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赵崖上忆耕耘
即使是蕞尔荒村,巴掌大一块地皮,也有自己的名字。我们村地形像一个大圈椅:北边是坡地,坡顶有一庙墟,在那里可以看见汾河谷地和吕梁山脉,地名便叫“庙上”,其北叫“后坡”,其东叫“庙东”,其南叫“庙前”;村南是一马平川,有个名字叫“陆里”,听起来很古,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村东南一带,有很多大沟,沟边上,沟里头,很早就有大片的果林,沟的对面有一大块平地,名字叫“太赵崖”,那里向东南不远就是太赵村,所以起了这个名字。
我们家在太赵崖上有一块三亩多大的责任田,是水浇地,以前种小麦,我上初中高中那会儿,放了暑假,常在那里干活。开始是套了牛车,把家里的农家肥,如猪粪、牛粪、茅粪等,一车一车地拉到地里,很整齐很均匀地下成一个个小堆,然后找拖拉机翻地,翻地前用铁锨把小粪堆均匀地撒开,翻过以后,麦茬和粪都翻到下面去了。
每下场雨,就要耕一次,耙一次,把水分保住,村里话叫“保墒”,也是套上牛,用传统的曲辕犁来操作。这样反复到中秋前后,就是施化肥,用耧来种麦了。一般我等不到种麦,就开学了,所以能干的活,主要是拉粪和耕地,外带养牛。
我是个生性懒惰,又心慈面软的人。晚上不睡,看书看到两三点钟,早上不起,天天都要被父亲或者祖父喝叫。套车干活时,自己懒,也舍不得使唤牛,别人一早上能拉四车到六车,我最多拉三车;耕地时,别人一早上能耕一亩,我最多耕半亩,牛累了不肯走,我也舍不得打。只有一个时候我积极,牛身上有了虻子以后,把牛叮得乱叫,我便歇下来,脱了鞋子,用鞋底打虻,拍中以后,牛身上便显出一块血迹,虻子的稀烂的尸体掉在地下,我和牛一样高兴。那根鞭子主要用来练武功,坐在牛车上走的时候,看见路边的椿树上有一种臭蛾子,就用鞭子抽过去,越练鞭法越准。过一个暑假,好好一头勤快听话的牛,能被我纵容成偷懒的赖皮,祖父便不得不把它牵到市上卖掉,让有经验的老农重新调教它。
懒归懒,但这种传统的劳动方式还是有很多乐趣的,尤其是耕地的时候。刚起床,我还两眼惺忪,半睡半醒,一万分的不乐意。等到了地里,早晨清冷新鲜的空气一吹,人就完全醒了。看到太赵崖周围葱郁的果园,和沟里升腾起的那种青紫色的薄雾,脚底下的野草叶上满是亮晶晶的露珠,心情也就开始大好。
刚下过雨的地潮湿松软,犁铧很容易进去,牛也拉得不吃力,就这样一行一行地犁着。我的工作只是右手扶着犁柄,掌握犁铧的方向和深浅,左手拿着鞭子和缰绳,指挥牛的方向。口里还要不时地喊口令,往前走是“打起”,往右走是“打打”,往左是“咧咧”,停下来是“我哦”。
这种吆喝牛的口令还有一个笑话:一个口吃的人赶着牛车,拉了一车的新小麦去交公粮,路上别人好意地问他:“今年打了多少麦子啊?”他急得说不出来,右手执着鞭杆,紧张地敲着牛背,口里吃吃地说:“打,打,打……”结果一句话没说完,把牛车赶到沟里去了。
常和我一起耕地的是祖父和堂弟。两头牛,两套犁,一套耙。耕的时候,我和堂弟一人把一只犁,祖父在地头坐着观看,有问题他过来解决。耙地得祖父亲自上阵,两头牛套在一起,祖父手挽缰绳,两脚踩在耙上,一声吆喝,牛就欢欢实实前进了。堂弟身轻如燕,不久也学会了耙地,只有我学不会。
一般都是早晨五点多开始,九点半收工,中间八点钟左右要休息一下。休息时,我们坐在地头,取一块馍,拿一根葱,吃几口充饥,祖父还要抽几支烟,说上一会闲话。他见多识广,常给我们说一些稀奇的事,但也不是滔滔不绝,说几句就完,闹得我和堂弟倒向往不已。
跟着祖父耕地,还有一个好处。太赵崖附近有很多果园,苹果已到了成熟季节,白天晚上都有人看着。看苹果的人认识祖父,看见我们赶着牛来了,就摘几个苹果送过来,叫我们尝尝。祖父往往推辞几句,人家把苹果往地头一放,就跑走了。这样,我们休息时吃馍,就不用就生葱了。一人一个大苹果,美得很!
我们经常耕地,人家也经常送苹果,这家送了那家送,有时候一早上能得到一二十个,吃不了就拿回家去。有一回早上出发前,祖母拿出一个布口袋,说把这个带上。我问:“带这个干啥?”祖母不好意思地说:“一会人家送了苹果,可以装在这个里头。”她把接受馈赠当成习惯了。如果祖父不到地里去,只有我和堂弟两个,也就没有人给我們送苹果,由此我发现祖父在村里是挺有威望的。
外祖父的田园
今天,忽然秋高气爽,碧蓝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一下子扫尽了连日阴雨带给人的不快。上午在学校,有学生谈起假日里在家中掰玉米棒子、摘豆子、摘棉花等秋收的情景,又让我一下子思念起多年前外祖父的田园。
外祖父承包责任田时,选择了一处很特殊的沟地,产量虽然不高,但面积很大。从西陈村出来向东,沿着平整的田间小路,穿过一大块一大块平整的麦田和果园,走到小路的尽头,到深不可测的悬崖边时,就到了外祖父的田园。
悬崖边有一条小土路可以下去,情形有些危险,但外祖父是艺高人胆大的农民,他赶着骡车上下,总不会出问题。小路的两侧全是野生的枣树,到了秋天便是满树的红枣。下到沟底,有几大块平整的田地,外祖父在这里种麦子、棉花、豆子、玉米、花生、蔬菜等作物。在沟底往上看,有一种在在深山老林的奇妙感觉。沟的东南方崖顶,是东陈村的古旧房屋,从沟底看上去,好像神奇的原始部落一般。
顺着沟里的小路盘旋向北,地势更低更深,如果一直走下去,便能走到汾河谷地,但我从来没有走过,只走到一处水井边。那眼深井是西陈村的水利设施,把水从地底抽到沟底,再送上崖顶去,那大的管道斜倚在沟崖上,看上去很壮观。
外祖父还有一块位置最特殊的地。站在悬崖顶上看,那块地和地平线齐平,四周不挨,好像孤岛一般;站在沟底看,那块地便如同在山峰的顶部。也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去,上面有几棵老柿树,一大块平整的麦田。在古代,这块地应该和旁边的田地是相连的,后来雨水冲刷沟壑,才形成这么独特的一块地。
我曾经和外祖父一起,来到这块奇峰顶上的地里耕田。站在那里看东陈村,很近很近,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但就是隔了一道沟,过不去。
秋天的早晨和黄昏,沟里会弥漫着一层薄薄的紫色雾气,看上去和仙境一样。在其中行走,衣服会变得有些潮湿,感觉是非常好的。而且,秋天常常有红枣和软柿子可以摘着吃,这些东西都属于自家的,从来不用担心有人管。
记得最清楚的一件趣事,是外祖父的种咖啡。本来我在地理课上学过,咖啡是热带作物,黄土高原是不能种的。但有一年,外祖父的一位农科站朋友赠送了少量的咖啡种子,让外祖父试着种一种。外祖父便在花生地和棉花地里随便撒了一些,后来长得很好,样子像一种豆子。收获以后,外祖父高兴地把咖啡豆分成几份,送给大家煮着喝。我们家也煮了一次,汤是红褐色的,说不清什么味道。大家都有些疑心,外祖父便包了一些,转送给外地的朋友,找专家检验,过了许多时候也没有结果,可能确实不是什么咖啡,而是另一种植物。
前几年,运城的电视报上忽然登了一条广告,说是推广种植草本咖啡可以致富,我就疑心他们推广的其实就是外祖父种过的那种东西。果然过了没多久,有专家指出这是假广告,所谓的草本咖啡,是一种可以入药的普通豆类植物。
外祖父年纪大了之后,家里的各种农活便渐渐落到四姨两口子头上。我没有舅舅,管四姨父叫舅舅。责任的转变也带来权力的转变,外祖父有些不适应,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有一次他要上地里割韭菜,四姨嘱咐他要当心韭菜地里的井,他生气地说:“我会走到井里去吗?”确实,那块地他摸爬滚打多少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外祖父是最能容忍我调皮的人,不管我想玩什么,他总会全力配合,直到我上初中高中还是这样。我看了武打片,想找白蜡杆练武术,他便到沟里给我砍白蜡树;我说自己家桃园最好的围墙是栽种带刺的花椒树,他便到沟里给我挖来许多小花椒苗;我要玩弹弓,他便找来树杈和皮条;我要找一把真正的宝剑,他便从屋里翻出一把生锈的七星宝剑。在他老了之后,最高兴做的事就是和我聊天,其实所谓的聊天,是让我听他讲往事,吹牛。有时我去看他,时间太紧不能多聊,他就遗憾许多天。
那年冬天他提出要来运城看我的新房子,当时身体还很好,母亲并没有在意,认为机会多的是,不争这一时。过了春节我去看他,精神依然健旺,和我喝了好几杯酒,说了许多话。但几天之后,就突然发作了心脏病,只过了几小时便去世了。
东天月上
八月十四的傍晚,闲闲地坐在故乡小院北屋外的台阶上,看见我家的月亮从邻居家的黑色桐树冠里缓缓透出金光。
这到底算是金光?银光?或者是玉光?
它是那么的明亮耀眼,好像刚刚清洗过,打磨过,焕然一新地来迎接自己的节日。当然我知道,月亮总归是月亮,它没有什么变化。空气浑浊的时候,月亮就昏暗;空气清净的时候,月亮就明亮。就和我们的心灵一样:心念杂乱时,人就糊涂;心念专注时,人就灵敏。
这时的月光还没有照亮大地,院子里亮着一颗电灯泡,照得那几朵月季花也透出娇娇的亮色。大椿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掉落,撒在院子里,显示出秋天的一点颓唐。两棵小枣树,结了不多的果实,此时仍挂在树上。枣树下,有两丛躺着的菊花,却还都没有开放。菜畦里,杂乱地长着些辣椒、芫荽,正是能采着吃的时候。
母亲坐在灶边,时不时往灶膛里塞着果树枝,锅里蒸着的是馒头。下午,母亲曾蒸了一锅香喷喷的肉包子等我来吃。我回到家的时候,肉包子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呢。听说我不吃肉了,母亲和父亲顿时失望起来,好像做了件错事。其实几个月前,我就给他们说起过不吃肉的事,但在他们的印象里,我一直是个肉食动物,看见肉两眼发光,吃起来狼吞虎咽。这种深刻的印象持续了三十几年,要想一下子改变过来,还是很难的。
就在我看月亮,母亲蒸馒头的时候,父亲忽然想起了南屋里的“三白瓜”。这是一种很特别的西瓜,皮是浅绿色的,瓤是浅黄色的,籽是浅褐色的,味道是极淡的。农村里习惯把浅色称为“白”,所以这种瓜便得了一个“三白瓜”的名字。因为皮儿厚,这种西瓜可以挨过夏天,一直储藏到秋天,所以便成了中秋节的佳品。父亲说,“三白瓜”是可以入药治病的。至于治什么病,他们也不清楚,不外乎是“败火”吧。
我把瓜切开,一人取了一牙来吃。凉凉淡淡的,几乎没有甜味,但吃到肚里很受用。瓜籽挺大,可以晒干了嗑着吃。
父亲的一位朋友来了,他也吃了一牙瓜,然后约父亲去另一家去参加“茶会”。这是父亲进入晚年后的一大享受,村里有一班朋友,喜欢喝茶、喝酒、下棋、品尝美食、欣赏蒲剧,有时也交流点类似《东周列国》《治家格言》的学问。他们探讨的话题,有时很古怪,冷不防真能把许多人难住。记得有一次,我听见一人问另一人:“五福临门的五福是哪五个?”我听了,立即庆幸人家没有问我。
父亲开着老摩托车,突突突地走了。我吃完了瓜,洗了手,继续坐着看月亮。
忽然间想起郁达夫的一篇小说《碧浪湖的秋夜》,小说中的清朝诗人厉鄂,纳了一房美丽的姨太太,他给她取了个别号叫“月上”。当时读小说的时候,我疑心“月上”二字有什么典故。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月亮刚升起来时,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看的地方,而且,给美人取“月上”二字,念起来也不一定好聽。
这时,我重新审视这中秋前一夜的皎洁月轮时,忽然觉得“月上”两个字,其实是很好听也很好看的。它的圆满,它的明亮,只有经过仔细审视才能有真正的感觉。
苔痕上阶绿
一夏多阴雨,院子里的青砖地面都长了一层绿苔,就连一少部分潮湿的砖台阶,也显出了绿意。这人不由想起古人那句“苔痕上阶绿”的诗句。
绿苔虽然富有诗意,但却不太利于行走。听说父亲有一次骑摩托车回来,就在院心里打了一个滑,幸好没有摔伤。母亲曾在西屋的门口跌过一跤,今天中午,我亲眼看见,妻子也在那里跌了。也幸好,都只是跌了一跤,没有出什么事故。
环境潮湿了,动物们就有了更好的生存空间。首先是黄昏时分的蚊子,在不知不觉中,向人发动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咬的时候没感觉,咬完了才发觉痒,一摸,被咬的地方早起了一个大包。过不了一会的功夫,大家的身上会起好几处大包来。
还有一种“铡子虫”,它的名称,我不知道那两个字怎么写,算是根据土话“音译”的。这虫的样子是黑黑瘦瘦的,不咬人,只是爱到处活动。有一天晚上,我刚睡下,听得屋里有些动静,以为是老鼠呢。开灯看了半天,也没发现老鼠的踪迹。关了灯,躺下细听,它还在活动,声音离我非常近。于是,再开了灯看,终于在沙发上的一个塑料袋里发现了它。它的动静其实不大,但因为钻在塑料袋里,一活动,塑料袋就发出较大的声音来。我笑着把它拈起来,放在了屋外。
关于这铡子虫,有个难以忘怀的笑话:以前村里常演家戏,有位黑瘦的大叔在《三对面》中演韩琪,因为是武将,上下场总要做几个铿锵有力的动作。父亲坐在下场门的地方拉二胡,这黑瘦大叔下场做动作时,离父亲很近。可能是因为他的动作不好看吧,父亲回家后就取笑说:“某某演韩琪,下场舞弄那几下,像一个铡子虫。”那戏我也是常看的,所以一看见铡子虫,就想起那黑瘦大叔,一看见黑瘦大叔,就想起铡子虫,呵呵。
屋里有时还会跑进蝎子。昨晚妻子正要睡觉,忽然吓得大喊了几声,蝎子跑到她脸上去了,她一抓,又跑到了手上,再一甩,蝎子被扔到地上了。我奉命拿着手电筒去找,那小蝎子还活着,正从地上往墙上爬。我拿了点卫生纸垫着手,把它轻轻拈起扔到屋外,一边走一边和它说话:“你怎么跑进人住的屋里来了?不小心把你踩死了那可怎么办?”这么说着,自己都觉得挺可笑的。
还有一种喜阴湿的动物,就是蛇。据说,有一晚上,我正在院里躺着乘凉时,一条一米多长的大蛇,正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静静地蜕皮,谁也没有发现它。第二天一早,我回城去了,家里人起来,才发现院子里直直地放着一副蛇皮,根据蛇皮,想象那蛇的长度。村里人把蛇当做“神”或者“神的马”看待,轻易不敢伤害它。
院里其他的小动物,还有菜畦土里的蚯蚓、螞蚁,椿树上趴着的臭椿蛾,以及一种长着保护色的小硬壳虫等。
比较可喜的动物是鸟类,它们都在高处的树冠上。今年夏天,我见到数量最多的是灰喜鹊。记得小时候,从来没见过灰喜鹊,只有黑喜鹊。现在黑喜鹊似乎绝迹了,而灰喜鹊却大量繁殖。这种鸟,据说能给人带来喜气,所以很受欢迎。还有灰绿色的啄木鸟,也在树上活动,数量似乎不多。另有一种花鸟,头上长冠,名字我却记不得了,大约是叫什么“戴胜”吧,以前只在村外的林子里见过,现在都进了村了。鸽子的数量也不少,它们不一定在树冠上呆,都跑到房顶上觅食,胖乎乎的,很招人喜欢。
最漂亮的一种鸟,却最不知名,数量也最少,我只见过它两三次,每次一两只。它的样子,比灰喜鹊略大一点,比鸽子小一点。身上的花纹,和喜鹊较像,但却是金黄色和黑色搭配。尤其是那闪着亮光的金黄色,好似“皇帝的龙袍”,气质高贵,像是鸟中之王的作派。父亲也不知这鸟的名字,权且称它为“金翅”。
这些鸟中,最不怕人的是麻雀,它们不仅在树上广泛活动,而且因地制宜,钻到我房间的白铁烟囱里度夏。虽然隔着一层铁皮,但到晚上,人活动,它们也活动,好像同居一室似的。父亲曾经尝试把它们的窝移出来,窝里有两颗麻雀蛋,父亲慈悲,把麻雀蛋放到安全地带——“嘣嘣车”的车箱里。过了一晚,却发现车箱里的麻雀蛋不见了,而那窝麻雀又固执地搬回了烟囱。父亲很惊讶,不知老麻雀那么小的嘴巴,如何能叼起麻雀蛋,飞回烟囱里。
除了蚊子和蝎子比较麻烦之外,这些动物和人大抵能和平相处。每天的早上和黄昏,鸟儿们欢叫起来之后,我们也会打开录音机,放出阎逢春、张庆奎、王秀兰等人的蒲剧唱腔,各乐各的,互不相扰。
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今年的鸟儿特别多?”她说:“近几年,鸟儿一直就是这么多。只是你往年夏天不常回家,偶然回来一两次,也没有注意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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