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额吉的指尖明晃晃的,那是银针在她手中游走;阿布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是青草正在大地上疯长。
不消一刻,额吉就用细针密线把天上人间的好东西收拢在一块粗布上:头顶飞过的燕子,天上飘忽不定的云儿,草原上遍地开放的野花……
要等一季,阿布撒下的那一垄垄草籽才能在长生天的召唤下,将自己绑成一捆捆草,排着队回到家里,成为牛羊口中的美味,成为铺在身子底下松软的席子……
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落在额吉和阿布脚边,啄食地上的碎屑。太阳升起来,初恋似的红着脸。额吉和阿布在这片草原上劳碌着,尽管他们的性格迥然不同:额吉脾气火爆,是负能量的集装箱,抱怨、叹息、无奈……不肯吃草饿瘦了的羊羔,不小心打碎了的瓷碗,阴晴不定的天气,都讓她担心不已,抱怨不休;阿布却生性淡泊,他和谁也不争,也不屑于和谁争,又患有心脏病——心脏偶然间的停顿,让阿布更加感受到孤独的颤抖,那种感觉如同世界一般古老。岁月磨合了他们的锋与芒。额吉和阿布携手生活了几十年,直到暮色遮住了他们蹒跚的步伐,他们手牵着手走进摆在毡房的黑白照片里——照片里的他们,正低着头说话,说着从前的那些故事。
二
阳光下,一只蚂蚁正在运送一只比自己身体大几十倍的干虫,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尽管蚁穴就在三十厘米处,大约朝鲁一个脚掌的距离,可于这个小东西来说,无疑要拼尽全力了。
风从太阳快要落山的地方吹来,闲坐了一下午的朝鲁忽然来了兴趣,他想起小时候用开水烫死一窝蚂蚁,用土块压住一只正在蠕动的毛毛虫,把蜻蜓、蝴蝶的翅膀一个个揪掉看着它们扭曲地爬……朝鲁拾起地上的一截草杆,把干虫从蚂蚁背上打落下来,又用草杆末端轻轻压住蚂蚁,任凭它四脚朝天地挣扎。看着蚂蚁的命运被自己的两根手指牢牢地束缚住,朝鲁笑出声来。这是朝鲁逃到外乡后,第一次一个人哈哈大笑。原来有时候,伤害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生命也会带来快感,而这种“快感”仅次于朝鲁“顺走”老额吉儿子的抚恤金。那时老额吉的大儿子刚死于一场车祸。
黄昏坐在春天的门槛上,朝鲁的记忆像潮水一样退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草原深处。
那个深秋之夜,夜黑得如草原隐遁的牛羊。朝鲁揣着一摞子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月光里偶尔一晃。他刚刚潜入独居在草原最南端的老额吉高娃的毡房里,打开柜门偷走了抚恤金——老额吉活命的钱。惊醒的老额吉死命抱住朝鲁的腿,却被他一脚踢开,老额吉的头撞在门框上,鲜血直流。
给牛羊填完草,正准备睡觉的阿布瞧见朝鲁慌慌张张的样子,就知道他又闯祸了,看到朝鲁哆嗦着掏出一沓沾满血迹的钱,阿布的身子像筛糠一样抖动着。许久,阿布攒足了力气,给了朝鲁一记响亮的耳光。一向隐忍的阿布,涨红了脸,太阳穴两边青筋暴出,第一次动手打了朝鲁。
刺耳的声音惊扰了神明。额吉从梦中惊醒,她起身披衣,来不及穿鞋就踉踉跄跄地下了地。
风不动,空气不动,清瘦的月亮也不动。朝鲁一滩烂泥一样跪在地上,双手却紧紧地抱着额吉的腿,一声声地呼唤着额吉。
你把我也打死吧!额吉目光冷冽,她像老母鸡护崽一样,将朝鲁紧紧地抱在怀里。在朝鲁面前,身披厚厚盔甲的额吉有着上千亩的温柔与爱。
阿布紧锁眉头,捂住胸口,他的心剧烈地痛起来,再一次扬起的手缓缓落下,老泪纵横。
那一夜,躁动、不安、叹息,像绿色藤蔓一样缠绕着毡房,越长越密,越长越长。
第二天黄昏时分,警笛声远远响彻草原的时候,额吉推搡了朝鲁一把,给他使了个眼色,说了声“跑”,那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可朝鲁却听了个真真切切。阿布也听了个真真切切,他肩膀抖动着,努了努嘴,没有说一句话。
朝鲁像得到了将军的“密令”一样,他看了一眼额吉,又看了看阿布,拔腿飞奔着往外跑,他跑过一片草场,翻过一道沙丘,蹚过一条小溪,一路向西。
额吉把站在自己身后的阳子推到警察面前,说他就是朝鲁。
门前的老榆树在夕阳下漏洞百出。阿布惊得退后了一步,险些摔倒。他缓缓地倚在老榆树上,手紧紧地抠着粗糙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看着阳子,眼里满是怜悯和无奈。
阳子是个哑巴,他张大了嘴巴比划着,却发不出声音,他眼巴巴地望向阿布,祈求他的帮助。阿布的脊梁骨被风吹凉,不住地打着冷战。阳子又看了一眼额吉,额吉偏过了头,不敢直视阳子的眼睛。
阳子被警察带走了,他脸上的肌肉抖动不止,拼命地咬着嘴唇,眼里要喷出火来,他决绝地跟在警察身后,没有回头。
阿布扶着门框,一点点慢慢蹲下来,双手捂在了脸上。
额吉走过来,拍拍阿布的肩膀,坐在了他身旁。
风吹乱了额吉的头发,也吹乱了她的心——连平日最喜欢的那只小羔羊咩咩地叫着走过来,都被额吉一脚踢开了。额吉知道自己愧对阳子,她总是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小阳子三岁的朝鲁,衣服、靴子,小马驹,就连每天早晨起床后,都是朝鲁先穿好衣服跑出毡房,享受第一茬鲜嫩干净的阳光……而这一切,皆因阳子是额吉和阿布的养子。
三
晚风漫过草原,吹起了从前。
二十五年前的那个清晨,刚走出毡房的额吉隐隐看到老榆树下有个大竹篮子。额吉慢慢走近,揭开盖在篮子上面的布,一个小婴儿赫然出现在额吉面前。
这是谁家的孩子?额吉问道。
掠过草原的,只有一阵紧过一阵的风声。
阳光柔柔地洒落下来,小婴儿的脸泛着太阳的光泽,毛茸茸的。小婴儿揉揉眼睛,忽然就冲着额吉笑了。
额吉的心热烈地跳动着:结婚三年的她,还没有孩子——这个孩子是太阳送给自己的礼物吗?
额吉俯下身来,摸着小婴儿粉嘟嘟的笑脸,轻声地呼唤“板弟”,板弟的眼睛清澈明亮,倒映着整个草原的光辉。额吉收养了这个被丢弃的小婴儿。草原的夜,狼经常出没,要是被饿狼叼走了那可如何是好!额吉把他从竹篮中抱出来,他只是笑,一声也不哭。迎着刚出生的太阳,额吉为他取名“阳子”——太阳的儿子,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
小阳子到来后,额吉和阿布心里暖洋洋的,尤其是阿布,对这个太阳送给自己的儿子,眼里满是柔光。小阳子的小脸红彤彤的,泛着太阳的颜色与光泽。这个家也生动起来:小阳子会爬了,会走路了,会跑了……转眼间阳子两岁了,他很聪明,总是跟在阿布的身后,跟着阿布去割草,跟着阿布去接羔,跟着阿布去挤奶,他像阿布的一截“小尾巴”。可是这个“小尾巴”整天咿咿呀呀,不曾叫过一声“额吉”“阿布”,只会伸出小手对着额吉和阿布比比划划。
“额——吉,额——吉”。额吉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着小阳子。
小阳子紧紧地盯着额吉的嘴,瞪大了眼睛,然后就笑了。
“阿——布,阿——布”。或者“额吉”两个字的发音有些难,额吉指着正在旁边修理马鞭的阿布,提高了声音。
小阳子跟着额吉张开了嘴,可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难道——阳子是个哑巴!
阳子确实是个哑巴。额吉忽觉眼前的天和地都颠倒了过来,她眼前一黑,身子向后倾斜。阿布赶忙丢下手里的东西,冲过来扶住了她。
躺在毡房里的额吉唉声叹气,她冷着身子,侧过脸,推倒了阿布端过来的水,大声训斥着凑过来的小阳子。
额吉就是这个家的命运和风水,她总是安排着生活里的一切:什么天气要向大地上播撒草籽,什么季节里要赶着牛羊转场,什么日子要去敖包祭拜……就连不喜欢的那只公黑羊,额吉也不让它和别的母羊交好。
可是这次,额吉却被生活给安排了。在额吉的经书里,领养一个健康的孩子,把他养大,教他骑马,射箭,经营草场,等他长大结婚生子……日子就这样和和美美地过下去该有多好!赐给自己一个有残疾的孩子,难道也是长生天的安排?
看着虎头虎脑,托着下巴蹲在地上看小蚂蚁觅食的小阳子,额吉有些难过,更有些沮丧。
那些时候,生活对额吉不好,额吉也就怠慢了日子。她不过问草场的事,也不和阿布一起赶牛放羊、添草喂料,而是常常一个人坐在半山坡,看日出日落,看斜风细雨。阿布摇摇头,他牵着小阳子的手,独自扛起了草原,扛起了生活。
日子就这样不急不缓地走着。半年后,困顿的额吉总是闻着点油腥就反胃,还不时地呕吐,就算把一盘鲜嫩肥美的手把羊肉摆在面前,额吉也捂着鼻子推开了——额吉有小宝宝了!
长生天再一次眷顾了额吉。太阳照常升起,额吉的天又亮了,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家就完整了,草原也就完整了。
额吉笑了,阿布笑了,小阳子也跟在阿布身后,拍着小手笑了。
来年春天,草原刚刚苏醒的时候,额吉有了自己的孩子——朝鲁出生了。
一晃,草绿了一茬又一茬,牛羊壮了一群又一群,额吉和阿布的头发白了,孩子们也长大了。在牧人古老的经书里,家里的黑尾巴狗,即便没有跑来的野狗漂亮壮实,但也想自己那难看的尾巴一代代传下去。
额吉也一样。额吉的爱像草原一样广阔,可她几乎全给了朝鲁;阿布的愛像高山一样巍峨,他将爱平均分配,一半给了自己的儿子朝鲁,一半给了领养的孩子阳子。可是在这个家,阿布说了不算。
于是,在额吉无端的溺爱和包庇下,朝鲁一步步走向犯罪的深渊,而心地如哈达般洁白的阳子,却成为朝鲁的替罪羊。在被警察带走,出了毡房的一刹那,阳子仿佛大彻大悟一般,养子——阳子——替罪羊。
残阳如血,燃烧着阳子的身世。阳子低下头,认命了。
四
暮霭迅速淹没了大地。一阵风吹来,窥透了一切。
丢下手中的草杆,看着被自己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蚂蚁,朝鲁发现又一只蚂蚁施施然地爬过来,接替了刚才那只蚂蚁的工作,继续往巢穴里拖干虫。朝鲁愣住了,不知为何,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阳子。小时候阳子总是跟在朝鲁身后,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弟弟”,像朝鲁的半截影子一样,为他遮阴避日。炎炎夏日,阳子把朝鲁拉进自己的影子里,自己像一棵树一样暴晒在阳光下;风起时,阳子把袍子脱下披在朝鲁身上,护着他往毡房跑。他把朝鲁残害的虫子小鸟一一埋葬;在朝鲁偷吃了牧业社大婶家下蛋的母鸡后,替他挨打受罚;甚至在朝鲁犯罪后顶替他坐牢……朝鲁不再看蚂蚁,而是从兜里掏出一把草籽,放在嘴里慢慢地嚼。这包草籽是朝鲁逃跑前,额吉让他带在身上的东西。东奔西跑的朝鲁脸黄黄的,像是在生着病。他的汗水连绵不绝地落下来,潮湿和粘稠让这个地道的蒙古汉子窄了几分,矮了几分。
眼前的这些蚂蚁爬来爬去最后都会钻到那堵土墙根下,那是它们的家。人亦如此,他们黄昏中的那些影子,总会慢慢地朝夕阳里的那个家奔去。
四处奔波的朝鲁,学会了很多汉话,蜗居于低矮简陋的房子里让他的皮肤日渐苍白。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让朝鲁堵住了,白天如同黑夜一样潮湿,搅动这一屋子潮气的,只有墙角处的风扇,“呜呜呜”地吹着。每个夜里,朝鲁合衣而眠,稍有响动就会惊醒,透过窗子的缝隙向外看,月亮把夜照白了,可一团黑影在眼前慢慢放大,那飘忽的影子,像额吉,像阿布,也像阳子。朝鲁竖起耳朵仔细听,什么声音都没有,他把脚下的白猫搂在怀里,这只被朝鲁叫做“阿吉”的流浪猫,会让朝鲁在不经意间唤成“额吉”。朝鲁把脸深埋进它柔软的毛里,泪流满面,望着逃来的远方,想起额吉,想起阿布,也想起阳子。
逃亡的那些日子,朝鲁觉得自己离草原越来越远,离家乡越来越远,朝鲁有时忽然想说几句蒙语,却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朝鲁把草籽散在花盆里,零星长出的几株小草,仿佛是朝鲁心中的那片草原,在郁郁葱葱地拔节。从逃跑那天起,朝鲁就把名字改为“阳子”了,朝鲁换过很多工作,他在城市繁华的街道上清扫垃圾,在乡村杂乱的店铺里擦拭货品,在钢筋水泥里摸爬滚打……朝鲁总是偷偷摸摸地,蝼蚁般地讨生活。他总是戴着一顶破旧的鸭舌帽,低着头,弓着身,小声碎步地进进出出。朝鲁提防着风声,也提防着外面的世界。
是时候回去了,朝鲁自言自语。被额吉娇惯坏了的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吃不饱,穿不暖,像只老鼠一样四处躲窜。回到草原吧,这么久了,草原的风沙早就把一切罪证掩埋了。一个声音说。
是时候回来了,额吉自说自话。额吉放下手里的针线,扶着毡房的门向外张望。朝鲁逃亡的那些日子里,额吉点起马灯,一针一线,缝制了一件又一件长袍、短卦和坎肩——为朝鲁,也为阳子。
是时候回来了,阿布喃喃自语。阳子坐牢的那些日子里,阿布的身体迅速衰败,他日渐消瘦,瘦得仿佛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根骨头了。太阳晒白了阿布的头发,他总是向梁坡的方向张望,那是朝鲁逃跑的路,也是警察带走阳子的路。
在等待的那些日子里,额吉精心准备了牛羊肉、枣饼、奶酪,将摆放在红木柜子里的那瓶白酒装进篮子里,给了阿布一个眼色。阿布会意了,跟在额吉身后,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身影互相搀扶着,一步步绕到敖包山的东面,双双跪在老额吉高娃的坟前,斟满一杯酒,双手合十,祷告、忏悔,祈求得到老额吉和长生天的原谅。
额吉在赎罪。那些日子,额吉噩梦连连,梦中总是有一双手紧紧地扼住了她的脖子,她拼命喊叫,可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那种感觉就像阳子被警察带走时看向自己的眼神,发不出声音的阳子,也是同样的惊恐与无助。额吉猛然惊醒,汗水打湿了衣襟。整夜无眠,如果可以,额吉愿意替朝鲁坐牢,把阳子换回来。
阿布也在赎罪。祭拜回来后,阿布在毡房门口老榆树的枝丫上,系上一根红丝带。红丝带在风中飘荡,像阿布奔涌在血管里的鲜血。阿布想,即便浑身上下只剩下一根骨头了,也要活出点骨气来。红丝带不语,只在风中点头。
三个月后,额吉和阿布等回了阳子。阳子回来那天,阿布已老得像毡房门前那棵风烛残年的老榆树。阿布颤抖着手,从额头、眉毛、眼睛,一点点抚摸着阳子的脸,喃喃地说着,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阿布对不住你……阳子的心里止不住一茬茬的深渊,他轻轻抓住了阿布那双被岁月风干了的手——一种暖沿着阿布的手蔓延开,慢慢渗入到阳子的心里。阳子像儿时那样趴在阿布的腿上,流着泪摇摇头,又点点头。
额吉先是惊愕,然后是高兴,继而泪流满面。额吉转身回到氈房,捧出一件长袍和短褂子,颤抖着双手给阳子穿在身上。一生要强的额吉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愧疚不已。
额吉对着阳子深深鞠躬,泪水滴滴滑落在新袍子上。额吉缓缓地屈膝,祈求阳子的原谅。
阳子那颗羊绒般柔软的心颤抖不已,他赶忙扶起了额吉,又拥抱了阿布——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就是这片草原蓬勃生长的样子。阳子原谅了额吉和阿布,他匍匐于大地,一直感恩地活着——如果当年不是额吉收养了自己,恐怕早就被饿狼叼去了。
额吉和阿布经历了生活的大喜大悲,以至于在阳子回来后,他们谁都没有问阳子,你怎么回来了?
阳子也没说,但是他永远记得那个时刻。一大清早,警察就把阳子送了出来,并向他鞠躬致歉:根据“知情人”举报,我们抓错了人。后来经过我们认真核实取证,确定你不是伤害老额吉的人。真是对不起了!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踏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阳子深深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阳光重新普照人间,滚滚洪流温暖得让人眩晕——阳子觉得这一刻足以和人类历史上的一些伟大时刻媲美。
至于那个“知情人”,不消说,阳子也猜测出了八九分。但他和阿布一样,嘴巴和山上的岩石一样坚硬。
要是朝鲁也在就好了……都怪我,把他荫住了。说这话时,额吉的身子正荫在老榆树的影子里,而阳子就晾在蓬松的阳光下。额吉终于醒悟,人被荫住了,就会像小树一样长不粗长不大。
额吉没等到朝鲁。在阳子回来后不久的一个黄昏,从外面逃窜回来的朝鲁就被警察带走了。
五
朝鲁是在一场南风中回到草原的。
阴历五月十三这天,是传承已久的大型祭敖包日。朝鲁混迹在人群中,看到世代祭祀这座敖包的牧人们穿着节日盛装,扶老携幼,一大早就从四面八方涌来,把从家里带来煮熟的全羊和奶制食品摆在祭祀台上,然后每家的户主焚香举灯,并系上象征美好吉祥的哈达,意味着向敖包神灵报道。
恍惚如昨日。
朝鲁还没回过神来,发现祭祀仪式开始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跳入眼前,那倔强又孤单的背影让朝鲁一眼就认出了他——阳子。阳子身着盛装,击鼓跳跃出场,祈求长生天恩泽于草原富庶生机、远离邪恶。阳子黝黑的脸上闪着光泽,颧骨高高的,眼睛深陷——这让朝鲁觉得阳子才是真正的蒙古人,而自己,是草原的懦夫,一个冒牌货。
夕阳下,阳子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边,手捧洁白的哈达,目光深邃得犹如一口深井。朝鲁觉得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噬着心脏,他乜起眼,右肩膀向下倾斜,使劲地踩碾着地上的一只蚂蚁。
这时,祭祀的音乐声响起,朝鲁像听到了神的召唤,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起,合十,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五体投地,他爬着慢慢靠近敖包。这样爬着爬着,他忽然觉得人和虫子是一样的,而他自己,和刚刚那只被踩碾过的蚂蚁无异。可天底下也没有两只一模一样的蚂蚁,流亡他乡的那些时日,他房子里的蚂蚁都是黄蜡蜡的,草原的蚂蚁则不同,黑黝黝的。
朝鲁站起来,阳子转过身来。他们都看到对方了。朝鲁看着“朝鲁”,阳子望着“阳子”,他们的名字遇在一起。一粒草籽从朝鲁裤兜的缝隙里滑落,落地生根。前来祭拜的人群熙熙攘攘,很快将他们淹没。阳子深深地弓着腰,慢慢走过来,把哈达放到朝鲁手里。阳子早与自己和解,与朝鲁和解,与命运和解。朝鲁低下头默默接过哈达,泪从他的手背流到阳子的手心里。朝鲁看到地上阳子的影子高过了敖包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经幡。朝鲁愧疚不已,他想留下来,和阳子一起把敖包祭祀传承下去,那是阿布一生的心血。
突然,朝鲁的目光被一只蚂蚁牵扯回来,刚才他踩蚂蚁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沙坑,本以为那蚂蚁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谁知一阵风吹过,它竟然伸出两只前爪,紧接着探出小脑袋,挣扎着往外爬。朝鲁大口呼吸着这来之不易的空气,心里的灯渐渐亮起来。
朝鲁知道自己还年轻,从头开始并不晚。朝鲁要把自己的身份再改回来,回到初心,做回真正的“朝鲁”。以前的事,就让一切随风而逝吧。
可朝鲁忘了,风会记住许多事。
一时间警笛大作,几个埋伏在祭拜人群中的警察一跃而出,将朝鲁摁倒在地。
这一次,朝鲁终于做回了他自己。
六
虫鸣声减弱,凉风四起,夏天的故事很快就结束了,可生活还在继续。
朝鲁入狱后,阿布像完成了一件心事一样,捂着起伏的胸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虽然心痛,但更心安。额吉满脸疑惑,她偶尔“审问”似的看着阿布,而阿布只是像额吉那时一般,偏过了头。
罢了罢了,“知情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朝鲁总得自己向老额吉赎罪,向长生天赎罪。额吉想。
额吉知道,有生之年怕是再也见不到朝鲁了。这都是命!额吉又湿润了眼眶。老了的额吉,渐渐褪去了年轻时的锋芒,开始温柔地看待万事万物。额吉的这一生如同一盒磁带的AB面:年轻时是A面,主宰生活,引吭高歌,激荡起伏;老了以后翻转到B面,生活主宰,低沉婉转,细细绵绵。
慢慢的,额吉接受了宿命的安排。初见阳子时,额吉心里就盘算着,养一个孩子,教他骑马、射箭、经营草场,把上百亩的草场和牛羊都留给他——现在不正是如此吗?
阳子也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的“养子”,打小就生活在草原上,他接过额吉和阿布手里的马鞭,成为这片土地的掌管者,去山坡上走一走,抓一把风在手里,就知道这一年的雨水多不多;撸一把草籽放在嘴里嚼一嚼,就知道今年的牛羊肥不肥,壮不壮。在他的打理下,草儿一年比一年高,牛羊一年比一年壮。阳子还在荒山坡开垦了一小块地种旱烟,只因为额吉说还是旱烟抽起来得劲!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阳子越长越像阿布了——不仅是容貌、走路的姿势,还有那不经意的一瞥以及倔强不肯服输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
额吉看在眼里,满是赞叹;阿布看在眼里,满是欣慰。
又是几年过去了。一天,额吉拍拍阳子的肩膀,把别在腰间的一串钥匙摘下了,放在阳子手上。阳子咿咿呀呀地推脱着,比劃着,家还是由额吉来当,自己一定会给他们养老!
额吉笑了,掰开阳子紧握的双手,将钥匙放在他手心里,这个家,以后你说了算!
阳光照过来,落在阳子的身上,他像一株生命力正旺的大树。阳子知道,额吉和阿布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朝鲁坐牢了,自己就要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阳子紧紧地握着钥匙,郑重地点点头。
又是一个春天,天空明亮,草儿绿了,牛羊成群——春天在大地上写诗。可是阿布的心脏病加重了,他佝偻着身子缩成一团,脸色蜡黄,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
阳子守在阿布身边照料,他整夜开着灯,生怕稍有不慎,黑暗中的那只无形的手,就将阿布推向深渊。
又是漫长的一夜,凝重、紧张、深思,如绿色的藤蔓紧紧缠绕着毡房,一如当年。
天亮后,阳子做了一个决定。他卖掉几十只牛羊,背上行囊,带着阿布来到了城里。阳子要给阿布治病,哪怕砸锅卖铁,哪怕疾病最终会无情地带走阿布,阳子也要带阿布到城里最好的医院看病。额吉同意了,她当然希望阿布的身体好起来,陪伴自己更久一点。他们还要在一起,看好多的日出日落,花开花落……
阿布住进了重症监护室,阳子日夜守候。可是到了医院,钱就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哗啦啦,大把大把地流走了。
额吉一个人守着毡房,守着草原和牛羊。额吉不能离开草原。她怕哪一天朝鲁回来找不到家,找不到她,那该多伤心难过呀!
阿布的病一日比一日重,额吉的眼睛也一天不如一天,可是他们都在坚持,就像头上的这一米阳光,只要黑夜褪去,阳光就会照耀大地。
日已西斜,大雾漫漶,阳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草原赶,却忘记了路,徘徊在一个岔路口,无法打听。一脚踩在泥浆里,丢了一只鞋……阳子一急,醒了。阳子有些透不过气来,他猛地坐起来,一转身,见阿布正怜爱地看着自己。
是我拖累你了!阿布拉着阳子的手,说道。
阳子摇摇头,比划着让阿布安心养病,不要多想。
阳子扶着阿布来到窗边,见窗外粉粉白白一片。喏,春天来了!阿布这天的精神似乎特别好,他面色红润,一字一句地说要吃榆钱窝窝。阳子犯难了,城里哪有榆钱啊?对了,草原有啊!阳子一拍大腿,抓起篮子出了门。坐了三个多小时的汽车,来到毡房前,只见老榆树下坐着一个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的老太太,麻雀围在她脚边啄食。
才半个月不见,额吉竟然苍老到这般模样。阳子丢下篮子,匍匐在额吉的脚边哭泣。
见到阳子,就像有光落进了眼睛里,额吉一把抓住阳子的手,喃喃地说着,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阳子哭到不能自已,仿佛听见自己在旷野里的悠长回声,一边是重病的阿布,一边是无人照料的额吉,阳子恨自己分身无术。
阳子摘了满满一篮子榆钱。黄昏跟着额吉和阳子一起进了毡房的门。把榆钱淘洗干净和上玉米面,撒上盐和葱花拌匀做成窝窝状。半小时后,一锅玲珑翡翠般的榆钱窝窝熟了。
安顿好额吉,安顿好牛羊,阳子马不停蹄地赶回城里医院,叫阿布起来吃饭,阿布却已经说不上话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摸摸索索探出手来拉住阳子,在他手背上使劲摁了一下,大拇指慢慢松开,手一点一点地滑落下去,没了气息。
阿布成为床头上的黑白照片。
阿布的葬礼上,阳子身披白衣,捧着阿布的照片走在前面。一直沉默不语的额吉突然啜泣起来,和朝鲁被抓那天哭得一样厉害。
几年后,额吉追随阿布而去,她也钻进床头的黑白照片里,和阿布肩并肩,笑意盈盈。
阳子孤零零地站在毡房前,看老榆树下的榆钱落了一层又一层,敖包山后面也落花成塚。每年的清明时分,阳子都会带上牛羊肉、枣饼、奶酪,拿出红木柜子里的酒,绕到敖包山后面,给阿布扫墓,给额吉扫墓,给老额吉高娃扫墓。
许多年过去了,阳子从没离开草原,没离开牛羊。他每天都朝路上张望,似乎在等着谁。
他在等,等某一天,阿布、额吉和老额吉的坟前,又多了一个祭拜的人。
责任编辑?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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