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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埃纳姑娘——《非洲,我遥远的牵挂》之五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8209
贾志红

  一

  我在四月的燥热中从马里首都巴马科出发,一路往东。旷野辽阔,越野吉普车如热浪中的一艘颠簸小船。芒果树已经卸下果实。无论是孤立于田野中的单株树还是芒果园里的成片林,卸下果实的芒果树呈现同样的表情,它们怀抱荒凉、神情木讷,像母亲被掠夺走孩子。上苍不忍,一个补偿行为正在天空布局:云朵从远方汇集而来,雨水在暗中筹备。被撒哈拉沙漠刮来的风榨干最后水分的原野正渴盼着西非大地雨季的到来。只要有雨,原野上的植物就能酝酿新的花事并掀起一番生儿育女的热潮。

  踩着星光踏进尼埃纳的基地院子,大树上挂着的一盏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摆,红色的微光闪烁着喜庆,俨然节日的中国某个乡村。除了这个院子,周围的旷野是浓黑的。发电机在后院轰隆隆地响,维持着院子里几盏路灯的亮度。趋光的飞蛾和小虫绕着路灯飞舞,它们可能赶了很远的路才找到这片原野唯一的光明。

  总经理老何站在红灯笼下迎接我,他有几分歉意,条件太艰苦了,院子里没有女厕所。不过他已经布置下去,工人们将建造一所这片原野唯一的冲水女厕所来欢迎我这个唯一的中国女士。

  两个本地姑娘在厨房和餐厅间穿梭,她们端盘子上菜,眼光一直往我身上瞟。路灯不够明亮,我捉不住那两束好奇的眼光。晚餐后两个姑娘去餐厅收拾碗碟,她们的手在餐桌上忙碌,眼光却依旧不放过我,这次我逮住了她们的眼神。互相微笑之后,我和厨娘古鲁蒂姆、阿娃于这晚相识。肤色、模样与她们不一样的女性首次进入她们的视野,这使她们充满兴奋,边干活边嘀嘀咕咕,晚餐后的收拾打扫时间,被她们故意拖得很长。她们香味缭绕地在我眼前走来晃去,过量的香水味熏得我恍如做梦。当然让我恍惚的原因还有时差,我还没有来得及适应这个国家与中国八个小时的时差。

  另一个早晨我细细打量那棵挂红灯笼的树,树高十几米,叶子呈椭圆形,花朵淡白或乳黄色,细细碎碎,在叶子间躲躲闪闪。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树就是西非著名的乳油树,只是听古鲁蒂姆说,树的名字叫“细”。她正在厨房门口收拾一堆从菜园里刚收割的韭菜,抬手指着树,上下牙齿对齐、嘴唇微微张开,从白得耀眼的牙齿的缝隙间挤出“细”这个读音,然后她想了想,把菜放下,跑向院子另一端的她和阿娃合住的小屋,等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个小罐子。她拧开盖子,用食指挑起一点来抹在自己脸上,也鼓励我抹一点。我将食指伸向罐口,乳黄色的油脂表面有坑洼不平的手指头印记。膏体的颜色和凝结的状态像我小时候看到过的祖母炼的猪油。这就是乳油树贡献给人类的乳木果油,它精炼之后将以不菲的价格昂首挺胸地进入欧洲许多名牌护肤品的配方名单。

  乳油树上羞羞答答的小花在四月底落尽,小青枣一样的果实坐实花托。我在尼埃纳安顿下来后,在院子旁芒果园散步,去稍远一些的村庄转悠,很快熟悉了方圆五公里的区域。旱季的原野,土黄色是主色调,田地干涸,农作物还没有登场。有半大的孩子们在原野放牛,晨出暮归。他们破衣烂衫,或者不穿衣服,身形大多瘦小,混在牛群中,我常常看不见孩子,只见一根牧牛的鞭子在牛群踏起的灰尘中晃动。

  有些日子阳光不很强烈,太阳忙着在一堆堆棉絮样的白云间进进出出,这个天空的君王置威严于不顾和云朵暧昧地拉拉扯扯,它暂时无暇施与原野更多的恩宠。每逢这样的天气,我便会走得更远些,超过了老何给我限定的方圆五公里范围。村民见我时的吃惊程度与他们的闭塞程度成正比。我路遇一个乡村女人,她大概从未走出过这片土地,也没有看过诸如电视或图片之类的东西,她的全部世界就是村庄,她不知道村庄外还有和她长得不一样的人。远远看到我,她先是愣一下,继而果断采取躲避措施:藏到一棵乳油树后面。乳油树一般都不够粗大,树干不能完全遮挡她,她的花布裙子在树干外隐隐现现,若是一株树干巨大得如一堵墙的猴面包树,她就能躲藏成功了。那一天,我心血来潮,悄悄绕到她躲藏的树背后,像和一位好友玩捉迷藏般猛然现身。她浑身哆嗦了一下,突然大哭,而后撒腿就跑。其实,我不过是想给她一粒糖。我每次出门,口袋里都装满廉价的糖,这一招是老何教我的,他说,女同志出门,这样安全些。

  尼埃纳小镇上的人就大不一样了,他们见过一些世面,我顶多只能吓哭几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我断定尼埃纳是个小镇。我判别村庄和镇子的标准是看它是否有集市。每个星期日尼埃纳都有集市,整整三条街拥挤着周围村庄的人和他们的产品,牵着牛羊的男人们和顶着盆盆罐罐的女人们来来往往,红土路灰尘弥漫。羊咩咩地叫,牛哞哞地喊,农具、食品、服饰、布匹、锅碗瓢盆应有尽有。热带水果又多又新鲜又便宜。五百西朗能买一袋子大芒果或者半袋子鳄梨。五百西朗是个什么概念呢?这么说吧,在首都巴马科的商店里,五百西朗能买两个苹果;若是折合成电话费,这个金额能让我和国内通话两分钟。芒果和鳄梨这么便宜,其他热带水果也是几百西朗就多得需要袋子装,遗憾的是我始终不怎么喜食热带水果,我对待颜色鲜艳又芬芳馥郁的芒果像薄情的君王对待正值好年华的妃子,眼睁睁看着她红颜衰退就是不想碰她。

  古鲁蒂姆每天早晨帮我打扫房间,她怯怯地敲门,轻轻喊一声Madam贾,这是她进入我小屋的唯一机会,除她之外,没有本地员工进来过。她用一块湿布擦地,腰肢弯曲,上肢下肢几乎紧贴,腿绷得笔直,臀部高高翘起,充满节律和力量,像舞蹈,与她在水台上洗衣服时的姿势一样。我的男同事们都爱围观她洗衣服,边看边为非洲姑娘腰肢的柔软而惊叹。这间简陋的土坯房并非因为我而金贵,而是小屋兼具财务办公室功能,整个基地的账目和现金都在墙角的保险柜里。不过,古鲁蒂姆不稀罕那个又大又笨的保险柜,她根本就不认识它。她最关注我的床,一件大红丝绸睡衣和粉红色的蚊帐像梦一样对她具有迷幻的意味。她大概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美的丝绸光泽,眼睛被光泽点亮,然后她又望向我,仿佛质疑天天穿牛仔裤和体恤衫的我怎么会是这件讲究的睡衣的主人呢?她几乎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它,又猛然醒悟自己的手是一双正拿着擦地抹布的手。悬挂在蚊帐上的、用丝带编织的中国结也让她爱慕不已。在我眼里简陋无比的土坯房让古鲁蒂姆深深羡慕,她小心翼翼,神色卑怯,好在门口挂着的一幅猴面包树的图片令她终于展露笑颜,她说这是宝宝树,尼埃纳的人都喊这树为宝宝树。

  我和古鲁蒂姆亲密起来,比和阿娃亲密,是因为她进过我的房间吗?那早晨的、没有来得及散去私密气息的房间。有一天清晨,我盯着她看了很久,看着姑娘细细地擦遍小屋的角角落落,突然觉得这间土坯房的地板配不上她的舞蹈。我想去集市上买一个我惯常使用的、有着长长的木杆的中国式拖把。这也是老何的意思,我知道老何想到的是保险柜。但我始终没有买到带着木杆的拖把,尼埃纳的集市上压根儿就没有这种拖把,他们不习惯使用带着长长的木杆的工具,就连农具,比如锄头、镰刀之类,也没有把手,妇女们在田地里依然是弯曲着柔软的腰肢,除草、收割,臀朝天、脸朝地,保持人类与土地之间古老的交流姿势。

  二

  古鲁蒂姆乐于赶集,在集市上她能见到她的家人或是村人。他父亲卖一种木制的类似于花盆一样的容器,像超大号的高脚酒杯一样,用整块的木头挖刻而成,边沿和底座雕刻着花纹和图饰。我琢磨不透这种容器用来做什么,也听不懂古鲁蒂姆的解释。老何认识这种木料,他肯定地说这是非洲楝木。非洲楝是大乔木,树高能有五十米。我和老何结伴晨练跑步时,曾经路过一个村庄,村口一棵巨大的非洲楝,树皮像鱼鳞般开裂。在大多数村头站着芒果树或是猴面包树的非洲村庄中,非洲楝令这个村庄显得别具一格。老何把这个村庄命名为楝村。我们常常给不知名的村庄命名,后来我知道这里是古鲁蒂姆的家,也知道村庄真正的名字叫布拉布古。非洲楝树下,坐着几个做木制品的老人家,用的材质是这棵大树上砍下的枝干。非洲楝最奇特之处在于用它制作的器皿或是家具能抗白蚁。老何告诉我这个知识时,我小屋的木门框已经被白蚁吃掉半个边框。吃掉就吃掉吧,木门以及木门框于小屋而言其实就是个摆设,小屋有结结实实的铁门和铁门框,也有铁制百叶窗和窗框,我毫不担心地观看白蚁们的进食表演,带着娱乐心情计算它们消灭一扇门的时间和速度。

  古鲁蒂姆的父亲在集市散了的傍晚把没有卖完的货物送给我。我当作花盆用,种了一棵植物,是一株沙漠玫瑰。它曾在下午五点的阳光下,开放得像真正的红玫瑰一样艳丽,可惜没有多久它就死了,死于我对它的爱。我浇水浇得太勤,而沙漠玫瑰喜欢高温干燥的环境。也或许是死于非洲楝木的气味。自从花盆摆在那里,白蚁嗅到了不祥的气息,主力部队撤离了,小股游击队仍然坚持,但是没挺多久,最后一只白蚁终于不知所踪,木门框停止了破碎,半个框架如历史遗迹般被悬在墙上。

  在集市上穿梭,古鲁蒂姆比任何时候都兴奋,她仿佛和整整三条街的人都熟识。卖油炸小鱼的婆婆递给她两条油滋滋的小鱼,卖花生的小姑娘抓起一把花生塞进她的衣兜,连正在母亲怀里吃奶的娃娃见了古鲁蒂姆也吐出母亲乳头,咧着没牙的嘴巴憨憨地笑。

  她看中了一块花布,眼光落在那花布上,卖布的小伙子急忙站起,拿着尺子就要来给她量尺寸,小伙子旁边有一台老旧的缝纫机,另一个年长的男子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缝纫机上制作一件花色艳丽的裙子,他的脚踩在踏板上,缝纫机发出哒哒哒的声音,针在布上游走。

  尼埃纳集市上最吸引古鲁蒂姆的是一间用蓝布围起来的理发店。在非洲,理发店用来剪头发也用来“长”头发。西非男子发型简单,无非是贴着头皮把卷曲的绒毛状头发剪掉,他们无奈地选择这种简单而千篇一律的发型。女人们就不一样了,爱美的天性让她们想尽办法弥补由基因带来的关于头发的缺憾。长发飘飘是天下所有女人的梦想,即使是一个偏远而简陋的小镇理发店,也有假发来成全姑娘们的美梦。

  古鲁蒂姆能在这间理发店待很久,我逛完一条街来看她,见一个姑娘正在古鲁蒂姆的头发上操作,把她永远也长不长的卷曲头发分成一小撮一小撮,像戈壁滩上一簇簇的草。那个卖布的小伙子在理发店陪着古鲁蒂姆聊天,他不照管自己的布摊儿了么?他们大概在说一件有趣儿的事情吧,小伙子眉飞色舞,嘴角吹起白沫。我逛完第二条街又来看她,理发姑娘正把一绺一绺的假发接到古鲁蒂姆的短卷发上,将真假头发掺杂着辫成小手指粗细的小辫子,边辫边抹油,油依然是物美价廉的原生态乳木果油,一根根小辫子在油的润泽下,顺顺贴贴地听任摆布,辫至发梢,系上古鲁蒂姆喜欢的小饰品和五颜六色的塑料小花。卖布的小伙子还在这里,正拿着两瓶可口可乐,他递给古鲁蒂姆一瓶,又拧开另一瓶的盖子,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我逛完第三条街再来看她,辫子工程还没有完工,卖布小伙儿正在唱歌,他的嗓音真美,透亮,却又有一点点疲惫般的沙哑,带着流浪歌手的不羁和苍凉,像我在芒果园听到的一只鸟的鸣唱。我拉着古鲁蒂姆就要走,她要回去做午饭,二十几个人的午餐,阿娃一个人忙不过来,这会儿厨房里一定一团糟。中午若是不能按时开饭,老何会发火。古鲁蒂姆沉浸在小伙子的歌声中,她听呆了,愣愣地发着痴。我推着她走,她顶着半头漂亮的辫子,也顶着另外半头乱糟糟的像鸟窝一样的头发,走过三条街,没有人注意她的头发。我看着她的滑稽模样,忍不住大笑,她也笑,这一笑就醒过神来,顿时神情慌张,一路小跑回到院子。午后,忙完厨房的活计,古鲁蒂姆重返理发店,另一半的辫子工程在下午完工。

  傍晚,集市散了,理发店的主人也将收工,收起那块挂了一天的蓝布,下个集市日,蓝布将被重新挂起,古鲁蒂姆或许会再次光临,也可能换成阿娃。不,不会是阿娃,阿娃从来不会为头发花钱,她让古鲁蒂姆给她做头发,在乳油树下,慢慢做,她们都不着急,古鲁蒂姆像在一片荒漠种树,一棵棵地种,不慌不忙地种,阿娃便仿佛永远顶着一头半成品辫子在院子里晃悠。

  集市带给古鲁蒂姆的快乐在辫子工程完工的傍晚达到顶峰,她容光焕发,满头小辫子根根发亮发硬,这个发型至少要保持一周的时间,也可能更久,甚至洗头也不会破坏它们,因为它们实在是太牢固了,头发的缝隙处,能看见古鲁蒂姆可怜的头皮被紧紧地扯拽着,不知她夜晚睡觉时,头一旦触碰枕头是否会疼痛?但愿这小小的疼痛不会惊扰她的梦,关于头发的梦、关于美的梦。

  卖布的小伙子常来我们院子,古鲁蒂姆和阿娃的小屋便有歌声飘出。我私下里已经把小伙子和古鲁蒂姆配对儿了,就像在芒果园给两只漂亮的鸟配对儿一样。那两只鸟,一定是一雄一雌,它们披着深蓝色的羽衣,停在同一根树枝上,正亲亲昵昵地叽叽喳喳。

  三

  阿娃对正在建设中的女厕所充满好奇,她干完院里活计之后,喜欢站在菜园旁一堆青砖边,看垒墙工人干活,叽里呱啦用班巴拉语闲聊,有时候还插上一手、帮上一把。砌墙工人不是干活好把式,眼看着快砌好了,又推倒,说是不直。这么反反复复,厕所的四面墙总算立起来了,该在房顶铺铁皮瓦,阿娃盯着铁皮瓦,眼睛里放着光,在羡慕之光落下的那一刻,愤愤不平像小火苗从她的大眼睛里窜出。她家就在附近的村子里,几间茅草屋矮矮地趴在一棵高大的芒果树下。在她眼里,原野就是最好的厕所,那么好的砖和铁皮瓦,应该用来建造人住的房子。更令她惊讶的是,厕所的地上竟然还铺了瓷砖,朝着菜园的那一面墙上砌了花窗,若不是有一个蹲式抽水马桶,这间小房子分明就是整个尼埃纳最好的住房。

  菜园里摘菜的阿娃常常走神,她打量厕所的眼睛就像种菜的老头探究菜园里的那口水井,他们心里都有无数个不明白。菜园里的井是我们在尼埃纳打的第四口井,此前的那三口井的水质都不适合饮用。在西非的原野上打一口适合饮用的深水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经常站在菜园边看这口井,看它汩汩的流水浇灌着菜园。我知道这井的水质是优良的,再看井便觉得它可爱和珍贵,好像汩汩涌出的不仅仅是水,还有这片土地的善意。当烈日炙烤,当狂风肆虐,幸好有大地释放善良。种菜的老头并不节约用水,他以为这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经常把菜地灌得像蓄水的稻田而招来老何的训斥。他实在不是一个种菜的好把式,豆角茄子半死不活,黄瓜布满虫眼,西红柿像鸡蛋那么小。

  周围村庄的女人们头顶盆盆罐罐来我们的院子里打水,我惊奇如此重的一桶水能被她们轻而易举地举起,稳稳落在头顶。她们袅袅娜娜来,仪态万方走,临出大门还不忘回眸一笑。老何不吝啬水,只要他在院子里,必会对这妩媚的笑报以回应,点点头或是也微微一笑。我也如此,我站在乳油树下,像看一幕风情剧一样。遇到身材特别美妙的姑娘,我还会跑回小屋拿来相机,咔嚓咔嚓拍几张,姑娘们大多很配合,笑得更灿烂。我猜老何和我有相同的观点:这水本就是这方土地之下的蕴藏,本就属于她们。

  正是有了井,老何才有底气建造一间带抽水马桶的女厕所。不过,令阿娃叹为观止的抽水马桶常常抽不上水来,更多时候,我需要从菜园里提水来冲刷马桶。姑娘们在厕所启用初期仍然坚持在原野里方便,在我的一再邀请下,她们才极不习惯地和我共享这座尼埃纳原野上最为豪华的厕所。

  那么,让我来描述一下我的厕所吧。无名爬藤的枝条从花窗洞口伸进来,它有很强的攀附力,在墙壁上蔓延生长,因为有井水滋润,短短几天绿色就能覆盖半面墙,蜂啊蝶啊蝇啊也随之飞来飞去。最忙碌的是细腰蜂,飞进飞出,衔来湿泥在墙壁上筑巢,不久会有宝宝诞生巢中。细腰蜂是贪玩的家伙,平时漂泊流浪,快要临产了才慌慌张张筑巢产卵。那巢也修建得粗糙,就像一团团泥球随意一扔,粘在墙上。上午几队黑蚂蚁来来往往忙着运送红土,下午一个城堡堂而皇之耸立地板正中。而参加建设的黑蚂蚁越来越多,黑压压成片,大有建造一座城市的架势。最为惊险的是门口的灯绳,一米多长的绿色无毒蛇攀着灯绳荡秋千,有时候是两条,身体缠绕在一起,难解难分,它们在恋爱。我当然没有胆量赶走它们,我蹑手蹑脚绕开,不惊扰它们的恋情,祈祷不要在半夜如厕,不要让我在黑暗中触到它们湿滑的身体。

  阿娃常常站在菜园里用无限感叹的语气说,这样的房子怎么能当厕所?她声音大,语气重,落在铁皮瓦上,当当作响。

  六月,尼埃纳上空的棉絮云终于连成片,不再一朵一朵孤独地游走。我看着这些云,觉得黑一点的大概是雄性吧,而另一些洁白的是雌性,它们的身体相触、相融后,雨就成了它们的孩子。第一场雨下来,久渴的大地散发着泥土的微腥。

  阿娃在院子里滑了一跤,我和古鲁蒂姆扶她回屋,她掀开上衣解开裙子,指着自己的腰,古鲁蒂姆往阿娃的伤处涂抹万能的乳木果油。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看一个非洲年轻女性近乎全裸的身体,滋润、光滑,S 型的婉转、起伏。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尽管凹腰、翘臀和前倾的腹部是她们的身体特征,但是阿娃的腹部过于前倾了,不仅仅是前倾,还明显鼓胀。我盯着阿娃的肚子,古鲁蒂姆停止了往伤处抹油,她察觉到了我异样的眼光,阿娃迅速放下撩起的上衣遮住腹部,她们俩都警惕地盯着我的眼睛,神情惊慌,面含乞求。

  怀孕对阿娃来说不是羞耻之事,她结了婚,有丈夫、有婆家,令她恐慌的是她隐瞒了怀孕这件事来应聘厨娘。

  阿娃,你怎么能够欺骗我们?我有些生气地责怪她,情急之下说的是中文。此时,语言变得不重要,面部表情传达了我的真实情绪。阿娃默不作声,黑亮亮的眼睛望着我,望了好一会儿,然后嘴角往下一撇哭起来。她抽抽搭搭地边哭边说,Madam 贾,我要挣钱,要挣很多很多钱。

  阿娃的眼泪使我心软,我把她怀孕这件事隐藏起来,像天上的云藏起一场雨,先兜着,实在兜不住再说。其实,我还有一个私心,我想近距离地观察一个非洲女性的孕育过程,若是她能在我们的院子里生下婴儿,让我见证一下尼埃纳的接生习俗那就最好不过。

  阿娃、古鲁蒂姆和我,我们三个人共守着一个秘密。不,不是我们三个人,还有第四个人,那个腹中的胎儿,他(她)默默地隔着阿娃越来越薄的肚皮聆听他(她)即将来到的这个世界的声音。

  我有意给阿娃派最少最轻的活儿,揉面这样的事儿以前是阿娃做的,她揉得细致认真,让揉一百下绝不揉九十九下,还有提水,从水台到厨房有大约50米的距离,现在这些活儿只好给了古鲁蒂姆,好在两个姑娘交好,古鲁蒂姆并不计较。

  阿娃像一只猫,轻悄悄地在院子里隐现。有同事盯住她的背影或是侧影时,我就赶紧掩护,你看,咱们的伙食实在是太好了,姑娘们都胖了。

  七月的云层越来越厚,越来越重的雨躲在云里,越来越密集的雨没有被云兜住。大雨滂沱后彩虹飞架天际,我们都在院子里望着少见的宽阔彩虹而惊叹,那彩虹实在太绚丽了,如一架缤纷的天空之桥。我们忘乎所以地欢呼,一扭头,我看见老何的眼睛正望向阿娃再也藏不住的腹部。

  阿娃辞职回家,她依依不舍地走了,惋惜再也没有一份可靠的工资收入。她边打包袱边抽泣,Madam 贾,等我生了娃娃再来这里干活,我要挣钱,要挣很多很多钱。我请她生下宝宝后抱来让我看看。她点点头,步履沉重地走出院子,又频频回头,向我和古鲁蒂姆挥手。

  后来,基地干杂活的厨娘走马灯似的换,我把阿娃忘到九霄云外了。

  九月,乳油树上如大青枣般的果实成熟,一粒粒落下。果肉内的那一粒种子是乳油树奉献给人类的精华。女人们走出家门,头顶筐子,去原野捡拾乳油果,鲜艳的衣裙是灌木林和杂草丛里一道道流动的风景。她们起早贪黑,一个季节下来,果实堆满了自家院落。有走村串户的贩子来收购这些果子,再转卖给专业的工厂。这是一个普通农家一笔不菲的收入。住在附近的妇女们来我们的院子里捡拾落果,我们有三棵高大壮实的乳油树,如充满旺盛生殖力的女人,产下的果子真不少。

  我捡起几枚果子,想起几个月前古鲁蒂姆从白得耀眼的牙齿缝隙间挤出了“细”这个读音的样子,禁不住有些怅然。乳油树下没有了古鲁蒂姆的身影,红灯笼褪色了,走向粉红,在苍白之前我们会摘下它,挂上新的红。

  古鲁蒂姆走了,她真的和卖布的小伙子好上了,小伙子的歌声俘获了她,一对鸟儿私奔,他们去了大城市锡加索。他们好上不是她离开这里的原因,老何是不会干涉员工恋爱的。她离开这里是因为我从锡加索的医院里拿回的一张化验单。我们每隔三个月给各个驻地的厨娘体检,主要筛查传染性疾病,比如乙肝、伤寒什么的,当然还有艾滋病。古鲁蒂姆染上了可怕的病,我看到化验单时惊得手都抖了,吓得半天不敢告诉她,她却淡淡的,并不恐惧,是出于强大还是出于无知?或者是习以为常?我无法知晓。她把化验单扔到地上,像扔掉一件和她无关的事物。她说她要和她的歌手一起去锡加索开一家美发店,她要学会做世界上最漂亮的发型。她晃了晃新做的头发,满头小辫子抖动起来,辫梢的小饰品互相碰撞,叮叮当当,当当叮叮。

  ……

  我在另一次晨跑中经过布拉布古村,村口的非洲楝被砍倒,一些村人在树下做木工,其中也有古鲁蒂姆的父亲,他仍然在雕刻那种特别的器皿。下一个星期日,他将去集市出售他的产品。

  日子不曾改变,太阳依旧朝升夕落。

  有那么一个上午,艳阳高照,一个戴着花头巾怀抱婴儿的妇女走进我们的院子,她径直朝我走来,掀开包着婴儿的小毯子,把一个穿着婴儿服的小宝宝亮给我看。那宝宝的脸和露在衣服外面的小胳膊小腿肤色都是白皙的,像白种人的孩子。我看着这位母亲,她微笑着,黑亮亮的眼睛望着我,望了好一会儿。

  她是阿娃。

  我知道一个常识,大约有一半的黑人夫妻的婴儿,在出生时是白色的,两周后皮肤开始变黑。那么,产后的阿娃刚刚恢复体力就抱着她的孩子来给我看,她记着这个约定呢。

  那白嫩嫩的婴儿发出了响亮的哭声,没有眼泪,只是对着宽阔的天空亮了亮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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