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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烁文学之光的呼伦贝尔草原

时间:2023/11/9 作者: 骏马 热度: 11738
肖亦农

  我第一次见到呼伦贝尔大草原,还是在三十六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地道的文学青年,内心不时涌起的文学冲动就像身上的热血一样澎湃。去呼伦贝尔参加《天津文学》举办的一个笔会,当我从飞机上俯瞰呼伦贝尔大草原时,无际的苍茫草原让我泪水涟涟,还有那无尽的绿色,就像一绢扯不断的天幕随风飘动,就像我内心涌动的万千思绪一样。草原太辽阔了,辽阔得让我不由地泛起一丝悲凉,竟隐隐有些愧意萌生。

  这与文学有关。

  草原之大,山河之壮,到我的纸上竟然是那样的苍白,我知道是自己的笔力不逮,有些愧对自己生活十余年的内蒙古草原。我甚至无数个夜晚不能入睡,怀疑自己不是写作的料,觉得自己干点什么不好呢?非要紅着双眼当作家?可我又有些不甘心,想自己上山下乡多年,是草原把我从一个文弱少年锻打成了一条草原壮汉。少年出塞,雨雪风霜,冷月边关,那段生活让人想起就浑身打颤,可不知为什么我的笔端从不敢触及这段刻骨铭心的生活。在从事写作的初期,我只敢拿出一些生活的皮毛来练笔,学赵树理写农村,结合自己从事的工作,写交通人物。作品虽小有成绩,但我总觉得不成气候。八十年代文学笔会很多,我也参加过多次,认识的许多青年作家都写了许多好作品,让我钦羡不已。而我只是喝几杯酒后,给文友们讲讲我的知青经历,说到动情处也是热泪纵横。文友都挺感动,说老肖会讲故事,只是你咋不把这些故事写出来呢?我说我怕写不好。当时有个文学青年对我说,你有个细节讲得不错,我准备在我手头一个未完的作品中用它。我嘴上说用吧用吧,可内心骄傲地想,我就是一只豹子,不怕送你几根毛。

  是文学梦想,给了我为文为人的底气。

  当我从天空俯视草原时,猛然文思喷涌,我的知青生活中遇到的一切,像海浪一样涌来,让我不能自已。我泪眼蒙蒙地望着呼伦贝尔大草原,感谢它给予我灵感,赐予我力量,让我有了强烈的写作信心和冲动。

  在当代写作上,我一直认为草原上耸有两座文学高峰。一个是北京的张承志,他那篇《黑骏马》,把我们这些草原作家甩出了八千里;再一个是呼伦贝尔的乌热尔图,他连续三届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更是让我辈难以望其项背。记得我们曾一同住在京西宾馆参加文学会议,算是熟人,后来乌热尔图在中国作协书记处当书记。我到呼伦贝尔前,曾去中国作协找乌热尔图。作协秘书处一位姓彭的处长,告诉我乌热尔图又回呼伦贝尔了,似乎钻进了深山老林里。他给了我一个座机电话号码,说是有急事能联系上他。

  落地呼伦贝尔,早有朋友老续在等候,他是一名森林武警。我住进宾馆里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乌热尔图,拨通电话,对方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老续接过电话,告诉我当地人讲乌热尔图进森林打猎去了,有些日子不见他了。

  老续迫不及待地带我进入了呼伦贝尔大草原,车在草原上疾驰,只觉天地碧绿湛蓝,早已浑然一体。有黄羊、狍子跑过,随着我们的吼叫声,它们晃着灰白尾巴蹦跳在绿海之中。老续问我乌热尔图是作协的书记还是猎人呢?我想想说,都是吧。他是我们的领跑者,我在后面跟着跑啊跑,觉得老乌是那样的不可企及。可那天,奔驰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我文思喷涌,竟然觉得和他贴得那样近。我把头探出车窗外,迎着草原的花香,狂呼:草原我来了!老乌,我来了!

  老续笑我:作家都疯!你就是爬在草地上啃青草,我都不奇怪。

  我们围着呼伦湖转来转去,足足有一个多小时才停了下来。眼前出现了一排铁皮房,老续说这是打鱼人生活的地方。他们来草原上出差,有时打点野物也常来这里炖上一锅。我问他临吃之前,是不是要学乌鸦哇哩哇啦地乱叫。老续说你从哪听来的?老林子里的猎人有这样的风俗。我说我记得是老乌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的,意即不是我们要吃你呀,是乌鸦要吃你。老续笑着说,要不人家乌热尔图当大作家呢,连这个都知道。

  随着一轮落日渐渐沉向湖面,我眼见着一望无际的呼伦湖由碧绿渐渐变成橙黄,湖面水浪溢彩流金,甚为壮观。我从水边捡了几块带着色彩的小石头,有红色和黄色的。老续看看说我运气好,还能捡到玛瑙石呢。我说我这叫艺海拾贝,沾沾呼伦湖的仙气。我被呼伦和贝尔这对生死相依的青年男女千百年流传下来的爱情传说感动得一塌糊涂。我感到呼伦贝尔大草原名称的由来,特别有文化含量,让人激动让人心生想象。我觉得乌热尔图生在呼伦贝尔是幸运的,同样呼伦贝尔出了个乌热尔图也是幸运的,一座文化地标就这样巍巍耸立了四十余年。即使到现在,一说起呼伦贝尔,我马上想到的就是乌热尔图……

  我非常感谢呼伦贝尔带给我的文学启蒙以及鼓励。我到达森林深处的牙克石宾馆后,来不及拜见蒋子龙这些先来莅会的文学大师们,甚至连东道主举办的欢迎大会都没有参加,就躲在宾馆里,开始了我第一部知青小说《孤岛》的写作。开了十天的笔会,我竟然完成了这部中篇小说的初稿,并且把这部中篇小说作为系列中篇小说《金色的弯弓》的第一部,在写作此部时,第二部第三部也纷至沓来,终日酝酿在脑海里,让我信心倍增,有了自己的文学规划。

  我挟裹着呼伦贝尔大草原的雄风野气,到北京参加内蒙古文联“春之声”笔会的收尾会议。所谓收尾会,是主办方再把有潜力的作家集中起来专心改稿写稿,争取有一个大的收获。我记得那次在北京的内蒙古宾馆改稿写稿的有青年作家白雪林、邓九刚,路远等人。我和白雪林住在一个房间里。雪林是青年才俊,我认为他和乌热尔图是草原文学的双壁,他的作品刚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大奖,各方面对他的期待也大,都希望他再写好作品,他承受的压力自然也最大。他说暂时不写了,想看看再说。我觉得他是刚攀上峰顶,正四下观望着,我也从白雪林睿智的眼风中,察觉到了一丝茫然和思虑,我认为自己学习的机会来了,我对雪林说,我写了一部中篇,想请你看看。雪林笑了,这笑纹在他的脸上挂了几十年,我后来每次见他,他都有这样的笑意。我递给他稿子时,心中还有一些不安,他会如何看呢?晚上我去看了北大的同学田增翔、陶正夫妇,并在陶正家喝了个大醉,第二天回到宾馆时,见房间坐着一群人,有邓九刚、路远诸兄,见雪林晃动着我那部中篇小说的草稿,双眼放光。我以为昨晚的酒劲还未下去呢。路远说雪林为你兴奋了半夜呢!雪林说在呼伦贝尔,你准遇见狐狸,沾了仙气了。我说我连乌热尔图都没遇见,哪来的仙?

  雪林笑着对我说,我给你提了几点意见,都标出来了,你要是觉得合适,就改改。再过几天人家来收稿子。

  白雪林说的人家,是指内蒙古文联给这次笔会联络的北京比较有影响力的文学杂志。一共剩下了五天时间,三万多字的稿子光抄字都怕时间不够。我怕完不成,雪林说你改我抄。这部小说的原始底稿,几十年后在网上拍卖,就是雪林的笔迹。我想拍下来,以作纪念,却被别人抢先拍走了。后来我和雪林说起此事,他却笑着说还有这事,我咋不記得雪林同志还这样助人为乐过?后来雪林走了,我得知噩耗,在家大哭了一气。记得我前几年曾中风过一次,雪林和路远专门来鄂尔多斯看我,劝我保重身体。谁知他先离我而去,让我伤心不已。不知乌热尔图咋知道我中风的,他严肃地说这是身体的警告,你一定要注意,不能再喝酒了。记得在北京,有一次陈建功请我和乌热尔图喝酒,老乌就说我喝得太猛了,该注意。他还给我讲了他亲戚患病的教训,让我警惕。现在乌热尔图和我通话,就一个内容,要我保重身体。他语重心长地劝我,让我感到了浓浓的老友之情,他身上持有的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温度将会温暖我终生。

  那天我按时将稿子交给了来组稿的《十月》编辑田增翔,他是我的老同学,我俩前几天还大醉过一场。他说你咋不说你有稿子?我说怕给老同学出难题,他说不成就退嘛,编辑做的就是这事情。他接过稿子,把我的心也带走了,几个月没有消息,让我的心悬着。忽然有一天,妻子打电话告诉我,说她医院的领导在《人民日报》看到目录,我的中篇小说《孤岛》在《十月》杂志一九八七年第五期头题发表了。我顿时感到头上的阴霾消失,太阳出来了。过了几天,一位在辽宁电视台工作的学妹,给我打了电话,说她读了《孤岛》,嗅出了北大的味道。田增翔也给我打了个电话,但根本没提《孤岛》,这位学兄让人感谢的机会都不给。他只是说要陪他们主编张守仁来鄂尔多斯看我。张守仁是个工作狂,到鄂尔多斯后只是问我手头还有什么稿子。我当时只有《红橄榄》的草稿,拿给他看了。他读后,和我谈了一夜,然后在鄂尔多斯大地的一路行程上,仍是不断地和我谈小说的结构和细节的使用,他转了三天,和我谈了三天,最后对我说,给你十天时间改写完,送到北京来。七万多字的稿子,十天改完,谈何容易?最后我找到了《鄂尔多斯》编辑部的奥敏、张秉毅等青年作家帮我抄改稿子。当我按时把稿子交给张守仁后,他又改了三天才发稿,他告诉我发在第六期头题,而这期的二题竟是我最敬佩的王蒙先生的中篇小说。过了没多久,守仁又告诉我,一九八八年的一期《小说选刊》和《中篇小说选刊》将同时选发《红橄榄》,在那个文学时代,国家级的重要文学期刊和文学选刊用这样的力度推发一个青年作家的作品,我知道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感谢《十月》杂志揪着头发把我从沙漠草原中拔出。我格外庆幸我的呼伦贝尔之行,我真感到呼伦贝尔大草原珍藏着我的文学福星。我当时就发下誓言,此生一定要为呼伦贝尔大草原写部大作品好作品。当历史的车轮进入二十一世纪之时,我曾经萌发的要为呼伦贝尔大草原写东西的念头随着时光的前进愈演愈烈,东归的布利亚特蒙古族人回到祖国的故事,引起了我的创作冲动,我曾深入到俄罗斯西伯利亚、贝加尔湖、蒙古高原寻找布利亚特蒙古族人的东归足迹,并到今天的锡尼河,现在的布利亚特蒙古族人聚居之地组织座谈,深入生活。而身为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委员会主任的乌热尔图总是陪着我深入采访,帮我一点一滴寻找素材,丰富我积累生活的原始感觉。长篇小说《穹庐》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才得以顺利完成,而《十月》杂志用了一整期刊物发表。这篇小说登上年度长篇小说金榜,获《十月》文学奖,并入围中国优秀图书奖,参评茅盾文学奖。我记得我在呼伦贝尔大草原采访时,当时的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著名作家艾平曾亲自驾车几百公里送我到草原深处的采访点。朋友的存在让我觉得孤独的文学写作不是单打独斗,而是让我大步挺进在浩浩荡荡的文学蒙军的队列中。

  现在我已是七旬的文学老人了,当我回望自己的文学之路时,我心仪已久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是我文学生命的重要节点。当我回首我与呼伦贝尔大草原的相识相知时,会感到草原上微微刮过的风是文学之风,青草上的露珠闪着晶莹的生命之光,那长啸的骏马在草原上留下振人魂魄的嘶鸣,就连皑皑白雪铺就的万里草原也充满着人性的张力和温暖……

  责任编辑?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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