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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侨女英雄李林在山西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9003
王宝国

  

  一、女兵书

  1936年秋天,日本侵略行动步步逼近。阎锡山组建了“山西省牺牲救国同盟会”,于1936年9月18日宣布成立,阎锡山亲任会长。阎锡山制定了旗帜鲜明、意义独特的山西抗战方针:守土抗战;邀请山西籍中共人士薄一波等回晋“共策保晋大业”。

  根据中共北方局负责人刘少奇的指示,10月,薄一波回到山西。这是共产党历史上关键一步,又是晋绥抗战史上关键一步,更是李林作为抗战英雄的关键一步。李林来晋,属于薄一波之后第二批骨干序列。《山西女民兵连》一书记载:

  李林告别了学生生涯,从北平来到太原,参加了薄一波领导举办的军政训练委员会的军政训练班,并参加了“牺牲救国同盟会”。李林同志被编在军政训练班第十二连。这个连是唯一的男女合编的连队……不久,为了便于生活管理,李林转到了十一连(女兵连),担任了训练班内党的临时组织——特区的宣传委员兼十一连党支部书记。李林以她的热情和才干,在十一连内起着骨干作用。

  女兵按当时晋绥军上等兵待遇,每人发棉、单军衣各一套,绑腿一副、军鞋两双、皮带一条。军装是晋绥军换下来的旧军衣,破烂、污秽,有的还散发着气味。这些来自大城市的知识女性一个个捂着鼻子躲开。打破僵局的人是李林。

  “军装旧,怎么啦?这旧军装沾着前线将士的英雄气呢!”李林笑着走近一堆军装,说,“当兵抗日,就是要穿军装啊。”她不挑不拣顺手抓起一套麻利地换在身上,这一带动,身边的十六名女生纷纷换上军装。其他房间的人闻风而动,大家有的打绑腿,有的整军帽,一片叽叽喳喳的女生,一霎时变成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女兵。

  女兵连的训练日程,上午按“步兵操典”的规范进行军事训练,第一个月是训练整队的基本动作和跪卧等徒手动作;第二个月,每人发给一支六五步枪,进行各种枪法动作训练。这一套动作学成后,开始出操——到城外旷野进行战斗训练。要求每人每天使用步枪、手枪、轻重机枪三种武器,每人步枪射击五弹,投手榴弹五枚,打迫击炮三发。下午三小時课堂,多由薄一波等中共人士讲政治课。

  女兵连每日上午的军训,有时南城出北门归,有时北城出南门返。女兵们身背“七斤半”步枪,穿着又肥又大的军装,显得筋疲力尽。但每当回到城里,满街市民潮涌围观,尾随追看——“快看啊,女兵!”她们又精神抖擞起来。

  五十年后山西妇联开会纪念,出版《山西女兵连》一书,共述及李林十二篇,占全书篇数百分之三十。其中,薄一波二次提到李林,中共山西省委书记李立功讲到李林。学友们对李林的回忆,多以“最”字表达——

  太原女子苏平:最负盛名的是女战士李林。女兵连改编后,她被派到晋西北一带打游击。党的培养,艰苦斗争环境的磨练,再加上自己的才干,竟然使这位华侨女青年成长为一名英勇善战的游击队长。在当地,敌人闻其名而丧胆,人民传其名而赞叹。她成了一名带有传奇色彩的女英雄。

  来自石家庄的陶竞华:对我印象最深的,也是终生难忘的人,是我的战友李林同志。李林同志是在雁北任女游击队长时,在同敌人拚搏中壮烈牺牲的。我和李林同志不仅同连、同班,而且同睡过一个床,在一个舞台上共同演出过多场话剧,我们还互相传阅《八月的乡村》等进步书籍。

  出生、成长于北平的山西代县女子高首先:同学们来自全国各地,印象最深的是华侨李林……我最喜欢上街游行,背着枪,唱着歌,喊着口号……李林带队,握紧她那双胖胖的拳头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她那特有的华侨爱国心,她那宏亮的口号声,鼓动着每个人的抗日激情。

  ……

  “吃饭快,走路快,如厕快”,这是军事教官们要求学员的“三快”。整队到食堂,一声开步走,小跑而进;值勤班长喊一声“坐下、开动”,马上吃饭,饭间还不准说笑;十五分钟时间,不管吃完没吃完,一声“起立”,全体开拔。由于听政治课轻松自在,大多数学员的注意力投在廖鲁言、韩钧、刘亚雄等指导员、副指导员身边;而不愿意靠近晋绥军教官。

  李林对来自晋绥军的军事教官和具有中共背景的政治教官一视同仁。

  对军事技术训练,李林同志积极认真,为掌握军事要领和技术,她经常练得双肘结下了痂瘢,手上磨出了血泡;瞄准、刺杀动作,她更是反复地练习,直到掌握了要领为止。她的行动,使得看不起女兵的阎锡山部队的旧军官,也不得不佩服地说:“了不起!”同连和外连的男女学员也无不交口称赞。她的行动,使女兵们深受感动,并进一步认识到:我们能与男子汉一起并肩战斗!

  李林天天出操,苦练射击、投弹,回来常是满身灰尘,脸晒得黑红。学射击越发上瘾,食指扣到扳机,她的眼睛就冒火,前方的每一张靶子,都是她眼中的一个侵华日军。每场训练,都是她的实战。夜间,清脆的枪声总要几次惊醒战友们的酣梦,那是李林在野外燃香为靶,夜打香头;白天,归来的队列里,李林手里总握着一些树枝,那是对枪打树梢精准程度的统计。双肘淌血时,她用黑布蒙上双眼拆枪装枪。

  有的学员不以为然地私下嘀咕:一个女人家,这样练又有何用?

  夜晚熄灯前,李林经常走进各个营房进行走访。学员们见到李林,纷纷倾诉:“李林呀,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得给大家作主呀!”

  “受什么委屈了?说呀。”李林笑问。

  “唐连长他们那些教官,我们俯卧姿势不合规程,什么话都骂得出口,甚至用脚踢我们,太无情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女兵们怒不可遏。

  有的说:“看看,国民党的作风就是坏。”

  李林想,这一现象如果解决不好,干训班的军事训练就是白费,党的统一战线思想也要大打折扣。李林向特区党委进行汇报和建议:“我们从全国各地来太原受训,是为了抗日,不是为了显示政治正确就万事大吉;所以,要纠正学员们的言论,在统一战线大业上,不要人为制造敌对。”特区党委根据李林的汇报,决定一方面建议牺盟会对军事教官进行工作,使之改进训练方式,另一方面通过党委动员大家克服怕苦怕累情绪,认真学习军事,准备上抗日前线开展游击战争。

  二、出雁门

  1937年,李林奉命结束军训,调到牺盟会总会。她一再向组织提出要求:“到前线的前线去工作。”7月20日,李林以牺盟会大同中心区和中共雁北工委领导成员的双重身份,出太原,过雁门,直奔前线——古城大同。

  阎锡山的大同会战尚在部署中,日军的飞机已呼啸在大同的上空。李林到来时,日本驻大同特务机关已经成立,繁华富庶的大同城,早已是硝烟弥漫、人心不安的前战场。大同城东南角小南头村的龙王庙里,以吕调元为秘书(主要负责人)、李林为宣传委员,另有阎秀峰、侯富山等人参加的牺盟会大同中心区工作组正在忙碌。敌机在上空盘旋呼啸,炸弹随时落下,中心区工作组除了承担铁路上运送来的傅作义绥东抗战伤员的接应工作外,还进行广泛的宣传和动员。他们不停地奔走在街巷和田野,经常发现有人跟踪。有一次,李林和伙伴们从火车站回到龙王庙的住处刚一开门,一块绑着恐吓信的石头从身后飞入屋里。信上写道:“如果妖言惑众,宣传赤化,破坏中日邦交,你等性命不保。勿谓言之不预也。”

  “今天印刷传单的任务由我一个人承担,你们休息吧。”李林一笑,把信三下两下撕掉朝院子扬了去。说罢,她用桌布和床单堵住窗子,点起微弱的蜡烛,在不断划破夜空的空袭警报声中,通宵达旦地工作。

  8月26日,日军刚刚组成的“华北方面军”中的东条英机察哈尔兵团与板垣征四郎第五师团南侵而来,张家口失守,大同危在旦夕。

  此前的8月10日至13日,吕调元主持,牺盟会大同中心区在小南头召开雁北十三县牺盟会特派员会议。会议议题是:大同城万一失守,人员何去何从?怎样抗日?李林发言强调组建自己的部队,转战敌后,长期开展对敌斗争。她拿出一份记满人名的材料。大家再无二话——李林的意见变成会议决议。

  此次会后到大同陷落的一个月时间里,在人心惶惶的环境中,牺盟会大同中心区以李林为主,组织起一支近一百二十人的农民队伍:“大同农民抗日自卫队”,由李林负责训练和指挥。对于李林而言,这是她短短一生中辉煌的军事生涯的预演。

  小南头村西南的逶迤山岭,名卧龙岗,山势雄伟舒缓,恰好是队伍的练兵之处。一群农民、矿工,上到熟悉的山头,既不打柴也不放牧,变成了一支军队,嘻嘻哈哈。这时,李林声如洪钟地大喊一声:“违背军令者罚!”命令带头发笑的队员沿着训练场跑步三圈,她倒背双手,铁塔一样站在队前,队员们停止嬉笑,收回了涣散的目光。当响遏行云的演操声响起来,军事演习的壮观声势,反过来影响着队员本身。大同农民抗日自卫队——一伙聚集起来的农民和“窑黑子”,正在朝着一支军队嬗变。

  就在这支队伍紧张而艰难的训练中,大同的风声日益吃紧,李林和张干丞进了大同城,请晋绥军城防司令派员给予支援。这天是9月10日,一部分晋绥军已经南撤。

  “你们还没走啊?”未等来人开口,城防司令惊叫起来,“日军一两天就要进大同了,各机关撤退在即,你们也赶快撤吧!”

  吕调元和李林等回到小南头村紧急开会,决定马上集合队伍,中心区干部依托队伍,向南转移到洪涛山区。洪涛山层峦叠嶂,雄浑深远,足可藏兵养武。在此紧急关头,吕调元和李林等人决定带队伍入山,依靠民众,继续训练,扩大兵源,寻机狙击日军。

  9月11日进行转移动员。一夜行军六十多里,于12日拂晓到达怀仁县鹅毛口村关帝庙。由于夜行,大家十分困乏,屁股一沾地就睡着了。突然,敌机轰炸,李林爬起来一看,爆炸点距离还远呢,她的兵却都跑散了。

  9月13日上午,大同人马永魁、白蔚武等手持投降书与自制的白旗出东门迎接日军入城。几乎同时,牺盟会大同中心区成员从怀仁鹅毛口村动身南撤太原。这是什么样的行程?一无前途目标,二无交通工具与食宿。步行到第四天的下午,走进一派雄浑苍茫的山峦之下,“雁門关”三个字出现在眼前。李林伫望雁门关,像钉在地上一样,再也迈不动脚步。

  雁门关位于晋北重峦叠嶂的勾注山上,是明朝当局为防备北方游牧民族侵扰而修筑的。传说大雁每年迁飞经过这里,便叫雁门山。峭拔的山岩之间,悬崖绝壁盘旋崎岖,是个十分险要的关隘,故称雁门关。

  “三边冲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这是雁门关北瓮城门两侧的明代砖雕楹联,概括了它在军事上的战略地位和历史地位。“这是出英雄的地方啊!”此刻,李林感到这座雄关险塞如此阴冷,内心充满着壮志未酬的苦闷,她后来《给中央妇委的信》中写道:

  记得我步行到雁门关上的时候,我望着那盘曲的汽车路,那矗立的山岭,我忍不住偷偷地流眼泪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退回来,我什么时候会再出雁门关!

  三、大雁逆飞

  当李、张二人经过雁门关,迎面遇到三个人,时为1937年9月18日。

  这三人是中共山西高层根据八路军训令,计划从雁北平鲁县起步,开辟十二个县范围的晋绥敌后抗日游击根据地,配合一二○师的。三人分别是:政治上牵头的赵仲池,军事上扛大梁的刘华香,行政上掌盘子的梁雷。

  三人作为先遣小组到此,借助太和岭口二战区司令长官行营,要将从大同退下来的同志截住,再等太原的后续人员陆续到达,集结后一起带到平鲁,组成晋绥边敌后小组。李林随队而行,持牺盟会总会的介绍信对接太和岭口二战区司令长官行营,领到晋造“大眼盒子炮”手枪二支,晋造三八式六五口径新步枪十支,子弹若干,无线电台一部;并有上尉台长一人、报务员一人随行,乘坐一辆大轿车,北越雁门关,一路北来上。

  “我是李林。”李林向赵仲池等三位领导自我介绍。李林一笑双眯眼,亲切,自然。赵仲池等三人眼巴巴北望雁门关口,期待着大同退下来的同志。可是他们作难了——一个女同志出现了,怎么办?李林提出要随队北上,赵仲池摇头。一行人要在敌后艰险环境进行长期的艰苦斗争——政治不可靠的不要,意志不坚定的不要,身体不好的不要,年龄大的不要……女的,更是提也别提。此刻,他们对李林讲了北上的目标和艰险,特别强调了雁北地区与闽南自然环境、生活习惯的巨大差异,明确指出:你是女同志,应当南下,不得随队。

  李林哪里肯放过这一机会!她与三位领导“交锋”了一番。当她讲到自己在大同组建过农民抗日自卫队,赵仲池的眼睛发亮起来。李林接着检讨说,自己军事经验还很缺乏,希望得到同志们的帮助……赵仲池用意不明地说:“一个女同志……”没有说完的话是:“看不出,你一个女同志,还带兵?”

  李林听了半句,以为他又要拿这个“女”字拒绝她,心里一急,指着身边的雁门关:“赵同志不能这样说!在这里带过兵的佘太君和穆桂英,哪个不是女的?南方人王昭君出塞不也是过的雁门关?”李林还历数中国历代女英雄的事例,一阵闽南腔的滔滔雄辩,仿佛九龙江的大浪涌上了雁门关。

  李林强烈感染了三位领导,他们用交换目光的方式开起了小会。他们似乎取得了某种共识,又征询李林身后的伙伴:“说说你的态度,你是她的伙伴,还是男的嘛。”

  伙伴是张干丞,在大同工作的五十多天里,李林和张干丞合作密切,并且发展到了个人关系范畴。“总得有人向上级复命吧?我回太原吧。”张干丞回答了三位领导,把目光转向李林,暗示李林放弃随队,南返太原方为上策。

  李林直指张干丞的鼻梁,双眼冒出万丈火焰,但随着手指颤抖着垂下来,双眼的火焰旋即变成两行泪水,无言地流下来。

  静了大半晌,李林想起自己在南洋培养起来、在集美树立起来、在北平坚定起来、在太原强固起来、在大同实践起来的为民族解放而战斗的决心,她在西湖边对秋瑾塑像默默发过誓,在爱国女中作文本上发表过讨倭檄文,在北平见识过二十九军雄风,在太原练下武艺与豪情,在大同进行豪壮的练兵实践……这一切,难道都要随着此刻的南退而退出么?

  李林直指张干丞的手指虽然垂了下来,但她那半是海水半是火焰的表情,大约很有些状况,刘华香是一行人中的“老红军”,看看气氛不对,开口救场:“李林同志,冷静,冷静。我们重申一下组织上的意见,你是女同志,不适合随队,你……你们,回太原吧。”

  说着,一行人看天色不早,悄然起身,朝太和岭口行营启行。

  “等一等!”李林在他们身后呼叫一声,一步赶到赵仲池面前,要求说:“赵主任,我不想退,我要跟你们北上!”

  三人望了望她,谁也没有作声,继续前行。

  “你们不同意,我也要去——我跟在你们的后面走,还不行么?”李林大踏步紧跟在后,声音里满含凄伤:“到了平鲁,我会用自己的行动说服大家,我要抗日!我能抗日!”

  出乎我们意外,几次地,她都用充分的理由说明一定要和我們一起去打游击。在她的坚决要求下,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她了。

  一行人停下脚步,交换一番目光,赵仲池轻轻地点点头。李林一下子融入这个钢铁集团。

  18日下午抵达朔县,19日下午出朔县,北上平鲁。由于朔平之间尚无公路,送行的大轿车已于头天南返回省,一行人开始了一百六十多里的跋山涉水。而且,枪支弹药,个人行李,电台等公用设施,也分背在身上了。苦旅之始,人们对惟一的小个子女兵,开始了关照,也开始了质疑。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李林身上,因为她仍然不但不休息,而且连身上的枪和行囊都没有卸下来。

  有几位同志踅过坡角小便,他们起身时朝李林投来一瞥,用土话悄声发议:“夜晚住的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麻烦……真是个累赘。”

  “别说住了,吃饭越发麻烦,就她那南方胃口?保管到了平鲁一顿莜面饭就叫她受不了。”

  “雁北人一辈子洗两回澡——出生一洗,死了一洗;她呢?南方习惯,一天两洗澡,早一洗,晚一洗。看她在雁北土窑洞怎么个跌腾(跌腾,雁北土语,意为不适应的起居)法……”

  “一个南方女子,又是南洋华侨,哪能吃得塞外的苦,不过是一时精神好罢了。”有人归结说。

  “这女子到时候走,不是得有人送她?派谁送她呢?”说到这里,几个人就把目光投到赵仲池身上,大有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高明。赵仲池的目光也在李林身上,但他面无表情,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

  李林早已把队友们的窃窃私语听在耳中,悄悄抿嘴而笑了。她肩膀一扬,反过来替他们正一下背带,整一下行李,然后一拍他们的肩膀,昂首阔步,前行而去。

  二十三年后,赵仲池回忆道——

  ……李林同志和我们一样,背着她自己的一些东西,还有步枪和子弹等。大家都担心她的身体是否挺得住,我和别的同志几次要她把步枪和子弹或其他杂物让给我们一些,但是,都被谢绝了。这样,我们都感到这位女同志竟有这么刚强,就是走起路来,也是这么有力。我们所有的同行者,都深深地佩服她。

  四、进平鲁

  9月20日上午,一行人从井坪城起步,跋涉一百四十里山路,越过村庄和许多土凿的、石碹的窑洞,进入平鲁县城。

  日军不断逼近的消息使小城往昔的秩序荡然无存。对于人心惶惶一片混乱的县城百姓来说,一行人在这时候到来,人们联想到数月以来屈健等人的活动,所以认为他们是第二官方,可算是救星从天而降。

  一进西城门,看到群众关注他们,李林提议:“咱们何不唱起歌来呢?”

  赵仲池欣然点头,李林早已经摸出了她的口琴,一手抚琴鼓吹,一手打起节拍,领唱起来。踏着歌声,一行人健步入城。在他们身后,街上的人群由疏渐密,远远近近涌来。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激动之余,跪在地上含泪呼喊:“救命恩人来了!”

  平鲁人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人群将一行人拥进了县政府院子,一时间,政府院子喧闹起来。一行人见机行事,当即决定,不进办公室,就在这里召开群众大会。

  赵仲池讲了一行人的来历和意图,讲了牺盟会的抗日宗旨。李林接着讲话:“父老兄弟姐妹们,日本人欺侮到家门口来了!咱们怎么办?当亡国奴?不!誓死不当亡国奴……我们要做国家的主人!”

  人们纷纷向李林投来惊羡的目光,嘈嘈切切,一阵议论——

  “你听你听,她是个女的——小红娘啊!”

  “快来看看,牺盟会有个女官!”

  “她也说‘不当亡国奴,这话,倒是和孙县长在的时候说的一样,和屈特派说的也一样,就是不知道他们走不走……”

  此刻,“走不走”三个字,是人们心头最大的悬疑。人们忍不住问了起来——

  “当不当亡国奴,我们毛头百姓又有啥办法?”

  “你们能住在平鲁和我们一打打(一打打,平鲁话,意为一起),不当亡国奴么?”

  “你们到本儿(到本儿,平鲁话,意为到底)是牺盟会,还是共产党?”

  李林听着平鲁百姓的提问,与赵仲池交换一下目光,接着讲道:“老乡们,如今咱们山西是国共合作啦,牺盟会也好,共产党也好,都是抗日的队伍。我们来了就不走啦,我们来的目的就是带领咱们老百姓打日本,不当亡国奴……”

  说到这里,梁雷指着李林,插了一句:“老乡们!这位女干部是李林同志,她还是位归国华侨呢;连华侨都从太平洋那边回来和我们一起抗日来了,大家还顾虑什么呢?”

  “哦!”平鲁人没有鼓掌的习惯,大家互相交换着惊奇的目光,轻轻地发出一阵感叹之声。李林接着还生动地讲了“游击”理论,说游击战是一种抗日的好方式。她指着群众中一个提问题的人,接着他的话头说:“你问我怎么办?我要打日本,我还有我手里的枪呀!”

  她把手中的步枪举起来。

  一座闭塞的塞外小城,迎来了一支特殊的队伍。一个华侨女兵,举起了一支有号召力的长枪。这个情景,平鲁人永远不会忘记。

  由于她个子矮,有人自动搬来一条长凳,李林短发一摆,跃上凳子继续她的即兴讲话。

  对于平鲁县的老百姓来说,这一行人还有很多未解的谜;但里面这位南方口音的“小红娘”,却着实让老百姓信任。

  赵仲池后来是这样回忆的:

  在群众情绪激昂的大会上,李林同志讲了话,大家以惊奇的眼光注视着她。因为她个子小,就特地找了个凳子,她站在凳子上,手里还拿着她那支步枪,用那流利的口语,慷慨激昂地讲演起来……从这开始,她就给平鲁人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我,我现在就报名当游击队,”一人挤到李林的长凳前说,“我叫侯六。”

  “我叫茹西财,给我也报上!”

  “我,贾瑞!”第三个人在后面扬着手呼喊。

  李林跳下来俯凳而记,长凳又變成了现场办公桌,当场报名的十六名青年登记在册。

  有一簇女孩子们也来到现场,叽叽喳喳,李林爽朗地招手让她们进屋,女孩子们你推推我,我推推你,迈不开腿。嗫嚅了半晌,才说清她们也想报名,但顾虑自己连枪也不会拿,又是女儿家……李林哈哈一笑:“谁一生下来就都会?再说了,抗日也不全是拿枪打仗呀,唱歌、演戏也是抗日。”

  “记住,男人女人是一样的。”她把最不显眼的那个姑娘刘仙荣当即登记。同时,为刘仙荣改了名:“参加抗日队伍,就不分男女,也就不要女子气象,先改了名字,改成刘震——要像英雄一样震动山河。”

  日军占领平鲁城之前的五天时间里,李林等人做了一系列基础工作,在县政府召开会议,组建晋绥边机构。领导成员名单如下表:

  26日上午,日军入城前,李林一行人转移到了平鲁县城西部三十多里的达达井村,休整、开会。

  离开达达井村时,村里的小男孩二和子也想跟随。自从他们一行人进了村,二和子看见牺盟会里有一个大姐姐态度可亲,还带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姐姐刘仙荣,二和子就跑出跑进想靠近。因为本村王家已经出过共产党,老财王占彪同意了孩子跟随李林。有人提出:二和子虽然人小可以带;刘仙荣不带,因为女孩子不方便。但最终,李林说服大家,二和子与刘仙荣都带。

  一行人从平鲁县的达达井出发,于月底转往偏关县城。

  五、兵起偏头关

  1937年9月30日,一行人踏着暮色走进偏关县政府院。

  李林一踏上偏关的土地,文武双翼展。她刚到偏关县即担任县妇救会(妇女救国会)秘书,开展组织上交给她的办培训班工作;一边亲自登台给培训班上大课,一边着手组建游击队,自10月份起兼任县武装部长。

  李林在大同组建的农民抗日自卫队失败了,她要在偏关重新组织。她向赵仲池和梁雷提出组建武装队伍,终获二领导支持。

  李林《给中央妇委的信》中说:

  大家决定了我担任武装工作。不,开始的时候,许多同志不赞成,不让我负武装的责任,他们总以为一个女的干武装工作多少有点不合适。但我自己对这工作好像有些自信力,又有兴趣,同时觉得在这时候妇女也应该有学军事的必要。我坚决地要求,大家没有办法,答应了我在偏关发展该地的游击队工作。

  县长梁雷从监狱里放出几个冤案犯,交给李林,成为她的首批队员。可接下来的招兵买马,扩军练兵,谈何容易?

  有一次李林带刘震西出县城去西乡村调研,返城途中路经下尧王坪村一块菜地,看见农民起菜,李林向农民买了一斤辣椒,一边用手帕包起来,一边招呼菜农席地而坐,拉呱开了。

  她说,我了解到咱们偏关人的特点是和善,可是日军侵略来了,他们不可怜和善的人。到那时,必然会有恶霸变成汉奸依仗日军欺负老百姓,我们老百姓谁勇敢谁才能保护自己。

  她讲日寇残暴,但抗日必胜,这是因为日寇打的是侵略战争,不合民心,国际上也不支持;我们打的是反侵略战争,民心拥护,国际社会都在关注我们——我们身后还有无数华侨支持。

  她还讲了从古到今那些保家卫国的英雄们,当抗日的兵,将来也像他们,是一份光荣……起菜的男人把镢柄一放,一屁股坐上去,打火镰抽起旱烟:“李部长说得好,就像我们偏关的万世德就是一位古代的抗日英雄,偏关人世代尊敬,还因他留下‘万人会的乡俗……”

  起菜男人说着话,把烟嘴停在唇上,凝视李林。李林看出老乡话里有话:我们要当兵,那也要看跟了谁合适,你这位南方女学生,你自己比得上万世德么?你能带领士兵们做了英雄么?

  好啊,就从明朝的万世德率军入朝痛击倭寇说起:“现在呢,还是万世德抗击过的倭人,他们侵略到万世德的家乡来了,家乡人民怎么办?要像万世德一样起而抗日!”李林接着讲偏关游擊队现在归牺盟会管,将来还要受到八路军里贺龙将军的领导,这都比明朝的万历皇帝强得多……“我们偏关既然出了一个万世德,就不会只有一个万世德!现在啊,到了再出许多个万世德的时候了!”她也讲了游击队的训练作战和生活待遇的情况。她指出:当兵抗日是人民的功臣,政府要给抗日战士的家属按军属优抚待遇。

  李林感觉到群众的信任,她让刘震把名字和住址一一记下,约来游击队部参观。

  说着话,李林忽然感觉到身后人多起来了,回身一看,远近几块地的十几位农民都聚拢而来。原来,她已经不知不觉开了一个田间抗日动员会。

  第二天就有刘姓父子俩来投奔了李林的游击队。

  有一次,李林带刘震到偏关城西八里的阎家沟煤矿去,李林仗着身体强壮,跟着工人爬进那狭小幽曲的窑坑背炭。她和背炭工人爬出窑坑时,也成了一个“黑人”,这使得矿工们把她当作了自己人。趁片刻休息,她问工人一天能挣多少钱?家里几口人?日子过得怎么样?一个牺盟会的“女官”关注起了煤窑工人的命运,工人们好感动!大家七嘴八舌诉说心里话。看见工人们有热情,李林就用浅显的话语讲穷人受穷和社会不好的关系,讲社会不好国家就弱,就遭日本人侵略,讲穷人的出路是拿起枪杆子打日本。

  不久,十三名煤矿工人加入游击队。

  五六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一起投军,是因为他们听说这个部队既能练武,而且部队的华侨女官长非但不打骂士兵,还关怀士兵的冷暖。

  她一有空就跑到老百姓家中,问家里几个孩子,读没读书?村里有没有恶霸欺负老百姓?村里有没有童养媳?童养媳受苦没?问着,就接了活儿:帮老百姓写家谱、调解纠纷、讲说天下大事……给老百姓代写家信是最多的。

  有一次,李林代一家人给他们在外的儿子写信,做父亲的叮嘱儿子:“你回来的时候,不要为省钱走山路,咱偏关如今土匪多……”李林立刻警觉起来,后来经调查,她了解到很多绥蒙地区的“马鞑子”和“胡匪”顺着黄河大道,南出偏关,侵害人民。土匪弱些的,夜抢日行,没有定踪;强悍些的,则在本县择山而驻。如今有些土匪打着抗日旗号,公开勒索民财,目前正当秋收结束,农民的粮仓就是土匪的目标。

  李林认为带队伍进行肃匪,既能保护人民,又能训练部队,是游击队开拔到抗日前线之前的必要行动。经请示赵仲池、梁雷同意,开启了对接各路匪队的行动。首先,她选调本地战士走访群众,寻找到各路匪队的具体线索,先派五名战士到县城以北各大山侦察。侦察战士至夜未归,李林担忧他们落到土匪手里吃亏,次日一早即带兵北进。

  行有六十里,望见前面大山苍莽,有多处土筑的堡寨,高高的烽火台矗立在逶迤的长城上。问本地战士,知道这里是草垛山,那些堡寨是明朝所修。她断定这里必是土匪巢穴,拍马直进。

  错落于群山间的十数间石窑,果然驻有一帮为数近百人的队伍。一排窑洞上斜插一杆黄旗,旗面白边黑字,绣着“抗日救国北路军”。有人横枪阻拦,大声发问:“哪部分的?”李林骑在马上用脚踢开他们的枪,率队走进去。窑洞里出来几个人,一个穿皮坎肩的大块头叉着双腿横在李林面前,手里是一支红玉烟嘴,冉冉飘着轻烟。

  李林已经知道了他的大号,她把手里的枪往腰间一插,向对方拱拱手,叫道:“‘金刚钻!我们的五个弟兄是你留下了吧?如今,我也来了——我是偏关县武装部长李林。”李林边说话,边下马,不等来人礼让,带三名战士径直走进黄旗下那间大屋。李林背着手威风凛凛地站在当庭,致使随后回屋的金刚钻坐不回他的狼皮宝座,只能站在李林对面。

  “看你有旗有号的,我也不能把你当作土匪。”李林对金刚钻说,“兄弟们真想抗日,你可知道全国抗日形势?你可知道国共合作抗日统一战线?你可知道无数的南洋华侨怎样支援祖国抗战?”

  李林用严正的口气告诉他,队伍是第二战区的官军,是牺盟会领导下的抗日部队。

  李林凌厉地盯着金刚钻,脸上闪动着吓人的威势。

  一个操着南方口音的女将军从天而降,金刚钻知道这就是在偏关城办游击队的那位有名的南洋华侨。他算是开了眼界,不自觉地喘了一口气。李林调整一下姿势又说:“当然啦,我们也知道,你们抗日不抗日,先得生存……那么,你是不是和政府合作了更好些?是不是在取得民心方面下些功夫更好些?”

  短短地,李林作了一场抗日讲演。金刚钻长这么大,也曾走绥过晋,经多见广,什么刀尖上的肉没抢吃?却没见过这么既威武又文明的官长,而且是位女官,还是华侨。他又敬又畏,两眼从李林脸上掉转下来,口称“得罪”,他的手下就识相地放出了五名游击队员。归队的队员们无伤无损,但事儿未完;李林掉转身面对金刚钻,满脸的威猛严厉之气。金刚钻眼里见事,当即赠送了李林三支日制三八式步枪,三搭链子弹,赔情道歉。

  接着,李林率队接连改编了偏关几个杂牌队伍,包括草垛山上金刚钻的“北路军”,也肃清了一些无素质的土匪。人员扩充,缴获武器,队伍发展了;而令偏关人称道的另一功德是消除匪患,为民除害。李林的队伍,在开拔到抗日前线之前就已名震偏头关及黄河两岸。

  游击队建立之初,李林亲自在县城北部的罗店找到营房,布置营地。罗店紧邻文庙,李林两头兼顾,一边承担文庙里的干训班上课,一边负责罗店的队伍训练……建立和训练游击队,该有怎样的艰难和坚毅?从她给中央妇委低调谦虚的信中能略窥一二——

  在我们第二次到雁北的时候,因为敌人进攻得猖獗,武装汉奸以及清乡队活跃得厉害,加上各县政权已空虚,我们觉得要在这地区开展工作,要在这地方存在,非有自己的武装力量不可,因此我们决定第一步的主要工作是创建武装。

  ……

  的确,武装工作是困难。因为没有更多的干部,一个人政治、军事都要负责;更因为过去没有军事经验和常识,仅仅受过几月训练,所以开始虽只有十几个人的游击队,但已经够我忙乱了。我常整夜睡不着觉,想着他们的管理问题,计划着他们第二天的军事操练、政治课以及生活各方面,真是煞费苦心了!一直到后来,来了一个军事干部,我们这一支队伍工作才健全些,而且以后更成了其他支隊较有基础的主要模范支队。

  李林信中所说的“来了一个军事干部”,是王零余。在这支队伍里,李林是一面大旗,王零余是一把利剑。大旗所到,人所向往,人们奔李林的名字而来。两个多月的时间,李林的队伍迅速发展到二百一十六人,组建成为雁北游击司令部偏关抗日游击支队,被组织上编列为晋绥第八抗日游击支队。这一期间,平鲁县、右玉县及其周边地区先后诞生了五支队伍,被上级授予序列编号:五支队、六支队、七支队(平鲁游击队)、八支队(李林领导的偏关游击队)、十一支队。其中,李林所率八支队成长最快,训练最精,为晋绥边工委直属,被评为模范游击队。

  六、马踏高原

  1938年3月,李林奉命率领游击队沿关河东进平鲁。15日,行至偏关与平鲁交界的老营城(隶属偏关县),与李守信下乡的小股伪军遭遇,李林率部迎击于城北山坡。关河的春天,是风沙弥漫的季节。河水西流,风沙东进,有时大风偶至,耕种的农人常常要停牛驻犁于垅亩间。风沙中,只闻敌声而不见敌兵,一颗冒烟手榴弹突然落在李林马前。李林冲在最前面,她一跃而过,但她知道身后正在跟随她迅跑的战士们势必来不及躲避,一瞬间,她看清了手榴弹正在燃烧的拉线的长度,翻身下马,拾起手榴弹向敌阵扔去。一瞬间,她是那样镇定迅捷,毫无犹豫。手榴弹在敌阵的半空爆炸,敌军就此消失在风沙中。

  李林坚决要求真刀真枪出战。组织上批准了李林承担第一次反“围剿”任务,她和王零余率队配合其他队伍灵活机动地分途袭击来犯之敌,突出包围圈,转移到外线袭扰敌人。这是李林军事生涯中的初次实战训练,一仗打下来,部队的军事水平赢得好评,这使得赵仲池长舒一口气。

  此刻,李林以其双倍于他人的努力,展现了英姿。李林就要上战场了,在大战日军之前,她先战胜了一个“女”字。战胜这个字,需要更加艰苦卓绝的努力,全方位的能力和更出色的业绩。

  日本全面侵华第十个月。在中国,是抗战的“联盟+防御”阶段;在日本,是战争的“狂热+迷茫”阶段。在这样一个时间里,晋绥游击队接连打了一系列著名战例,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军事现象。其核心人物正是南洋侨女李林,她率领自己亲手创建的队伍,一战成名,二战立威,连连获胜,威震晋绥。

  4月,李林率领晋绥第八抗日游击支队进入绥南。23日从平鲁驻地出发,行八十里,进入右玉县境,威远堡村外一个土堡出现在眼前,顶上飘着膏药旗。“伪军二十多人,库房三间。”李林与王零余简短商议,“夺枪!打一仗!”一言才出,二人手里的枪已指向土堡,枪一响,堡墙上横枪巡视的二个士兵应声栽回墙内。李、王二人持枪跃起,全队冲入,枪声大作,伪军夺门而逃。李林骑菊花青带领五十名战士出击尾追,王零余率后军夺取了堡内大量枪支弹药。

  一个新的困境随之而来——绥远地方,路途迢遥,他们负重远行,不利于战事。出右玉,近凉城,李林趁休息召集小会研究,她的口中反复默念着两个字:“骑兵、骑兵、骑兵……”王零余接起话头说,北地多马,我们再往北走,就可能遇见马贩子了。李林一听,联想到从绥远涌进偏关的土匪多为马队,她一挥手:“好!咱们遇上贩马的就买马,遇上土匪就夺马!”

  经绥远省凉城县西南端东进,绕着岱海边沿,不觉远足一百八十里,北进至凉城县岱海东南端。一条河流出现在脚前,河水不大不小,东流而去。队伍里有绥远籍战士说,这河叫天成河。顺河北望,河东岸有一个大村,是天成村。队伍歇马的村西这座大山,叫马头山。李林派出二名绥远籍战士换便装以买马名义侦察。老乡告诉他们,自从闹日本开始,马都被各路队伍征用了,马帮马贩子不见了。

  “村里倒是驻有马队……”一位老乡声音吞吐,面色犹疑,两个战士忙问:“他们,卖么?”老乡缓缓摇头,面色凝重。两个战士交换眼色,一个继续与老乡拉呱,一个掉头返回队伍。李林率五名战士赶来,把老乡请回山坡树林。在这个临时营地,李林命队伍打开干粮,与老乡共进午餐。

  吃着干粮,李林与老乡三盘两问,外加分析判断,弄清了天成村这股“马队”,是近日从岱海以北的麦胡图转来的伪军。老乡说,村里人很犯愁,这股人看样子是驻下不走了,将来还不知道怎样祸害村子呢。李林看看时机成熟,略作思忖,决断地告诉老乡,今天就能消灭他们。二位老乡听着李林的讲话,被她眼里的火苗征服了,又环顾身边的队伍,来了精神,讲起了伪军每天出动饮马的时间与村前村后、山前河边的地形……

  好戏,即将开锣。

  午后的春阳高照河边,马群从村里朝河边奔腾而至,河对岸小树林里发出轻声而愉快的笑声,是王零余。在老乡的引导下,队伍从坡后小树林深处绕至河对岸树林中,一河清水尽收眼底。王零余对李林耳语说:“这是一群二代杂交蒙古马,看去矮小,可是跑长路有耐力,勇猛无比。”李林一笑,牙关紧咬。

  马群约有百余匹,伪军们背着枪一字形松散地穿插在马群中。马群两边各有一个骑马人横枪挽缰而不下马。李林朝王零余点点头,用手将西边一骑指给王零余,又指一下东边一骑,王零余点头。李林头一低枪声响,端坐东边马上的伪军应声落马;同时,西边马上的伪军也在王零余的枪声中栽倒在地。伪军们乱叫着有的往马背上扑,有的掉转身往后奔,树林中爆豆般的枪声中,伪军立刻倒下四五个,其他人落荒而逃。

  李林和王零余两路出兵,一路东进追马到村,一路西杀逃敌,守村截马。大约半小时之后,一场夺马战胜利结束,杀伪军二十六人,夺战马一百二十匹、韩麟春步枪四十六支。加之其他小战所获零星马匹,共得战马二百余匹。战士们一边领马整辔,一边喜滋滋地吵吵着说,李林姐有远见啊,怪不得去年冬天就让咱练马,还真当上骑兵了!

  一支新生的骑兵队伍整队天成村外,枪马齐全,披坚执锐,李林一战成名。

  马头山下夺马战给了李林重要启发:组成侦察班化装探路并寻找战机,从容突破了敌人一道道防线,胜仗一场接一场。敌人则像一匹笨拙的老马被牵着走:刚刚派兵驰援天成村去了,又报麦胡图被打破;援救麦胡图的部队还没到,红砂坝车站告急……

  打击敌人成建制的军事部队的同时,李林队伍根据所得线索,还一路不停地查恶霸,杀汉奸,斩断了地方汉奸网。

  痛袭常流水,是李林率队二进绥南系列战役中最大一战。这时,她的队伍已经改编为八路军一二○师雁北独立六支队的骑兵营。常流水村是位于山西大同与绥远丰镇之间、隶属大同的一个战略要地。大同是华北煤电重镇,日本满铁公司早已占领了离此二十里的四老沟煤矿。为了保卫四老沟,并进而采掘附近的挖金湾矿,日军侵占大同之初即在常流水设了近百人、二挺重机枪的重兵据点,是敌在我晋绥边区安插的一颗硬钉子。

  打常流水,李林北上时蓄之在心,并向边委请示。边委领导们叮嘱她要见机行事,如难获胜,全军而归,即是大功。

  常流水村是个北高南低、东西两山夹峙的狭长村庄,村西是高耸的瞭高山。村中部一处地势较高的大院是敌据点,和相距不远的另一个老财院各建一个炮楼,一眼望去,易守难攻。而且,敌人的明岗暗哨远近扫描,进攻之难,难于上天。但是,李林为了此战,设法联系到常流水村地下共产党员曹福林,详细了解了地形与敌人布防特点。

  经周密分析研究,李林率部星夜驰兵,由瞭高山山口经日军据点炮楼之下的庙儿坡,迅雷不及掩耳地占据有利地势。他们先攀上据点大院对面一座道观的墙上,朝据点探视,发现一个伪军端一只大草筛进马棚添草去了。这表明据点之敌将要进入梦乡。

  李林轻拍一下王零余的手臂,一挥手,全队一跃而下,立刻用自带的轻便云梯反身扑上据点大院的屋顶。看看伪军出了马厩,把草筛挂在墙上要返回屋里,李林一挥手,一位爆破手将第一颗手榴弹随着添草伪军的脚后跟投至屋门,李林指挥战士同时将手榴弹分别投入据点各屋的烟囱。骤然而起的爆炸惊心动魄,一串屋子像要跳起来一样剧烈震动,烟雾土灰从门窗喷涌而出,据点里顿时发出一片惨叫。日伪军纷纷抱头鼠窜,李林率队用轻机枪朝大院内迎头猛扫。

  日军炮楼里的重机枪是朝向西山的,发现情况,紧急调整,但如同自己的手指抠不着自己的手腕,哪里能跟得上来?扫射一阵,看看无效,只得弃枪而逃。半小时之后,据点里日伪军陈尸近百,大量枪支弹药被来者席卷而去。

  这一役,国共两方各各称庆,大同日军总部极为震动,李林一战立威。

  满载而归的骑兵队,又立刻北移至丰镇等地如法炮制。南返途中,李林派出两个侦察班寻找可战之机。每当侦察兵找到一个机会,部队就像一支跳跃的天兵出奇兵猛袭目标。不到二十天的时间,一支神兵穿星月,驰大风,马踏绥蒙高原,以几乎零伤亡的代价,将敌人二十多处据点、火车站的日伪军打残打怕。

  七、无令之战

  那么,李林二进绥南的系列战例,受命于上级怎样的军事部署?有谁下达作战指令?没有。从来没有任何直接的战斗部署交给李林,李林威震晋绥的军事成就出自无令而战。

  当然,也不是违令而战。

  李林的自主出战,来自于当时背景的推动。

  第一条。蒙奸成立了伪蒙古联盟自治政府,与手下李守信两个军,对绥远范围抗日事业与中共组织造成重创。已迁来山西的中共北方局派出一个高级别工作团北上绥南进行恢复工作。既云“高级别”,便需一支队伍护送。选谁的队伍护送呢?选的就是在七个月前大家视为累赘的人——侨女李林。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已见的资料显示,这个决定是赵仲池、刘华香主导形成的。资料中未曾表述而可以推断的是,这一决定必然经过了激烈的讨论,反复的斟酌,最终作出郑重的决定。

  第二条。1938年4月18日、5月14日,毛泽东就建立“平绥路以北”大青山根据地之事,二次致电朱德、贺龙等人。为配合大青山根据地宏观战略,晋绥边委再组工作团北上绥南,李林队伍二次被选中开赴绥南“配合地方工作,开辟绥南根据地”。

  前一个“护送”,后一个“配合”,如何领会,如何把握?当其时也,来自上面的声音,没有人可能、也没有人可以提出“规定动作”。因此,一个“护送”一个“配合”,便是华侨女将的天赐良机。李林两次领命回队,召开“护送”与“配合”动员会。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在战士们眼中,李林讲话的内容倒还在其次,最具感染力的是她兴奋热烈的激情中透出刚毅坚定的意志力,那一笑双眯眼的眼神标志着她的精气神,她那抖擞着的短发——这些从讲话中透射而出的表情和气势,标志着战无不胜;甚至,她脸上的每个豆瘢(李林幼年感染天花,致成满脸瘢痕)都闪动着腾腾杀气。

  二次护送,二进绥南,李林的做法是按照要求将工作团护送到指定地点后,经与工作团协调而马上驰兵数百里进行远途正面作战。她派出的侦察班,既是作战的尖兵,也是工作团的前哨。这样,她的军事行动不但打击了敌伪,而且将敌伪各部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为工作团营造安全,创造条件,得以深入摸底,恢复了基层抗日组织。這年的九月至十月,赵仲池和郑林、李登瀛等领导人曾三次带队入绥建设马头山根据地。这时期,绥远兴起的敌伪势力正处于强盛期,游击形态的中共组织派团与之进行抗衡并取胜。

  6月,李林驰骋晋绥初战大捷之际,中共晋绥边委决定,雁北五个游击支队合编为雁北独立支队,由晋绥边地方领导。改编甫始,边委派刘华香西下岚县向一二○师贺龙、关向应汇报并请求命名和授印;于是队伍华丽转身,变成八路军一二○师雁北独立六支队;一名之易,部队改属军地双重领导。

  改编成的八路军一二○师雁北独立六支队有三个营:骑兵营(第一营),步二营,步三营。其中的骑兵营是六支队的精锐部队,共辖四个连,每连有机枪两挺,以李林领导的偏关游击队为班底。

  各游击队被改编时,原队长都渴望随队进入军内;除刘华香这一预定的地方部队带队人之外,组织上是不允许其他队长们随队的,要他们留在地方继续组建游击队。而偏偏只有李林,这位在八个月前大家都视为累贅的侨女队长,获得允许随队做军官,被任命为骑兵营教导员。

  1938年春夏威震晋绥的李林,获得中共晋绥边组织的嘉奖:“骑兵营完成任务出色……”这当然指的是“配合”和“护送”,因为李林二进绥南系列战例,并无战令,而是自主作战。

  八、威名之后

  1938年春夏,华侨女将李林威震晋绥。敌蒙疆联合委员会、晋北自治政府、驻大同日军总部三方都把李林的名字写上悬赏簿。赏格最大的是日本大同军部:大洋五千元。这期间传出一个对李林的日本式称呼:“顽皮女太君”。

  按通常逻辑,敌方的重格悬赏,便是被悬赏者的围城,被悬赏者一般要做出几方面的调整:或调整方向,别狩他地;或改变对策,远敌避险;或深居简出,重兵护卫……李林没有怕,也没有这样做。

  高额悬赏之下,矮小的女指挥员李林,却仍然频繁出没于自己的营盘和乡野。李林何尝不知凶险?她的身上自带一道软城防——她获得的民心。

  李林在《突破敌人的第七次围剿》中说:

  我们要想在这四面是敌的包围里,到处是汉奸敌探活跃的环境中存在的话,最基本的是要和民众关系密切,我们本身要能切实深入群众中去,平时要多了解并要解决民众的困难,民众能对我们关系好,便是掩护我们最好的武装了。

  在给中央妇委的信中,李林谈到自己与群众的关系时,自信地说:……开办了好几期训练班,培养了不少地方干部,走到每个村子,没有一个村子的老百姓不熟悉,拜了许多“干妈”,团结了不少“干姐妹”,因此,敌人围攻是疯狂的,是厉害的,汉奸清乡队是活跃的,但是我们总能冲破敌人的围攻,汉奸清乡队是莫奈我何的。

  李林二进绥南之后,官方派记者从第二战区来到雁北,作了多日的“战地采访”,借采访之机,对李林明确地传达了一个意思:“你若想调到长官公署工作,我可以帮忙向阎长官转达。”这可以看出阎锡山对李林的关注。而阎与李林直接的接触,是在翌年的“秋林会议”上。

  “秋林会议”强调统一,矛头指向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军。有人指出“牺盟会、决死队成分复杂”(意指存在中共秘密组织),指责新四军和八路军以及地方游击队“游而不击,空耗粮饷”,还有“狐狸变不成美女”之类刺激性言语。一位坐在中后位置的背着大沿草帽的小个子女代表起立发言,义正词严地质问:“我李林在晋绥被敌人悬赏五千大洋,而回到我们自己的会议上,却变成了‘游而不击?”

  李林的发言猝不及防地冲击了反对派,前面发过言的纷纷调整表情,交头接耳起来。李林再次起立,二度发言,直逼阎锡山本人:“牺盟会和决死队是按阎主任的‘守土抗战主张办事的,这样不负责任地乱发言,把阎主任放在哪里?”

  李林第一次发言,阎锡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两条浓重的八字眉一挑一挑;李林第二次发言,阎锡山微闭双眼,默然无语,手中捏着的一枝笔缓慢而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秋林会议是高级干部会,与会规格是军队师长(含独立旅旅长)以上军官、各区专员及保安司令以上行政干部、公道团主要领导干部、牺盟会各中心区秘书。李林不在“高级干部”范畴,她作为唯一的武装女代表,受特邀而千里赴会。李林反击了旧派人物的言论,也等于打了阎长官的脸。阎锡山作何反应?李林爱人屈健回忆称:牺盟总会的报纸《牺牲救国》用专版对李林作了介绍。阎锡山还假惺惺地接见了李林,要留她在长官司令部工作。

  中共山西领导人薄一波很欣赏李林——

  薄一波……临走时,他找到李林鼓励说:“你在会上的发言很好,你在雁北的工作很出色,贺龙师长早就想见见你,希望继续好好工作……”

  不到五个月,李林被调离军营,改任为地方工作。这是在她威震晋绥,被敌悬赏直线上升的时刻。调李林回后方的声音,几乎自从她来到雁北之后从来没有停止,而调令的密集期则恰在李林二进绥南战事密集期。最终将骑兵营教导员李林调到后方的这个决定,是兼任中共晋西北军区政委的八路军一二○师政委关向应、政治部主任甘泗淇合议而定的。

  关向应等高层领导人拟调李林到后方,亦即晋西北高层,显然是十分优越的政治照顾。但在李林,与前线的真刀真枪抗日相比,再高的官职都是浮云。李林坚决不离开雁北前线的意志,组织上感到无法撼动,最终作出一个折中的安排:李林离军不离地,留在雁北前线地方工作。这是多个回合以来的调令了,李林再倔强也惟有服从。战场猛人李教导员变成了出入农家窑洞的李委员。

  7月26日上午,平鲁县东部的南旱井村,晋绥边区与独立六支队联席会议后,李林告别骑兵营,到边委会驻地榆林报到,她的地方职务是组织委员兼管地方军事。当她跨上菊花青时,参会的骑兵营几位连长和副官们默然站在马前送别她。

  九、威名再震

  再战再胜,是李林调到地方之后更加震撼人心的故事。在出色地完成组织上交给她的培训任务的前提下,李林始终不忘真刀真枪的抗日,她将边委会所属的一个政卫排扩建为政卫连。

  1939年10月下旬,李林以晋绥边区组织委员身份,在洪涛山区第七次反“围剿”中,策划并参与指挥“围魏救赵”奇袭岱岳之战,取得完胜。

  10月25日天一亮,洪涛山西部的黑龙池村,屈健、李林、柏玉生研究敌情。就近期日方总体情形及其洪涛山周边各方面情况,他们分析认为即将有大事发生,三人眉头紧锁。

  “针头线脑,砖茶颜料……”这时,一位肩挑货郎担的客人进了院。客人轻声叫卖着,目光却犀利地扫过小院内外。李林一看来人裤腿被夜露打湿到膝部,即取自己的搪瓷缸给客人端出水来,说你走路累了,先喝水,再买货。客人点点头,将一封“双鸡毛信”递到屈健手中。

  三人传看一番。

  日军对晋绥边的第七次“围剿”,从10月下旬起即已部署,大于我力量六倍多的二千余兵力已从洪涛山周边调集而来,向洪涛山西麓赵家山、孟家山一带不到六十平方公里的二十多個村庄范围内扑来,分布在水头、沈庄窝、水泉、东庄、王老沟等地的晋绥党政机关、雁北独立六支队部分部队、政卫连和训练班、医院,都陷入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

  进则硬拼必败,退则被动挨打。情势危急,进退两难。

  三人是晋绥边此时在家的全部领导。屈健为牺盟会晋绥边委会秘书,是边区行政方面的头;柏玉生负责公安司法;组织委员李林,既是党政的内务主管,又是地方军事领导人。这时,他们惟一可用的军事力量,也只有这个政卫连。

  危急关头,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男人都把目光集中到李林脸上。李林却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向小院土墙边而去。沿墙条形园地里,栽种有南瓜、红豆、玉米,胡萝卜。塞上的秋气已浓,植物已大显灰黄。李林随手翻动它们,打落它们尚未消退的露水,也似乎打醒了它们的晨梦。

  送信人是从岱岳来的秘密交通员杨兴元。他饮尽缸中水,就要起身,李林采了些东西拿在手上,返身回来拉他坐下,向杨兴元详细了解岱岳驻敌的情况,岱岳城里城外的地形地势……李林不时插嘴盘问一些详细的具体情形。听着杨兴元的介绍,李林默默点了一下头,发出轻轻的笑声。

  “岱岳的情况倒是弄了个一清二楚,可是咱们需要的是谋划各单位突围的路子呀!”杨兴元离开后,屈健、柏玉生不解地对李林说。

  李林仍然无言地微笑着,她把一大张南瓜叶展放在地,又把一穗小玉米用力砸在中间,另一只手同时将一把刚剥出的红豆唰啦一下撒在南瓜叶周边。屈柏二人指向李林布下的图景,把更加不解的目光投向李林。

  李林分别指着南瓜叶、玉米穗、红豆粒说:“这是岱岳,这是我们,这是敌人的围剿大兵……”

  “你要打岱岳?”屈健吃惊地问。李林转头凝视着村外群山,一字一顿、字字如钢地说出十二个字:主动出击,围魏救赵,奔袭岱岳。

  李林拍拍手转身回屋,二人随后跟进。一张大纸摊在土炕上,三个人你勾一笔,我画一圈……自何处连夜突破敌人封锁线,到几点钟突入岱岳城,怎样攻击敌据点,如何奔袭火车站,谁来攻打伪政府,一时间竟然画成一张临时作战图。

  严格意义上讲,风险与困难并未完全排除。但方案合乎军事法则,也合乎此时此境的形势。柏玉生凝思片刻,忽问:“如果敌人不上钩呢?”

  “这就全看我们身临其境的本事了。”李林从刚画成的地图上,指点几个用兵要点,又把屈健担心的大同日军铁甲车返回的时间,有针对性地仔细研究一番。屈健、柏玉生立起身来,四掌对拍,与李林笑起来。

  10月25日下午,数千敌军从六个据点同时倾巢而出,分兵七路向洪涛山扑来。暮色中,山头上扎起很多座日军的绿黄色帐篷,他们烧起了一堆堆火,更增加了恐怖气氛。“围剿”总指挥井首骑着大洋马奔驰在山头,仿佛随时都要把大山蹬出个窟窿。

  几乎同时,屈、李、柏三人率政卫连一百二十多人从平鲁与山阴边界的黑龙池出发了。他们的队伍一律斜背步枪,左臂上系一条毛巾,作为识别标志和联络暗号。他们借助熟悉山路的优势,在日军巡逻兵的皮鞋响声中,巧妙地穿过一道道封锁,如一把飞镖射向岱岳方向。

  天黑尽时,队伍登上娘娘山俯瞰岱岳城,只见火车不时地进镇出镇,据点里的守军晃来晃去。

  根据观察所见,李林等人在娘娘山上部署决定,机枪排攻打敌据点,以控制敌主力,这项任务最险最重,由李林率领实施;屈健率三排攻打敌火车站并切断铁路,以施加对敌整体压力;柏玉生率二排攻打岱岳市镇的伪机关,并向镇北通向陆家窑方向布防,作为战后退路。

  一场激战就在当前,战士们在娘娘山饱餐一顿,歇息不题。

  26日拂晓,政卫连如尖刀直插而下,一夜急行军九十里,穿过岱岳封锁线,神兵天降,直杀向岱岳城。

  在娘娘山部署时,他们曾确定三位领导人在铁路两侧利用地形建立指挥所;但当行动在前面的李林机枪排经过拟定的指挥所时,李林喊了一声:“我前边走!”没等屈、柏答话,她已带着机枪排一阵风越过铁路奔向敌据点。这样,屈、柏二人也放弃了使用指挥所的安排,亲率部队冲杀进城。

  李林率部主攻的敌据点是一个约有三百平方米的四方院子,四面的大土墙有二丈多高,二尺来厚,四个角上各筑一个炮楼,大门朝东,前后两个小院。李林神枪快马,随手击毙哨兵,同时把队伍正面摆开。这个排有两支晋造汤普森冲锋枪,二位扛枪战士刚拉开姿势,李林顺手一掠,取一枪在手,一阵风跃上据点对面的屋顶,架枪于屋顶烟囱,向据点炮楼猛射。片刻之间,全排机枪分别对着四个炮楼激烈吼叫。

  听到李林机枪排的枪声,屈健的队伍在火车站打响,柏玉生部以伪镇政府为主要目标,在北部大街上出击。当李林机枪排把据点里的火力彻底压下去之后,岱岳城的枪声声势强大,战况激烈。镇政府的汉奸,值勤在火车站和巡逻在大街上的敌军,遇天兵突降,他们不知虚实,散的散,藏的藏。据点守敌不知来了多少八路军,慌乱之际,紧急求援。日军小队长西野,几乎一上午的事情就是摇电话机。

  纵贯山西的南北交通大动脉同蒲铁路全长八百六十多公里,太原以北为北同蒲线,岱岳车站乃日军北同蒲线的军事、物资重要枢纽。此处有失,意味着北同蒲将全面瘫痪,日军整体战略将遭受重创。大同日军总部接到岱岳求援,惶恐震骇,立即派部队乘铁甲车支援岱岳。但是,岱岳城北的铁轨早已被屈健所部撬起好几段,七东八西地扔到沟里,开近岱岳的铁甲车只好北退至北周庄。

  当日军的坦克、火车滚滚而来的时候,李林等三人率政卫连吹响昂扬的冲锋号。岱岳守敌闻之心胆俱裂,把电话机摇得火星直冒。敌总部紧急下令把派出的“围剿”大军全部调回。为尽快传达撤回令,敌派出两架飞机到赵山、孟山等平鲁与山阴交界地带传递“后院失火”信息。

  在日伪军回兵的身后,中共军政机构全部人员从容撤出,在撤出途中反手痛袭了曾子坊和吴家窑两个敌据点,邻近各部趁机反击。仅仅半天时间,整个洪涛山区兵情大翻转,出手打人者挨了一顿四面而来的暴揍。

  冲锋号是约定的撤退信号,围魏救赵目标实现,李林等所部三个排分头跑步急行军四十多里,神出鬼没地集结于岱岳与怀仁交界处的陆家窑。

  秋阳明丽,秋风轻拂,李林的心涌满集美女生的情怀。她一手执缰勒马,一手摸出口琴,象征凯旋的《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飘扬在陆家窑山上。

  日军一场大“围剿”就此粉碎。此一役,小部队打出了大手笔,这是李林调任地方之后的又一典范之作。奇袭岱岳一战之后,李林撰文发表于《抗战日报》,报纸为文章加了编者按——

  作者李林同志,系牺盟晋绥边区委员会委员。她在抗战后曾率数百健儿挺进边区,出没于敌后方,屡次打击日寇,巩固了晋绥边区抗日根据地,建功甚伟,特于此为读者介绍。

  十、与贺龙

  1940年1月20日举行的晋绥边区人民代表大会(山阴县尖山村)上,李林被选为晋西北第十一行政督察专员公署秘书主任,同时被选为晋西北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侨女李林完成“反顽”之后,易职为完全的行政干部。

  在抗战最艰苦的1940年,中共晋西北党委安排召开晋西北人民代表大会(又称晋西北军政民代表大会),李林被推选为代表出席了大会。

  2月1日上午八时,大会在晋西北区首府兴县蔡家崖村隆重召开。

  欢迎女英雄李林参加代表大会!

  欢迎来自前线的战斗女英雄!

  这是会场内外张贴的标语,李林第一次感到了难为情,人未到,声先闻,自己作为一个基层代表怎么能成为大会的亮点呢?

  李林健步走进会场。李林是参会女代表中惟一曾任军事指挥员者,是参加山西抗战的惟一华侨,是早已闻名的女英雄,她的身影,她的名字,一波又一波引起轰动。一进会场,全场代表像迎候贺龙等首长一样纷纷自动起立。李林被众人包围,两只手在无数人的手掌中传来传去,操着各地口音的“女英雄”的喊声响成一片。而到这时,李林倒毫无英雄气势,她像个从没走出校园的中学女生一样,腼腆而谦虚地接应着众人。

  会议开了七天。2月1日至3日召开的第一次行政会议上,宣布成立山西省第二游击区行署(这是为了便于进行统一战线工作,沿用阎锡山政权机关的旧称,1941年8月1日改称晋西北行署),续范亭当选为行署主任,牛荫冠为副主任;已经担任第十一专署(原晋绥边区范围)秘书主任的李林,当选为行署委员。

  贺龙接见李林,是一桩轰动当时、传扬后世的佳话。贾唯英在《侨女之光——记抗日女英雄李林》中记载:

  贺龙……一见到李林,立刻上前握手,第一句话就是:“欢迎你,来自前线的女英雄。”李林向贺龙司令员立正,敬了个军礼……贺龙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是真英雄啊!谁不知道,连鬼子都怕你三分。”

  对李林的身世和雁北抗战情况,贺龙关切地问,仔细地听……许久,贺龙一回头,发现身后已经集聚了很多人。贺龙一见此情此势,就让李林骑上菊花青战马在山坡上奔驰飞跃了一回。

  孟允中在《巾帼英雄李林》中写道:

  在行署成立的第一次委员会上,李林受到贺龙将军的接见。贺龙将军和她进行了十分亲切的谈话,询问了她的身世,雁北对敌斗争的情况,表扬了她在敌后斗争中的英勇事迹和领导才能。“一个女同志,一个来自大城市的知识分子,能带领骑兵,纵马横刀,出没在长城内外,大战日本鬼子,打出了威风,很不简单!值得大家向你学习。”

  贺龙接见李林言之凿凿,情之殷殷,形成广泛的反响。中央妇委在李林牺牲后称,“贺龙将军及晋绥各地抗日军民均甚钦佩,咸称之为民族女英雄。”

  關于晋西北大局,晋绥边区的地位,更复杂的背景,更严酷的未来,贺龙比李林更了解。贺龙一再询问李林有什么困难,是否愿意调来后方工作,最后还加了一句:“大家都希望把我们的女英雄调回来呢!”

  李林特别强调,晋绥边区是敌人几方力量的半包围圈,是整个晋西北地区的堡垒,那里更需要我真刀真枪战日本。李林对首长的关怀表示了感激,同时表明自己希望还回到雁北前线。临别,贺龙赠送李林一支手枪。李林捧枪在手,憨笑着再三称谢。

  在场人大多洞察到了贺龙对李林英雄相惜的爱护之意,大家纷纷提醒李林:要注意防身……

  张国声、苏谦益等晋西北高层人士都会晤了李林;张国声还送给李林一支驳壳枪,外带一袋汤普森冲锋枪子弹。李林接枪一看,上刻篆字两行,上为“一七式”,下为“民国十八年晋造”。这就是有名的中国毛瑟枪,又叫“大眼盒子炮”。张国声指着子弹说:“这个枪,可以使用大枪子弹,既能防身,也能战斗。”

  可谁能想到,自晋西北会议结束之日起,李林的生命只剩下八十一天了。

  十一、千人大突围

  1940年的晋北洪涛山(在今朔州市),潜伏着三座一触即发的火药库。

  一是扩张的首要目标选择了华北,洪涛山和整个华北一样,都是日军的占据轴心。

  二是晋绥敌后抗日根据地不仅是中共中央与各根据地联系的交通枢纽,而且是陕甘宁边区的屏障。在抗战最困难的1940年初,中共中央要求:贺、关将整个晋西北及绥远,南起汾离公路,北至大青山脉变为巩固的根据地,建立西北与华北战略枢纽。如此重要的根据地,八路军一二○师的主力却长期转战晋察冀,亟待休整;留在晋西北的主力部队只有新三五八旅主力七一四团等不足二千人,而日军在晋西北周围配置有第二十六师团和三个独立混成旅团的部队以及更多伪军。

  三是就在这个历史时刻,“反顽”发生,晋西北政权百废待举,为训练干部以及其它工作而被迫打破常规的冒险情形日益频繁,洪涛山成为了一架超常运转的机器。文武双全、文武全职的李林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有敌情,速带全体人员到吴辛寨集合。”

  4月25日上午,白履荫在位于平鲁县东南角的嘴子上村突然收到一封双鸡毛信,即刻整队。

  日军对洪涛山抗日力量的第九次大“围剿”开始了。此次围剿共调集同蒲、平绥铁路沿线各个据点日伪军警各种兵力一万二千余众,兵分多路,扑向洪涛山区,其兵力之众,来势之凶猛,都出人意料;晋绥方面鉴于“张崖沟惨案”的教训,采取了集中突围的策略。

  屈健生病,李林已有三个月以上的身孕。屈健住在静谧的小山村黄草沟,边养病边喂马。摆在李林面前的是,军事部长姜胜是新任的,原任毛泽东的警卫班长;二是晋绥地方军事长期以来的培育人、带兵人却是她……

  白履荫命大家在村街就地休息,他去见李林。李林一面和姜胜等人交谈,一面脚蹬板凳扎绑腿,麻利地将一大一小两把手枪打开保险与弹仓,检查一番。看到白履荫进门,李林将手枪插回腰间,通报了敌情和初步的突围计划。

  敌寇压境的严峻局势下,李林倒背双手,挺胸振声,朗朗而言。在白履荫印象中的李林,威武,坚定,沉着,显示出一个成熟的军事指挥员的素质和英姿。

  白履荫同时也想到李林的身份:二十一个月前,她是驰骋晋绥的八路军军官;十七个月前,她变成地方官;四个月前,他的一党一军二职均已移交;但军事的真实压力却显然没有离开她这矮小的侨女之身——不管她在不在党组织核心之内,手中有无军事指挥权。

  李林讲话后,天已大黑,即命令警卫员王海林:“通知各单位立即出发,不准掉队,不准讲话,不准抽烟,有事低声向后快传。”

  25日之夜十点,李林、姜胜率队准时赶到乱道沟。队伍在村前河湾就地待命,李林、姜胜二人参加赵仲池主持的突围部署会议,在场人还有柏玉生、郑林。

  云团飘来飘去,月光时显时隐。这个夜晚,在乱道沟村李林的房东吴天德家,特委、专署的领导紧急开会,研究决定,由特委军事部长姜胜同志担任反围攻总指挥,采取“集体突围”的方法,从敌人力量比较薄弱的平鲁城方向(根据情报没有发现平鲁城敌人出动)突围出去。

  那么,李林这个不是总指挥的领导成员做什么?怎么做?指挥部研究决定,此处集结的人马北上突围,驻防于乱道沟村以北三十二里处南旱井村的一二○师雁北独立六支队步三营向东北方向转移至陶小峰接应,汇合后,在翌日拂晓之前行军八十里,到达平鲁县城以西山区。

  云团飘过,清亮的月光照在静寂的山川,乱道沟会合后的七百人队伍为等候步三营的回信而迟至午夜后才出发。出发前,就着轻浅的月光,赵仲池和李林在河滩对大队伍作了讲话。

  赵仲池宣布边委决定和成立指挥部,作了突围动员。李林作行军指示:“同志们,敌人从四面把我们包围了,我们一定要打出去,突出敌人的包围圈。前边有我们的主力步三营,后边有我们的政卫连,大家放心。在行军中一定要服从命令听指挥,不准掉队,不准抽烟,不准拉下距离……”

  村西的山上起风了,呼啸的早春寒风吹来,村中传来一两声凄凉的狗吠,将一种隐隐约约的压力吹散在乱道沟的人群中。

  在大山中,队伍呈一字长蛇阵北出乱道沟,跨过郭家窑村前大路,朝西北的山谷中前进,在陶小峰附近的山沟与步三营会合为千人大队。按照指挥部的部署,步三营为前卫开路,姜胜、李林带政卫连作后卫,保卫走在中间的大队伍前进。中间的队伍是党政机关、群众团体和干部训练班等,他們既无战斗经验,也没有武器。

  星月隐隐,道路迷茫。行进约三十五里,是一处沟岔路口,突然爆出一阵枪声,划破了夜空的宁静。李林当即命令就地卧倒,指挥政卫连拉开距离分段掩护。

  “前面有情况,就地休息待命。”这时,前面的步三营传来指令。李林回顾全队,一条长龙压在山川,也压在她的心头。

  队伍行约四里,埋伏在南北山头的敌军炮火骤然大响,步三营后队被敌炮火压在坡下。

  李林与姜胜商议:敌人的炮火虽然猛烈,但我们的大队被一切两段,敌人一时没有准确目标;我们指挥政卫连保护大队伍顺沟而出,行军数里,来到东平太村。

  七百人队伍穿过睡梦中的村庄,集结在村南滩地。黑黢黢的天穹下,面前的南山是静寂的,身后的村街是静寂的。村南的山上布满了敌军的火力,很多人的呼吸声已经本能地急促起来。

  这时,从村北帽儿山下来两个人,侦察兵走近一瞧,老乡模样,盘问了一下,二人说是朔县人,家里有人病了,赶夜路回家的。又问在北山上碰见啥人没有?说是山上有八路军。队伍里一位科长说了声“是不是我步三营回援来了”,众人都觉得顺理成章。李林问侦察战士,那两个人朝哪个方向走了?答说二人说完有八路军就不见了,天黑没看清。姜胜说机不可失,不如从政卫连挑人组成尖兵班上帽儿山探路,因为这时步三营与队伍刚刚离开,敌人或许还不摸底细。

  尖兵班上山,看到前面黑压压一片,发问:“哪一部分的?”话音未落,机枪响起,被敌人打了埋伏,尖兵班边打边退,撤回东平太村。

  帽儿山下来的二“老乡”提供的信息不但延误了战机,而且暴露了队伍转移状态。敌人重兵包围的目标本来是乱道沟村,局势有变,不但东平太南北两山向东移动的敌军大部队停下不动了,而且东南之敌重兵也有西移迹象。此时,从东南方向持续不断地传来敌人小钢炮的声音,是乱道沟村西南台墩山的敌大队开火了,东平太南北两部敌人也同时开火。枪炮声远近呼应,困在东平太的队伍腹背受敌,像一叶危舟处在万顷狂涛之中。

  敌军主力在南北两山都已暴露,赵仲池看出事态凶险,深不可测,他安排队伍中的部分妇女和带伤带病不便突围的三十余人隐藏在村民家里。

  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赵仲池、郑林、姜胜、李林在黑暗中也能感觉到七百人,眼巴巴望着他们四位领导人。

  危机,像一枚已经拉了线的手榴弹,刻不容缓。李林第一个开口,作出分析:敌人的既定目标是包围乱道沟村,所以东平太东南的敌火力最重,也稳定;村西南的兵力则随时可能移动。李林提出突围方案:派政卫连中的骑兵排向东冲击,冒死吸引并阻滞敌人的火力,以掩护队伍。一部兵力高调东进,敌人可能作出的判断有二:一是被包围者大队尚在乱道沟村,外面这支部队乃驰援解救之军;二是被包围者已转移至东平太,此刻又要东返乱道沟村。不管敌人将作出哪个判断,都会集中火力于我东进部队,西南之敌必然东移,我政卫连余部可掩护大队向西南突围。

  方案在三位领导的默认中通过了,更严峻、更尖锐的是下一个问题——

  这意味着,高调东进的一个排小部队是要送掉的。那么,谁带东进部队吸引敌火力?谁带余部掩护突围?谁来作出这一生死指令?

  稀疏的星光下,赵仲池非常作难的目光在姜胜和李林之间打转了两个来回,姜胜的目光和李林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骑兵排战士。姜李二人投来的目光,都意味着担当的准备,姜胜是战士们的新任领导,但他们的目光却都迎向李林——李委员,他们永远的“大姐将军”。

  李林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军事生涯并未因职务的一再调整而停止,属于她的一场大险大难就在眼前。她雕塑般站在东平太街头的七百人中,驳壳枪斜挂胸前,双手叉在腰间,朝着南山略略凝神,右手伸向腰间的武装带,取出贺龙所赠那支手枪。“咔啦”一声,熟练地打开了弹仓,一粒子弹跳出她的掌心。她把它拿在脸前凝视了一下,在手里紧紧握了握,重新装回弹仓。

  小手枪重新回到腰间的同时,她掉头回顾,从骑兵排中叫出一位年仅十五岁的小战士,指令他骑马带南方来的女子于洪漪随机关突围。她把小战士的半自动步枪拿到自己手里,亲手扶于洪漪上了马,向姜胜交待,关照阿于。姜胜闻言,忙说“我负责打掩护吧……”姜胜话还没说完,李林短发一甩,已经跨上了菊花青。

  赵仲池回忆:

  但是还有一个难题,谁去指挥骑兵连(应为骑兵排——本书作者按)呢?这时,李林同志唰的一声抽出驳壳枪,翻身跨上那匹战马,大声对我们说:

  “这个部队我熟悉,我去指挥吧!”我们同意了她的意见。

  这时候,七百人都仰望着李林,慈爱可亲的大姐,威严可信的首长。一个人的担当,正在化为温情笼罩的希望。这一片希望,像乳汁一样弥漫开来,每个人都轻轻舒出一口长气。

  赵仲池和姜胜看见李林上马之时,再次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腹部,大家知道她已是身怀六甲的人;正要开口说什么,又见李林两手各执一支战斗用枪,用右手中的枪托敲了敲子弹袋;加上腰间早已别好的手枪,她三枪在身,子弹横腰。

  眼看再过半年左右就是当妈妈的人了。

  姜胜上前与李林紧紧一握,将两夹子弹交给李林。赵、姜二人还有话要说,李林打断道:“就这样吧,没时间争论了!”

  十二、东进

  “我们的行动是要吸引敌人的火力,掩护大队伍同志们突围。” 当李林一跃上她的菊花青战马,骑兵排战士们同时都跃身上马。李林一手把步枪竖立在胸前的马鞍鞒,一手挥动驳壳枪,发布了简单的训令:“我们平日里不是常讲不怕牺牲么?现在到了考验我们的时候了——记住,打到最后关头,谁也不能当俘虏!”

  说罢,她拨马朝东,率领骑兵排驰击东大沟。

  李林的小部队并非顺沟直出。她先北战,又南击,再东下,专向敌人的火力中心冲锋。一支小小的骑兵队伍杀声震天,弹火横飞,打出浩浩荡荡的声势。这种独有的英雄手笔好像似乎要穿透敌人的炮火之阵。猛烈的气势下,一场不满四十骑人马对一万二千敌军的惨烈游戏,惊心动魄地开始了。

  南北山头的日伪军虽兵力甚众,却对如此猛烈的出击方式毫无预备,大队人马中不时有人栽倒在地,惨叫声时有传来。果如李林的分析,敌军观其阵势以为所包围的对象,或者一支重要部队全在里面了,赶忙将南北两山的火力全部集中到这条狭长的东大沟。敌人的三部兵力守在大沟两翼,震天动地的枪炮声似乎要摧毁巍巍群山。

  但李林眼都不眨,猛烈还击。左右两支枪的子弹打光了,她就朝敌人投一个手榴弹,趁着手榴弹爆炸的时机换梭子再打。在敌人炮火最猛烈的时候,李林为了掩护身后的战士尽量减少伤亡,她一抖双缰,双脚站在了脚蹬上,用步枪高姿势还击。李林凭着高超的枪法,一弹一敌,打得近距离之敌只有本能地躲避。

  李林就是這样,在万分凶险的火线上冲锋在前。身后的战士们知道,这扛着天扎着地的战法,其实是掩护战士们。

  又前进了一程,除了南北两山之敌密集于大沟两侧的坡地,敌人两挺机枪正面封锁了前路,眨眼之间,七八位骑兵倒下了。李林用手势紧急按下部队,她策马于沟边小径,隐身于马腹之下,观察地形,单马独骑飞跃而出,猛然出现在敌背后,她从马腹之下出枪,一手一枪,打哑两挺敌机枪。一瞬间,李林纵身于马背,挥枪高喊,率所余骑兵全力冲杀出了敌人第二层包围圈,静静地站立在西短川村西的路口,处于敌人火网之外。这里是一片平坦开阔、四面有路的洼地。此处偏南,是日军部署了火力的乱道沟村周边、元子河沿岸;北是大坪沟、屯港、阎家窑等火力空白区。李林出没于洪涛山区三十多个月,西短川村是枢纽之地——她分明知道,自己若率队由此朝北转移而去,便是鱼儿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入海洋。

  但是,李林驻足不动,侧耳凝神,听到西边山间仍有零星枪声。石生荣《六十年回忆》中记载:

  在李林同志的掩护下,由我指挥机关和训练班的大部队沿大沟南岔急速突围。这时,南山上只留下少量伪军,不堪一击,我们打了几下,他们就四散逃命去了。于是,我带的队伍迅速突出重围。

  听在李林耳中的零星枪声原来是姜胜的突围行动对“少量伪军”“打了几下”。李林率部东进之后,夺去了敌军所有注意力,南山的日伪军先缓后急,东移而去,西南部位一片宁静,危局中的黄金机会,就这样天门大开,一支队伍突围的突围,隐蔽的隐蔽,霎时绝地重生。

  但驻足西短川村口的李林哪里放心得下,那些日日夜夜一起工作、学习的同事与学员们,那些抗日政权明天的梁柱们,一个个一颦一笑,身影如现。她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拍了拍菊花青的脊梁,战马的热汗正在熏蒸她的儿子或女儿。她拨马回头,继续凝神谛听。菊花青一扬鬃,朝着西山长嘶一声。

  从西边的东村(东平太)到东边的西村(西短川),李林爆发出强大的战斗信念,她对身后虽已被打残、然而仍如钢铁的小队下令:“我们需要二次反攻,继续掩护我们的突围队伍!”说着双腿一夹,菊花青箭一般射出,十几骑人马如一股烟尘卷上荫凉山。

  原从南北山上集结而来东援的日军忽然不见了刚刚咬住的李林一部,正要后队作前队调兵重新搜索,没提防到这股骑兵忽然又在他们背后开了火。由于李林小队的打击猛烈到间不容发,日军不得不一层层再次部署包围,集中力量来对付这一股猛虎骑兵。

  又是一场激烈战斗,又有三名战士先后倒下。李林警卫员王海林的战马中弹倒地,李林随即下马拉他站到一棵树下,解下随身一个文件包塞进树下的土缝里。她一边刨土把文件包埋得严严实实,一边叮嘱王海林:“记住这个地方,队伍回来了,把文件交给专署。”王海林闻言,哭了。

  李林拍拍手上的土,从衣袋里取出自己从集美珍藏至今的一支钢笔,递给十四岁的王海林,拍着他的肩膀,轻声说:“做个纪念吧……”

  王海林放声大哭。

  “哭什么?你还算个抗日战士么?”李林训斥一声,然后一手指向山坡以南,一手搂着王海林的肩膀叮嘱,“你走吧……你人小,敌人不会注意你,你赶快沿着下面这条小沟跑出去。只要碰到老乡,他们会掩护你的。”

  王海林泪眼朦胧地揪着李林的衣襟不肯走。炮火又一阵大响起来,炮弹炸断的树枝树叶纷纷落到二人身上,李林提高声音下了命令,王海林洒泪离开。

  看看敌群汹涌,复又全都掉头而东,李林知道二次攻击达到了目的,回身招呼战士们掉头突围。这是为了掩护突围者的突围,也可以叫作为了前突围的后突围。李林勒转马头,前军作后军,在后掩护战士。

  这时的日伪军已经完成了对乱道沟和东平太两村的战斗搜索,多日侦察、精心布局、志在必得的一次大“围剿”,枉费重兵一万二,竟然一无所得。乱道沟村南山上的指挥所里,敌酋命令调整阵势,尽快将火力集中到仅有的包围对象身上,以图活捉几个指挥人员,从他们口中获取逃脱者的信息。

  于是,南北两面的敌军很快形成了对李林新的包围。举目处,山顶山坡,到处是在快速运动着的膏药旗和刺刀,像移动的荆棘林,簸动起一层层恶浪。

  战况激烈而深不可测,还有十一名战士,这仍然是一支铁军!李林率领自己的小部队进退有度地边战边往东南方向郭家窑村运动。她脚踏马蹬,一手拿步枪,一手提驳壳枪,时而大枪远射,时而小枪近打,远射近战,疏打密击——冲在前锋的敌人倒下,这是退敌之兵;群涌在后的敌人大部队中,也不时地有人突然爆头,这是摧敌之心。李林打得艰险,打得艺术,包围而来的大敌却如徒手抓鱼一样无奈,一股奇特的骑兵,眼看要突出包围圈。

  菊花青是匹有悟性的战马,它久经沙场,又有跟随李林三十个月的经历,谙熟主人之性,培养了驰骋战火和辨听敌军的特异本能。战场上,菊花青极善在枪林弹雨中敏捷飞驰。它朝着枪声方向前进,能根据枪声的强弱、远近和子弹落地的声音之轻重而判断敌军的方位和距离,同时机警地调整步态与速度,帮助主人从容而不失时机地战斗。

  此刻,在这场激烈的大战中,马从人意,人扬马威。但在数十人与万余之众相对敌的战阵,英雄的人和英雄的马,都注定了悲剧背景。在突出包围圈的最后一座山峁,敌军的炮火从四面袭来,可爱的菊花青应对不暇,它的嘴骨被一块手榴弹片击伤,疼痛之下,一失常态,身子本能地摆动了一下。主人的注意力集中于战斗,不曾紧揽缰绳;马身异动之际,李林将右手中的步枪往怀里紧急一送,腾出手来向马鬃探手一抓;只瞬间之差,李林腰一斜,滚落下马,摔下了半坡。那支半自动步枪也离她而去。

  首长落马,六七名战士勒马回缰下马来扶,李林急喊:“干什么?赶紧往出冲!”骑兵战士们从来没有听到过“大姐将军”如此严厉的喝斥,他们听到的这一声喊,既是一位战将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又是一位做母亲的不容置疑的呵护。战士们不敢犹豫,一抖缰绳冲过山梁。

  十三、输人不输阵

  失去了战马的李林匍匐在地,继续回身射击,为冲向山梁的六七位战士打掩护,六名战士最终脱险。李林把部下让给她的最后一丝生的希望还给战士,和身边仅有的两名没了马的战士向南匍匐。她刚刚掉转方向,嘴巴上流着血的菊花青长声嘶鸣,返身朝她奔来。一串密集的枪弹射来,菊花青像一座小山一样轰然倒地。在这一瞬间,李林看见它的长鬃惊心动魄地翻飞而起,她潸然落泪,抬手于额际,向先她而去的战友菊花青默默地敬了个军礼。

  “李委员……”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李林看见近处倒卧着的战友,朝她流泪敬礼。

  直到这时,李林还在关心战士,她爬到这个伙伴跟前看了看,知道他确实一步也爬不动了,就告诉他:敌人来了,你装装死。后来这个战士果然用这个办法逃了出来。

  一阵枪声,李林的手臂、大腿、胸侧也已受伤。李林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突围已经没有可能,属于自己的,只有战斗到生命的最后。

  “输人不输阵,输阵番薯面。”这是李林家乡闽南民间的俗语,意思是宁可牺牲了人,也不能输掉战斗;如果输了战斗,则如一头番薯一样难看。为了支持自己继续大战,李林自裹伤口。她忍着剧痛蜷伏在一片大岩石边的洼地,试图从军衣上扯下布条,但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李林停下双手,闭上双眼。

  早春的寒风仿佛冲荡在一个坚固的壁垒,传到李林耳里,如撞击,如怒吼,她咬着牙抬起头来,循声举目,看见山顶有一座小庙,正在激烈地迎击着阵阵寒风。

  这时,敌人的炮火又一轮逼近,李林独自一人拖着流血的身体运动到小庙前。她把驳壳枪放到庙北的残雪上,一摸子弹袋空了。子弹没了,裹伤也就不必,她把空子弹袋和扯下的布片一扔,从腰里取出姜胜送给她的最后一夹子弹,装进駁壳枪。

  群敌进入了射程,李林凭借小庙的掩护,一弹一敌准确射击,从各个方向涌来的日军被打得时有倒地,都不敢近前。

  李林又顺坡而下,匍匐二百多米,来到小庙东南的堰条洼地,这里名叫武家坟。她伤口的血越涌越多,身体已经完全不允许她移动一寸。此刻,成群的敌军已经近距离包围而至,李林的身子半掩藏在地堰下,用自己的神枪忽而连点连射,忽而单打冷射,她面前的地堰又摆下四具敌尸。敌人以为里面还有一个小队伍,随时可能出奇兵。敌军后退,武家坟出现了片刻的宁静。

  这片刻的宁静中,李林检查驳壳枪膛,子弹还有两发,她望了望眼前的荒草,知道还将有两具敌尸摆在这里,她微微一笑。

  太阳升起来了,交织着寒风的初春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试着挥动手臂,浑身伤口剧烈疼痛,一阵晕厥,她倒在洼地草丛。

  “抓活的!抓活的!”

  敌人的呼喊声惊醒了草丛中的李林,她一跃而起又毙二敌。

  远处,那位“装死”逃生的战士,身子虽然不能动弹,心里还清楚得很。据他回忆说,一直打到太阳老高了,敌人才闹清,打来打去,只不过是个李林。有些鬼子想冲上来捉活的,可是刚跑到跟前,就让搞掉了,一共让她搞掉六个。敌人火了,哇哩哇拉地叫着,从四面八方都端着刺刀冲了上去。就在这个时候,却听不见李林的枪响了,原来李林身上只有最后一粒子弹了。只见李林微笑着,很快地用手拆卸着她的枪支。她留了一支小手枪,把那两支枪的零件,东扔一块,西扔一块……

  那最后时刻,“装死”逃生的战士都烙在了记忆中:1940年4月26日9至10时。

  (本文节选自《华侨抗日女英雄李林传》2021年修订版。节选部分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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