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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钟:一阵子,一辈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5992
许永平

  一

  小年夜,秦都俊英,乘大飞机至巴厘岛。异乡头一餐,就大呼“想亲亲”。亲亲者何?国棉二厂臊子面也。告子曰:“食色,性也。 ”其地亚洲名胜,自然秀色可餐。奈何俊英骚客本色,一片乡思无处寄,半夜频发朋友圈。拈其一首:“晨起鸟相闻,醺烟升渔村。巴厘多佛龛,不是一路神。 ”我睡意朦胧中歪评:“鸭溪你独饮,好诗有味道。印度尼西亚,到位有诗好。 ”(贵州遵义产鸭溪窖酒)又画蛇添足:“回文诗两句,倒背如流否? ”

  “吃不惯外国饭,可以找找华莱士。 ”魏都京畿阳和就有这个牌儿店,料想应是跨国连锁。 “没听过。 ”稍顿,他又问,“许兄,你以前说的‘潘莱士’(音),究竟是‘潘安来时(时来运转意)’还是佛家的‘盼来世’? ”我良久无语,指似千钧。

  我知道,“潘莱士”只是音译,且非全名。那是一口年代久远的“丑钟”。

  二

  南沙岭村自古傍踞官道,两侧寺庙甚多。村北二里半地界曾有常胜岭寺观,住僧道。村北有五道庙。有庙自然有钟。如“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仅存的关帝庙曾先后作过磨面坊、牲口棚,除了铁钉,再无铁物。庙墙无存,其方圆为本村之“天安门广场”,放电影、开大会、扭秧歌,人群乌泱。也是我们的“百草园”,春夏燕雀翔集,昏夜蝙蝠翻飞,稚子蓬头露趾,犹自啸聚喧腾。 “三味书屋”照样无钟。缒一截工字型钢轨,钟司令拿一枚沉塌塌胖道钉,梆梆梆指挥三军。下课铃三声,紧凑不拖沓,就像孩子们玩宝,“手松一下再捂住”就让你猜,大有过此村没此店的捉迷藏味道。上课铃却相反,九响连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像戏台上两国交战的鼓点。

  也有人说“上课铃”是“提着裤子奔厕所”的感觉,何况是在“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的大冬天。初三上学期,真是天冷尿多,水火无情,顾不得是不是快敲上课铃了,我拉上有福往厕所跑。厕所建在大操场的东南角,据说与本地盛行西北风有关。前边候位的是个留级生,面熟,一个班,没说过话。他微迟疑,红着脸问我俩:“带纸了吗?”有福双手在上下身两侧一摸,扭头问我:“你有没?”我站着,腾不出手,大声说:“有! ”大概是我鼓鼓囊囊的裤兜子,给了求助者一颗定心丸,他不再扭腰捩胯,赶紧松腰蹲踞……

  就在这时,要命的上课铃声响起来了。军令如箭,我和有福条件反射一般,拔腿就要跑路,蹲者大喊:“我的纸呢! ”我两手从口袋一掏,一手一只灰白的脏手套。有福和我心虚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回去取……”飞奔的我俩,终于赶在老师推前门而进的瞬间,从后门溜回座位,滥竽充数地喊出“老师好”后,落座。没有人看出我们贪污了“起立”的动作。

  这节课是老校长,上《法律常识》。或许是为了取得最佳的教学效果,老师特意把下巴、两腮到鬓角都剃得青虚虚、蓝莹莹,这使他看起来更像铁面无私的包公。他还把那根标志性的酸枣木教鞭,像“杀无赦”的尚方宝剑一样,端捧在胸前。这根鞭子,尽管做好事从不留名,但是我们太熟悉它了,默默无语两眼泪,堪比《水浒传》里呼延灼的水磨八棱钢鞭。

  学生们来自四路八堡,有山坡上的,有滩地里的,交来的黍子糕面,有的硬,有的软,也不排除个别伶俐家长专门拿了下脚料、陈年面来以次充好。有一次,食堂新来的大师傅不知情,单用一种不好的面粉,蒸出来的“黄糕”发灰发硬——竟然拗断了我们组好几双筷子。当然,也可能是我们这帮半大小子太饿了,烧心塌肚,用死劲儿去裁糕,才崴断筷子。要是老老实实用铁钥(铲),就保证折不了,顶多崩出几个锯条齿子而已。于是班里的男生集体“罢饭”。校长素以威严闻名乡里,难免雷霆震怒,凡“拒食周黍”的气节之士,无一幸免,我苦心保持十几年的没被老师打过的纪录,就这样被粗暴打破。我心虽忐忑,然掌平如水,教鞭打在手上,就像罗士信大战李元霸,各自“嚯”地弹跳开来,虎口发麻。我的手掌噌噌噌就起来几道棱子,掌心的血,就像看热闹的人群怕伤着自己似的,向两边跑得贼快;等到没啥危险了,又三三两两聚到一处,以示慰问。唉,我就是头大瓣蒜。几天后我们交验伤情,发现我手上的棱子还有模有样,连筷子都不能挨,娇滴滴地揪心疼。我就请教几个已经用筷自如的同学。方知挨教鞭的窍门有二:一曰“迎”,就是等老师举鞭时,做闻过则喜、彩衣娱亲的样子,五指微曲,与教鞭如阔别兄弟,拥抱一处,此谓“近身战法”,使教鞭的势能不能发挥。二曰“顺”,就是说时迟那时快,要顺着教鞭的力道、速度,做弧线下拉动作,兵法上叫作“仰手接飞猱”“顺手牵羊”“借力受力”。

  当然,老校长的教鞭也不总是一副面孔。元旦晚会或者六一节搞活动,这根教鞭会客串大号“指挥棒”,为多才多艺的主人锦上添花。偶尔,胖墩墩的校长着急赶路时,重心下移,他不能跑,只能两腿小幅度交叠着快走,教鞭就像船桨像拐杖,也像他身旁撒欢的小狗。

  三

  不用说,有福的胆子也不比我大。他顶多敢在老校长转身往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向我投来一张煞白的哭丧脸。我几次想站起来!我已经狠了狠心把一个还没用过的作业本撕下好几张纸(我们那时基本上见不到软绵绵的卫生纸,它是高贵的、城市的甚至是性别的象征),还体贴地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把它们捼成团——唉,自责能让人成熟啊!我对自己都没有这么好过。老师在台上看我一眼,没理会。他大概感到欣慰——“秋生也爱学习了!看,他对自己刚写的作业不满意,就撕掉了重做!孺子可教啊! ”我仿佛读懂了老师的心思,也拿起笔来,在废纸上或者隔着纸面,就像磁悬浮列车和轨道并不接触一样,奋笔疾书。唉!这是度秒如年啊!我好几次几乎都要站起来了。可是,每次仿佛不是脚在使力,而是手掌要使力,它就像田福堂的头疼一般,来无影;当我强行摁灭这个念头,手就放松了,那种痛感和紧张也就去无踪了。

  当有气无力的下课铃开响后,我和有福已经如离弦之箭,如奔兔之狐,如救火英雄,如投水蛟龙,飞奔出去。哦!亲爱的老校长是不会怪罪我们的。他虽然蜗居村镇,却仍山寨了名教授的风度——“从不拖堂”,绝不占穷学生们一丁点儿时间上的便宜。铃声一响,拉闸限电,譬如“抚尺一下,群响毕绝”——并不管台下学生叽叽喳喳,瞬间炸窝。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那个水深火热的兄弟是自己啊!我们要赶在其他所有同学面前,解救他出来,让他保全人前的风光,就像压根儿没这回事一样。

  当我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到男厕所门口时,一幕让我们今生都不愿意再看到的情景定格了——他半佝着腰,一手拎着裤子,光着圆红的腚,一手用力抠扯着墙上冰冷的砖头。

  狂风打着旋儿,像一群饿伤的野狗,把地面舔得精光。我抬头,向青天,搜寻远去的从前,只觉得“残阳如血”。

  四

  一天、两天、三天……他已经七天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一个字了。文学史上曾有仅以“? ”!就可作为一联、一文的佳话——如果他跟我说一句话,我情愿把他的这句话奉为语录、圣旨;不,哪怕他跟我只说一个字,我也愿意把这个字想象成《红楼梦》《平凡的世界》。可是,他始终没有,铁青着脸。不理不看不接触。我就像是空气——不,连空气都不如。一个人闻到炸油糕味儿,会吸吸鼻子甚至脑补一下吧?一个人闻到臭气,也会屏息皱眉,脸作厌恶状吧?

  按理说,他以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但是这次不一样。以前他十年不跟我说话,也等于两旁外人,我心里不纠结。就如同你正走着路,抬头看见一只鸟,从你头顶飞过,你还能埋怨它没对你叫?真失笑。可是这次不一样了。他不跟我说话,就说明他还对我有意见,而且是很大的意见。他对有福也有意见,可是他跟有福在第四天——没错, 就是第四天——就有说有笑了。可是他对我,很明显成见很大。我让几个同学给说和也不管用。当然,请人说和的原因不便明讲,只能说“天太冷,冻得他够呛”,同学狐疑:“天冷跟你有啥相干? ”

  五

  等到我们真的说开话时,差不多快放寒假了。他浓眉方脸,算得英俊,却并不以此自矜,安之若素。他们几个留级生,是来年冲刺中考的种子库,也是老师眼里的宝。当然,这是对我而言,也是对我们这池浅水而言。我去问他题,就同一道物理题问了他好多次,他还是当我不存在。有次他终于没忍住,气急败坏地问:“就这题?你是个文盲? ”我当然得作出谦虚和无辜的样子:“文盲哪够格儿,顶多是个半文盲。 ”他愣住了,然后他把我也给愣住了。他盯了我几分钟,大概可怜我理科够差,没想到文科更差。一狠心,还是给我讲了。

  我听到有人叫他“丑钟”,也有人叫他“潘莱士”,甚至还有人叫他外国名字“丑钟-潘莱士”。他不喜,却也不恼。虽然不高声应答,但也和应答差不多,反正你这样叫他,他就很正常地回应你了。

  我问有福,这咋回事?有福问我,啥咋回事?他坏坏地摸着我的头,复习初一英语,“What’s this? ”旁边有个同学,立马作答:“It’s jiwan”。我知道这俩小子准没好话,“你才‘爱吃鸡瘟’呢! ”

  有福被我揪住耳朵,老老实实地掏出干干净净的英语课本,在单词表上重重地划了几笔,简直把那张纸都要划烂了,那个单词是——“children's palace”。

  六

  后来,我和丑就一起补习,一起逃晚自习去看电影,一起上高中,一起在大雪夜推着自行车步行二三十里地回家。有一年正月十五晚上,从他家回来,骑车闯过两个村子震天响的烟花炮阵,满身的狼狈,却满怀的憧憬。他在榆次上大学,我在太原上中专。在他的上铺挤着看同一封信,在几平方大烟熏火燎的小饭店里和他的舍友胡喝海抽。我毕业早,孤身一人在外,他认真地给我介绍大学同班女同学。他叫我“许谝子”,我给他造情窦初开时的绯谣。

  我们虽然家境贫寒,但都勤奋踏实,一路跌跌撞撞地各自扎下了根,并且或许还成为各自家族的挽犁人。他一路从村镇调入县城,又从初中调入高中,住楼房,买汽车,生二胎,组织同学会,样样没落下。他是我在故乡的翻版,我是他在城市的投影,彼此成为发展的参照和温暖的来源。我平时回老家,吃饭不吃饭,见上见不上,也要给他去个电话。他有次来省城出差,忙得没有联系我,却在夜晚和人搭车回访已迁到大学城的母校时,还记得寻找我给他说过的碑赋。

  他人生中的某个第一次,也跟我有关。那时我们读高中,参加一个初中同学的婚礼。他第一次喝酒,战战兢兢,我见犹怜,却又因学问品德深孚众望,而被公推为席长。席长当然要以身作则,当然要“虽千万人吾往”,他身为本席将军却总是被本席甚至邻席将军。最后我们是在桌子底下抬出了已经酣睡的他。我们一帮同学集体去敬初中老师酒,老师说:“你们的心意老师领啦!酒是真不能再喝了,再喝,老师就成丑了……”从此,他的名字成为酒场上身先士卒、童叟无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而传颂至今的一个品牌。老师的这句话,也成为我们挡酒时最冠冕堂皇、最不容置疑的理由,甚至在一定范围内成为一则典故性谚语。

  我喝了酒有个毛病,好拍右手坐的兄弟肩膀,还好和他频频碰杯,一饮再饮,作为兴起时的注脚。夏季,同学两口子参加聚餐,看到女方的脸有点不自然,我就知道下手重了,男同学的膀子红也不是酒上了肩的缘故。2010 年去深圳,帮一个老板润稿子,机场接了我,请吃夜宵。他大我十多岁,我喝了点酒,重施故伎。老哥涵养好,酒量和身量都好,一脸“无他,但手熟尔”的大度样子。次日,他的助理告诉我,老大当晚很委屈,说这么多年还真没被人这么结实地拍过,“就是老师也没有! ”秘书赶紧打圆场,他那是把您当兄弟了不是?

  回阳高过年,丑家里是同学们相聚的总据点。他在村里时如此,他在城里时也如此。三十年前如此,三年前也如此。 “我敢大胆地说:他可能有过许多敌人,但未必有一个私敌。”丑当不起这句话的前半部分——那是形容大人物的,但他绝对无愧于后半句话,绝对。

  喝多是喝多,我却从来没有拍过他的肩膀——就像他是一朵娇艳的花朵,或者一套精巧的瓷器。我喝多了,就要查看他腿上有没有伤疤——高一夏季,他到水房打水,一暖瓶水炸了,他一条腿上的一串串血泡每个都像鸡蛋大,血乎乎、嘟缀缀的一片,只能拖乍着走路。但是我从来不敢拍着他的臀部,问“冻着了没有”。我怕他跟我急。马有失蹄,人有失嘴;人仰马翻,那还了得。我顶多是会重复那句话:“你恨我一阵子,我认你一辈子。 ”

  七

  看《甲方乙方》电影,吃腻了大鱼大肉的尤老板,在一个偏僻穷苦的小山村“交换空间”,上演“变形记”,素茶淡饭,偶尔吃只鸡“打打牙祭”,几个月后,居然把全村的鸡连鸡毛都没剩下,饿得眼睛发绿,衣衫褴褛,困在高台,对解救他的城里兄弟望眼欲穿,泪已滴尽……

  有篇《强敌环伺的弹丸小国为何战无不胜?》文章说:在战场上,以军决不会放弃一个伤员,甚至可以为抢回阵亡将士的遗体而不惜代价。无论任何一个人身处险境,其他士兵必然全力相救,那些面临险境的士兵们也坚信,他们的战友将会不惜一切代价来解救他们。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想起丑钟,心里便一阵阵发紧。

  八

  约在两年前,我们共同的初中同学,玺琳,一次跟我感叹,丑钟一路走来,倔强而阳光的身影令人感动、令人振奋,堪称师范。他有意或正在构思一部以丑钟为主人公的小说。

  我喝多了,嘴没有把住门,将这番话透露给了丑。他酒后酡色的脸,竟更添一抹娇羞,眼神迷离:“你真跟玺琳这样说我来?你刚才说的真是玺琳的原话? ”在得到肯定的颔首后,他自己也重重地点了点头。大海上航行的,没有不带伤的船。生活的摔打和世间的风雨早已把少年的身骨锤炼成一把老骨头,但来自兄弟的并非刻意的肯定,还是会将我们打回原形。

  九

  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一个单位的进文,总是跟我学说他的老家——长平之战故地的高平“铁路村”是怎样一派胜景,火车隆隆,烟囱林立。他结婚的时候我们跟着去,才知道实际上官方名字叫作“铁炉村”,最近的铁路也在几十里以外。这家伙!真想捣他一拳。

  灯下,我像凡卡·茹科夫一样,一字一句地给俊英回复:“潘莱士,并不姓潘,全名‘丑钟-潘莱士’,是我老家一处比较有名的少年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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