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春窗
喜欢一场雨,在春日里落。最好在乡下,最好不疾不徐,如纱似雾。山野、庭院、田地、青青瓦舍,发了鹅黄嫩芽的河畔柳,素朴,娴雅。而这一切,正好落在一场烟雨中。
我喜欢“烟雨”这个词,江南多烟雨。江南的烟雨渺渺茫茫,被柔风轻轻托起,十里长巷,那么宁谧。石板巷的尽头,小桥边,花事繁华,仿若谁失手打碎的景泰蓝碎片,雅气得令人不忍捡拾。我喜欢这样的景致,于是喜欢读江南的画,江南画作多典雅,让人思绪纷呈。那年,与友人同游周庄。早晨,我们在“三毛茶舍”喝一味江南好茶。江南的茶有江南烟雨气,烟雨气是浸润在茶香中的,经过沸水的冲泡,茶香逸散,茶气隐逸,恍惚间让人觉得那茶香是茶气从杯盏中钓出来的,然后轻轻灵灵丢在茶室中。友人举杯,细嗅茶香,而后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我从那声音里听出了赞许和爱恋。而这时,窗外正落着雨。周庄的雨有三毛散文的情致,三毛的脚步落在周庄的石桥上,三毛的文字也跟着落在周庄的记忆里。三毛喜欢周庄的茶,周庄的茶气里有三毛的热爱,就这样,三毛和周庄连结在一起,成为周庄永远的念想。但后来,三毛还是在不舍中离开了周庄,唯有周庄的雨还在不经意间落着,迷迷蒙蒙,隐隐逸逸,像一场梦,在悄无声息里完成着一个人的夙愿。
我们走出“三毛茶舍”的时候,雨落得紧了起来,我们就撑开伞,在石桥边斜倚着,看雨滴落在桥下的流水里。落在流水中的雨滴是散漫的文字,或诗境旖旎,或九曲回肠。
走出江南烟雨,我更喜欢“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北地烟雨。笼着山野的烟雨,淡雅若裙纱。北地的山少了突兀,一脈相承,环环绕绕,将大大小小的村巷围拢起来,村庄便成了养育在合围里的婴孩。雨落下来的时候,山野苍茫,雨雾总是倏忽之间从山那边翻过来。翻过来的雨雾,烟岚一般,比人家屋顶上的炊烟浓重些,又比淅淅沥沥的秋雨轻薄些,在浓重与轻薄间,弥散着,挪移着,从山顶上漫下来。羊群有时也会从山顶上漫下来,漫过青草的高度。漫下来的烟雨笼着整个村庄,青青瓦舍浸润在烟雨里,风停在村巷之外,在阡陌纵横的田畴间游荡。
春日耕田,多烟雨。这个时候是田地深耕的关键时期。空闲的时日里,我总会跟着父亲一起到山野的田地里去。晨起,风里还流荡着寒凉的气息,牛铃声却是温暖的。牛的脚步声,是慢节奏的乐音,应和着的牛铃声也是慢节奏的,慢节奏里藏匿着生命的简单哲学。牛驮着耕田的绳套,父亲在前面扛着犁,中间跟着牛,我跟在牛身后。落雨的土地柔津津的,牛的脚步踩上去,便留下深深的蹄印,我交错着脚步踩着牛的蹄印前行,那样,我就能够感受到牛慢节奏的音乐律动。山道两旁,青草浸润在雨雾里,鲜亮嫩绿,牛不经意间就伸了脖颈揽过一舌头,我不去赶牛,我想让牛吃到鲜亮清新的草,那落在草叶上的露珠滚进牛的肚里应该还是那么鲜活,那么清凉,能让牛和山野的烟雨结合在一起。牛的身体里有了烟雨气,烟雨里就有了牛的影子和热爱。
耕田的间隙,就坐在地埂上看满山烟雨,看烟雨中翻飞的鸟雀。
驮着烟雨飞翔的鸟雀是生长在天空中的诗人,它们划过一道弧,又划过一道弧,在田畴之上,在高耸的瓦脊之上。读唐诗也有这弧线的丰韵,旖旎动人。宋词是鸟雀脊背上的烟雨,绮丽、朦胧,我通过鸟背上的烟雨揣测一只鸟翻飞的心情。翻飞的鸟雀有晚明小品文的精致,有烟火气,烟火气与村庄搭配,有诗情画意,有古意。有古意,就是一幅好画。
有时候,我站在一棵粗皮老槐树下望烟雨,更多的时候,烟雨是从晨醒间就落起来的,我就顺势趴在纸窗上向外望去。
纸窗落雨,是画集的封面。
纸窗,散发着木格窗棂的香气。木格窗有旧气,旧气好,有酒的醇香,有古书的韵味。轻轻掀开木格窗,一扇或者两扇,那声响就是一句好诗,掀开来,风就挤进来,挤进窗棂的风是好诗的韵脚。有时候,挤进窗棂的风还带着雨丝,落在乡间的雨丝是甘甜、清凉的,清凉的味道是王维的文字,是周作人的散文,是车前子的《懒糊窗》。《懒糊窗》适合在落雨的此刻,靠着木窗一个人读,或者,和窗外的烟雨一起读。
读好文字,读烟雨。蓦然,一只鸡雏从后院跑出来,滑倒在庭院的转角处。
纸窗里的风景,烟雨迷蒙,无论南北。
天欲雪
晚来天欲雪。
天色向晚,人们从劳碌中走出来,安静地坐下来,无论是在晚归的山路上,还是门口的大槐树下,檐下的石阶上,竹叶飒飒的庭院里。
鸟在天空中斜插过来,或疾或徐,疾驰如箭簇,徐缓若叶落,在天幕上剪出图画,剪出的图画是天空的练习册。
一绺一绺的风,将暮色吹低,落在屋檐上。
屋檐下,是母亲叮当作响的锅碗瓢盆声。锅碗瓢盆能够撞击出饭菜香,一灯如豆,母亲的身影在窗纸间挪移着,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在清晰模糊间透射着无限的温馨与暖意。我喜欢独坐屋檐下,靠着墙,面对着对屋和对屋之上的瓦楞、屋脊和屋脊之外的高大杨树出神。这时候,炊烟悠扬地溢出来,绕着瓦楞弥漫,眼看着就要化了,却又绕在一起,绕过高大杨树的枝柯向远处飘去。炊烟是有香味的,那是草木香味。草木经历阳光的照耀,燃烧起来就有阳光的味道。草木经受雨露的滋润,燃烧起来就有雨露的馨香。闻着草木香味容易让人想到中药,或浓或淡的中药汤汁能够驱走身体里的暗疾,中药是上好的草木。我从小对山野草木情有独钟,即便我分不清哪是一味好药,哪是炉膛里的柴草,但我对它们都心怀敬畏。
比如屋后的椿树。是臭椿,不是香椿。臭椿学名樗,止庵先生的屋子前就有一棵繁盛的臭椿树,他每每写作的空隙里都要望一望门前的这棵臭椿树。臭椿外强中空,有马蹄一般的枝干,叶子硕大,有臭味,若是用手触过它的茎叶,手便有了臭椿的味道。在我六岁的时候,母亲得了胃病,喝草木熬成的汤药喝,我常守在泥炉前看父亲熬药。父亲说熬中药最好的木柴是椿树,燃烧的椿树火质绵柔,熬出的中药汤汁最为地道,易于治病。从那时候,不知是出于对母亲的疼惜,还是出于好奇,我对椿树开始有了一份偏爱。我爱椿树熬出的汤药,不爱椿树臭臭的味道。
香椿是一味好菜,能吃出春天的味道,有岁月的清新气息。吃香椿,就是吃曼妙的春色。
在北地,清明时节,香椿上市。买香椿宜早起,香椿都是农人从乡间送过来的,带着夜晚气息的香椿鲜嫩,打开保鲜袋的瞬间,香椿的香气就扑鼻而来,香椿绿中带紫,紫中含绿,仿若从村巷深处生发出来的水墨。将这样鲜活的香椿带回家,淘洗干净,在沸水中焯水,再用清水冲洗一遍,切碎,装盘待用。再将水豆腐切丁,这时,将豆腐丁与香椿碎拌在一起,起锅热油,用热油浇淋,加入盐、鸡精、少量蚝油,适量的香醋,撒上葱花,这样一道鲜美的香椿菜便做好了。入口嚼之,香味绵厚,如明前龙井入喉,香气陡然跌入喉管,回味悠长。
回味间,雪落下来,顺着屋檐斜织下来,纷纷扬扬。不一会儿,对屋的瓦楞间便积了厚厚一层。雪花累积厚了,有散文的气象。看雪的人,用目光翻动书页,一页一景致。
燃起的炉火就是给散文的字里行间添加诗歌的意象。扑闪的火苗,是酡红的春天,落在冬的大地上,哔啵作响。搬过藤椅,让整个人落进去,合上一扇窗,一扇就这样随性开着,临窗而坐,看雪。
雪静静地落,仿若从唐诗宋词中走出的文字,每一片都带着馨香,带着久违的渴念,在庭院中,在村巷深处,在广袤村野。一个人,安静地走进雪花的内心。雪花是有着内心的,有内心的热望,有春天的气息,有对冬的感恩与回馈。走进雪花的内心,就能聆听到春脉荡漾,一圈一圈,从冬夜涌动而来,向春天的道口。一只猫,安静地卧在火炉旁,伸展开四肢,慵懒而又迷人。
一卷在手,落雪无声。
雪落雅致,线装书有古气。临窗而坐,听雪读书,有娴雅气。
责任编辑?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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