因于是为焚修地。创建以来,盖多历年所。昔时自正殿供佛,外两庑奉关圣帝君与给孤独长者。国朝乾隆中,遭回禄蓖冈炎火,玉石俱焚,兰若空山,可怜焦土,煨烬之余,几不能复振。阅几何年,住持僧肃会各村诸檀越,咸发愿重修,公举邓公成官为综理,首公议帝君宜特修庙祀。因于西庑奉给孤长者,而东庑则波斯匿王子?陀园事也,自佛殿廊庑以及禅房或创或因不一所。其外则若牛马神祠风水塔,亦莫不卜吉鼎新,大兴土木。顾恒河七宝非徒手所能办,乃募及远近善信诸男女,得通宝数百有余缗,不足抵费之半。乃选本山大小树株除一切所用梓材外,择成器者贷之,又得通宝千余缗,不足且出本寺所蓄米数十尺,制钱数十千。综始终浩费,岂特区区十家之产哉!是役也。经始于道光戊子(1828)秋,落成于甲午(1834),越七稔,上方殿堂,下方僧院,咸与维新,佛哉焕乎!盖至今静土庄严,人间天上矣。告竣以来,行见天人阿修罗以诸华香散其处,叩禅关宛逢一十六法筵,礼金身恍赌三十二相好,三千大千数世界,遍地如来;十万八千里西天,即心是佛。后有修行君子,欲证菩提果,如来以五眼关,悉知悉见,则以为鹫岭也可,以为竹林也可,且以为给孤独园也可,即以为他化天宫也,亦无不可,是为志。

  遗址上反复走过两个来回,想从这片“净土”上找到某种物证,终归徒然。正欲离开,王翌晖和段恒几乎异口同声说,山上有一座和尚墓,要不要去看看?犹豫间,老邓抬腿直奔山上,我随后跟去。所谓山上,其实便在寺顶偏东一山塄下,墓已塌陷,雪后塌陷处有些湿滑。俯身墓道口,见下面黑乎乎一片,隐约有骸骨。段恒说,他们下去过,墓室由长35厘米、宽17.5厘米、厚6.5厘米灰砖彻成,高1.8米、长4.8米、宽2.48米,有一坐北朝南供台,台高0.8米、宽1.48米、深1.4米,内有灰陶骨灰缸,盛装骨灰30多个。有盗墓贼光顾,墓室遭到破坏,究竟是何人遗骸,不可考。听段恒讲得头头是道,心中惊疑,一抬头,见他正拿着手机翻看,敢情他把这些资料整理出来,都存在手机上了。我冲老邓笑一笑,又聽王翌晖道,慈云寺遭过多次劫难,最惨的是民国十六年(1927)那一次,一夜之间,除释迦牟尼佛外,大雄宝殿内的15尊头像和5尊佛皆被盗走,看庙僧人被杀。后虽补塑,元气大伤,难以复旧。民国二十六年(1937),慈云寺僧去人空,只留护寺老僧马燃盛。说话间,王翌晖把一段民国二十一年(1932)邑人邓耀宇所撰《慈云寺补塑佛像整理寺产碑记》发给我:

  吾邑慈云寺者,古刹圣境也。建于郭道仁雾山,四山环绕,千峰拱翠,林木蔚秀,泉石铿然,诚一方之胜景也。寺中有明弘治十七年(1504)铁铸佛像十五尊,不意民国十六年(1927)四月二十一日,寺僧不谨,以致佛首被窃,经久找查,杳若黄鹤。客岁僧人燃亮自香林归来,睹景凄凉,志欲重修。遂邀请十一村首事人,集寺公商,决议补塑佛首,鸠工彩装,佛像之颓残者略加补葺而是完整,并凑赀整理寺产,以裕住持之给养。庶使佛法不灭,胜迹可彰,于世风文化不无裨益焉。是为记。

  看到“四山环绕,千峰拱翠,林木蔚秀,泉石铿然”,不觉一笑。

  王翌晖说,民国十二年(1923),清光绪贡生邓名山创立绵山县第二高级小学校,短缺木料砖石,与建寺时十一村主事商议,将慈云寺周围古木苍松砍伐殆尽。后来建郭道中学,大雄宝殿也被拆除。《郭道村群运账产簿》记载,到1947年2月23日,慈云寺有房基56间、成房5间、土窑2间,供僧侣自养自种地88亩。1958年,马燃盛去世,河北移民迁至寺湾,仅剩的几间房屋也被拆毁。再修慈云寺时铸有两面大钟,一面去了灵空山,一面抗战时期在思烟台报警……

  站在东岸眺望,见山下有一河沟,所谓两沟“泉水惊石”,除来时那道沟,便是这一沟了。老邓指着沟底说,那里有一眼泉水,僧人吃水,要到那里挑去。我问,这里能下去吗?老邓笑一笑,僧人担水就是从这里下去的。一行人绕行而下,果见一泉,泉上建一小庙。泉前乱石横陈,河道石板上隐隐有图案,仿佛拓着一张地图。王翌晖指着图案问老邓,像不像晒经留下的痕迹?老邓俯身端详,不置可否。我不明所以,看着老邓。老邓突然起身指着对面崖壁问王翌晖,你们后来去那个洞看过吗?王翌晖说,看过,已经把洞清理出来了。我愈发糊涂,老邓指着半腰处的长方形洞口说,有人说那儿是《赵城金藏》的藏经洞。王翌晖说,不是有人说,而是就是。老邓说,洞太小,藏不下4吨经书。王翌晖说,咱们上次来,洞被淤塞了,清理后发现洞内面积很大。老邓来了兴致,上去看看?此前曾与老邓去聪子峪乡水峪村看过一处藏经洞,记得《赵城金藏》与一叫崔法珍的长子女子有关,便点头答应。

  原路返回,贴崖壁从半山腰斜刺里穿过,来到洞前。洞口较宽敞,可容二三人躬身进出,洞壁红砂石和黑灰岩混杂,老邓说清末村人合资在此开采煤窑,因石头太多,未挖出煤来。洞内渐渐开阔,前行不到5米,分为左右两洞,可勉强站立行走。老邓举着手电筒左右两洞晃一晃,回头对我说,里面好像很深。又说,上次来,洞口淤积严重,地上都是泥土,可这儿是不是藏经洞,还需更多证据支持。

  返回洞口,坐在地上点起一支烟,听他们聊《赵城金藏》的前生后世。

  李际宁《发现〈赵城金藏〉的前前后后》一文梳理了它的发现经过。1930年,时任华北慈善团体联合会会长朱庆澜将军在山西救旱灾考察,发现宋元版《碛砂藏》,遂发起影印宋版藏经会,筹款影印。但怎样才能凑齐一部完整的大藏经呢?1931年10月,范成法师加入影印宋版藏经会,任常务理事。1933年春,范成法师赴西安,遇到一从五台山来的老头陀,说:“晋省赵城县太行山广胜寺有四大橱古版藏经,卷轴式装订。”夏天,范成法师抵广胜寺,发现“无上法宝”。之前,有村民寺里游览时顺手取走,糊窗糊墙;有人觉得经卷消灾降福,保存零星几卷在家;有商人、私人收藏家将经卷贩卖至外地。范成法师或劝村民交还,或出资回购,总计300多卷。1934年,范成法师整理经卷完毕,计4975卷,却未弄清这部大藏经的结构、规模、主持刊雕者、助缘人、刊刻年代、地区等情况。同年秋,南京支那内学院创始人、院长欧阳竟无派弟子蒋唯心赴广胜寺调查,蒋唯心将自身经历记录在《〈金藏〉雕印始末考》中:

  今秋,余谨衔师命,前往检校。九月二十九日渡江,十月一日抵潼关,阻雨不能前。三日侵晨微霁,赴河干唤渡,时风势未戢,舟子不敢应。适有临汾洪洞二客,归期急迫,冒险登舟,余即提箧随之。缆既解,浪涌舟横,橹楫失效,舵工罔措,惟禁转侧,听其飘流。东下约二十里,始着浅滩,四顾荒野,无援手者。舟子勉曳舟就岸,余随众缘草蛇行而上,偶失足落水,耳目皆着泥沙,后遂致目疾,山居数十日不愈,书生诚无用哉。

  前后40余天,蒋唯心考察相关史料后,将崔法珍的有关史料和这部大藏经的刊雕历史首次结合起来,并推测全藏应有7000卷左右。后来发现,碑文中崔法珍运到中都的经版是6980卷。蒋唯心的研究奠定了这部大藏经的文物价值和学术地位,令人唏嘘的是,1935年年底,蒋唯心赴四川崇庆县上古寺校验《洪武南藏》,途中被土匪绑架,夜里逃跑时被杀。

  1935年,范成法师和时任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徐森玉等人借出《赵城金藏》300余卷展出,并择其罕见经典本影印《宋藏遗珍》出版,引起轰动,学术界认为“在从来出版之文献中,尚不知有此版藏经”,“中外人士连袂蹑履往赵城探讨者不绝”。影印本由朱庆澜、叶恭绰题写书名,因“所刻精籍多有碛砂藏所无,亦有各藏所无者”,故“择名曰《宋藏遗珍》,不忘所自也”。朱庆澜、蒋维乔、欧阳渐、袁同礼、叶恭绰等人在合撰缘起中称:“其摄收之弘博,甄选之精严,虽当残缺之余,犹令人惊叹不已。有梵经佚典,有法相秘文,有古德未见之专书,有历代失编之要录。兹辑出四十六种,都二百五十五卷,亟用新法影印,分为上中下三辑,约一百四十册。海内耆硕力赞其成,巨著巍然重兴于世。”

  1934年,日本学界整理编纂的《大正新修大藏经》刚刚印行,此时中国宣布发现《赵城金藏》,于他们该是何等震撼。抗日战争爆发后,日军对《赵城金藏》垂涎三尺,劫难将临之际,拯救者史健(本名李维略)登场。

  1942年2月中下旬,太岳区第二地委收到临汾情报站穆彬情报:日本人企图抢夺《赵城金藏》,但尚未找到藏经口。穆彬本名马殿俊,二地委敌工部部长,受中共太岳二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委史健派遣,化名馬廷杰,潜入临汾日军69师团任情报班长,是电视剧《亮剑》中日军“军官观战团”韩略村被歼情报提供者,后任沁源县公安局局长、沁源县县长。史健的父亲是开明士绅,曾创办女子小学和县里第一所图书馆,雅好收藏。史健受父亲熏陶,知此事体大,当即决定“抢经”。1986年2月16日,《人民日报》发表太岳第一地委书记高扬文等撰写的《追忆史健同志》一文,概述了“抢经”历史:

  1942年春,史健得知日寇企图抢劫广胜寺《赵城金藏》。他意识到这是一场保卫中华民族文化遗产的斗争,必须采取果断措施,先敌之手将藏经托运回来。因事关宗教政策,他立即向区党委安子文请示,经区党委批准后,史健作了周密的布置,将任务交给军分区政治部主任张天珩和赵城县委书记李溪林执行。分区基干营和洪赵县游击队、地委机关同志与群众密切配合,夜入广胜寺,从日寇的虎口下夺经。大藏经有4000多卷,全部人背马驮,安全运抵地委机关。还未来得及运交区党委,便碰上日寇大扫荡。反扫荡出发前,史健宣布了纪律:“人在经卷在,要与经卷共存亡。”于是这些宝物随队伍与日寇周旋。后在薄一波、陈赓、牛佩琮等领导关注下,历经6次转移,于1949年4月运抵北平,经当时华北局书记薄一波批准,交给北平图书馆保存。

  历经坎坷,《赵城金藏》终于入京。但经卷受潮,多长满黑霉,粘连一起,中夹有煤屑,损毁严重的状若棉絮。1949年5月14日下午,北平图书馆召开《赵城金藏》修复工作座谈会。会议由北平图书馆代馆长王重民主持,于力、范文澜、王冶秋、马叔平、向觉明、韩寿萱、周叔迦、巨赞法师、晁哲甫、季羡林、张文教、程德清、赵万里等出席。会上,大家一致同意赵万里提出的“保存原样”,即整旧如旧,最大程度保存书本身的“时代背景”。之后,国家图书馆组织高级装裱师,经过17年精心修复,抢救整理4813卷(包括后来寻访收回的)。李际宁《发现〈赵城金藏〉的前前后后》一文最后写道:“《赵城金藏》发现至今,历史距我们并不算太远,但是,一段学术史已经‘模糊’得难以辨认了。以讹传讹的‘故事’广为传诵,历史走样,真相‘遗失’。”

  “抢经”途中,八路军曾在亢驿、马岭、泽泉、合川、白素、热留一带与日军周旋,最后抵达沁源,将《赵城金藏》藏在一废弃煤矿中。但究竟藏于何处,因当时属于绝对机密,当事人又相继离世,竟成一团迷雾。

  史健之子李万里追寻“抢经”过程30余年,把数十位老八路的回忆记述下来,著成6万余字的《八路军抢救〈赵城金藏〉纪实》,基本把藏匿地锁定在水峪的一座煤窑:“经卷移交太岳行署,运抵太岳根据地核心腹地沁源县。行署主任牛佩琮(原國务院财贸办副主任)与秘书长刘济荪(原湖北省委常委副省长)安排经卷藏在绵上(现属沁源)县水峪村西水峪沟内一废弃煤窑里,达四年之久。”

  老邓曾陪同李万里在沁源考察,写了《〈赵城金藏〉在沁源藏匿地聚焦水峪》一文刊登在《山西晚报》上。文中透露,基本锁定水峪的理由有二:“村里一位87岁的老人说当年曾经‘藏过县里的文件’。究竟是啥‘文件’,何时运走,不得而知。最具有价值的线索,莫过于……刘济荪先生1984年前后的回忆,地点在靠近绵上一带、离道路不远、窑口大、能够步行进入。”

  我问王翌晖如何证明此处便是藏经地,王翌晖一口气说出七条理由:一、符合藏经洞的地域与周边情况,如废弃煤窑,前面有水,有庙,地点东山煤窑等;二、便于隐蔽,通风干燥,洞深;三、有了问题能急时处理,沁源游击大队和绵上游击大队当时皆在附近驻扎;四、送经路线符合秘密转运路线;五、参与者全是干部与民兵,有特别纪律,除干部与警戒民兵外,无人知晓此事;六、当时寺湾村还没有一户人家;七、既是经书,保护翻晒,慈云寺方丈是内行,让他帮忙顺理成章,且从残碑上发现,慈云寺修建捐赠者名单中有广胜寺,证明两寺有联系,藏匿地点或是广胜寺僧人提供。问有当事人吗,王翌晖说,姚富元前几年病故,活着的话有90多岁了,记性特别好。他是参与者,只是不知道藏的是什么。当时,他和邓克威警戒位置在关帝庙,看见马队黎明时从红沙坡下来,进了寺湾,具体马匹多少看不清。一小时后,空马驮一部分去了阳城,一部分进了郭道。后来大家在河滩结集,邓成武宣布纪律说,今早你们看到的一切不许向任何人说,包括朱上人(家里人)都不许说,说出去按汉奸处理!

  作为“天壤间的孤本秘笈”,《赵城金藏》在沁源的四年就这样成为悬案。突然想,时空如果可以折叠,从此地穿越回从前该有多好!

  绵上隐,果然什么东西都可以隐起来!

  第十四章夜月寒泉

  弘一大师说,道宣曾“在泌(沁)部绵上县鸾巢村僧坊、出随机羯磨疏两卷”。我问鸾巢村在哪儿,王翌晖说,鸾巢村应是鹰巢村,疑是笔误,现在叫前兴稍。弘一大师是南人,北方地名于他毕竟陌生,既然能把“沁部”误为“泌部”,何况一个小小村庄呢。

  告别慈云禅寺,驱车西行再北拐,两公里的样子,到达前兴稍。路上,王翌晖给村委会主任李建民打了电话,让他在村口等。见面打个招呼,一行人便越过村前小河,穿过庄稼地,直奔南山。

  山看着不高,林却很密,除了山梁之上,林中几乎没有路。老邓问李建民庙在什么地方,他说不远。再问具体方位,他说前方。终于明白,李建民是个自己明白便觉你也明白的人,那个地方装在他心里,他闭着眼睛也能找到,便觉也装在你心里,你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老邓还要问,我笑道,不用问,下一句是马上到。老邓不解,我说,答案装在他心里,他心知肚明,就觉你也心知肚明,说出的每句话就都是大概。老邓恍然,笑了,说有意思,回头却见李建民钻山而去,把我们甩在身后。李建民穿一身迷彩服、高筒雨鞋,自顾埋头前面带路,跑得快。老邓顾虑我,一路说话,一路拨打荆丛左钻右钻,便慢了些。

  绕行到林中空地,见地上有三块石碑,文字漫漶,隐约可辨。王翌晖说,这儿原有一座奶奶庙,供奉九天圣母神像,人民公社时候拆了。老邓俯身碑前辨字,我对此不在行,站在一旁与李建民聊天。问到前兴稍来历,李建民开口便上溯千年,我忍不住想笑。在沁源,说起当地文化,即便村干部也头头是道,李建民也不例外。李建民说,前兴稍始建于北魏,古时候,村子所在地是原始森林,鹰群飞翔,鹰巢遍布,村庄坐落其间,故而得名。后来改名依稍,那时人都住在半坡上,开门看见的全是树梢。近代又改名兴稍———沁源人似乎偏爱“兴”字,村庄名字改来改去,最后都落在“兴”字上———前后两村相隔三里,又分前兴稍、后兴稍。开门即见树梢,还真适合隐居、著书,若建僧坊,当也在林中或树梢前吧?抬眼望去,见一条公路村前穿过,李建民说,村中原来有座二郎庙,村庄的形状就是二郎担山。我又想笑,忍住未笑出声来。处处让二郎去担山,真够累的,做个神仙也不易。不过,民间有民间的逻辑,不管怎么说,你不得不佩服村人的想象力,似乎人间一切美好之物都可与天上神仙挂上钩。所谓仙有仙界,人有人境,道宣隐身此地著经,可曾受到什么启示?“乃返泌(沁)部由中”。乃返,沁部,由中。返,沁,中。俨然偈语,返回心中,且发自内心。所谓修行,大体如此吧。站在林间空地任思绪信马由缰,不由人不信,所谓自然,便是敞开,佛家隐居山林绝非避世,而是在寻找与世界对话的另一种方式。南怀瑾先生说,儒家是粮店,道家是药店,佛家是杂货店。前些年去浙江大学培训,听一教授讲,儒家是地球,道家是太阳系,佛家是宇宙。两种说法大同小异,又都不够准确。佛家的时空是宇宙是无疑的,宇宙的时空与地球的时空并不相同也是无疑的。当然,这是人站在地球上的认知,其实,宇宙的时空和地球的时空并无不同,只是在日常经验或常识里,人通常认知到的时空是这样子的,貌似宇宙便是无数个类似地球的时空之叠加。日常经验或常识以牛顿物理学为基础,牛顿物理学是理想状态下的物理学,是有条件的,观照的世界是简化的。量子物理学则不然,它观照的是宇宙,是复杂状态下的,是世界之本真。显然,量子物理学与佛学是同一谱系,佛家与量子物理学家最是相通。懂得量子物理学,理解佛家奥义便易如反掌,若让一个量子物理学家去悟道,定然事半功倍……

  李建民见我不说话,听得“认真”,很开心,又指着村庄说,前兴稍东邻郭道,东南连朱鹤沟,东北接兴盛,北靠西村,西搭后兴稍,南挨韩洪乡程壁,四通八达。以前有二郎庙、龙王庙、菩萨庙、文昌阁和奶奶庙,逢年过节,村民有五庙上香的习俗。问他奶奶庙建于何时,李建民说,时间不详,考证现存石碑,清代咸丰、道光年间重修过。小时候,我们经常来庙里玩,正殿三间,坐西向东,东是戏台,西南靠山地方是院墙,北开一道大门,正对村子中央。每年清明节,村民都要来这儿上香,在树上挂锁。抗战时期,18分区军给处常在庙里组装枪支,分发弹药。这组画面画风不搭,把它们放在一起感觉怪怪的。细想也正常,村庙多因敬畏而建,人与庙相处久了,便少了敬畏,多了烟火气,庙作为当地最大的建筑,除了特殊日子用来祭祀,还是重大活动的聚集地。庙其实是世俗化的,仪式感极强的晨钟暮鼓,也有可能是村民出工或议事的钟声。

  这时,听到老邓喊我,说碑上有“鹰巢”字样,还有“康熙”字样。我趋近前去,准备拍照。王翌晖在地上抓了一把雪,把石碑擦干净,石碑被浸湿,“鹰巢”“康熙”清晰显现出来。王翌晖说,这是前兴稍碑,还有一块南境山碑,宋代的,可惜丢了,上面也刻有“鹰巢”,前兴稍以前叫鹰巢应无疑问。南境山碑被发现时,碑躺在地上,碑文正面朝上,风吹日晒,文字大多看不清楚。翻过来看,后面刻着参与建庙的村庄和立碑的时间,有57个村,没有一家是南半县的。我听出王翌晖的意思,宋时这一带归绵上县,属今沁源北部,绵上那时建庙立碑,今沁源南部是不参与的。回头看到李建民,很想问问他前兴稍有无僧坊,转念一想,即便有过也无记载,他不可能清楚。不过,一座村庄居然有五座庙,当年僧人肯定不会少的。

  穿过庄稼地,站在村口正欲道别,李建民说,前几天在院墙上发现一块石碑,拿回村委会了,想不想看看?说到发现新石碑,老邓雀跃,王翌晖踊跃,一行人便去了村委会。石碑躺在地上,左下角残损三分之一,右下角殘损一半,上半部保存较好,字迹也清楚。上刻《重修碑记》,落款“慈云寺僧人千寿”,慈云寺或派人来此主持过修庙事宜。

  出得村来,李建民要留我们吃午饭,被老邓婉拒。握手与他道别,想起来此是寻找道宣踪迹的,怎么跑到山上看奶奶庙去了?难道就为证明鸾巢是鹰巢、鹰巢是前兴稍?显然跑题了。我心有不甘,问李建民,你们这里的山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李建民嘿嘿笑起来,有啊,说着指向东南方向,你看,那边是金鸡凤鸣山,雄鸡一叫太阳就出来了,迎接日出的。“石台夜月”在下窑村,是看月亮的,我们这边是早上,他们那边是晚上。闻听心中一凛,又追问道,为什么叫金鸡凤鸣?李建民说,山长得像公鸡嘛。预料中的答案,却仍不死心,继续问道,长得像不像鹰?李建民说,像,很像。我说,你们村叫鹰巢,那座山应该叫金鹰凤鸣山才是。李建民笑笑,金鹰好,金鹰好,可是老百姓叫习惯了。老邓正欲上车,听到我俩对话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身说,天峰寺就在金鸡凤鸣山和“石台夜月”之间。我问,在两点的连线上?老邓说,差不多。我不禁兴奋起来,好,下午去天峰寺。

  路经金鸡凤鸣山脚下,下车端详山峰形貌,你觉得它像金鸡,它便像金鸡,你觉得它像金鹰,它便像金鹰。

  2017年秋,我到过“石台夜月”,却总觉自己不曾去过。隐性记忆又在作祟,多次路经石台、下窑,也不曾想过上去看看,似乎“石台夜月”于我只是个虚幻的符号。有一天,老邓得知我没去过“石台夜月”,很是诧异。老邓问,你真的没上去过?我点点头,老邓摇摇头,好像是他的错。也是,“石台夜月”是沁源古八景之一,他这个“导游”怎么可以不带我去看看呢?

  车停在路边,踏着雨水冲刷出的碎石路上行不到百米,一眼看到藏在石台后面的青砖寺庙,当即意识到自己错了———我不仅来过,还在一篇文章中写过,只是未提“石台夜月”罢了,但场景的的确确就是“石台夜月”。

  记忆真的不靠谱,尤其隐性记忆。隐藏也是一种放弃,我早已习惯这种方式。

  万历版《沁源县志》记“石台夜月”曰:“在县西北七十里石台村。东南有一孤峰,突起如簪,四面如削,高二百余尺,其峰如石如镜,每夜光明照耀一川,即《山水记》如匡庐之圣灯,华岳之神灯。盖山灵精气所发也,俗误为月。”康熙年知县汪士鹏有诗云:

  奇峰兀立照高冈,别有神工灿夜光。

  山向琼台开欢靥,人从宝镜问元霜。

  飞觞自合寻中圣,持偈何须到上方。

  面壁十年堪静对,心灯皎皎月苍苍。

  最有意思的是,雍正版县志对汪士鹏的评价:“醇和廉静,加意作人,经其指授者,多所成就。”单看这段文字,汪士鹏不像个父母官,倒像个“传道受业解惑”的教书匠,他把沁源古八景写了个遍,或许是在沁源留下诗词最多的人。汪士鹏走一处,写一处,且隐世,且出世,想来在绵上隐做官定是一种享受。只是,汪士鹏恐怕未看到过“光明照耀一川”,否则,他也不会“面壁十年”“心灯皎皎”吧。文化人到沁源都掩饰不住对沁源山水的喜爱,只要喜爱,便会付出,文化人在沁源做官或也是付出最多的吧。遗憾的是,汪士鹏曾“补修县志,甫脱稿而去”。康熙版县志下落不明,汪士鹏作的序倒是被保存下来:

  今上御极之六载,士鹏奉命筮仕沁源。入境受事后,间从残编断简中得旧志。按图籍稽复之,悉与县治相参错。盖自明万历戊申(1608)止,咸不入记载。迄兹壬子(1672)已六十有五祀矣,计时虽未及百年,然运值鼎新,又邑屡经抢攘后庶务更张,后先迥异。如封域建置如故也,而昔棋置绮分,今蓁舞匏落矣;食货典礼如故也,而昔民康物阜,今户冷烟墟矣;官政人物选举如故也,而昔言扬行举,今世远人烟矣;古迹、艺文、杂述如故也,而昔遇物兴怀,今时移景换矣。岁逾一盷,人鲜上寿,脱非以时。询耆老,索掌故,详核见闻所真切者而增辑焉。得无虑后此弥荒失实乎,且曷以征盛衰、悉利弊、审因革、图修救也。兹抚宪达公奉皇上允内阁卫公条议纂修晋乘,爰采访沁源民俗。鹏因进邑中诸君子而谋焉。咸曰:“斯盛举也!抑考遗献而求其实,补偏救弊在今日。有难焉者,沁土瘠,且前苦兵,户半流亡矣,则绥辑之难;沁俗俭,不交商贾,即岁丰无厚入,则殷足之难;沁民劲,多不泽礼教,或山朴而市玩,则束湿薪之难。”鹏曰:“无难也。闻诸材不择地而良,治不易民而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故单父有子贱,斯令不掣肘矣;姑藏有孔奋,遂人远脂膏矣;萍乡有刘旷,并狱无系囚矣;朝歌有虞诩,即任所遇无盘根错节矣。观前所由废,即知后所由兴;审昔于何坏,则知今于何复。民犹病夫也,令犹医也,若邑之志,其药石方书也。令治邑而不求诸志,犹医治病而不考诸方也,欲期奏效,其蔑以臻矣。”诸君子咸奋然曰:“信斯言也。”沁志成,即调剂之道备焉矣。沁之民自今其有起色乎!鹏分无可诿,用事不揣固陋,合一邑见闻,而补缀其残阙,以俟贤者之斟酌焉。

  康熙岁次壬子(1672)仲冬吉旦。

  赐进士出身、文林郎、知沁源县事、古杭汪士鹏题于澹静轩。

  我对老邓说,翻阅各种版本《沁源县志》,我很喜欢一个人。老邓说,我猜得出来。我有些不信,谁?老邓说,汪士鹏。我盯着老邓,似觉他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老邓微微一笑,有些得意。

  凡胜景必有传说,几成文化定式,传说中的“石台夜月”则更神奇。石台孤峰突起,四面如削,其上有夜明珠,光照三川———五龙川、韩洪川、第一川。请注意,县志中的“一川”在此变成“三川”,夜明珠之光明在民间何其盛大!但神奇还未完,每到夏季,暴雨引发山洪,水灾频发,石台附近山沟却安然无恙,夜明珠此刻又摇身变为避水珠。至于夜明珠的来历,民间说法可谓简单,称是一位神仙为报月亮神救命之恩,安放于此的。至于月亮神怎么救的神仙、神仙与月亮神之间的因果因何会应在此地,却没有讲,或许在沁源人心中,神仙应该无理由喜欢此物华天宝之地吧。还有一说。过去有个穷秀才,看破红尘,出走山中。夜行至崖头,不小心踩空,掉落石台,上不得,下不得。进退两难之际,天上落下一颗星宿,变成一颗夜明珠,闪闪发光。秀才借光取卷读书,得道成仙,飘然而去,留下夜明珠闪耀石台之上。后来,人们出于好奇攀到石台上观看,夜明珠倏忽不见,晚上却见石台上月光熠熠。凡秀才必穷,开头有些老套。穷秀才得道成仙,出离功名窠臼,结局倒是洒脱。但不论老套或新奇,终归都是传说。实际上,“石台夜月”就是一处自然景观,最佳观景时间在春天或秋天,季月,望日,辰时至巳时。月圆东山,自下窑村西望去,月亮恰好落在石台顶上,怪石峭立,明月高悬,石与月浑然一体,石之冷清和月之幽远相合,的确是一幅罕见的清幽图。孤峰“突起如簪”,这个比喻很生活,想某个望日,拎一壶酒独坐崖下与此景相遇,即便不得道成仙,也胜似神仙呢!

  崖壁上的寺庙叫夜月神宫,也称悬(玄)窑庙,是本地人借“石台夜月”之光附庸风雅而建。悬窑庙旁有几孔窑洞,老邓说是八路军洪赵支队指挥部和太岳军区兵工厂遗址。1941年8月15日,遵照中共北方局指示,晋西南工委成立,同时将八路军洪赵游击总队改编为八路军洪赵独立支队。9月初,晋西南工委和洪赵支队辗转到达太岳区绵上县石台、下窑、杭村、伏贵、旭河等村驻扎,直至抗日战争胜利,才返回晋西南。洪赵支队在下窑驻扎4年,官兵大多住在后街老百姓家中,指挥部旧址尚存。1941年,太岳军区在悬窑庙开设兵工厂,人称夜明珠兵工厂,生产手榴弹、枪支等。1943年底,兵工厂奉命迁至赤石桥乡青杨湾村。

  传说是民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绝大部分属于约定俗成,根本无需解释。也就是说,每一位生存于其中的人都认为,它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我问张维刚,关于天峰寺的传说,你信吗?张维刚愣了一下,那表情似乎在说,我们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啊,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子的啊。也是,打从祖上开始,传说便存于他们中间,且一直以这样的方式传续下来,谁给过解释?谁要过解释?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既然尊重农人,就该尊重他们的文化传播方式,人常常明明白白犯糊涂。

  多次路经定湖,老邓却从未提过天峰寺,就像我多次路经“石台夜月”而不入。其实,怪不得老邓,我一再流露出对寺庙不感兴趣,老邓便领着我爬山钻沟。

  路上接到张维刚,老邓介绍说,维刚正在编写《韩洪乡志》,是“韩洪通”。车停在定湖村口,宋勇去村里休息,我們穿村而过,径入村后一道沟里。雪化了,道路有些泥泞。河边横卧一棵杨树,树梢枯干,树身却绿着,就像路边的草,枯黄,败落,根部却有嫩草钻出地面,倔强地顶着一层雪。

  当地有个传说,张维刚说。当年有位五台山和尚云游到此,发现云雾蔼蔼,溪水淙淙,山清水秀,百鸟和鸣,心中欢喜。和尚正欲顺沟而入,却见前方左右各卧一虎,人观虎,虎视人,人虎相持。良久,二虎起身没入山林。和尚登上定湖岭,放眼四眺,东西两山回环拥抱,林木葱茏,俨然凤凰双展翅,不由叹道,好一个藏龙卧虎之地!之后,和尚四处化缘,在定湖岭下修建了天峰寺。

  沿山腰东行,路边随处可见裸露的红砂岩,经雨水长年冲刷,破碎,斑驳,植被极少。绕至山坳,一片梯田依山傍沟,错落而下,张维刚说,这些地以前都是庙产,抗战前,天峰寺香火鼎盛,寺田广大,和尚多,寺里住不下,一部分安置到定湖村西的普济寺,也叫支家寺,在下务头村支家沟。抗战时,天峰寺被日本人烧毁,只剩三眼窑洞。土地改革时,寺院土地大部分分给村民,只留少部分让和尚自食其力。1958年大炼钢铁,窑洞被拆,庙门整体搬到村里建了定湖村小学校门,天峰寺彻底废弃。

  梯田避风,朝阳,占了大半山坡,还以为是天峰寺遗址,孰料竟是寺产。绕过地头,一青石台阶淹没杂草当中,此即寺庙正门。条石完好,台阶荆棘丛生,挡住去路,显见得少有人来。老邓在前,我随其后,想从石阶爬上去,张维刚说旁边有路,好走。老邓劝我绕行,我笑道,来到天峰寺,岂有不走正门之理?老邓也笑笑,伸出手来,被我拒绝。爬上石阶,穿出荆丛,见右侧地面开阔,仿佛打谷场一般,场地边有树一围,场地中央有石磨、石碾。居然在寺庙院墙外看到石磨、石碾,甚觉奇怪,老邓也十分不解。绕石磨、石碾转一圈,老邓说,寺庙应该住过香客,否则,不会有石磨、石碾。我点头附和,香客应该不少,莫非当年是道场,有高僧在此讲经?老邓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说罢,老邓回身指着定湖岭说,翻山过去,就是慈云寺,我很早前沿山走过一回,两座寺庙如此之近,往来肯定频繁。张维刚从另一边绕上来,想起他说的云游和尚,莫非与无业有关?但也仅是想想而已,若真是道场的话,最早在此讲经的应是道宣吧?

  站在寺门石阶前,环顾四周,问老邓,东北方向是鸡鸣凤凰山,西南方向是“石台夜月”,对吧?

  老邓说,对。

  又问,我们是从前兴稍开车过来的,如果徒步走山上,能来到这里吗?

  老邓说,从前兴稍出发,经南岭上,再到同峪沟,翻过山就是天峰寺。南岭上沟底有座石窟,叫前兴稍石窟。程璧也有一处石窟,叫程璧石窟。两座石窟规模都比较大,与天峰寺成三足鼎立之势。如果以前兴稍为点,天峰寺居西北,慈云寺在东南,前兴稍石窟和天峰寺、慈云寺也成三足鼎立之势。如果以天峰寺为点,西南是海泉寺,东南是慈云寺,西面是雷音寺,这一带是一片寺庙建筑群。

  老邓不仅是“活字典”,还是“活寺窟图”!想象着老邓勾画出的寺窟网络图,愈发觉得,天峰寺就是佛教核心区,甚或,就是一座道场!道宣曾住在前兴稍著经,他不可能没到过慈云寺,也不可能没到过天峰寺!而绵上隐,也绝非简单的隐居之地,还是佛教弘扬之地!

  惜乎,斯人已去,焉何少有文字记载?果真是山高水长、大地无言吗?

  仙掌嶙峋石破天,何来卓锡宝芳泉。

  寒通山骨甘于醴,冷浸云根直以涟。

  冰雪沁心炎梦后,清风生腋午窗前。

  冷冷静向千岩落,几许红尘累总捐。

  诗作者是汪士鹏,咏的是沁源古八景之“青果寒泉”。读罢,如坠冬夜,寒通山骨,冷浸云根。

  李侃当年来过青果寒泉禅寺。

  比李侃来得更早的,是和氏璧。完璧归赵的最后一程在沁河古道留下许多故事,侯壁是其一,程壁是其一,王壁也是其一。“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赵惠文王率众臣边境迎接,沁河边等候,等候之地便曰侯壁。久等不见,心中焦急,逆流而上,途中歇了一程,歇一程之地便曰程壁。续行五里,终遇和氏璧,遂鼓瑟以迎。接璧喜不自胜,曰:“王之璧又归王也。”归王之地便曰王壁。

  那日,在程壁喝茶,老邓讲了这个故事。

  我更关心药茶,问王天邑生意如何。王天邑40岁,开口即笑,给人踏实的感觉。王天邑说,我4月21日开始制茶,5月13日量产,投资120余万,年底有望收回。疫情期间生意竟也这么好,有些意外,问他为何想起做药茶,王天邑说,我岳父是安泽人,做了多年药茶,最近又在古县开了两个厂子。我问,就凭这个你就敢投资?王天邑笑一笑,赔钱的话,他还会再开两个厂子?又说,沁源遍地连翘,品质好,做药茶肯定亏不了。问他可懂制茶工艺,王天邑说,我请了福建师傅,要不带你们到车间看看?我说好啊,王天邑便带我们到设备前,一步一步分解工序。第一步摇青,摇三遍,第一次十几分钟,摇好晾一个小时;第二次摇20分钟,摇好晾两个小时;之后,再摇第三次。第二步晾青,把摇好的茶青放置茶架上,晾不少于12个小时,蒸发水分,自然发酵。第三步杀青,就是炒制,让茶香散发,让茶条变软,终止发酵。第四步揉捻,卷紧茶条,缩小体积,适当破坏叶组织,然后定型。第五步包揉,通过揉、压、搓、抓等,让茶叶条形紧结、弯曲,外形呈螺旋状。第六步把茶包打散,松包,再炒制。三至六道程序要反复六遍。我玩笑道,你讲得这么细,不怕我偷走你的技术,和你竞争?王天邑说,你一看就不是我的竞争对手。我笑问,意思我竞争不过你?王天邑脸色通红,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說你看见不像做茶的。我拍拍他的肩膀,做茶的脸上写着字吗?王天邑神情松弛下来,笑道,写着呢,一脸茶香。

  那是我第二次喝药茶,第一次在长征村。

  采风团在沁源参观过两个制药茶的地方,一是长征,一是程壁。柴然正写一部药茶的书,之前采访过张慧斌。那天,乡干部带着采风团村里参观,柴然带着我到张慧斌的办公点———柴然叫“木木屋”———喝茶。有连翘、沙棘、黄芪、蒲公英,一一尝过,柴然对张慧斌说,老赵刚写完一部中医的书,叫《经络山河》,认识一堆老中医。张慧斌一听来了劲,一定要让我请一堆老中医来。我笑问,老中医能按堆算吗?张慧斌说,我不管,反正你要给我请几个过来。我不好推辞,便答应下来。决定到沁源写绿后,再遇张慧斌,见面便要老中医。这次来,只好把韩宗元大夫带过来,交给他,自己继续爬山钻沟。谁知韩大夫刚住下便成“香饽饽”,找他的人络绎不绝,我不知道是不是张慧斌“忽悠”来的。这几天,张慧斌没时没点给我打电话,叫我到长征喝酒。我说,忙你的正事吧,把我当空气,不用管我。张慧斌说,我们沁源空气好着呢,是宝贝。

  采风结束,柴然没写药茶,却写了一篇《沁源长征村的“荣誉村民”》,开篇便为张慧斌画了张像:

  长征村的带头人叫张慧斌,四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黑黑的,胖胖的,笑眉笑眼,人也较高大。

  初一接触,便知是那种性情和善、可托付事情的人———长征村“荣誉村民”之事能达成,他这个人,本也是一个决定因素。“荣誉村民”必须对他有信任。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看到“人也较高大”,我笑了。柴然祖籍陵川,种党参的地方。晋东南人本就实在,到了沁源他变得更实在。

  说到“荣誉村民”,我也是认识的。

  胡振刚是老邓的同学,曾任潞安矿务局机电工程师,离职后自主创业。张慧斌邀他来长征散心,他竟把心留在长征,做了“荣誉村民”。说起这件事,张慧斌说,胡哥本打算在这儿住一个月的,不想住到六七天上,就决定来这儿了。胡振刚也说,我是住的,就在这儿盖开房子了。

  老邓领我见胡振刚时,他和妻子正在工地上盖房子。且盖的不止一家,是五六家,他受其他几户委托,当“总监工”。当时妻子反对来沁源,胡振刚领着她在村子周围转了转,问,人活着,最重要的是什么?不就是“一口气”吗?你在城里花多少钱,能买上这样的空气?工程师就是工程师,一次偷换概念、三个疑问句便把妻子的顾虑打消。?

  当然,“荣誉村民”也是乡贤,张慧斌还建了“乡贤小院”,韩大夫这次来,便住在“乡贤小院”。

  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荣誉村民”里有企业家,有医生,有教师,有律师,有工程师,张慧斌之所以能把这些人聚到身边,用沁源话讲,他也是个能人。张慧斌本是吃公家饭的,2005年,他辞职回村创办水泥预制件厂,淘到“第一桶金”。2012年,他当选村党支部书记,上任伊始,便在村里的5000多亩弃耕地、荒地、宜林地种起连翘,在当时,算沁源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张慧斌只读过高职,是个“两腿泥的农民”,却有“农民农艺师”技术职称,还琢磨出一套立体种植方法———连翘地套种黄芩、柴胡等。张慧斌做什么都在想怎么节约土地,怎么利用闲置土地,他对土地的情感配得上他给自己起的雅号———“两腿泥的农民”。是的,农民就是个雅号,中国文化几千年,离得开这个雅号吗?在沁源,土地不只可以种粮食,还可以种药材,张慧斌牵头组建了种植专业合作社,就想一心一意种药材,就想把地道的中药材变成白花花的银子。2017年,张慧斌聘请北京绿维规划设计院专家规划了“蒲公英小镇”项目,流转、收购村民闲置旧房屋和宅基地19户17余亩,筹建中医药展馆、药膳研究馆、药茶体验馆、五行音乐康养馆、香蜡馆、植物纯露体验馆、百草禅意馆、陶瓷体验馆,以及药用植物园、中医文化廊,还上马了药妆生产线和药草茶生产线。张慧斌有句口头禅,“长征无闲草,认得皆是宝”。其实,长征不只没有闲草,还没有闲地,没有闲人,张慧斌在他的“二亩三分地”,经营茶道、花道、香道,修建康养漫道,把连翘、黄芩、柴胡、射干、黄芪、党参等种在漫道和村庄周边,把一座将要废弃的村庄打造成了花园、药园、茶园。陆羽《茶经》有云:“茶之为饮,发乎神农。”张慧斌即便不是神农,也是个茶农、药农,他居然把《黄帝内经》中的“五音疗疾”也搬到长征来!写过《经络山河》之后,我号称半个“老中医”,哪儿知道,“两腿泥”的张慧斌对如此深奥的东西也有研究。

  千万不要小看农民的智慧。我经常这样告诫自己,也经常这样提醒别人。

  可在长征,我还是低看了张慧斌。

  我调侃张慧斌,你五音不全,玩什么五行音乐,能分得清吗?

  张慧斌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左传》说,音乐像药一样,是有味道的。《黄帝内经》说,“精神内守,病安从来?”五音与五脏、五志相通,与五行对应:“肝属木,在音为角,在志为怒;心属火,在音为徵,在志为喜;脾属土,在音为宫,在志为思;肺属金,在音为商,在志为忧;肾属水,在音为羽,在志为恐。”百病生于气,止于音,乐(乐)与药(药)二字同源,“五音疗疾”由此而来。比如角音生机盎然,舒畅调达,如木,入肝经,补肝益气,疏肝解郁。首选曲目《胡笳十八拍》,最佳欣赏时间19点至23点,伴绿茶。徵音热烈欢快,活泼轻松,如火,入心,安神定志,清心降火。首选曲目《紫竹调》,最佳欣赏时间21点至23点,伴红茶,加少许绿茶。宫音悠扬沉静,淳厚庄重,如土,可入脾,温中健脾和胃,升阳益气。首选曲目《十面埋伏》,最佳欣赏时间在进餐时及餐后一小时内,伴黄茶,加少许红茶。商音高亢悲壮,铿锵肃劲,如金,可入肺,润肺生津,滋阴清热。首选曲目《阳春白雪》,最佳欣赏时间15点至19点,伴白茶,加一些红茶和黄茶。羽音凄切哀怨,苍凉柔润,如水,可入肾,温补肾阳,固精益气。首选曲目《梅花三弄》,最佳欣赏时间7点至11点,伴黑茶,加少许白茶。

  闻听,我有些生气,你就是个老中医,还用我给你找老中医?

  张慧斌哈哈大笑,我这是刚跟韩大夫学的。

  我問,韩大夫没告诉你什么时候拌药茶?

  张慧斌说,韩大夫说,音乐就是最好的药茶。

  我说,我每天爬山,都快成拐子了,也没舍得用韩大夫。你差不多点,别把韩大夫累坏了。

  张慧斌嘿嘿笑着,肯定,肯定,你们从哪儿过来的?

  我说,天峰寺。

  老邓一旁插话道,进村前,拐弯去了青果寒泉寺。

  张慧斌说,看过几次了?看不够?是不想来长征吧?

  我说,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是答上来,以后再来交口,保证只来长征,不去青果寒泉寺。

  张慧斌说,好,坐下边喝酒,边回答你。

  我说,如果答不上来,我马上带韩大夫走。

  张慧斌立马变卦,那不行,你的问题我不回答了,以后来交口,你想去哪儿去哪儿,我不管,但不能带走韩大夫。

  韩大夫一旁开心大笑。张慧斌又说,今天的酒你说咋喝就咋喝,反正不能带走韩大夫。

  众皆大笑。

  青果寒泉禅寺俗称青果寺,始建于唐,复兴于明。寺庙坐落在侯壁村东石台上,东有锣鼓山,西有白虎丘,南有凤凰台,沁河流经寺前,东南而去。旧时有大雄宝殿三间、东西配殿各两间,东院为藏经阁,西院为关帝庙、五龙庙、盖海庙、地藏殿。正南建有戏台,中为门楼,东西为钟鼓楼,南殿为弥勒佛、四大天王。寺院建筑肃静森严,淳雅厚重。抗日战争期间,部分殿宇被毁,仅大雄宝殿完好,后迁至侯壁村关帝庙。“文化大革命”时期,大雄宝殿雕刻、彩绘被毁。2013年,青果寒泉寺第三次复建。

  寺后石厚土薄,翠柏满山,竟无一株杂树。何解?

  山顶有青果池,池中常年漂一枚青果,随意浮沉。伸手取时,它沉于池底,收手时,它又浮于水面。何解?

  戏院下有寒泉井,甘甜清冽,寒气逼人。井底是龙饮池,盛夏也结冰。传众僧诵经之时,有云雾升腾,直入云端,状似龙,故名龙饮池。庙东有龙王庙水池,西有凤浴潭。青果池、寒泉井、龙饮池纵向成一线,与东池、西潭呈棱形排列,人称五行泉。五行泉四季长流,终年不涸,酿酒醇美无比,做豆腐滑嫩可口,可治病。

  我问张慧斌,你信不?

  张慧斌盯着我,不说话。

  我又问,五行泉布局是立体的,不是平面的,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张慧斌把目光看向韩大夫,韩大夫端着酒杯,眼睛微眯。张慧斌又把目光转向老邓,老邓笑而不答。张慧斌对宋勇说,他们这些文化人就爱玩玄虚,不好……话音未落,宋勇瞥我一眼说,时空折叠。

  我与老邓相视一笑。余皆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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